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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文字的價值

北風。

拂曉。

晴空如洗。只有幾片殘雪仍飄落著。

或許比艾布里德要來得遲些,但寒冬總歸接管了這片南方大地。

原野遼闊似海,映出半藏在地平線下的朝日。借著晨光、尚未被風雪撫平的車轍也依稀看得清楚了。

纖塵不染的白色世界里,有幾樣存在是無法忽視的。

遠方山巒之間,一嶺高聳入云、使人望而卻步的皚皚險峰。

依山而建,一座渾如銀鑄似的巨城。

城外小道上,一粒也不由什么馬匹拉動、兀自向銀之城駛去的車輛。

車窗滲出昏黃溫和的光。擋風玻璃上綻放的幾朵薄冰花便染上色彩。

“醒醒。”

仿佛不畏冷、末冬季節也只是一身粗麻斗篷的駕駛者晃了晃身旁的人。

“嗯……換班的話再等一……

——輩子。”

藏在副駕駛位置里、用棉被結繭冬眠的可可洛閉著眼嘟囔著。

“我覺得沒那個必要。”

“人生漫長,幸福卻如此短暫……”

蛹不情不愿地蠕動孵化。

“——因為,已經到了。”

是的。到了。

粗略的地圖在途中便派不上用場了。能問詢方向的人,也只有途中偶遇的山野獵戶。

但幾經辛苦,尋尋覓覓;彼此絕無共同之處、卻又結伴同行的旅人們終于抵達了目的地。

這個與“創世之傳說”密不可分的國度。

【神恩城】。

作為人類史上最早建立的城邦,擁有兩千年的悠久歷史。其地理位置更是卓越,即便說它是東大陸的中心也不為過。

而Noa號的旅人們之所以來到這里,則有一個更直觀的理由。

【神恩城】正是前往勒伊所探尋著的【天空圖書館】的必經之路。

的確,這里有著兩千年來都不曾陷落過的城防。筆直高聳的厚方石磚墻幾乎看不出縫隙,鐵桶般讓人望之卻步——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它一定會為旅人們帶來阻礙。

十幾米高的雄偉城門,兩側各自刻著一尊巨龍展翅的浮雕像;簡直非人力所能達成,更像是天神的手筆。

其中之意,恐怕是連巨龍都準備迎入城池吧。

這樣莊嚴的門,竟然在凌晨時分便大方敞開著了。

門拱之下,車馬川流不息。僅僅聚集著行人火把的光,在遠處看來就像另一輪太陽。

若與神恩城相比,逐日城的繁華也不過是邊境小鎮的熱鬧罷了。

城外的護城河畔,自然有許多等待機會的人。

“雇車還是問路?”

雙手揣在厚棉袍里的馬車夫斜著眼,顯然有些疑心。

他面前是幾個奇怪的年輕人。用斗篷和旅行服藏起頭發面孔、在這個季節倒也無可厚非;但只穿著一件上衣、赤腳踏在雪地里的幾歲銀發小女孩,就很難不引人注目了。

“都可以。”

勒伊說著,回頭眺望一眼。廣闊的雪野上,掩埋著Noa號的小土丘并不顯眼。

這是權宜之計。乘著和時代格格不入的機動車堂堂駛入城鎮,未免太過招搖。

“請問您知道……【天空中的圖書館】嗎?”

希婭莉塔問。

從未經歷過沒有壁爐的冬天,這位大小姐用幾層棉衣把自己裹成一座小山。這也是她的特權。換做普通人的話別說行走,連站穩都成問題。

“當然。”

雖然驚奇于棉團子開口,也不妨礙馬車夫回答這個顯然早已聽慣的提問。

“連去帶回的話還能少算你們點兒錢。”

勒伊相比于安心,不如說倒有些訝異。

那似乎只存在于傳說中的地名,竟無需大費周章就能抵達了。

“返程就不勞煩您了。”

而勒伊并非旅客。他的來意并非一會兒工夫就能達成——非找到將自己帶來這個世界的“神”,問清自己的真實身份不可。

說到底,勒伊既無歸處,也無退路可言。

這時候,糸拉依正看著面前負責拉馬車的牲畜、興奮得兩眼放光。

或許稱之為【家禽】更加合適。

是近兩人高的巨鳥。勃頸纖細,爪心被金屬保護住的兩足強壯而飽有力感,短小的雙翅看起來無法飛行。本應用大型長羽鴕來形容;但它翅尾尖那沒有使用機會的羽毛卻極為修長華麗。

看到它、勒伊才終于明白,自己從前使用的長羽筆到底出自何處。

“你們是外地人吧。只為這事兒來神恩城的?”

見到幾人的好奇,車夫先是厭倦;不知想了些什么,張口欲言又止。

“是的。怎么了?”

“……上車吧。”

“——請問一下。”

話音未落,一句問詢忽然插進來。

“能不能帶我去圖書館?”

轉頭看,是個青年。二十七八的模樣,淺棕柔發,白衣樸素而整潔。嘴角帶著笑意,僅外表就讓人心生好感。

“有先客了。”

“……那真遺憾。我再去問問別人。”

青年向勒伊幾人點頭致意,爽快放棄了;轉身便要離開。

“等等。”

車夫叫住他。

“愿意去那兒的車一天也沒有幾趟。你不如和他們擠擠,怎么也能便宜些。”

“可是……”

青年有些為難。他用愧疚的眼神看向旅行者們。

“有兩位女性,還帶著小孩子。加上一個男人大概會不方便吧。”

“……”

勒伊沉默著搖頭。

事到如今、他自然不想節外生枝,無論對方是誰。

“為什么大清早就要趕去圖書館?”

可可洛隨口問。

“我之前在那兒看到的典籍里,有幾處怎么也弄不明白的地方。……非盡快查清不可。”

青年皺起眉頭。

“很緊急咯?”

“或許得說,有些人正等這些知識來拯救。”

他的臉色相當鄭重。

“是這樣嗎?那如果您不介意,我們也……不。如果我能幫上忙的話——”

希婭莉塔雖畏畏縮縮,仍開口說道。

對她而言,與陌生人交談難免會不安,但若就此沉默的愧疚感則更難以接受。

青年轉向希婭莉塔。

哪怕大小姐是如毛團子般的滑稽打扮,他也沒有表現出任何驚異或嘲弄;只是用平和的目光正視對方。

“不值一提的事,怎敢麻煩您。何況各位既然帶著行李連夜趕來,想必同樣也有重要的目的。”

希婭莉塔捏了捏手中包裹的系帶,將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不管怎么說,你對那兒很熟悉咯。”

可可洛忽然插嘴。

“既然這樣,我們也有一些天空圖書館的事想問你。行吧?”

她不知何時已經將行李綁到車頂,也不等人回答就擅自往車廂里鉆;登上踏腳板時還不忘回頭朝勒伊瞥上一眼。

視線相交,可可洛的眼神像個得勝的辯手。

勒伊只有無奈地撓頭。

“傳說那里存放了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典籍。是真的嗎?”

巨鳥奔馳,馬車在陡峭山路上顛簸。

“我甚至覺得是全部。三千年間,圖書館一直都在收集文獻——無論既有的、還是新撰寫下來的。”

青年回答著可可洛的疑問。

“——三千年!?那豈不是說,它從【神恩日】就已經存在了嗎?”

大家著實嚇了一跳。

“連【神恩日在三千年前】這件事本身,都是由圖書館記錄下來的。”

“那么到底是誰建立的?當時連我們的種族都沒有統一國家,只是部落狀態……啊,是指咱們人類。”

來自大洋彼岸的侏儒說到一半,忽然捂住了嘴。

“有很多傳聞。”

他并未追究可可洛的失言。

“換而言之就是沒有答案。唯獨這部分的文字記錄缺失了。如今圖書館偶爾會將淵博之士接納進內部工作;但就算這些學者也沒辦法了解更多。”

“連這里的皇室都沒調查過嗎?”

勒伊質疑道。

“是教廷。”

青年糾正。

“教廷無權調查。”

“這么說,天空圖書館不屬于神恩城?”

“怎么可能。哈哈。”

他唐突地笑起來。

“它要比神恩城古老得多。我們只不過是在它腳下……僅此而已。”

“看來你很尊敬圖書館。”

“不。”

青年斷然否定,笑容卻仍殘留在面皮上。

“我厭惡它到了骨子里。”

他轉而右手握住胸前掛墜上的龍形雕刻,不愿多談似地偏移了話題。

“這個孩子是……亞龍人吧。”

被談論到的糸拉依,正在揮舞把玩不知何時從巨鳥身上拔掉的長羽;似乎還想試著吃下去。

“……你看得出來?”

不必說。談及糸拉依,勒伊的視線立刻槍口般鎖定了青年的金色雙眸。

“雖然稱不上學者,但我一直都在作亞人種的研究。鱗片皮膚的雙翅和尾,似乎還長了尖角。有這么明顯的特征,怎么也不會錯認。”

“原來如此。”

勒伊興致缺缺,也有些僥幸。

這個世界的人分不清龍與亞龍人的區別。而他現在所了解到的所有巨龍——足以得出人類和龍族勢同水火的結論。

亞龍人就是糸拉依最好的身份。

“不過就算是亞龍人——銀白色的龍非常罕見。沒想到我還能見到第二次。”

“你,見過龍?”

他的疑問卻沒影響到青年的思緒。

“但這分叉的尾巴……是怎么回事?與那一頭絕對不同。而且獨角的龍,哪怕典籍上都沒有記錄——也好。”

察覺到陌生視線的糸拉依,不聲不響把尾巴藏到身后去,還以敵意的目光。

“啊、失禮了。”

青年低頭致歉。

“是我的壞毛病。”

“不管你怎么學者,這家伙在維護自己女兒的時候很可怕的。別看現在是這幅樣子。”

可可洛揶揄道。

“嘎”

被鐵爪鉗制住天靈蓋的她立馬老實了。

“不過龍與亞龍人在進入圖書館時,會方便許多。你們很幸運。”

“……這是什么意思?”

勒伊的疑問只換來對方搖頭。

“不知道。——自古以來是這樣。”

“那么,我最后還有一件事想問問你。如何?”

勒伊轉身正面對青年。

“只要我能回答。”

“關于創世之神,你了解多少?”

青年剛張開口、卻像驚得啞了似地,一個字也吐不出。

“……一無所知。”

勒伊早猜到這個回答。

“那么,圖書館里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嗎?”

……

“我認為,沒有。”

下了馬車,還須要攀登過十幾盤僅能容下單腳的陡峭臺階。無論臺階或護欄,都由渾然一體的巖石雕刻。

難怪沒多少馬車肯到圖書館來。無法想象,人類究竟如何才能在如此山巔上留下建筑物。海拔之高,連云層都沒有被人踩在腳下的資格;寒風撫過的肌膚失去知覺,似乎連靈魂都被吹散。

但階梯的盡頭,圖書館就在那里。

遠看與神廟相近。削去峰頂拔地而起,巨人似的石柱支撐著穹頂。渾然古樸,不應雕飾。花崗巖墻經三千年風蝕而不改形狀,反更增神韻。

勒伊終究來了。

他不覺得自己有放棄的理由。即便沒有線索,他也要親眼確認這個事實。

“我們到了啊。”

仰望著不可思議的建筑,他心中的感慨無法明說。

“……恩。足足花了四個月的路程。”

希婭莉塔深有同感。

“我總覺得應該更久一些。”

“時間過得很快呢。”

“說起來、剛才那個人去哪兒了?”

確認身后的糸拉依沒有到處亂跑時、勒伊忽然發覺;白衣的青年學者不見了蹤影。

“——誒!?他明明也要來圖書館的。難、難道是上樓梯的時候——”

“不用擔心,下車就沒見到了——而且管他呢。別以為誰都像你們那么悠哉,這四個月我可過得比四十年都漫長。快快快。”

可可洛嚷嚷著,對大門一通猛砸。

出來的是擎著兩米長棍的高大看門人。

“嗚哇。你怎么這么沒禮貌的。”

她瞬間躲到勒伊身后去。

……

“抱歉。我們是慕名而來的學習者。”

心下決定之后收拾小屁孩的勒伊,帶著盡可能作出的溫和表情解釋。

看門人于是立起長棍,掌心向上伸出一只手來。

他在索取什么。

“……金錢嗎?”

“看來你們對這兒也并不了解。”

看門人開口道。

“書籍。想要什么就得付出什么,于知識也是一樣。”

“怎樣的書籍?”

“每個人都得為圖書館帶來知識。所以任何圖書館中沒有的典籍、文獻記錄和研究,都可以——但我們會評鑒它的價值,不要想蒙混過關。”

“……那么,這個呢?”

心下的猜測得到確認,勒伊自斗篷中掏出金屬方盒。撬開厚實的蓋子,裹在棉絨中的是一枚鐲子。藍寶石中閃耀著星辰的光。

是銀月女王臨終前交給他的【報酬】。如果所言屬實,它可以成為進入天空圖書館的鑰匙。

本來,勒伊想讓希婭莉塔攜帶這手鐲。

她卻猶豫很久,搖頭拒絕了。

“請稍等。”

看門人沒有多問。只是帶著疑惑將物件接下,合死了大門。

“……那是嘉蘭布莉安最后留給你的東西了。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勒伊問。

“進入圖書館的會對兩位來說非常重要。況且,它本來就屬于蘇爾蓋特先生。”

希婭莉塔說出了思考許久才準備好的答案。

“對這家伙沒必要那么講原則啦。——進圖書館的方法總可以找,困難總可以解決,可親人的遺物又能拿什么替代呢?”

可可洛忽然從背后按住她的肩膀。

“沒想到你嘴里也能蹦出正經話來。”

勒伊驚嘆。

“閉嘴。……我也是有父母的,狼孩助手。”

“謝謝。我明白。但是……”

獨自立在石柱間,希婭莉塔眼角有些濕潤。道謝時,神情卻更加糾結悵惘。

“看不到它,我心里反而會好過一些。”

她說。

忽然,門開了。

看門人將長矛背在身后,說。

“學者們確認了內容。龍族直系后裔對幻術的心得體會是大陸上從沒有過的,何況還包含十幾代人研究的結晶——學識價值評定為[甲]。通常的通過條件為[丙],所以毫無疑問的合格。”

聽到這兒,幾人才松了一口氣。

“用幻術將影像保存在物件中的構思非常精妙。請放心,抄錄所正在將其整理收納,物件之后就能返還。還有……”

說著,看門人把什么東西遞了過來。

“其中還封印了被指定者才能使用的幻術。我們無權過目。”

是兩張卷起的草紙。上面分別寫著希婭莉塔和勒伊的名字。

“謝謝。”

希婭莉塔神情復雜,手上的動作卻無遲疑;兩人各自接下了嘉蘭布莉安留給自己的東西。

“這下、我們可以進入圖書館了?”

“不行。”

看門人卻斷然說。

“——為什么?”

“不是你【們】,而是你們中的一個。”

他舉起一根手指。

“一份文獻,只能為一個人作保。”

旅行者們一起進入圖書館的目標遭受挫折。

“……反正都要開門,一個人和四個人也沒區別吧?”

可可洛顯然沒預料到會發生這種變故——誰也預料不到。

“這是規矩。”

“何必這么死板嘛。那鐲子不是很有價值嗎?這樣的話就當分成幾份——”

“不可能。”

看門人的表情如他身后鐵門般堅硬。

“哼。別以為我們會輕易屈服。”

“三千年來,無論強者以至軍隊,沒有一個人能突破這扇門。勸你不要試。”

他以無人能看清的動作解下長棍,片刻間前端已指在可可洛咽喉。言語無用。而就算能憑武力擊敗看門人,館內淵博的法師也數不勝數。

“那么,進入的人是你嗎?”

看門人問可可洛。

這讓可可洛不由得愣住了。

她回頭望其他人,又最后瞥了一眼看門人。

沉默著退回去,狠狠往勒伊背后推了一把。

“你要找的東西,只有圖書館里才有吧。”

“但你到這里來,也是為了……”

“蠢助手。以為這種程度就難得倒本天才?區區一個圖書館,分分鐘就進給你看。”

可可洛指著勒伊的鼻子。

“所以在那之前,老老實實在里面等著我。”

勒伊無法將拒絕的話說出口。

“我會幫你調查復活術的線索。”

“不需要。”

可可洛一口打斷。

“大小姐也沒意見吧?”

“當、當然。我只是擅自跟過來……”

“那咱們就走人啦走人啦。駕車的老頭肯定還等著呢。……難怪他那副表情,原來一開始就料到我們進不去。被猜中真不甘心。哼。”

她轉身便邁步離開。道別的手揮得很輕松,握著希婭莉塔的手卻攥得死死的。

希婭莉塔感受到掌間的微痛,一咬嘴唇、沒有出聲。

“用不了多久,我會帶著所有資料出來。——稍等一下。”

勒伊說。

“笨蛋。”

這句話未能讓可可洛的步伐有片刻遲疑。

兩人就這樣走下臺階、隱去了身影。

“這樣可以了嗎?”

勒伊向看門人問。

“還有她。”

看門人盯著糸拉依。

“她是亞龍人。而且只是個小孩子。”

勒伊強調。

幼龍仍不理解現在正發生著什么事,用純粹如水晶的雙眸看著父親。

“正因如此,才格外不行。哪怕只有她自己,也不被允許進入。”

搖頭。

勒伊對這情況毫無準備。并非完全相信了之前那個青年的話,而是他除了相信便無計可施。

“……這也是三千年來的規矩?”

“不。”

看門人皺眉。

“是最近幾個月的事。你想必聽說過圖書館對龍族的優待,那曾經是事實。但現在,恕我不能說出理由。”

……

“我……稍微離開一會兒。可以嗎?”

勒伊蹲下與糸拉依對視。

回答他的,是幼龍揪住他衣袖的小手;和眼神中流露出的一絲抗拒。

幾乎沒有猶豫,勒伊大步向背后的臺階走去。

“剛才那個粉色頭發的小個子會再回來,到時請你為她開門。”

只扔下這么一句話。

如果將【自己過去的身份】和【如今的女兒】在勒伊心中作權衡,天平會瞬間向后者傾斜。

“——爸爸。”

手上傳來阻力,將勒伊留在原地。

“很快就能見到了吧?”

“糸拉依……”

“爸爸不會再忽然消失了。糸拉依,相信爸爸。”

勒伊還在猶豫。

“大家都在幫爸爸。現在,糸拉依也想為了爸爸努力。……可以嗎?”

“……我明白了。”

他終究無法辜負女兒的決意。

“她們兩個還沒走遠,你快追過去。這樣我才安心。”

“嗯!”

一道流光閃過,糸拉依的身影已經消失。

勒伊早習慣了她這不可思議的速度,轉而面對圖書館。

看門人不見了。

而那扇鐵門,已經悄無聲息地為他打開。

沒多少人見過留存了三千年的建筑。

因為建筑是需要人維護的。

世上并沒有三千年不改的統治。王權每次覆滅,它所建立的象征便隨之坍塌。

說來諷刺。

圖書館并沒有廣闊的權力,更無法用刀槍軍隊保護自己。然而,身處高山之巔、不必卷入紛爭的它卻得以屹立不倒。

勒伊行走著。

走廊中漆黑一片。

兩側,石磚高墻陡如幽谷、望不見頂端。十幾行燈火橫于頭頂,作盤山之路;又似點點晨星。

穿行于縱橫交錯的走廊,勒伊終歸迷失了方向。只能隨手摸到一扇木門推開。

“吱呀——”

紙草竹香、羊皮腥膻,碳墨臭;便混雜了油脂燈蠟的味道撲面而來。

這是壓倒性的【書】的氣味。

視野也逃不脫沖擊。

穹頂通透、日光直瀉,室內明亮得刺眼。

一排排書架林立——用“書架”二字并不恰當。

它們如高塔般拔地而起數十米。桅桿似、左右綁著數道繃緊在地面上的粗麻繩、作為支索為其保持穩固。

要想查閱上層的書籍,就必須由臺階攀爬到半空中的幾條棧道才行。

究竟有多少藏書呢。想要數清,恐怕如入海算沙。

實不愧于[整個大陸的知識都匯聚在此]的傳說。

即便奇觀令人望而卻步,也有許多不辭辛苦的學者。他們貪婪地立在書架前揮筆標注,背著沉重書囊上下驅馳。似乎分秒必爭。

沒有人在乎外來者的勒伊。

他只有來到就近的書塔,從底層開始探索。

可即便笨方法,也無法輕易達成。

典籍一排排碼放著。且不說書側并無標題——線裝本、卷軸,甚至竹簡;這些“書”連紙張載體都不盡相同,編撰年代自然也天差地別。不過,只有一件事是共通的。

它們使用的文字都莫名其妙。

勒伊瞥了幾眼,一個標點也不認識。

或許所謂“整個大陸的知識”就是這種含義。世界就是用語言差異分割開來的。

勒伊不得不找到艾布里德語編寫的書本。那是他唯一能理解的人類語言。

但說來簡單。舉頭仰望重巒疊嶂的書之塔,他不由覺得自己渺小而無力。

是該開口問路了。

游蕩著。幾經觀察,他找到個穿著和艾布里德人相似、看起來還算有閑的學者。

“請問,”

“?”

對方一臉疑惑。

“不知您是否能聽懂我說的話?”

“@#¥#%。”

失敗了。

但他仍不放棄。

“┡┛┸┰┨?”

“……#A%↓br@%D&?”

“┗┿┱┶┽┒”

“#¥%#@%&^!?”

兩人爭論起來。

“┯┱╀┚┡┭!”

“¥c%#°¥#<%!@#!!”

不歡而散。

旁邊一名黑衣學者送來異樣的目光。似乎是在做實驗——而他手上端著的天平、都驚得歪到一邊去了。

“這人根本無法溝通……而且我這說的不是龍語嗎!?”

勒伊終于驚覺,自己的發音連被翻譯都做不到。

話音剛落,他的胸口也忽然發起燙來。

揭開衣服、是從看門人交給他的卷軸。正冒著細微的煙,躁動不安。

勒伊手足無措。

一揭開羊皮紙旁的蠟封,綠色的人影立刻憑空顯現在書架旁。

熟悉的身姿。實在久違了的人。

并非銀月女王,而是嘉蘭布莉安。

“蘇爾蓋特先生。”

她一如既往地微笑著。

然而勒伊明白,這只是幻象而已。是她曾在某處存在過的殘影。

“當你解開手鐲的封印、又親口說出【龍語】這個詞的時候,就達成了這道幻術的施法條件。不用擔心,只有你才能看到我的幻象。”

嘉蘭布莉安將食指立在唇間。

“現在,你和我肯定是在天空圖書館里了吧。畢竟我也想過,解決魔族問題后就出來旅行——和希婭莉塔一起。如果未來的那個我在你身邊,肯定會很尷尬。不要笑話她。”

她語句一頓,不自覺嘆息。

“但,多半也達不成這個愿望吧。——世事不盡如人意,一直如此呢。”

勒伊的話梗在喉頭。

“之所以留下幻象,是因為我有重要的信息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

嘉蘭布莉安一副惡作劇的表情。

“……雖然不知道是什么好消息,但壞消息一定足夠壞。……所以,”

勒伊只能笑了。

“要先聽壞消息,對吧?是你的話,肯定會這么選。”

他的笑容更加苦澀。

被了解的滋味也讓人心痛。

“其實嘛。在你身上施加的所謂【永久】語言魔法,也并不是說沒有時限呢。你看,世界上本來也沒有【永久】這種東西……”

“……你想說什么?”

“只能維持不到一年而已。”

“也就是說……我最多還有六個月的世間嗎。”

“啊,不過。為了釋放這個幻術,需要把它所剩無幾的魔力花光啦。”

“!?”

“文字可是一門學問。還是親自掌握才最有意義,對吧?”

“這能成為解除魔法的理由!?”

“你差不多該習慣人類社會的生活了,蘇爾蓋特先生。換過來想也是必須的歷練。之后要靠自己努力,大家也會幫你。”

“……那好消息呢?”

“就是上一句呀。”

“……”

“要相信。無論你從哪里來,這個世界都會接受你。”

“說得倒是輕巧……”

“——所以,你也要試著接受這個世界啊。”

那是母親似、隱含著溫柔的眼神。

……

“我——”

“啊,對了。”

嘉蘭布莉安作出剛想起來似的表情。

“除我以外、整片大陸上也沒幾個能聽懂龍語的人。加油哦。那么再見。”

她打了個響指就消失了。

只剩勒伊一個人呆立在無比宏大又忙碌的圖書館里。

這里有數以千萬計的典籍,螞蟻似密密麻麻的飽讀之士;可謂探求者的至高寶藏。

然而他連一個字都看不懂、半句話都聽不清。

所謂入寶山空手而歸,就是這么回事。

“┎┭─┵─——!?!?”

人們聽到的,只有這句意義不明的哀嚎。

學者們用敵意的目光看著一個吵嚷怪聲的斗篷人。

陌生人一點都不可靠。

“┡┿┓─┚┗┓。”

勒伊決定向自己的同行者求援。

“喂?”

“┌┸┮┯╃┚┍┏┯╃┮┑?”

“我可以理解為你在打騷擾電話嗎?蠢助手。”

“┗┯╃┶┷┓”

“嗶——”

被掛斷了。

可可洛聽不懂龍語,也是理所當然。

什么都沒傳達到。

再撥打。

“……蘇爾蓋特先生嗎?”

“┏┑┛┏╇┷┿┓┏┭┒┒┏┛”

“那個……原來如此。是這樣嗎?”

“嗶——”

勒伊掛斷了。

他放棄求援。

周圍人的視線越發尖銳。

但勒伊并不會放棄自己的圖書館之行。

[“大陸上沒幾個懂龍語的人類”,證明至少還是有的。而圖書館又是大陸上知識的結晶——這么說來,說不定用龍語編寫的書也可能……]

且不說變形怪如何,人類是永遠心存僥幸的生物。即便被醫生宣判“有95%的幾率活不到明天”,仍然會期盼自己是剩下的5%。

至于這【5%】中安慰成分達到了100%的事實,恐怕直到明天到來之前都不會有人在乎。

勒伊便抱著這種絕望中的期望攀登起梯子來。

……

轉眼間天就黑了。

一無所獲。

“┞┸┲┯┽┚┈┖┒”

坐在棧道臺階上,勒伊向一個總是盯著他的黑衣學者問。

對方指著自己的太陽穴,表示關切。

“%#@¥?……@#%*?”

似乎被認為腦子有問題了。

“├┄─┈┰┐。”

感謝了陌生人的體貼。

勒伊繼續在走廊上行走、自言自語。

“……有人,能聽懂這句話嗎?”

他像一顆被發射到太陽系外的外星人探測器。

“有。”

“哈哈。我猜也是。”

“嗯。”

被莫名其妙回答了。

“——?”

在人群中找發聲源,卻在矮處看到一只小小的角。

“爸爸。”

是糸拉依。

穿著寬大衣服的幼小龍人站在那。

“你是怎么進來的!?”

“因為、想見爸爸。故而,糸拉依在這里。”

“這是哲學辯證嗎?”

“這雪變正。”

……

“你要照顧一下我的常識。看門人沒有阻攔你?”

“可能有?”

勒伊總算明白問什么都沒用。也不知糸拉依從誰那兒學來了答非所問的惡習。這思維超出常理的程度簡直像個妖精。

“把尾巴收好。萬一被人發現,我們都要被驅逐出去。”

圖書館不允許亞龍人入內,他把糸拉依歪掉的草帽重新戴好。

“還有,試著把這個讀一下。”

他遞去一本書。

“嗚……這個,像面包?這個,圓圓的蟲子。”

“好的。不用讀了。”

勒伊一把將書蓋上。

“能分清面包和蟲子真了不起。糸拉依又進步了。”

摸摸頭。

“嗯!”

幼龍挺胸自滿。

可這不是什么繪本,是沒有附帶插畫的文字典籍來著。

雖然有人能交談了,但只是徒然增加了一名除龍語外便毫無閱讀能力的人。

勒伊等來的不是大救星,而是小麻煩。

不久后,兩人偷偷摸摸藏在走廊一角的陰影里。

“爸爸,在做什么?”

“在找把你送出去的方法。”

“?”

“現在沒有照顧你的余力。既然幫不上忙,還是在外面等我吧。”

幼龍委屈得尾巴都耷拉下來。

“爸爸,不要糸拉依?”

“只是暫時,暫時。我難得有機會呆在這兒,之后買很多好吃的給你。”

龍族意義上的“很多”是真正的【很多】。勒伊做好了傾家蕩產的覺悟。

“……嗯。”

幼龍勉強接受。

有幾個拎著玻璃罩油燈的學者走過。雖然發現了這鬼祟父女,倒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

“但圖書館只有一個入口,無論怎么都會驚動看門人。你既然進得來,能不能再用之前的方法回去?”

勒伊問。

“做不到?”

即答。

“……為什么?”

“糸拉依不想回去。沒力氣。所以回不去。”

力量的控制方法未免太過小孩子氣。勒伊頓感一陣頭大。

“那至少——”

他還想說什么。

但他看到,糸拉依的手正指著他的背后。

昏暗的磚石走廊間有一束光。不知不覺間,那道燈火已經停在兩人身邊好一會兒了。

逆光看去。是個小女孩的身影。大約十歲上下。

長袍及靴。精細裁剪的銀發從兜帽中流出、灑在肩頭。一臉稚氣。腋下拎箱子似地夾著和年齡不相稱的厚書本,儼然一副古代學者打扮。

“你們是誰?”

她問。

[上來就直接問人這種話嗎。]

勒伊腹誹。

“普通人而已。”

“但你們很奇怪。”

[過于直言不諱了吧。]

“你不也很奇怪嗎。圖書館里的學者大都是老學究,你怎么小小年紀就在這兒讀書?”

勒伊見狀轉移話題。

“嗯。媽媽要我讀這些書。因為我們喜歡書。”

講話也算條理清晰,但小女孩的心理年齡看來和糸拉依相差無幾。

“啊,我叫作【箋】。【刊】要我必須先說名字才能和別人講話的,忘記了。對不起。”

小女孩說。

[你們的名字真夠奇怪。]

勒伊腹誹。

“那你可以叫我旅人。她是小旅人。”

他選擇匿名策略。

“你們的名字真奇怪。”

箋說出了勒伊心中的話。

“……旅人先生。”

——隨后,終究相信了他的一派胡言。

[這傻丫頭也太天真了。]

勒伊心中升起罪惡感。

奇怪的是,糸拉依這次全然沒有了對陌生人的警惕。大大咧咧跑過去、盯著箋看上看下,還試圖戳她的臉蛋。

或許是年紀相仿的緣故。

“你怎么了?明明一直都很怕人。”

“嗯。糸拉依,怕人。不過,她沒關系。”

“啊……”

箋下意識想躲避卻挪不動腳,身體有些別扭。表情也非如何困擾,只是不知如何應答對方的冒失。

“對了!我明白了。”

盯著蹦來跳去的幼龍,箋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們,為什么在說龍語?”

……

“……”

“……”

時間靜止。

盲點。

既然交談了這么久,對方毫無疑問也在講龍語。

大陸上沒幾個能使用龍語的人。

可現在,卻被勒伊以最壞的方式碰上了。

在此之后;只要某人有心調查,為了掩蔽糸拉依身份而作的蹩腳偽裝簡直不堪一擊。

“XXXXX?”

勒伊說。

其實只是瞎嚷嚷了幾句。

“這根本不是語言吧。”

箋看破。

[是我的家鄉話。我不會說什么龍語。]

“XXXX。XXXXX。”

勒伊開口把心聲轉化為怪聲。

箋的表情像是看到了原地轉圈的蒼蠅。

“雖然不知道你在作什么……但你們剛才說了龍語。對吧?”

勒伊裝瘋賣傻糊弄小孩的企圖被粉碎了。

“你……為什么懂龍語?”

他只能如此問。

“當然懂呀。”

箋卻理解不了他的疑惑,向勒伊伸過手來。

“爺爺說,所有說龍語的人都要先帶去見他。我們走吧?”

“……爺爺是誰?”

人總會不自覺作最壞打算。勒伊回想看門人的臉,未必不是有孫女的年紀。

“爺爺就是爺爺。”

等于白問。

“我還有點事……”

“不行。”

也不知何時。

兩人間數米的距離不復存在,箋已經握住了勒伊的食指。任憑勒伊使盡全身力氣,膨脹的肌肉撕裂皮膚,也抵抗不了這只纖細柔弱的小手——甚至無法讓身體作出絲毫反應。

如同意識離開肉體。名為“勒伊”之人的存在,已經不受他自己控制了。

腳步擅自跟隨身前的小女孩挪動著。

怎么回事。

他愕然半晌,忽然驚慌。

“糸拉依……幫幫我。”

“不是壞人。爸爸,安全。”

幼龍只是抓著他的衣角。

“哪兒是安全不安全的問題……”

像被深夜的趕尸人操控,勒伊最終被箋帶到了走廊盡頭的旋梯。

而他之前無論在圖書館中如何打轉,都不曾意識到這段走廊的存在。仿佛它被以某種方式隱藏了起來。

踏上臺階,旋梯就如同魔豆般旋轉攀升而起;將乘坐者送往視線不可及的高處。

隨后、旋梯在掛在高墻邊的一扇小門旁停止。

箋擰開把手。

明明是深夜,刺眼的陽光卻從門縫間涌出來。腳下并無道路,是一片云海。

這扇門里藏著沒有陸地的蔚藍天空。空中漂浮無數枚巨石、被雕刻為神殿、書架與庭院。

但還有比這更夢幻的事物。

龍。

無數銀白色巨龍穿梭在天空的島嶼間、縱情展翅。他們棲息于此。

縱使至今為止發生的奇聞異事、已然讓勒伊思維麻木,他現在也被震撼得啞口無言。

再邁出一步,景色驟變。幾人不知為何已經踏在了古樸卻壯觀的祭壇上。

抬頭,能看到瀑布似垂下的銀色毛發。

再仰望。他無法不理解;一尊如神像高幾十米,須發茂然的蒼老巨龍正俯瞰著他。

美、華麗,威嚴……諸如此類的詞都形容不及。它是被崇拜與恐懼的結合——若在古時,必會被視作神明來信仰。

為什么人類見到龍族會被震懾、屈服;勒伊總算了解一二。

“爺爺,原來已經知道啦?”

身旁的箋說。

云上之風不曾止息。不經意間,強風掀起了她頭上的兜帽。

流銀細發間,兀然生著一雙利角。

[……原來如此。難怪——]

糸拉依曾說,“她沒關系。”

因為糸拉依所害怕的,僅僅是【人類】而已。

而箋,是龍族。

修長的學者袍,將箋的雙翅和長尾完美遮蔽住了。

勒伊無暇再回憶下去。

蒼老的巨龍,已經向他發問。

“——竟膽敢來到這里。可明白自己將接受怎樣的懲罰?”

龍尾重重抽打地面,巖崩石摧;整座空中島嶼都如風暴中的小舟般掙扎起來。

這是威懾,更隱含了慍意。

“無知的擅闖者,龍之子。”

“——謀害了我同族的【罪人】。”

上架時間:2019-09-16 11:36:24
出版社:浙江出版集團數字傳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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