- 早期人民司法中的鄉村社會糾紛裁斷:以太行地區為中心
- 李文軍
- 8598字
- 2019-10-12 19:13:08
二 各類糾紛的解決方式探析
通過對相關案例的歸納總結可以發現,不同種類糾紛的案件運用訴訟解決方式和非訴訟解決方式的比例有所不同,具體如表1-2所示。
表1-2 20世紀40年代太行地區政府斷案63例調解情況統計
可以看出,婚姻糾紛適用民事訴訟解決方式的案例數最多,比例高達72%,其他糾紛中則適用非訴訟糾紛解決方式的案例比例較高,最高的為子女撫養糾紛和土地糾紛,均為60%,但因為子女撫養糾紛中有一則案例是存卷,沒有明確指出該案的最終解決方式,因此嚴格意義上應當剔除,如此一來子女撫養糾紛適用非訴訟糾紛解決方式的案例占比最大,達到80%,土地糾紛次之。
但并不是所有的調解都能有效解決糾紛。統計發現,調解無效的案例在各類糾紛中都存在。土地糾紛里調解無效的有7例,比例為58%,婚姻糾紛和財物糾紛調解無效案件有1例,比例為20%,子女撫養糾紛調解無效案件案例數為3例,比例是75%。
為什么在不同類型糾紛中適用訴訟和非訴訟糾紛解決方式的比例會相差如此之大?為何不同類型的糾紛中調解無效的案例所占比例相差如此之大?當事人起訴后的結果如何?筆者將分類型進行分析,嘗試回答這些問題。
(一)家庭糾紛
首先來看家庭糾紛。家庭糾紛是指涉及婚姻家庭的糾紛,包括離婚、繼承、家庭財產、親子關系等方面。這類糾紛的特點有:首先,家庭糾紛與人的身份有著密切關系,包括婚姻關系和血緣關系,這就和一般的民事法律關系不同,因為存在婚姻關系和血緣關系就意味著會涉及更多的感情和道德。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由于糾紛當事人或血緣或婚姻的關系,他們之間權利義務關系的表現也會相對復雜很多,很難簡單做出是非曲直的判斷,因此,處理這類的糾紛并不適宜用簡單的“分清是非”的權威性裁判來進行處理,而是應當把恢復當事人之間的感情、消除對立和實現和解作為最終目標。[36]很多時候法官都會注意或適用習慣和有關道德、民族、宗教、地方風俗等共同生活準則的特殊規范,并且會針對具體案例的不同情況進行相應處理來解決此類糾紛,這是為了盡量達到社會主體和糾紛當事人認同的公平與正義。
其次,家庭糾紛表面上是屬于家庭內部私人間的問題,但實質上卻與國家和社會利益息息相關。因為家庭是社會的基本構成要素,而家庭關系的穩定和諧是社會安定和諧的基礎,家庭糾紛如果得不到及時妥善的解決,往往有可能會造成個人或者家庭甚至社會的悲劇,從而對社會穩定產生一定的威脅。而且家庭糾紛中很多都會涉及未成年子女的利益和老人、婦女的權益保護問題,國家必須承擔一定責任,用特殊的方式加以保護。[37]根據太行地區的案例素材,筆者選擇最主要的兩類家庭糾紛——婚姻糾紛和子女撫養糾紛來分類討論。
1.婚姻糾紛
20世紀40年代的太行山區農村依然保持著中國傳統鄉村社會的特點,婚姻普遍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婚、買賣婚姻、童養媳、包辦婚姻現象隨處可見,并且男性在婚姻關系中處于支配和統治地位。在夫權的統治下,夫妻之間并不是平等關系,而是尊卑、主從關系,妻子處于被壓迫地位,除了婦女婚后必須隨夫姓或者本姓前冠夫姓以外,家庭財產也是由丈夫主導。[38]但在抗日戰爭時期,晉冀魯豫邊區政府頒布了一系列婚姻條例,確立了婚姻自由、男女平等的原則,表現出對封建婚姻制度和婚姻陋習堅決消滅的態度:嚴厲禁止并廢除早婚、買賣婚姻、童養媳等封建婚姻陋習;規定男女雙方婚姻必須遵從自主、自愿原則,第三者不得干涉;規定離婚自由的原則,賦予婦女離婚的權利;堅決保護婦女在婚姻中的各項權益。[39]這一系列規定在百姓中引起了強烈反響,長年受到壓迫的婦女紛紛站了起來,她們渴望在婚姻關系里擁有與丈夫一樣的平等地位,從而開始主動爭取婚姻自由,女性的婚姻狀態由此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因此,上述25個婚姻案例(其中一例為刑事案件)中有22個案例的案由是請求離婚,且絕大部分由女方提出,提出的原因也各種各樣:有不滿丈夫打罵虐待的,有丈夫長期在外不得音信的,有年齡差距大感情不和的……在僅有的三個請求復婚的案例中,提出復婚請求的全部為男方,但法院均駁回了他們的復婚請求,其中兩個案件的駁回理由均是男方經常毆打、虐待妻子,夫妻感情破裂。
我國有著特殊的國情,在熟人社會背景下農村鄰里之間的糾紛或者家庭內部的糾紛一般并不適用訴訟糾紛解決方式,但上述25個案例中有19個卻是依靠民事訴訟的方式得到解決的,這與上文提到的社會大背景密不可分。舊社會的婦女婚姻地位低下,經常受到丈夫或婆家人的虐待打罵,但抗日戰爭時期晉冀魯豫邊區政府頒布了一系列新的婚姻法規,使婦女的婚姻狀態發生了根本變化,婚姻自主蔚然成風,婦女開始行使離婚權利。這也解釋了為什么25個案例中只有5個采取了非訴訟的解決方式。其他19個采取訴訟方式解決的案例中提出離婚請求的均為女方,提出復婚請求的均為男方,具體見表1-3。
表1-3 20世紀40年代太行地區政府斷案63例婚姻糾紛非訴訟解決情況統計
表1-3 20世紀40年代太行地區政府斷案63例婚姻糾紛非訴訟解決情況統計-續表
其中“張趙氏訴江庚玉婚姻糾紛案”中的男方張繁所與女方江愛漁結婚之后與母親張趙氏分家,后搬到岳父江庚玉家居住。1942年3月張繁所毆打其妻子,其岳父就將張繁所控告到區署,并將張繁所家的家具等物一并取走。因此張趙氏將江愛漁和其父親江庚玉告到縣政府,要求兒媳江愛漁與其子離婚,并返還原物。但是后來縣政府經過多次詢問和調查后發現,他們二人系恩愛結婚,只是偶然反目,并沒有實際的離婚條件,男方并不想離婚,女方也是受娘家母親挑撥,離婚的態度并不堅決。因此,通過找到中人調解,雙方最終達成和解。在“任桂英訴張敬元請求離婚案”中,政府經過訊問當事人和證人后查明,任桂英和張敬元雖偶有口角打罵,但感情尚可,女方之所以提出離婚是因為受娘家母親挑唆,最終在村干部的調解下雙方和好,不再要求離婚。
最終和解不再離婚的案例有兩例,由這兩個案例可以明顯看出,在當時婦女紛紛主動爭取婚姻自主權、勇敢提出離婚的大背景下,政府處理此類糾紛時仍然持慎重保守的態度,并不輕易判決離婚。
在“趙順心訴劉振庭請求離婚案”中,政府經過多次訊問[40]當事人,最終查明趙順心與劉振庭結婚后感情一直不好,劉振庭經常打罵趙順心,最終經過調解雙方自愿脫離夫妻關系;在“劉文蘭訴王花亭因失蹤請求離婚案”中,政府訊問多人后查明劉文蘭十六歲嫁給王花亭之后雙方就感情惡劣,不能同居,后來王花亭參軍多年沒有音信,女方提出離婚。但是其公公不同意,后來經政府進行多次調解,最終雙方同意離婚。
5個調解案例中只有1個案例調解無效后進行了民事判決,即“李翠蘭訴馮子敬因年齡差距大請求離婚案”。在該案例中女方請求離婚的理由是丈夫大其二十歲,夫妻生活不幸福,但該村村長及其丈夫馮子敬都認為這不是問題,男方不想離婚,政府積極調解,但女方堅決要求離婚,最終調解無效判決離婚。
由5個案例的共同之處可以看出,調解是在中立的第三方參與下進行的民事糾紛解決活動,調解人(即中人)可以是國家機關(比如政府),也可以是個人(比如當事人的共同好友或村長等),但無論擔任調解人的是國家機關還是個人都是作為中立的第三方,既不替當事人做出決定,也不會做出強制裁處。
前兩個案件的最終調解結果為和解,不離婚,而后三個案件的結果均為離婚。在“趙順心訴劉振庭請求離婚案”與“劉文蘭訴王花亭因失蹤請求離婚案”中,原、被告雙方對離婚事實并沒有爭議,中間調解人對此也認可,各方僅是對離婚條件有不同的要求,比如“趙順心訴劉振庭請求離婚案”中,趙順心母親在他們結婚時收了很多彩禮,離婚時男方希望女方能賠償他的婚姻損失,最終女方補償男方婚姻損失費3000元整;“劉文蘭訴王花亭因失蹤請求離婚案”中,劉文蘭希望她離婚后公公仍然向其提供生活供給,但其公公不答應,最后劉文蘭公公要求其在家等一個月再行離婚,劉文蘭同意。而在“李翠蘭訴馮子敬因年齡差距大請求離婚案”中原、被告雙方對是否離婚有爭議,男方不愿離婚,女方堅決離婚,政府作為調解人并不能使其中一方妥協,從而達到雙方滿意的效果,最終調解無效后做出了離婚判決。
由此可見,調解的進行和協議的達成都是在雙方當事人自愿的情況下進行的,即使法官建議當事人采用調解程序,也需要經過當事人的同意。和解是調解的預期結果,但是當調解失敗,當事人無法達成和解時,應當根據當事人的意志轉入訴訟程序,不得阻礙,這就是調解的自愿原則。[41]自愿原則保證了調解的合意性,符合當事人主義的精神和處分原則,同時也是調解協議正當性和效力的根據所在。
2.子女撫養糾紛
在太行地區20世紀40年代的斷案材料中關于子女撫養糾紛的案例只有5個,案例數較少,但由這些案例仍可以看出當時太行山區的一些常見現象,比如承祧、過繼、買賣子女等。糾紛的解決方式涉及調解和民事訴訟,每個案例或者最終以調解達成合意,或者至少經過了調解的過程。其中案例“姚建業訴何考才歸還繼女案”中因為兩個被告均不到案,所以最終存卷,案件并沒有得到實質解決,故該案件不在筆者討論范圍內,具體案件見表1-4。
表1-4 20世紀40年代太行地區政府斷案63例子女撫養糾紛解決情況統計
由表1-4的“判決理由”一列中可以看出,政府在判案時認可農村子女過繼的習慣和風俗,也承認以前發生過的買賣兒童等事實,在判決時遵循體恤老弱病殘和利于子女成長等原則。比如在“趙景訴李振華賣子反悔案”中,婦女趙景因災荒所迫將兒子賣給了李振華做養子,三年后趙景反悔希望能領回小孩,但由于李振華家中無子且又與該養子感情深厚,所以不愿讓其領走。最終經過政府調解,雙方成為奶親,趙景為奶娘。可以說這是非常典型的調解結果,是雙方當事人皆大歡喜的案例。該案例中雙方當事人并沒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在解決糾紛時適用調解要比適用訴訟更能維護雙方當事人的長遠利益和友好關系,從而實現雙贏的審理結果。與之有著相似案由的案件是“楊林貴訴楊金喜討要養子案”,但最后的處理方式卻不相同。
在“楊林貴訴楊金喜討要養子案”一案中,被告楊金喜有五個子女,楊林貴無子,經人介紹楊金喜將最小的兒子賣給楊林貴作養子。楊林貴撫養該子三年后,楊金喜認為他有打罵孩子的情形,于是就將孩子領走,楊林貴要求返還孩子。糾紛出現時村區公所進行了多次調解,但楊金喜不接受調解結果(孩子仍然留在楊林貴家里),趁楊林貴務農不在家時強行將孩子接走,最終楊林貴將楊金喜告到縣政府。分析該案可以看出,村區公所在進行調解時并沒有解決當事人的主要糾紛矛盾——虐待孩子。而縣政府在處理該案件時準確抓住了糾紛的主要矛盾,最后的判決結果仍然是孩子歸楊林貴,但必須找四鄰保證,不再打罵虐待孩子,如果再犯楊金喜就可以無條件領回孩子。這體現出縣政府的司法能力明顯強于村公所,更重要的是,由此可見調解機關或調解人的解決糾紛的技巧、經驗甚至權威對調解的成功和當事人的滿意度都有著重要影響。最好的調解即是調解人或調解機關在遵循當地風俗習慣的基礎上,抓住糾紛的主要矛盾進行解決,最終使當事人雙方做出相應的妥協,對于判決結果雙方也都自愿接受和履行。
該案例表面上最終以民事訴訟的方式得以解決,但實際上政府的批示更像是調解書,只不過批示的法律效力遠遠強于調解書。也就是說民事訴訟具有強制力,調解沒有,如果當事人一方不滿意調解結果時可以選擇不接受,不履行義務,但訴訟當事人一方不履行義務時,法院可以依法強制執行。
在“張長亭訴高端貴爭奪子女案”進入訴訟階段之前,區公所進行了多次調解,調解的結果是孩子暫由女方撫養,養至四歲時(現年兩歲)歸男方,但男方張長亭不同意,堅決要領回孩子,女方亦堅決不同意男方領回(孩子愿意隨母親)。男方有一張字條作為主張的依據,內容大意為孩子今后歸張長亭,與女方高端貴家無任何瓜葛。立字人為張長亭和高端貴。但縣政府的判決卻出人意料地和區公所調解的結果大不相同,政府的民事判決書內容大意為:查本案當事人,女方在未離婚前既已雙手殘廢不能做任何勞作,在婚姻條例上就不應批準,即使因為殘疾或其他原因而發展至離婚的,也應由男方出幾年的贍養費或者以夫妻財產平均分家,但沒有這樣做是我區公所工作同志考慮不周。如今又有子女撫養糾紛,考慮到女方高端貴雙手殘廢,一生難找對象,男方尚在壯年再婚不難,縣府按照實際情況更正處理,孩子由女方撫養,并隨母姓更姓改名。
在熟人社會中,區公所對糾紛當事人基本情況的了解應當比縣政府更多,因此在本案中對于女方雙手殘疾的事實,區公所的調解人員應該清楚。但實際上該案區公所的調解方向和政府的民事判決卻大相徑庭,究其原因,可能是區公所在調解中更看重以往處理類似案件的習慣或更尊重本地民俗,抑或區公所工作人員的思想并沒有完全轉變,不夠重視女性的相關權益。而縣政府在處理此類案件時更遵循體恤老弱病殘和利于子女成長等原則。相同的案件還有“韓洪訴孟修德爭奪子女案”,處理方式是先行調解,后調解不成進行訴訟。最終判決孩子歸男方所有,判決書中給出的理由是“雖男方孟修德另行擇配,但雙方均因年老,生育較為困難,而女方改嫁后現已懷孕,且夫婦二人均屬壯年,生育尚不困難,據人情法理,小孩歸男方撫養較為妥當”。這與上述“張長亭訴高端貴爭奪子女案”中政府給出的判決理由可以說是相似甚至相同的,均體現了人情關懷,同時也側面反映出縣政府的辦案水平相對較高。
由以上四個子女撫養糾紛案例可以大致推斷,當時在太行山區處理此類糾紛時首先適用的應當是調解而非訴訟,但是由于調解人的調解能力等問題使得調解的成功率并不高,相當一部分當事人最終會選擇訴訟來解決糾紛。縣政府在處理此類訴訟糾紛時承認此前子女買賣的行為,比較重視當事人雙方的身體和經濟狀況,遵循體恤病殘的原則,都是根據實際情況做出最有利于子女成長的判決。
3.土地糾紛
土地是我國農耕社會農村經濟的命脈與根本,是農民賴以生存的基本生產資料。[42]在20世紀40年代,傳統社會遺留的土地私有制度還在延續,但受到抗日政府、解放區政府頒布的各種土地政策的影響,地主的權利受到限制,無地農民的利益得到更多、更好的保護。土地制度的調整導致在特定年代里土地糾紛發生頻繁。根據1942年10月11日邊區政府修正公布的《晉冀魯豫邊區土地使用暫行條例》,土地包括農地、房地、牧地、林地、荒地、山地、水地及一切水陸天然資源。而土地糾紛是指包括土地權屬糾紛和因違法占地而引起的糾紛,無論是權屬糾紛還是因非法占地引起的糾紛,其實質都是對土地所有權和使用權的爭議。[43]這種土地糾紛發生的原因多種多樣,在20個土地糾紛案例中,有因過去無償占有而造成權屬不清的;有因兩姓宗族墳山墳地或其他歷史原因產生的土地分割問題;有因土地的租賃、承包等引起的所有權和使用權變更而產生的權屬爭議等。
在20個土地糾紛案例中經過調解程序或最終以和解結案的有12例,占60%,其中調解無效的有7例,占所有調解案例的58%,詳見下表1-5。單從數據來看,邊區政府在處理土地所有權爭議糾紛時仍然以調解為主,直接進入訴訟程序的案例只占40%。
表1-5 20世紀40年代太行地區政府斷案63例土地糾紛解決情況統計
原因有兩個。(1)土地糾紛案例基本都發生在同村或鄰村之間,屬于村莊內部矛盾,這種矛盾一般可以通過自主協商或者思想疏導的方法來解決,因此,存在進行調解的基礎。(2)土地糾紛的形式多種多樣,有買賣土地糾紛、繼承土地糾紛、租賃土地糾紛等,紛繁復雜,如果進入訴訟程序,辦案效率和糾紛當事人滿意度會比較低,如果進行調解會提高辦案效率,還可以徹底解決糾紛,化解矛盾。糾紛當事人之間一般存在特殊的關系,比如“李清太訴李如意農村道路糾紛案”中糾紛當事人均為申家莊人,系同村人;“王同方訴任多滋贖地糾葛案”中糾紛當事人系好友關系;“李氏訴李書元霸占土地案”中原告的丈夫與被告系同族……因此,由于糾紛當事人這些特殊關系的存在,如果處理不當或者處理不及時不僅會影響當事人之間的團結,甚至有可能激化矛盾,從而影響社會安定。如果采取調解的方式解決糾紛,雙方的對抗程度會比在訴訟時弱,從而能夠不傷和氣,增強團結,維護社會的安定。這在當時抗日戰爭的特殊背景下也是邊區政府積極追求的結果。
在經過調解程序或最終以和解結案的12個案例中可以看出,政府在進行調解時并沒有“和稀泥”,而是在查明事實的基礎上分清是非,在分清是非的前提下明確責任。比如在“李清旺訴李棟買賣土地案”中,李棟有十五畝地,一半種著麥子,一半是空地,后來李棟兒媳與李清旺立了文書,賣給李清旺七畝半地。在李清旺交過定金丈量土地時發現李棟的空地不夠七畝半,李清旺想打夠地,李棟不同意。再后來地價上漲,李棟以自己不知道賣地一事為由拒絕再執行合同。政府在調解過程中經過多次訊問、調查,最終認定此事雙方均存在過錯,李棟錯在受地價上漲的影響變卦,李清旺錯在當初簽訂字據時既沒有經村中登記,也沒有親自向被訴人李棟講清事實。因此,為了照顧各方利益,在雙方沒有多大損失的基礎上進行了調解。
在12個調解案例中有7個案例調解不成功,當事人選擇進行訴訟。分別是“趙翠明訴趙中明母親土地繼承案”、“李清太訴李如意農村道路糾紛案”、“王德順訴王國成贖回土地案”、“張戊辰訴龐和生租種土地案”、“趙運成訴趙廣運以米贖地案”、“李中央訴李天順盜賣土地案”、“王江氏訴楊小壽買賣土地案”,其中最后2個案件在進入訴訟程序后,政府經過調查發現被訴人均存在違法行為,于是直接對被告人判處刑罰。其他5個案例中,“李清太訴李如意農村道路糾紛案”的區署調解方向與最終政府的判決背道而馳。李清太買了上下兩段的村邊地,與李如意的地相連。后來李如意為了建造屋院行動便利,就說李清太地內應該有一條道路。區署的調解結果是讓李如意出五元錢買下李清太下段地道一條。但在執行過程中李如意在李清太麥地里開出一條大道,約占面積的30%。政府在受理了李清太訴訟之后認為,李清太地里根本就沒有李如意的道路,于是撤銷了原來區署的調解書。政府給出的理由是李如意在村里橫行霸道,在李清太地里開道路的行為毫無根據,屬于損人利己,無異于流氓惡霸,政府應當嚴懲。在政府的判決書里還嚴厲指出村干部在處理這件事時作風不合新社會干部作風,是在包庇李如意的惡霸行為。由此可見區署或村干部的作風并沒有全部轉變,在處理此類案件時仍然存在壓迫、包庇等落后現象,因此有時即便展開調解,調解的結果也并不盡如人意,調解成功率不高。但縣政府在處理群眾糾紛時則相對更公允,能積極展開調查,在事實基礎上進行相對公平的判決,因此對比區署調解不成功的案件比例,縣政府進行判決之后的上訴率相當低。
上述土地糾紛案例中仍然有40%的案例是直接進入訴訟程序的,并沒有經過政府調解。比如“張純的訴李有昌回贖土地案”、“張玉旺訴趙蘭桂賣地反悔案”、“張李氏訴李業成贖回房地糾葛案”等,但是細看這些案例中的民事判決書就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即所有民事判決書都未闡明法律依據。究其原因,雖然在1942年10月邊區政府就修正公布了《晉冀魯豫邊區土地使用暫行條例》,但其內容只是粗略的一些概括性或原則性的規定,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邊區政府并不能直接將其適用于具體案例。于是可以認為,即便是經過訴訟解決的案例,其處理特征也更接近于調解,只是民事判決具有強制力,而調解沒有。
4.財物糾紛
財物糾紛是鄉村較為常見的一種糾紛類型,上述案例中有13個財物糾紛案例,其中3個涉及刑事訴訟,不在筆者討論范圍內,其余10個案例中有6個案例的解決方式是民事訴訟,4個案例通過調解得以成功解決,詳見表1-6。
表1-6 20世紀40年代太行地區政府斷案63例財物糾紛解決情況統計
由表1-6可見這些財物糾紛的案由多種多樣,有借款糾紛、損害賠償糾紛、半喂牛糾紛、追索乳養嬰兒工資糾紛、財物租賃糾紛、家庭財產分割糾紛等,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很多農耕社會特有的制度和民間經濟行為,比如合伙喂養牲畜、墳塋財產以及財物租賃等。
在4個和解案例中,糾紛當事人均首先是到區公所或村公所,或經其他村里的人進行了調解,但調解不成功,最終告到縣政府。政府在處理這些財物糾紛時也是盡可能進行調解,而不是訴訟。比如“王樹榛訴楊起元半喂牛糾紛案”中當事人雙方發生糾紛后,區公所進行了調解,但兩人均不服,上告到了縣政府。縣政府在查明情況后并沒有進行民事判決,而是從中調停,使得雙方最終達成和解。究其原因,筆者認為是調解相比于訴訟不僅能提高辦案效率,避免訴訟之累,而且還可以徹底解決糾紛,化解矛盾,有利于雙方當事人以后交往。其余的3個經過政府調解成功的案例也是一樣的過程,即區公所或村公所調解失敗后,當事人上告到縣政府,縣政府并沒有直接進行民事審判,而是調查事實之后從中調停。需要強調的是政府在調解的過程中并不是無條件的息事寧人,而是在遵照客觀事實的基礎上照顧善良風俗,盡量使當事人雙方感到公正。在4份案卷中均可以看到多次、多方的訊問筆錄或者證人證言,在4份政府和解書中也均可以找到“根據客觀具體事由和按照當地習慣”等類似的語句。至于同一案件在區公所或村公所調解失敗,告到縣政府卻能調解成功的原因,與前文所提到的調解人的調解能力以及基層干部中還存在諸如包庇等不公正的現象緊密相關。
與土地糾紛的民事判決不同,財物糾紛的民事判決有法可依。在相應的民事判決書中都明確指出了該判決的法律依據,比如,“馮貴華訴樊平順碾子糾紛案”是根據民法物權第768條規定進行的判決;“王慶德訴郝蔭溪瞞賣縫衣機器案”是根據民事訴訟法第381條做出的判決。由此可見,國民政府頒行的民法和民事訴訟法比根據地土地法的規定更為全面和詳細,可以直接適用到具體案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