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鬼魂的盛宴
- (阿根廷)塞薩爾·艾拉
- 4332字
- 2019-09-17 11:25:17
一輛滿載空心磚的卡車倒著開進底樓的門廳,看房團已經走了。放半天假還來運磚,這讓特略很吃驚。他跟對方解釋說這是最后一批做隔斷的空心磚了,還有心思開玩笑:要是有人想在最后關頭改布局,要么現在說,要么這輩子也別說了。快完事了,他不會讓大家操心的,或者說這是為了住得舒服來的最后一次??蓪τ谀嗤呓硜碚f,這就是個不怎么舒服的意外了:得去卸磚,這半天又延長了。他們趕緊排成傳磚的隊形。兩個鬼飄到一個圓形四分的電子鐘上面,鐘就掛在電梯門上方的水泥梁上。他倆頭朝下,太陽穴靠在一起,一個垂直,一個偏開五十度,就像指示11點50的兩根指針。那會兒并不是11點50,1點過了。為了不妨礙工人干活,也為了順便給晚來的人看看游戲廳和泳池——這座樓的亮點,特略提議去樓上。那些不上樓的人就從這兒道別了。樓頂熱得烤人,大家一上去就點評這泳池很有用。上方的金屬架需要解釋一下:曬臺會裝電動玻璃幕墻,加裝獨立鍋爐,通過這些散熱片給泳池供暖,畢竟冬天比夏天用得多,夏天大家都去浴場了。要裝的玻璃數量不小,采光頂棚,還有差不多一圈玻璃護欄(朝南臨街的那條邊不用,那兒設計的是更衣室、廁所和門房的住處)。都是鋼化玻璃,純凈的石英主料,已經采購好,成箱堆放在地下室。裝玻璃基本得在最后。人們走到邊上看風景,雖然不是真正的全景——畢竟只有八層樓,但視野已經很開闊了,能看到幾百米外阿爾韋迪大街上成片的樓房外墻(那條街上的交通就像一場瘋狂的賽跑),一大片房子和栽著樹的庭院,還能看到遠處零零散散的幾座高樓。浩瀚天穹,夏日午間的鈷藍色。除了清晨,太陽在泳池上隨時可見。他們發現幾個孩子正往這邊盯著看,順便聊起了看門人和他的家庭。聽說那守夜的好喝酒,但是不用擔心,警察局就在附近,從這兒都能看到,保證施工階段不會失竊,醉酒大意也沒有問題。這家人過幾個禮拜就走了,智利來的,你們知道嗎?沒錯,看著像,智利人不一樣,個子小一些,更嚴肅,更整潔。不止呢,特略說,他們是正經人,勤快,干起活來誰都比不上。勞爾·比尼亞斯經常和他親戚(當然也是智利人)喝得大醉,有幾個也在這里打過短工。所有這些人,還有其他人,很快就要消失了,永遠消失不見。他們已經在這里住了一年,這事讓業主們有點恍惚——正式入住之前居然必須有人先住過,甚至能想象待在這里的幸福,即使短暫,即使邊緣。頭幾個月,樓房主體框架剛剛立起來的時候,守夜人一家住在一層,條件非常簡陋,墻壁都是用紙板搭的,之后才搬到頂層。頂層比較詩意,確實,可也得承認,他們冬天經歷過刺骨的寒冷,現在又在高處熬著。當然,這對勞爾·比尼亞斯來說不算什么。很明顯,他們也撒了謊,比如不是合法居民,沒有工作許可,后果就是給他們的報酬很低,但是因為貨幣不同,對他們來說也相當不錯了。他們似乎已經找好了下家,甚至還得求他們再等幾個禮拜,免得這么短時間重新換人?!八麄儽任覀冃腋??!甭迮逅固f,想來,至少他們更在意幸福這件事。
與此同時,四樓的地毯商,一位矮胖的先生,正最后一遍核對記錄。他來來回回,不時重新測量,好確認之前沒出錯;每次看完刻度,他專業地一松一抖,金屬卷尺就飛快地縮回去,發出“嚓”的一聲。從頭到尾,所有數據準確無誤。只要需要,他連天花板都能給鋪上地毯。下樓之前,他從陽臺上探出頭,看那輛黃色三菱小卡車是不是還停在那兒。正好樓下也探出大卡車的車頭,工人正從車上卸磚。
工人們有點著急,一行不夠,排成兩行,八個人一起卸磚:車斗上兩人把空心磚三塊三塊地取出來扔給下面的人,下面兩個接住傳給另外兩個,那兩個又傳給最后兩個靠墻碼好。磚塊每次空中騰躍都跟前次一模一樣,哪怕稍稍分離,又會在抓住它們的手里重新靠緊,發出響板一樣的聲音。閑著沒事的人常常入迷地看他們干這個,在對面的人行道上一看就是幾個小時,但現在唯一的觀眾是一個四五歲、金頭發的胖小子,他從卡車的一側走進來,欣賞了幾分鐘這個高度同步的工作,又朝正在一列工人里接磚的勞爾·比尼亞斯走去。他問:先生,小朋友沒在嗎?比尼亞斯誤了飯點兒正煩著呢,看都沒看他一眼,一副不理人的樣子,但還是在煙霧中(他在三塊三塊地接拋磚頭的時候還抽上了煙)對他甩了一個音節:沒。胖小子不甘心:在樓上嗎?又是一陣沉默,磚塊在空中來來去去。他又問:???最后,比尼亞斯對他說:何塞·瑪利亞,你趕緊找他媽生你那婊子去。工人們哄然大笑。何塞·瑪利亞被罵了這一句,退到旁邊安靜地看,很沒面子,但是又高興別人叫了他的名字,何況“運磚行動”確實很吸引他。他家午飯吃得晚,沒什么可急的,可以等住在街角的奶奶找他回去。老太太嗓門很大,她的喊聲讓街坊們都知道了這孩子叫什么。這時他突然在屋子盡頭看見一個裸體、滿身白石灰的東西,嚇得飛快地跑掉了。車斗上撿磚汗流如注的圣地亞哥胖子來了句:什么毛?。看蠹矣中ζ饋?,一方面因為他的口音,另一方面只是想多笑一會兒。笑得有點機械,注意力還在手上,得專心啊,趕緊干完了事。
不遠處,勞爾·比尼亞斯的外甥,智利小伙子阿韋爾·雷耶斯,正在街角超市里采購工人的午飯。和平常一樣,僅限于一些最簡單應急的食材:肉、面包、水果。作為一個很年輕的年輕人,他不想用小推車,可又沒拿袋子,只能把所有的東西都抱著。其實他都算不上年輕人,幾乎是個孩子,十五歲,看起來只有十一歲,瘦,丑不拉嘰沒個正形兒,還把頭發留得很長。兩年前他和父母來阿根廷的時候,發現這邊跟國內不一樣,年輕人留長發的非常多,很洋氣的樣子。他太天真了,年紀小,加上從外地來,不知道留長頭發的阿根廷人都是社會底層,而且是自我判定永遠走不出底層的人。不過,就算他注意到了這一點也不會在意。他喜歡,這就夠了。于是他任頭發亂長,已經垂到背,到他扁平的肩胛骨下面了,看著實在鬧心。他父母沒錢但是正派,不知道怎么的只跟他講道理——要是威逼利誘,早就在剪刀跟前屈服了——可惜他們只是說說,這樣像個女的像個犯人,走這條路就沒個頭了。他們放不下道理,因為都是對的,但畢竟善良又通情達理,自我安慰“過了這陣就好了”,于是他就越發女里女氣的。長頭發影響干活,他認真考慮過用皮筋在后面扎起來,但是目前還不敢。在工地的忙碌氣氛中,沒人跟他說話,甚至沒人費神注意他。在這里留長發真的很普遍,這一點他沒搞錯,要是在智利,該有電視臺采訪他了,更有可能被抓進監獄。
超市里不平靜?,F在是最繁忙的一天里的高峰期。購物的狂熱支配了一切,什么都搶,誰也不想在這跨年夜餓肚子。他運氣不錯,在冰柜最深處發現了兩大袋烤肉條,手都被凍涼了。他又拿了一卷熏香腸、一片折成四折的烤牛胸和十二塊牛排,都裝在白色小托盤上,包在透明塑料袋里。他又去水果區,挑了兩包差不多熟了的桃子和一打香蕉。沒有袋子,拿這么多東西可真是麻煩,不過這還不算最折騰的。買面包之前,他去看有什么冰激凌,在一個水槽形的冰柜里,很深。當然了,現在不能買,沒吃著就該化了,不過一桶八人份的巧克力脆皮冰激凌多爽呀,兩桶就夠,他想,回頭“啟發啟發”舅舅。不過不一定買得上,大家正搶呢,除非有價格原因,這種冰激凌確實好貴。然后呢,對,還要買面包。面包很重要,不光就著吃,而且根據鄉下的做法,這就是盤子了,上面放肉。這種吃法得有鋒利的餐刀,所以隔三岔五要叫來磨刀師傅(他們走街串巷,一般吹笛子攬生意,但還有個吹的是塤,估計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獨一個),讓他們把刀磨快。跟往常一樣,阿韋爾對這里賣的面包很不滿意,每袋才不過半斤,得拿四袋。面包在肉和水果的包裝袋上面堆著,太滑,眼看就要掉下來,但是不想跑兩趟的話也只好這樣了。他像個懷抱巨嬰的父親一樣走向酒水貨架??上]有冷柜,只能喝常溫的。會習慣的,就像習慣生活里的其他事情。他只拿了兩大瓶可口可樂,用兩手的食指和拇指拎著瓶口——只有這幾個指頭有空了。超市里人多了不少,工作人員著急擦地板,相當影響貨架之間的流動。阿韋爾在顧客里面很扎眼:鞋子破洞,褲子沾著石灰,襯衫有口子,再加上一頭長發。奇了怪了,他干體力活,而且相當重,身子骨還這么單薄,一眼看上去還以為是個女孩,一個小女仆。他看到收銀臺跟前的隊伍,一時泄了氣:排了整個超市那么長,差不多有三十米,然后拐個彎,從另一個過道反向排回來。有三個臺子,但是今天只有一個開放,那個收銀員也笨得要死,連阿韋爾這個公認的蠢貨都看出來了。這個超市的經營確實有問題,太隨性了。它不追求商業利益,接待顧客并不在意賺多少錢而是某些其他的東西,具體什么沒人知道,總的來看,大約是一種宗教價值。它和這個連鎖品牌的其他超市一樣,都屬于一個福音派教會,從它做生意的那股笨勁兒就能看出來。更確切地說,從方方面面都能看出來:一種浸透了超市每一個細節的東西,大概就是宗教不可言說的根源吧。據說這個區域的年輕工人碰巧來打探的時候,會有人很關切,很想傳教,還送給他們一盒錄像帶,里面是教派長老,一個美國牧師的皇皇巨論。雖然阿韋爾是唯一一個天天去超市的年輕工人,可他從來沒碰上這事:要么是他們看出了他那張智利人的臉,石頭一樣熱誠的天主教徒,要么是長頭發和留長發的道德意味讓他們覺得沒什么價值,不然就是他們覺得他家沒有能放錄像帶的機器(或者認為他不懂英語,聽不明白里面的布道)。他排到隊尾,像平常一樣微微駝著背,等著一點一點往前挪。這時候他看到了舅媽和孩子們。
接近正午,家庭主婦最艱難的關頭,樓頂太陽烤爐里的埃莉薩·比庫尼亞猛地一怔,像被針扎了一下:街角那家超市,她要完成幾乎所有的采購,要是沒有那家會抓狂,過了正午就要關門了!這不奇怪,這天本來就會放半天假,而且這家超市的營業時間變幻莫測,可能現在已經關了,也可能一直開到夜里11點55分。這下要是關門可就糟了,今晚慶祝跨年需要的東西她連一半都還沒買。所以,雖然是臨時起意,她還是決定過去轉轉,免得徹底悲劇了。她急著趕時間,想自個兒去,這樣快點,可是孩子們從來都不愿意跟帕特莉一起留在家里。帕特莉得做飯啊。埃莉薩只好給那些光著腳的孩子穿上鞋,有的連臉都沒洗,還不肯配合,花了一刻鐘才把他們收拾得能見人(比如說梳好頭)。她總不習慣碎磚亂瓦,塵土飛揚,沒安欄桿的樓梯。她抱著小女兒,剩下的自己走,蹦蹦跳跳,但誰也沒摔過。她有四個孩子,兩男兩女,最大的七歲,最小的快兩歲。在她眼里,孩子們都很可愛,也許是可愛吧,有像爸爸的地方,也有像媽媽的地方。她三十五歲上下,特別瘦,個子很矮(比她那個不高的丈夫還要矮)。當然了,家里經濟條件有限,穿得不好,也不怎么打扮。到了一層,在工地轉了一上午的看房團不見了,她跟丈夫說了幾句話,然后就出了門,后面跟著孩子。她讓最小的女孩也下地走路,所以只能慢慢地。三十米,超市就在前面,都用不著過馬路,但畢竟也算出了趟門,孩子們像往常一樣打打鬧鬧,繞著裝飾超市側墻的磚石柱子轉圈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