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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血 肉,靈

面對蒼老巨龍的質問,勒伊一時間懵了。

“爺爺!跟別人講話前要講自己的名字。”

箋跑過去、抱住它的前爪。渺小之比龐大,如同撲在神殿的石柱上。

但巨龍卻著實被動搖了。

“不要胡鬧,箋。現在是追究你母親的事。”

它說。

“那也不行。”

“凡物與罪人沒有聆聽我等名號的資格。這是誰教你的?”

巨龍的長尾在空中搖曳。

“刊。”

“哼。你怎能求教于凡人?”

“媽媽讓我跟著刊。她說我們的想法太死板了。【形】老爺爺以前也這樣說。爺爺卻——”

“不要用【札】和已逝的先祖來說服我。……理解這些對你還太早。”

蒼老巨龍?zhí)鸸艠渌拼肢E的前足,細致地用爪尖整理著箋前額的幾縷亂發(fā)。

“……我名為,【楔】。”

它俯下身體看著箋。

“——可以了嗎?”

“嗯!”

箋露出笑容。

楔的溫柔只會給予同族。它轉向勒伊,目中的敵意更盛。

“你,不是人類。”

“……”

勒伊只能沉默。

“何必藏在螻蟻的皮囊里。現出真身,不要妄圖混淆我。”

“……我沒有什么真身。”

藏在斗篷下的手微微發(fā)抖。

“齷齪東西。你絲毫沒有生為龍族的尊嚴嗎?”

“——龍族?我?”

“否則?”

“……不。我不是。”

“口中說著龍族的語言,又怎敢愚弄我!”

狂風大作。飛沙走石。

巨龍盛怒之下,勒伊心知無可辯駁,只得訕訕然移開視線。

倘若是人類,恐怕現在已經蜷縮顫栗著了。

而糸拉依卻目不斜視地瞪著楔。相比楔、她的氣勢不過驚濤之下的一粒小舟;卻絲毫未被對方所壓倒。

“哼。”

這勇氣得到了楔的認可。

“說,札在哪里。”

它轉向勒伊。

“……我不認識你說的札。”

勒伊搖頭。

“住口。你明知圖書館不允許其他龍族入內,本就可疑;我還能嗅出,你身上沾染過龍族的鮮血。”

“……”

楔猜得不錯。

勒伊不僅沾過龍族的血……毋寧說,【他】本就是以紅龍血肉捏就的【人】。

“她死了。是么?”

楔問。

箋也終于不再作聲,看著勒伊。

“這個札,是你的同族嗎?”

勒伊還有些忐忑。

“當然。你想說什么?”

“那我不清楚。一無所知。”

除糸拉依與紅龍以外的龍族、銀白的成年龍;他今天才是第一次見到。

“你自然會狡辯。我更有數不清的辦法讓你認罪。說出她的下落。然后,死。”

楔將爪尖指在勒伊喉嚨前。

勒伊明白自己攤上了大麻煩。

對方根本聽不進道理。似乎他的罪名在楔看來是已經確鑿了的。而從一個前來讀書的旅人變成文盲、又忽然龍族的血仇加身,他滿腦子里只剩下混亂。

“……至少讓我把話說清楚——”

……

“等等!”

這時。他背后傳來大喊聲。

“他不是我們要找的人!”

是個學者。

勒伊見過這個學者。

一襲黑袍,總端著玻璃制的天平走在人群中。若再有印象,則是兜帽下的亞麻色短發(fā)與金色的眸。

白天,他們已經碰了兩次面;黑衣學者還曾向勒伊搭過話。只可惜語言不通,沒能交流。

而現在,黑衣學者一手握住有些殘破的龍角,正站在祭壇的入口。

也不知原因,現在勒伊反倒能聽懂他的話語了。

“這里沒有你的事,人類。”

巨龍楔冷眼以對。

“——刊!”

卻與它的態(tài)度截然相反的,是箋驚喜的笑容。她把楔扔在身后,張開雙臂徑直向被稱為【刊】的黑衣學者奔去。

“這個人和你的母親沒有任何關系。”

學者刊接住了箋,繼續(xù)為勒伊辯駁。

“他根本不是龍族。而且我已判明,他從未沾染過刊的靈魂氣息。”

“你的話不值一聽。難道想說,螻蟻也配使用龍族的語言?”

楔瞇著蒼老的龍眸。

它的目光像是能穿透一切。

“……無論如何、推論至少得有所實證。”

刊并不畏怯。

“測試吧。就用你們龍族最認可的,【試血】。”

……

聽到這個詞的楔,緘默了片刻。

……

“哼。多此一舉。”

大風暫時止息了。

一直護在勒伊前的糸拉依,終于稍稍放松了挺直的脊梁、鉆進父親懷中。

所謂【試血】,是龍族古來便使用著的鑒定術。

不多久,一頭作代步家禽的長羽鴕被拋到勒伊面前。頸部皮開肉綻,已死了。

“做。”

楔說。

“……什么?”

勒伊有些混亂。

誰被忽然扔具尸體過來都會混亂。

“故作姿態(tài)。龍族怎會不明白?把你的血滴上去。”

楔用尾尖拍打地面催促。

“只要一點兒就可以,灑進它的傷口里。”

學者刊解釋。

勒伊猶豫片刻,仍然照做了。沒有刀具。他將食指放進口中隱藏,皮膚便自行撕裂開來。

血滴打在巨鳥頸部暴露的骨肉上。

然后,順著鮮紅的肌肉滑落下去。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這是理所當然的。

“……”

楔盯住這脖頸的傷,等了十幾分鐘。

然而,都沒有變化。

……

“——你走吧。”

忽然,巨龍楔低吟道。

“什么?”

如此痛快。勒伊以為自己聽錯了。

“想不清人類為何說得出龍語,但事實如此。……罷了。是我太焦躁嗎。”

蒼老的巨龍閉上口,再沒多看勒伊一眼。自顧自展翅飛離祭壇,往遠處的島嶼去了。

“……”

雖然前因后果都不明了,這嫌疑人也算長出一口氣。

“謝謝。我本來恐怕沒有辯解的機會。”

“我只是有些問題想問你而已。現在我們有慢慢談的機會了。”

學者刊將箋幼小的手牽起來。

“……那你來得真是及時。”

勒伊已有所察覺。

“圖書館里像你這么古怪的人應該沒有第二個了。只要跟緊了,總能揪出什么大秘密來。”

刊的眼神仿佛一個老練釣手,看到魚漂在理所當然的時機沉了下去。

“你不也很古怪嗎。我從沒見過能和龍族對峙的人類。”

勒伊還嘴道。

刊正要開口,卻低頭看到撅起嘴盯住自己、似乎想提醒什么的箋;笑了起來。

“——是。我該先介紹自己。我叫刊。在圖書館里作巡衛(wèi)工作,也被委托成為箋的臨時監(jiān)護人和教師。”

他摩挲著手中的龍角。

“只因為,我是她母親……札的朋友。”

圖書館一層,書塔旁的長桌。從空中庭院返回的幾人坐在這里。

“這一句是,[神攜諸族臨世界,困無動物,即起暴風盡山丘之壤,出死骨,渥以龍族之血,并投與沙,于是而生。]的意思哦。”

箋俯在比展開后自己還寬的竹簡上,一字一詞地念著。

“是這樣……”

一旁的勒伊,把聽到的每一句話都用龍語認真抄錄在白紙上。

“翻譯得很流暢。”

刊點頭贊賞。

箋沒出聲,嘴角卻笑得像一彎新月。

“明白了嗎?這就是【試血】之所以能判定你是不是龍族的原因。”

刊看向勒伊。

“你大概也清楚,龍族的血極其接近生命的本源。這世界上所有動物無一例外,都是神明用龍血塑造出來的;它甚至能重塑生命,讓尸骨復活。而你的血當然做不到這一點。”

勒伊眉頭一挑。

他答應為可可洛尋找的線索,竟然自己找上門來。

“你是說,復活?”

“對。不過被龍血重生的動物,不會和生前相同。非但沒有記憶,連形態(tài)都難以預測——但必然是世上本不存在的物種。”

刊的話語停頓,再張口卻低沉了許多。

“我們想象中讓死者重返人間的事,是不可能做到的。”

“……原來如此。”

看來不能為可可洛派上用場。

但尋找這些創(chuàng)世之初的信息,正是勒伊前來圖書館的理由。

“還好有你們作翻譯。否則我不可能讀懂古人類語。”

他感謝道。

“我倒也沒想到,世界上還有只會說龍語的人類。”

刊的表情仍有些難以置信。

“按理來說,就像螞蟻不可能講話那樣,人類也沒有使用龍語的身體構造。你,究竟……”

“……一言難盡。”

勒伊自從吞噬紅龍化為人形、生來就懂得龍語。至于理由,他自己也并不清楚——即便清楚、也未必是能告訴刊的。

“但這么說來,你現在為什么能和我溝通?”

他疑惑道。

刊將自己手中不停摩挲著的、老舊而殘破的彎曲龍角舉到他面前。

“這是類似于施法器具的東西。拿著它就會暫時獲得龍族的資格;能與龍語溝通、在它們的棲居地出入——是札交給我的。我自己并不能說龍語,之前也聽不懂你說的話。抱歉。”

“是這樣嗎。”

勒伊苦笑。

人類與“人類”的交流,竟只能通過龍語為媒介。說來或許諷刺,但這倒也算是語言的本來意義。

“你既然是人類。怎么會有龍族的朋友?”

他瞥了一眼刊手中的龍角。

“……比起朋友,不如說札是我的恩人。落魄到無處可去時,我被她救了回來。作為報償,就在圖書館里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僅此而已。”

刊忽地沉靜下來。目光也向著手中龍角,眸中的哀傷幾乎滿溢出來。

“但她現在……失蹤了?”

勒伊挑選了柔和的措辭。

“大約是三個月前。只是幫圖書館追尋一些失蹤的書籍——常有這種事。但這次,她忽然斷了聯絡。”

“你不去找她嗎?”

“龍族三天時間就能在整片大陸作一個往返。札離開了幾周,走前也沒留下任何線索。我僅憑這雙腿,一輩子也追趕不上她的步伐。……這時候我才明白。真正能幫上她的,只有她的同族而已。”

刊說著,手不覺間已然攥得發(fā)青了。

“但我至少還有和她一起作的研究要完成。這就是我之所以找你的理由。”

他正視勒伊的雙眼。

“我是創(chuàng)世神的信徒。因為某些原因,想將靈魂游離在人間的死者送上天國,所以一直都在尋找存放【靈魂】的介質。不過。現在得到的材料都容納不了整個靈魂,只能存放稀薄的氣息。”

刊單手將懷里的玻璃天平放置在桌上,又掏出兩顆指甲大的玻璃珠;把其中一枚通透的向勒伊展示。

“玻璃天平會衡量靈魂的重量。這顆是我的,也就是普通人的靈魂氣息。”

珠子放在一側的托盤上,天平緩緩傾斜下去。

另一顆珠子被舉到油燈旁。明明都是玻璃制成,它的內部卻莫名得朦朧,讓人看不清晰。

“但你不同。你的靈魂的濃度……非常粘稠、厚重。”

珠子放到對面的托盤、剛一松手,天平就以剛才數倍的速度砸落;甚至把另一顆珠子甩非出去。

玻璃珠的大小是一樣的。結果卻是如此。

勒伊看得發(fā)了愣。

“簡直像把很多人的靈魂揉在一起,再強行塞進你的肉體一樣。”

“……這是什么意思?”

他無法質疑事實。

“你的身體是我見過能承載最大靈魂密度的介質。如果是你的血肉,就連半根手指都能放進整整一個人的靈魂。我想弄明白其中的原理。”

刊用刀刃般鋒利的目光盯著勒伊的手。

“你是想把我當作素材?”

勒伊收回手,盯住刊的雙眼。

“不會的。我不會。”

刊低垂眼瞼看了看地板,復而抬頭又與他對視。

他緩慢而堅定地搖頭道。

“沒有任何人,應該被犧牲。”

第二天。

“我必須先讓你的靈魂和肉體做短暫的分離,才能得到一部分你純粹的身體。——頭發(fā)或指甲就可以。為此,我需要準備特制的附魔圣水。可能要花一點時間。”

昨晚,刊說完這些便離開了。直到現在也不見蹤影。

來到大廳的,只有勒伊父女和年幼的箋。

此刻,他們正坐在桌前翻閱陳舊的典籍。

“創(chuàng)世之初,世間雖無蟲獸,唯草木繁茂非常。斬之不死,曝之則生,神謂[原生]者也。留則斂生機為異,不可長保。故出怪石,引龍血沒之,皆綠,以為草木果實。”

箋小手一個個字指著,讀得有些艱難。

勒伊則伏在草紙上,動筆用龍語作下抄錄。糸拉依覺得無聊,便左一爪右一爪追逐著筆羽尾尖端帶出的風。

“你不懷疑我和你母親的事有關嗎?”

勒伊忽然問。

他看得出。之前在天空的庭院,箋對他并無敵意。

“嗯……懷疑。當時,其實是懷疑的。”

箋停下手指。

“……你們龍族的警惕心未免太重。看你那個爺爺的樣子,恐怕已經誤會過其他人吧。”

“沒有。被懷疑過的只有旅人先生你啊。”

她轉頭看勒伊。

“只有我?為什么?”

“因為懷疑旅人先生是龍族。但后來明白不是,就不懷疑了。”

“……只因為是龍族,就值得懷疑?”

“只因為是龍族。”

箋重復道。

“——為什么?”

“只有人才會成為犯人。找嫌疑者的時候,誰也不會懷疑自己腳底的螞蟻。不過對龍族而言,這世界上的[人]并不多。所以,每個都值得懷疑。”

箋無感情地說。

“……”

高等種族對人類不加掩飾的輕蔑。

勒伊脊柱一涼,啞口無言。

“這是刊告訴我的。”

箋忽地綻開笑臉。剛才只是在復述而已。

“那你怎么覺得?”

“我覺得人類很厲害呀。能寫出這——么多難懂的書來,有各種各樣的語言,我們也沒辦法全都學會。他們想到的東西,都是我們平時不會思考的。[哪怕是龍族,也會被自己的眼界束縛],媽媽是這么講的。”

箋張開雙臂比比劃劃。

“所以,人類和龍族,一樣都得存在才行呢。”

說著,她忽然將剛讀過的那片竹簡扯了下來。

——塞進嘴里嘎吱嘎吱地嚼。

“——你在干嘛?”

勒伊嚇得筆也扔了。

“吃東西?”

感到莫名其妙的反而是箋。

所幸他們藏在大廳角落的長桌,沒有其他人看到這一幕。

“快把剛才那句話記下來。這些典籍是沒有篆本的。”

她腮幫子鼓得像倉鼠,撿起筆催促勒伊。

“為什么吃這個!?”

“人類好像不會吃它。但我們只吃文字。什么文字都行。”

箋咽下東西去說。

“——不是竹子,而是文字?”

“嗯。紙、羊皮、石板或泥雕,載體并沒有關系的。”

“……不可思議。我倒只見過吃人的龍,和除了人什么都吃的龍。”

接過筆的勒伊揉起女兒的腦袋。

結果手指被糸拉依一口含住。

“肚紙惡了。”

她含糊地說。

他裝作沒聽見這最讓他頭疼的聲音。

“吃人類……沒辦法想象。感覺很不舒服。”

勒伊的話讓箋撅著嘴唇,皺緊眉。

“為什么要吃掉人類?——我不喜歡那些龍。我喜歡刊,喜歡人類。媽媽也是這樣。”

她小聲發(fā)泄著一直以來的牢騷。

“明明是老爺爺為了和人類共享文字,才有了這里。爺爺卻總是看不起刊。”

說著,越發(fā)不服氣。

“老爺爺……你是說,這個圖書館是龍族建造的?”

勒伊瞪大了眼。

“嗯。因為我們愛吃新的書籍。以前吃過的,沒有味道。”

箋指著勒伊臂下壓著的紙張。

“那一篇,還要翻譯回人類能看懂的語言。我只吃一點,之后要寫成精靈語。我喜歡吃精靈語。古人類語的味道太苦了。”

她吐了吐舌頭。

“……如果糸拉依也能這么節(jié)省就好了。”

勒伊苦笑。

“她,會吃很多?”

箋好奇地看著糸拉依。

“她能吃掉好幾個我。”

單身父親像個家廷主婦一樣抱怨著。

……但他心里在想別的事。

圖書館由龍族建立,一切就說得通了。三千年前的諸多人類與亞人種們,并沒有在高山之巔修建大型建筑的力量和文明程度。

同時。現存的古老典籍,多半提到神明創(chuàng)世時使用了龍族的血。

這兩者相加,意味著一件事。

三千年前。龍族在恩賜日之前就已經存在,而且跟隨神明來到了這個世界。當時的它們,早已經擁有了自己的文化和族群,也會留下記錄。

所以。

——只要跟隨龍族這條線索,就有找到神明的機會。他夙愿的達成,成為了可能。

兩人聊了許久。

隨后,箋也繼續(xù)念著古代典籍了。但讀到一半終于浮了性子,和糸拉依兩條幼龍玩鬧起來。

勒伊抄抄寫寫,直等到中午。他心里的事一句都沒有提。

直到刊再次出現。

刊來時,小心翼翼裝著一個窄口瓶。里面是無色透明的液體。

這便是靈肉分離的藥劑了。

“其實你完全可以不喝它。我保證你的安全,但沒有多少人能承受失去肉體的空虛感——即便只是暫時的。”

刊遲遲不愿意將附魔圣水交給勒伊。

然而,勒伊卻自己牢牢抓住瓶身,奪了過來。

“我不知道喝下之后會變成怎樣,所以有些話只能現在說。”

他解開一直戴著的兜帽,將面龐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中。陽光從墻邊高聳的窗中灑落,為勒伊在地上留下箭羽似的影。

“你并沒有研究我身體本質的必要。我想你即便研究透了,也不可能復制出來。”

“——但我會全力協助你。既然需要這幅身體作材料,無論多少都切了拿去。不必顧忌什么。”

“不。那怎么可以……!?”

刊驚得瞪圓了眼。

“但希望你答應一個條件。未必需要達成,只要愿意幫我就足夠。”

“……條件?”

勒伊決然地說——

“我要……從龍族的舊卷宗里找到【神明】在哪,去和它正面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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