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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精神病診斷書

丈夫忘記妻子的故事

山口靜江(二十四歲)的手記

在三鷹町井之頭醫院的病房,我終于見到了失蹤三個月的丈夫,正要上前抱住他,他卻拋出一句話來:

“這是我愛人嗎?不對吧?”

眼神冷冰冰地打量著我,像是要推開我的擁抱。丈夫失憶了,很可憐,這些我都明白;但聽到這話,我還是抑制不住傷心,哇的一聲哭倒在地,而懷里抱著的五個月大的長女千惠子還在天真無邪地笑著。四月二十三日那天,我隨手翻閱某晚報時,偶然看到了一則三欄報道[34]:《日本版〈鴛夢重溫〉[35],測謊儀講述犯罪與女人的故事——突然失憶的男人》。報道講了一名失憶男子苦苦找尋記憶的事情,還登出了男子的照片。我一看,這不就是我那日思夜想的丈夫嗎!據報道描述:四月十四日那天,銀座西八丁目的護城河畔,有個流浪漢在圍著篝火取暖;突然走來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膚色白皙,穿著整潔,披著一身銀灰色的雨衣。流浪漢向青年搭話,卻發現他神情可疑,就把他帶到了筑地警察局。接受警察詢問時,青年說:“唉,我什么都記不起來了,好像自己在這世上突然出現一樣?!本炖^續詢問詳情,青年稱自己在附近的公用電話亭里突然意識恍惚,直到一個年輕女性打開電話亭門,驚叫了一聲,這才使他恢復意識;但此前的記憶全部忘得一干二凈,甚至連姓名、住址、年齡也記不起來了,只得在銀座附近四處徘徊。于是警察就把他送到了井之頭醫院精神科,經過幾個醫生的診斷,發現他對電話亭之后的事情記得很清楚,與常人無異,能寫文章,還會講英語,因此判定他屬于標準的逆行性失憶癥。醫生還給他打了一種叫作阿米妥的麻醉劑,讓他進入半麻醉狀態并與之交談,得知他父親去世、母親健在、三個兄長中兩人戰死、有姐妹已經出嫁,這些情況與我丈夫完全一致。我看完報道后十分驚訝,連忙去了丈夫的哥哥家(橫須賀市浦鄉五二二山口萬福),大伯正好也在看那篇報道,說“這人像我弟弟”。我丈夫叫山口袈裟壽,二十五歲,從神田的市立工業高中畢業,進入橫須賀的航空技術所,隨后入伍參加海軍。大伯在神奈川縣縣廳地下室開了一家鐘表店,戰爭結束后丈夫在那里幫忙,一直到去年八月。去年十一月,我們的長女出生,所以他就搬到了我娘家(橫須賀市)一起生活。今年一月份,他說要去找工作,結果出門之后便音信全無,真把我急壞了。還好現在知道了丈夫住在井之頭醫院,失去了所有的記憶;二十四日那天,我就和大伯、大姑(丈夫的姐姐靜子,二十九歲)一起,抱著女兒,火急火燎地趕到了醫院。主治醫師曾根博士向我們聽取了大致情況,告訴我們:“他的領帶背面有‘小高’、保暖褲上有‘德澤’的字樣,不過應該就是他沒錯。”曾根博士讓大姑和我少安毋躁,不一會兒,來了五個護士小姐,但她們穿的是不同顏色的便裝,沒穿護士服。我和大姑混在這五個護士中間,沒多久,醫生推來了一個男子,戴著呼吸曲線測定器。毫無疑問,這名男子就是我的丈夫。博士讓丈夫盯著我們的臉,一個一個地仔細觀察,但丈夫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呼吸也沒有紊亂。博士遺憾地搖了搖頭。大姑實在忍不住了,喊道:“袈裟壽!”丈夫仍然一臉平靜,好像叫的是別人的名字。我也說道:“還沒有想起來嗎?你是我的丈夫呀!”于是就出現了那句殘忍的回答——“這是我愛人嗎?不對吧?”丈夫一直堅信自己是單身,聽博士詳細說明了情況之后,才不情愿地承認:“從理論上說,有可能是我的妻子和姐姐。如果是外人,應該也不會特地來看我才對……”

失蹤的兩個半月,丈夫到底經歷了什么?丈夫在注射阿米妥后,說自己曾在橫濱的占領軍那里工作過,但其他仍然是一片空白。另外為什么會患上失憶癥呢?聽大夫說,不是因為外部刺激,而是所謂的心因性,也就是心理沖擊所導致。據說這種病通過電擊治療,再多加休養,就能逐漸恢復;而且丈夫本人也希望治療,所以我們只能先給他辦下住院手續,垂頭喪氣地離開了。使用測謊儀測試時,與性和犯罪相關的反應很多,但我相信丈夫絕不會有那方面的事情。

哎呀呀,這可真是不好辦。單憑這樣一篇手記,就讓我發揮一番,實在是太難為我了。雖說手記的作者是病人的妻子,但她并沒有與病人長期共同生活,所記錄的也不是對病人的觀察,只是一次時間極短的會面罷了。醫生給病人看病,都需要長期的觀察與實驗;何況我又不是醫生,談不了什么醫學問題,只能以文學工作者的身份,從人性角度入手了。畢竟這也是文學工作者的天職之一嘛,只好勉為其難。編輯對我說:“您在醫療行當也算是元老了(不是診療的元老,而是接受診療的元老),多結合您自身的豐富經歷,肯定很有話說。希望您能暢所欲言,哈哈哈哈?!毙β曋谐錆M了空虛,這名編輯已經精神失常了。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故意拿我開涮,這是典型的精神分裂。他很快就要住院了,撐不了多長時間。

言歸正傳。手記里講,這個山口先生被確診為逆行性失憶癥;不過這一種病,據說一般是由外部刺激引起,比如狠狠撞到了腦袋。山口先生的情況屬于神經性,或者可以說是解離性失憶吧;手記用的是“心因性”這個詞。好像也有學派稱之為“漫游”。漫游也就是逃避:拋棄現實,逃避于忘卻之中,想必任何人都有過這種念頭。人類還真是可悲呢。

山口先生在公用電話亭里突然意識模糊。我想到某晚報上曾登載過另一個案例:一名女患者走在路上時,感覺自己的眼鏡丟了,到處找的時候突然記憶模糊。與山口先生不同的是,這名女患者在接受電擊治療后,回憶起了失憶時的情況??磥硗瑸槭浨闆r也是大不相同的。

我總感覺,就算是健健康康的正常人,應該也都有過瞬時失憶的經歷。比方說,如廁后剛剛站起身的瞬間、推開廁所門的瞬間,或者就是在廁所里的時候。又比如另一種常見的情況:在自己房間站起來,打開門剛剛邁出去,卻忘了要出門做什么,好幾秒鐘想不起來。反正我是常有這種經歷。還有的時候,我有事叫家人過來,結果家人到我面前,問“什么事呀”,我卻突然想不起來了。

山口先生的情況是在公用電話亭里,不知道做什么的時候失去了意識;那名女患者的情況是感覺眼鏡丟了,在口袋、手提包里找眼鏡的時候意識開始模糊。兩者有一個共同點,即失憶發生時都與我們平時經歷過的失憶狀態大體(甚至是完全)相同,只不過他們的失憶持續時間更長,最終以另一個人的身份生活了起來。這一點雖是巨大的區別,但意識喪失伊始的情況極其相似,換位思考一下,心里總不是太舒服。

山口先生在喪失意識之后,似乎還從事著某種職業。當然,失憶之后以他人的身份生活幾十天,甚至幾年的案例并不少見;但山口先生不僅清楚記得失憶的瞬間,還在努力回想原本的記憶,這一點很有意思。不過也不奇怪,既然知道自己有段想不起來的記憶,那肯定會好奇得不得了,非要想起來不可。單就這一點而言,山口先生除了想不起過去的事兒,基本是一個正常人,也有生活自理能力。

至于那名女患者,失憶之后重返了童年(她當時二十五歲),據說表現如同幼兒園小孩,有時折折紙,或是唱唱童謠。這一種情況是不是叫幼稚性呢,反正終歸是解離性神經病變的一種,醫學上的定義我也不太清楚。

在其他許多案例中,患者的記憶是回到了某個特定時間點。比如回到了二十年前,當時他還是個學生,正準備考東京的大學;于是就變得一心想到東京去。

這事兒并非事不關己。你說自己是個健康的普通人,但也不能就此安心。正如前面所說,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會突然失去意識,那一瞬間我們的意識回到某個過去,有時甚至也想把那段過去延續下去。只不過我們正常人在想要延續的瞬間,就會感到不對,隨即意識便會恢復;而病人則是長期延續了下去。我們與病人之間,所不同的只有時間長短而已。想到這一點真是很不舒服,這個話題就到此為止吧。

我們的可能性似乎都產生在夢中。比如過去的事情怎么也想不起來,這種感覺在夢里就時常能體驗到。不僅如此,我們在夢里還會回到童年,甚至許多經歷要比精神分裂更加不可思議。

夢實在是千奇百怪,弗洛伊德對夢的解釋太過牽強附會了。夢是一頭徹頭徹尾的怪物,沒那么簡單就能解釋清楚。

我們可以回憶起好友的面容,但那并不是以視覺形式呈現。我們只是感覺自己回憶起來了,實際上只是個模模糊糊的印象,憑這印象絕對畫不出速寫來。當然,有的人是繪畫天才;不過我覺得,即便是繪畫天才,只要他沒有精神失常,就不可能呈現視覺性的回憶。

但夢就不一樣了,在夢里,我們能夠與好友面對面,栩栩如生。所以說,印象或者記憶,其實在身體中的某處鮮活地保存著;但我們只有在夢里或幻覺之中,才能以視覺形式重現他們。問題是夢也好,幻覺也罷,都非意志所能控制。人類的本事,想想也真是小得可憐。身體具備的顯像能力,明明比照相機更加精確;自己拍攝錄制的有聲膠片,卻被藏在腦海深處小屋的抽屜里,加上一把鎖,無法憑自己的意志打開抽屜欣賞。只有在極其偶然的情況下,身處夢境或是癲狂幻覺之中,才能有緣一睹。

精神失常的狂人似乎能夠打開自己腦海中的抽屜,欣賞自己拍過的照片,面對面地接觸過去。在他們看來,這些都極其平常,并不是什么神奇的能力;只是正常人不具備這種理所當然的能力而已。形象點說,狂人腦海中有一塊大屏幕,能夠投影、顯像,如同身在夢境;正常人則沒有這塊屏幕。

健全的人恐怕只是半成品,既沒有大屏幕,也沒有錄音機,這些在狂人那里卻是標準配備。搞不好狂人其實過的是文明生活。身體健全的反倒是野蠻人,精神失常的才是文明人——真像是芥川筆下的河童之流[36]所說的話。不過,狂人也不可能隨心所欲地與過去面對面接觸。過去的事情或人物會自行出現在大屏幕上,有時每天很有規律,有時則是貿然出現。

總而言之,人類身體內部存在一種能力,能夠像大屏幕一樣做到投影。但只要我們還在過著健全、清醒的生活,就不可能真正以視覺捕捉到記憶的投影。人類健全的精神機能其實不過如此,到處是毛病,根本不可靠。只要明白這一點,結論也就呼之欲出了——所謂健全的精神,并沒有那么值得信賴。但問題是我們除了信賴自己的精神,也沒什么別的可信。畢竟很難承認河童比我們更加高級。

且不說做夢,睡眠本身就很神奇,神奇得有些玄妙,卻真真切切地存在于生活之中。我們每天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迎來這樣幾個小時:了無痕跡,留不下任何記憶。也許所謂健全的人類,本身就足夠神奇。

像山口先生這種情況,過去的事情回憶不起來,看似不可思議,但實際上好像也沒那么難以理解。我們形容一個人精神失常,常常會說“這人發條壞掉了”。這個比喻的確巧妙,但個人感覺稍稍有點夸張。一臺收音機沒了響兒,說不定只是小小一個零件出了故障;喪失全部記憶確實是個嚴重的結果,但究其原因,或許也只是精神出了一點小小的問題。

彈珠機出了故障,老板會去“哐哐”拍兩下,立馬恢復正常。人類的精神出了毛病,那么就來電擊,或是胰島素——說白了和“哐哐”拍打機箱沒太大區別。彈珠機老板未必清楚機械的內部構造,但他清楚只要“哐哐”拍兩下,就能恢復正常。精神科醫生好像也差不多,導致精神問題的原因不是特別清楚,但他明白只要通過電擊或胰島素進行休克治療,就能使人體內的某種東西恢復正常。這話說得不太中聽,不好意思。我無意誹謗攻擊精神科醫生,只是為了說明精神的作用多么神奇,神經的構造多么復雜,人體的發條多么難以理解。

不過有一點我很看不慣:最近流行通過所謂的“潛意識”,信口論斷人類的心理。把人類心理還原成潛意識,那倒真是簡單純粹了。俗話也說:“人間萬事,財色二字?!边@財和色,就是人性中的欲望嘛。此外,什么榮譽呀、力量呀、才華呀,都繞著“財色”二字打轉兒。潛意識理論也是同樣的邏輯:圍繞著潛意識,人與人之間產生摩擦。潛意識就是個一目了然的公式,放之四海而皆準,只要根據當事人的生活經歷、環境等,變一下組合,添一點枝葉就行;作為根本的公式,其本身一成不變。

于是,近來某個學派的醫生診斷時,總要挖掘病人的潛意識,把病人的生活經歷、周邊環境、人際關系調查一遍,然后輕描淡寫地斷定病因。

當然了,硬要說的話,潛意識也不是一點兒道理都沒有。比如有的人就是所謂“操心的命”,明知操心不好,還是每天憂心忡忡,結果患上神經衰弱;還有的人明知暴飲暴食引發胃病,仍改不了暴飲暴食的習慣,最終真的患上了胃病。這兩種情況很有相似之處。不過,我卻不信弗洛伊德那一套:挖掘病人的潛意識,讓病人自己講述問題,或是由醫生給他指出,通過對潛意識的解放治療疾病。潛意識這個玩意兒,現代人大多已經能意識到了,解放了它也沒法達到治病的效果。我們是一邊知道自己潛意識在怎么想,一邊患上了疾病。

所謂的潛意識,也就是指“真心話”吧。圍繞著真心話,生活中每天上演著光怪陸離、悲歡離合的現實。但真心話牽扯的總是人生中最根本的問題,所以一旦失去戒備心,就會講出來。比如“酒后吐真言”,阿米妥測試也會讓你講述潛意識。醫生照本宣科、按部就班,或許是希望以學術式的方法挖掘潛意識,進而探尋病因所在;但問題在于,潛意識或者真心話,未必就是病因。潛意識人人都有,給精神病患者做的阿米妥測試,也可以在正常人身上試試看,保準出現一樣的結果。從測試結果上看,所有的人都是狂人。無論怎么把弄潛意識,也不可能解開精神病之謎。

某些精神病患者,由于“操心的命”,漸漸滑入精神衰弱的泥潭。這種情況,通過挖掘潛意識,的確可以搞清楚發病的原因。但是說到底,這也只不過是精神病的導火索而已;假如發展到幻視、幻聽那樣嚴重,必然存在生理性的問題。換句話說,除非機器的發條壞掉了,否則不至于如此。只是解放潛意識,而不去修復機器故障,無法真正治好疾病。

但問題在于,人體這臺大型機器,究竟是什么部位出了故障,才導致了精神分裂,或是逆行性失憶癥呢?我們目前還弄不清楚。夢究竟是什么構造?同樣一無所知。甚至就連睡眠本身,也仍然存在著諸多未解之謎。搞不明白幻視、幻聽的運作方式,也就沒什么奇怪了。記憶的抽屜究竟在哪里?人為什么會遺忘?是什么生理機制出了問題?我們面對人體,仍然所知甚少。

我把醫生比作彈珠機老板,也正是這個道理。醫生搞不清楚人體的毛病出在哪里,只是知道如何使病人暫時恢復正常,那就是電擊和胰島素;于是出現了休克療法。不過,這恐怕不是醫生的錯。彈珠機老板稍微用點功,還有可能掌握彈珠機的構造;醫生無論傾注多少心血,至少目前這個階段,他們沒有任何可能勘破人體的奧妙、發現疾病的原理。怪只能怪病魔是個太過可怕的對手。也許精神科醫生對未來持樂觀態度,我卻認為人類永遠無法解開精神病之謎,永遠。也就是說,人類恐怕永遠無法隨心所欲地做夢,也永無可能控制身體的發條、掌握精神的鑰匙。如果不明白精神的構造,何談發條和鑰匙;如果明白了精神的構造,弄懂了其中的原理,那人類就會滅亡——被人造人所取代。喪失了一切奧秘的人類已不再是人類,而是機器了。

簡而言之,無論到什么時候,精神病治療永遠都走不出摸索猜測的范疇。我們能做到的,只不過是發明各種療法,進行大量實驗,努力提高治愈率而已。

總結起來,我們可以這樣說:解放潛意識,對治療疾病毫無幫助。不僅沒有幫助,如果過度拘泥于潛意識,反而會對治療造成阻礙。原因很簡單:一旦從潛意識出發解釋行為,人類精神的一切都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必然。因此,精神病學尤其容易陷入一個誤區:完全否認人類擁有自由意志。精神科大夫好像很討厭擁有自由意志的人。

每個人都懷有煩惱,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淪為狂人。防止我們淪為狂人的究竟是什么?說到底還是意志。如果說本能的、潛意識的、原始的力量帶有必然性,那么意志就是與其抗衡的力量。要防止自己淪為狂人,最可靠的還是意志。我對此深信不疑。

我雖然沒有試過電擊和胰島素,但曾經接受過“持續睡眠療法”。這種療法大約一個月的療程,使用強效安眠藥,讓病人睡得昏天黑地。每天只有吃飯或是醫生來查房的時候,能起床吃點兒東西,說上兩句話。當然也有人真正地不間斷昏睡,每天的活動就只是打鼾;據說這些人得靠護士喂飯。我還沒那么嚴重,能夠起床吃飯、與醫生交談,但事后卻一點兒印象也沒有。阿米妥測試不是治療,所以不可能讓病人長時間昏睡;但它與持續睡眠療法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先把病人催眠,再與病人交談。人類即使在安眠藥的作用下進入睡眠狀態,也能像平常一樣進行對話和簡單的生活;但不會在醒來后留下任何記憶。療程結束后我醒過來,以為只不過睡了一天,結果發現報紙上的日期已經過了一個月,還以為自己看到了假報紙。還好我知道住院和睡眠療法的事情,這才好不容易接受事實。以前Adorm中毒的時候我不知道,以為也就瞇了兩三個小時,一睜眼發現過了三五天。當時我說什么都不信,一口咬定報紙和郵戳的日期都是假的,是大家一起挖空心思偽造報紙捉弄我。另外,昏睡時會做夢,夢里面會發生各種各樣的事兒,極其真實。醒來之后,根本意識不到那是夢境,總覺得是入睡那天早晨或是前一天發生的事情,因為每個夢都十分貼近生活。比如找朋友商量借錢;或者是以為老婆[37]得了重?。ㄔ趬衾锩?,老婆說她得病了,我醒了之后一直堅信她真說過,足足持續了兩年),去找熟悉的醫生診治;或者是去還錢。任何一個夢都無比貼近生活,現實得無可置疑。等我拿著夢境當真事兒跟別人討論起來,發現驢唇不對馬嘴,就會特別上火,感覺對方又在騙我。因為那些夢太真實了,我只能認為是他們在騙我,而不會去懷疑那些是夢。我這種情況,好像正好與失憶癥相反——我的現實生活中多出了一份夢里的記憶,兩者無法區分,最終融為一體。據說小孩子剛睡醒時,偶爾也會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當然,這種狀態不會持續太久,他們立刻就會清醒過來。

還有一種情況,曾讓我很是痛苦:酩酊大醉之后睡上一宿,第二天醒來記不起醉時的事情。有一次,我喝醉了之后,溜達到了一條陌生的街道,進了一家陌生的小酒館,里面有個女人,讓我很是著迷。第二天酒醒后,我再去找那家店,卻怎么也找不到了。有一家店我總覺得像,進去之后發現不是,來來回回搞錯了三四次,鬧了個大笑話。那一天我就放棄了,但喝醉了再出門,又自然而然地走進了那家酒館。只要沒喝酒,每次都會認錯門,而且錯的是同一家店;一旦爛醉如泥,自己憑著感覺走,就能找對地方。后來次數多了,不喝酒也能找到了。愛喝酒的各位,不知是否有過類似經歷?

喪失某段時間的記憶,或是只有處于酩酊、蒙眬的狀態才能到達某地——這些情況都與精神病狀態十分近似,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也會常常遇到,絕不稀奇。況且酩酊大醉,本來就屬于一種精神異常的狀態。

話題回到山口先生身上,他從失蹤到在電話亭里喪失記憶,中間大約有四個月的時間。他失蹤時以及失蹤期間,分別都是什么精神狀態?他在這四個月里都做了些什么,即使進行阿米妥測試也未必能夠徹底弄清楚。如果把這些弄清楚了,知道他在失蹤期間都與什么人接觸過,參考那些人的手記,即便是外行人也能發現一點線索;現在單憑這篇手記,什么都沒法斷言。

但從這篇手記來看,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他的判斷力基本正常,只是失去了電話亭之前的記憶而已。

也有一些人說:

“判斷力正常,單單沒有記憶?我不信。裝病的吧?”

其實也沒那么令人難以置信。我們都是正常人,也會偶爾突然忘事兒、記憶模糊;至于回憶某件事情怎么都想不起來,更是時常有之。假如我們把日常生活中的這些狀況稱作冰山一角;那么患病之后的種種表現,就是整座冰山——人在精神方面的毛病,本質上都是一回事兒。不過有一點:狂人未必就思想單純。人在癲狂的狀態下,也可能機關算盡,心懷鬼胎,過著極其復雜的精神生活。如果認為狂人憑著潛意識生活,只有一條直腸子,那就大錯特錯了。

通過電擊休克療法,山口先生的病大有希望治好。醫學書籍也許會說“失憶屬于一種逃避性心理機制”云云,但逃避現實的心理人人都有,山口先生不是特例。比如有的人因為不愛老婆了,所以選擇逃避;有的人情況相反,卻對逃避的渴望更加強烈。比如說,雖然很愛老婆孩子,但自己賺錢太少,無法給老婆孩子提供舒適的生活,從而產生罪惡感,使他一步一步走向逃避的道路。在那些選擇逃避的人當中,或許這種情況才更為多見。精神方面的基本機制,其實意外地簡單。他在逃避過程中也許會接觸女性,可能是事實也可能只是幻想,但這個對象通常不會是他愛的女人。他在正常的時候,不敢為了養活老婆孩子去犯罪;雖然努力找過工作,但總是找不到。于是他在逃避中犯罪,通過犯罪來養活女人,以此補償自己沒能滿足老婆孩子的愧疚。換句話說,逃避過程中出現的“女人與犯罪”,本質上是對自己無力養活老婆孩子的一種自責。這種情況并不稀奇,甚至正常人也會出現這種補償心理。當然了,也有可能沒這么多彎彎繞,真的只是單純的“性和犯罪”。畢竟因人而異,各有具體情況;山口先生的真相究竟如何,我無從得知。

不過可以總結出一點來:要治療山口先生的這類疾病,依靠解開心結無濟于事。醫生可以指出病人隱藏的心理,讓病人改正錯誤的念頭;但真正的問題早已不在精神層面了。這是生理問題,是人體這臺機器某處出了故障。

解釋了病人的心理問題,不等同于解決了他的煩惱。只要他的愿望沒有得到滿足,煩惱就永遠存在。當然了,沒能滿足愿望的人有很多,并不是人人都會精神失常;應該說會失常的才是少數。所以還是那句話:問題出在人體這臺機器上。聽說山口先生已經接受了電擊治療,想來很快就能恢復記憶吧。他的失憶雖然表現出某些異常狀態,近似精神分裂;但我感覺在所謂的“故障”方面并不復雜。也許是我這個外行人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總覺得像彈珠機老板那樣“哐哐”拍打兩下,很快就能恢復正常。

至于恢復正常之后,這個青年能否找到一份工作,拿一份可觀的薪水,使妻女過上不落人后的好日子,進而平穩地度過一生呢?這些我一概無法預言。

櫻木町[38]幸存女子的故事

沼田咲子(二十九歲)的手記

那天我和丈夫、女兒惠里(未滿周歲)一起,從北鐮倉出發,原本是要去京橋的娘家。中途在橫濱換乘時,順便在櫻木町買了點東西。惠里本來是我在抱,但我要替丈夫拿行李,就把惠里交給他抱了。當時電車已經到了一會兒,我剛上車,門就關了起來;丈夫抱著惠里晚了一步,沒趕上車。我當時覺得反正還有下一班車,就沒當回事兒;事后想想,要是我抱著孩子上了那輛車……真是不寒而栗。

我坐在第一節車廂的中間位置,突然聽到“□”的一聲巨響,我趕緊抬頭,發現車廂頂部快速閃爍著藍色、黃色、紅色交雜在一起的光線,說不出的恐怖。接著就是怒吼聲、慘叫聲,車廂里頓時亂作一團。我感到情況危急,就去看窗戶和車門,發現都沒有開。然后我就被撞飛了,又被推了回來,壓著人的身體滾了兩回。這個時候我看到有人把半個身體伸出窗外,結果他上面又擠進去一個人,兩人雙雙被窗戶卡住,進退不得,雙腳亂蹬。還看到有人衣服著了火,在車廂里打滾;其他人跨過他來回跑動,好像飛起來似的。后來煙越來越濃,眼睛也看不清了,胸口被熱氣和臭氣堵著,感覺就要暈過去。我當時覺得快不行了,身體好像在抽搐一樣,這時我拼命喊了一聲:“惠里!”喊了好幾遍,才終于恢復意識。意識剛一恢復,我就看到一雙白色的腳懸在空中,于是想也沒想就撲了上去。那是一個人正在跳窗,我跟著那人也跳了出來。我感覺窗格的上半部分已經燒著,玻璃應該也脫落了:因為我的頭部、背部,還有抓住窗框的右手都被燙傷了。

一開始我被送到了國際醫院[39]。因為傷口很疼,我請他們快點幫我治療一下,結果一個國鐵員工氣沖沖地答道:

“你這不還能說話嘛,我們現在光死人都忙不過來了,哪有空管你。”

于是我被轉到了十全醫院,他們給我纏了些涂過紅藥水的繃帶。事后我到附近的醫生那里重新治療時,醫生也被他們的粗糙處理嚇到了,說重度燒傷不能直接涂紅藥水、纏繃帶。當時來了個報社的人,說會開車把我送到東京,結果雜七雜八地問了一番之后自己走了,根本沒有管我。來找我的人大都相差無幾,只是對火災經歷露骨地表示興趣,卻對我的傷口與痛苦視而不見,絲毫感受不到他們為傷者著想的熱心。有一個同樣是幸存者的男士,他去找國鐵員工打聽事情,結果所有的員工都敷衍了事,回答各式各樣,根本對不上號。這名男士很氣憤,于是自己雇了一輛車,順便把我送到了橫濱站。我在橫濱站,傷口疼得太厲害,坐下之后就起不來了。還好有兩名熱心的女學生,一左一右攙著我,把我扶了起來,還幫我買了票,這才好歹坐上電車。這兩名學生好像都住在蒲田站附近,她們的幫助是那天唯一一件讓我感到溫暖的事情。

回到家之后,還有幾個報社記者上門。我頭上有燒傷,不想多說話,他們還是糾纏著問個不停,然后又一哄而散。國鐵那邊沒有任何表示。到了第二天(三十日)中午,好不容易來了一個人,自稱是公安委員會的,說:“今天先是調查情況,上門慰問大概安排在明天?!敝?,東鐵[40]的人來到北鐮倉,上門送了慰問金,當時我正在住院;聽丈夫說,他把我的住院地址告訴過東鐵的人,但沒有一個人來看望過。丈夫還責問他們為什么讓我一個傷員自己回家,結果對方斬釘截鐵地說“每個傷員都派車送了回去”。據說后來家里還來過一批人,請丈夫去確認遺物;因為我的行李里面有戶籍謄本,他們以為我死了,還請丈夫去認領尸體。

這次事故太慘烈了。三鷹事件[41]那時候也是,真讓人不忍直視。無辜的人們在眼前被電車碾軋,那些激進派黨員卻只知發表煽動演說,根本沒打算上前救助。實在是毫無人性,慘不忍睹。做出此種毫無人性的舉動,他們不僅沒有半點兒批評的意思,反而就其斗志大唱贊歌。不忍直視。這次的事故也是,在場眾人個個都蠢若木雞。從現場照片來看,著火電車的旁邊有不少工人,就站在兩三間[42]開外的位置,圍觀看戲。司機的腦袋也不靈光,駕駛臺與乘客車廂之間有扇通道門,他竟然忘了打開。不過最搞不懂的還是那些站著發呆的工人,兩三間之外有人正活生生地被燒死,他們怎么能就只是無動于衷地圍觀呢?

有人說他們當時失去理智了,這話不是沒有道理。不過,間不容發之際,也有許多人不顧自身安危、為他人挺身而出。比如明明不諳水性,卻去救助溺水者,結果自己淹死了;這種事情時有發生,實際上屬于另一種意義上的失去理智。著火電車的附近那么多圍觀者,其中如果能有三五個人失去理智,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可惜的是一個都沒有。就說那個司機,他只要在電車著火之前把門打開,也就盡到他開門的責任了。真能敷衍了事。這么些愚不可及的貨色,偏偏都湊到了一塊兒,也是時運不濟。那么多旁觀者就在附近,要是處理得當,也許能救出三分之一的人來。奇怪的是,這些旁觀者不僅絲毫沒有應變能力,更看不出一星半點兒的良知。最可怕的就是這個,這種人無藥可救。既然作為人,總得有點兒反應能力,有點兒良知和常識,這些都是最普通、最基本的東西,他們卻絲毫不具備。就連戰場上雙方兵刃相向,還時常有些心意相通的案例;此次事件中大眾的反應,很讓人心涼。那么加賀山總裁[43]又作何反應呢?他一接到報告,先是跑到GHQ[44],接著又去了宮內省。驚慌失措了吧。向天皇謝罪又能怎樣呢?可笑。這些古怪的家伙,一個個對慘劇視若無睹、置若罔聞,就這么讓滿車廂的乘客活生生燒死。出了事故,別的都不管,先跑到天皇那里謝罪。從上到下,沒有一個像樣的人。此次事故,也真夠古怪了。

這名女士死里逃生,實屬不易。此種危急情況,任誰也沒把握一定能生還。撿回一命,可說是偶然加幸運,難以駱駝穿針眼兒[45];像我這種胖子,首先就穿不過車廂的三段窗。我這輩子,還從沒試過鉆窗口上下車。不過我這人小心謹慎,居安思危,從不進那種鋼鐵車廂中間夾著的木制車廂。對任何事情,只要沒喝醉,我都會多少留一點心。但這次櫻木町事故,實在是沒有辦法。

一名化險為夷的女士,原本為自己的幸運額手稱慶,想著平復一下心情;誰承想事有不巧,偏遇上幾個刻薄之徒,鬧得后話不太愉快。如果換作是桑丘·潘沙,肯定會想出一句諺語來形容,比如“虎頭蛇尾,有始無終”。事事若都像桑丘一樣看得開,也就不難發現人生的美好了。

我也曾被報社記者煩得不輕。這群人是第一等的猛士,面對精神病院的鐵柵欄也要無畏沖鋒。社會版記者的心臟構造不一般,無禮如暴徒,粗野似土匪,實在是不好對付。不過報社記者也有一點值得同情:他們的宿命就是在別人不幸的時候出現,因此最容易討人嫌。像咱們這種普通人,要不是碰上了什么倒霉事兒——比如電車著火,受了燒傷——記者根本不會上門。您逢新婚之慶、添丁之喜,記者就不來了;因為他們不靠喜事兒賺錢。只有鷹司夫妻[46]那個檔次的婚事,他們才會叩門求見。不過人總是很難知足,明明身份地位如此之高,高到連報社記者都要叩門請求采訪婚禮,卻仍要氣憤地說上一句“報社記者就是討厭”。記者真是可憐。他們注定是反派角色,專挑別人半死不活的時候來一句“請問您現在的心情”,那也是職業宿命;您畢竟也化險為夷了,不妨就寬宏大量一次如何。他們沖破鐵柵欄那次,我也發火了。不過仔細想想,人這一輩子,不識趣的家伙誰沒碰見過幾個;這次趕上自己碰見了,也純屬正常。當時我確實特別上火,差一點把那個記者揍一頓。不過說句實在話,您這篇忍著臉傷、滿含委屈地詛咒報社記者的報道,我是讀得津津有味。您也別見怪,畢竟您和大家也都讀過《狂人安吾——惱羞成怒大放厥詞》之類的報道嘛。那些報道雖讓我不舒服,卻能逗得您捧腹開懷。這次的事兒您就看開些吧。

不過那個聲稱要開車把您送到東京的記者,實在是過分了。要是您在銀座再遇到他,請向路過的先生借一只打火機,給那伙計的西服點上火,演他一出咔嚓咔嚓山[47]。等他好不容易撲滅了火,半死不活的時候,您就舔著鉛筆尖兒跟他說:

“請談一談您現在的心情,隨便說兩句就行。我用卡車把您送回社里。”

那伙計不敢跟您發火動手。報社記者這種動物,只有工作和醉酒時才夠兇猛,平時都窩囊得很。您肯定比他強。

國鐵方面稱傷員都派車送了回去,而您卻沒坐上他們的車。是不是可以這么理解:對方安排好車輛之前,您已經自行離開了。那這件事情上,您就不該生氣了。畢竟是大型事故剛發生不久,產生混亂也純屬正常。如果只憑主觀想象,那就有生不完的氣、發不完的火了;所以桑丘·潘沙會用諺語來化解怒火??上也蝗缟G鸩W,想不出什么貼切的諺語;但我相信,您一定會想出更合適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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