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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成為建筑師

1950年春季的一天,在多倫多貝弗利街15號自家的房子里,弗蘭克的外祖母利亞被發現倒在了電話桌旁邊的地板上。她突發中風,幾天之后就去世了。得知消息的弗蘭克傷心欲絕。對他來說,利亞不僅是一位智慧的長輩,同時也是全家最能理解他的困惑,最能體諒他那尚不成熟的內心世界的人。“我很愛她[138]。對我來說她就像生命一樣重要。可以說是她成就了我。回首童年往事,她是唯一對我說過‘你會有出息的’的人。”他甚至覺得,比起母親,是利亞真正地發掘了他富有創造力的一面。

但是,盡管弗蘭克同外祖母感情深厚,他還是沒有能夠趕回加拿大去參加她的葬禮。那個時候,歐文的脾氣已經越來越暴躁,常常失控——多琳至今記得[139],有一次他沖她發火,竟然抄起手邊的一臺收音機就朝她扔了過來。那些年里,西爾瑪重復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歐文,住手!”顯然,以歐文這種狀況,他是無法回加拿大去吊唁岳母了。而西爾瑪則無論如何也得回去。于是,留在家里照看著父親的任務就只得落在了弗蘭克的肩上。西爾瑪從學校接回了12歲的多琳,帶著她一起回了多倫多,參加利亞·卡普蘭的葬禮。

母女倆的這趟旅程比預計持續了更長的時間,也比猶太人傳統上的七天服喪期(shivah)要長了不少。由于沒有美國護照,西爾瑪在加拿大滯留了好幾周,一直無法重新入境美國。因為證件上顯示的出生地是波蘭,她在美國的邊境官員那里遇到了不小的麻煩。弗蘭克和歐文很擔心西爾瑪會再也回不來了,情急之下他們聯系了他們當地的女議員海倫·嘉哈根·道格拉斯(Helen Gahagan Douglas)。“我們可以說是病急亂投醫[140],稀里糊涂地找上了她,指望著得到一點幫助。”弗蘭克回憶道,“之前我們互相根本就不認識,我記得我們去了她的辦公室,她是個非常美麗的女人……她很真誠,說會幫助我們,而她真的這么做了。多虧了她,我母親才能夠回家。”[141]1950年6月20日,利亞去世后的大概第六個星期,歐文收到了一封來自移民歸化局(Immigration and Naturalization Service)的信函,信中確認了西爾瑪返回美國所需的簽證。

西爾瑪和多琳從加拿大回來后,戈德堡家的日子也漸漸地開始有了起色。西爾瑪在百老匯商場紡織品銷售部的工作很出色[142],被提拔成為部門的領班。顧客和同事們都很喜歡她,親切地稱呼她為“戈爾迪”(Goldie),或者更正式一點,“戈爾迪太太”。后來,她再次獲得晉升,被調到了設計部門,負責商場為顧客提供的室內設計服務。弗蘭克記得,有一次她接到了藝人小薩米·戴維斯(Sammy Davis Jr)家的室內裝飾任務,這讓她興奮極了。西爾瑪不是那種喜歡附庸風雅的人,但是,她一直保持著一種端莊而得體的風度,她相信一個人的外在能夠影響內心修養。哈特利·蓋洛德還記得,西爾瑪常常帶著他去比弗利山(Beverly Hills)的朋友家參加音樂晚會。“二十五到三十人,圍坐成一圈[143],有人站起來到鋼琴旁唱歌……這是一種相當優雅的聚會。西爾瑪希望我們能常去,而我們也確實去了很多次。她真的是個很有意思的、很棒的人。”

到了1950年下半年,隨著西爾瑪在百老匯商場越干越好,戈德堡家終于可以搬出他們在第九街和伯靈頓街交口租住的公寓了,這間公寓,與其說象征著他們初到加州時對未來滿懷的希望,倒不如說是見證了他們過去三年來艱辛的生活。和許多打算改善居住條件的洛杉磯人一樣,他們也是往西搬。他們的新家位于奇里地區(Miracle Mile district),費爾法克斯大街(Fairfax Avenue)的農夫市場(Farmers Market)以南,橘子街(Orange Street)6333?號,是一座由四套公寓組成的無電梯住宅樓,他們的在二樓。這套公寓,雖然和比弗利山上的那些豪宅肯定無法相提并論,但是和之前第九街的房子比起來,無論是周邊的環境還是室內的空間,都已經是改善了太多。新家里有兩間臥室、一間獨立的飯廳,后面還有個陽臺。

雖然搬到了新家,但是作為最小的孩子,多琳還是得繼續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公寓里的兩間臥室,一間是西爾瑪和歐文住,另一間則給了弗蘭克,他那時候已經開始學習建筑,需要一定的工作空間。每天,弗蘭克都要在房里畫大量的草圖和素描,所以對于西爾瑪來說,要保持他房間的清潔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母親過去常說[144]弗蘭克簡直就像是在屋里挖煤,因為他用鉛筆畫圖。我母親很討厭去打掃他的房間,里面到處都是鉛筆芯和鉛筆屑。”

然而,即使在搬了新家以后,歐文糟糕的健康以及情緒的狀況也一直沒有太大的改善。歐文那時的工作是[145]在標準咖啡公司(Standard Coffee Company)做一名上門推銷員,不過他也只是個零工。1952年,這份工作總共給他帶來了2036.80美元的收入。和西爾瑪一樣,歐文也一直十分注意保持自己外表的體面,但是,就連這點體面,對他來說都已經顯得越來越力不從心了。在朋友和相熟的親戚面前,他可以表現得開朗而熱情[146]——哈特利·蓋洛德記得歐文那會兒經常到他家去串門,他愉快地和他們聊天,從來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自己嚴重的健康問題。但是,回到橘子街的家,他卻幾乎連二樓的樓梯都爬不上去。因此,在那個時候,即便是那份兼職的推銷員工作,對他來說都已經是個不小的挑戰了。多琳記得她總是見到父親艱難地爬上樓梯,然后在家里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就是坐在那里愣神,幾乎什么事都不做。對年輕的多琳來說,“家里真的是非常壓抑[147]。那時的我討厭回家”。

歐文的心臟越來越虛弱,而他五年前確診的糖尿病也沒有得到很好的控制,這讓他的身體變得更差,也導致了他更為頻繁的情緒失控。多琳回憶起她的父親“每天要打三針胰島素[148],但是他每天還要喝一打可樂。我記得弗蘭克和我曾經哭著求他不要再這樣了。但他就是無法控制自己”。父親的精神狀況讓弗蘭克感到很灰心都到縣醫院去看病,他曾帶父親去看過精神科醫生,但是僅僅一次治療之后,醫生就告訴他歐文的情況已經無法治愈了。“這樣說對他顯得很不公平[149],但是我想不出有什么別的表達方式了。”弗蘭克回憶道。

弗蘭克和多琳需要經常帶著父親到洛杉磯縣醫院(Los Angeles County Hospital)去看病。他們家支付不起私立醫院高昂的費用,只能去這種專為窮人治病的地方,無法去那些洛杉磯最好的醫療機構,這也讓他們對父親的病情更加的不放心。“他每次都到縣醫院去看病[150]。那里有點類似于是某種福利機構。”多琳說。她還記得在父親的一次心臟病發作后,她陪著父親在縣醫院的走廊里苦等床位的經歷。西爾瑪曾經求助于歐文住在東部的妹妹羅茜,希望她能幫忙分擔一些她哥哥的醫療費。但羅茜拒絕了她。戈德堡一家再沒有什么其他的門路了,因此,在這之后每當身體出現狀況,歐文只得一次又一次地回到縣醫院,和眾多的病人一起在走廊里排隊,等待著護士叫到他的名字。

* * *

弗蘭克在1949—1950學年入學南加州大學,成為美術系的一名本科生,這一年里他所選修的大部分課程都是與建筑相關的。1950年春季,在格倫·盧肯斯的進一步鼓勵下,他終于正式被建筑學院錄取。這并不是一次普通的錄取。弗蘭克和另外三個同樣修滿了足夠的基礎課,并且成績出色的學生,被建筑學院允許跳過一年級的課程,而直接成為建筑系二年級的學生。這是“第一次有人肯定了我”[151],談到那封讓他跳級進入建筑系的推薦信,弗蘭克至今還顯得很激動。這四名學生和另外十一人共同組成了南加大建筑學院的那一級學生,在五年本科生涯余下的時光里,他們將共同度過,并最終拿到建筑學學士的學位。

當時,洛杉磯地區主要的大學里只有南加州大學擁有完備的、能夠授予學位的建筑系。十四年后,南加大在洛杉磯地區主要的競爭者——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Los Angeles)才建立了自己的建筑和規劃學院,這之后又過了九年,著名的獨立建筑學院——南加州建筑學院(SCI-Arc,the Southern California Institute of Architecture)才宣告成立。在1950年,南加大建筑系是洛杉磯唯一的建筑系,這座城市里許多重要的建筑師都在那里教書。而即使是那些不教書的建筑師,也會經常到學院里去轉轉,因為那里是戰后初期,洛杉磯地區有限的建筑學術與文化中心。由大量活躍于設計界的職業建筑師組成的教師團隊,使得這座學院極為推崇現代建筑。南加大建筑系與多倫多大學的建筑系,至少與弗蘭克多年前在布魯爾學院圖書館里的介紹材料上所讀到的,那個只教學生設計漂亮的英式小木屋的多倫多大學建筑系,是截然不同的。在南加大,學生們所學習到的設計,更多的是諸如拉斐爾·索里亞諾(1934年畢業于南加大)那種嚴整的現代結構體系;或者是威廉·佩雷拉(William Pereira)的那種暴躁的現代主義建筑體形——佩雷拉的事務所是戰后洛杉磯建筑界的一支重要力量;再或者是像約翰·勞特納(John Lautner)的那些對當時的年輕建筑師們產生了深遠影響的,形式極富視覺張力的未來主義住宅設計。上述的這一系列迥異的設計風格,后來被人們通稱為“20世紀中葉的現代主義”(midcentury modern),它們都植根于洛杉磯這座城市,也都把南加大視為精神家園。在南加大建筑學院,大量教職人員都是活躍于洛杉磯當地的建筑師,他們在教書的同時,也都在這座城市里不斷地進行著他們的設計實踐,他們各式各樣的作品,共同塑造了戰后洛杉磯的城市風貌。

這些建筑師里,有不少弗蘭克早就已經認識了。通過阿諾德·施里爾和朱利葉斯·舒爾曼,弗蘭克已經早早地建立起了自己在建筑界的關系網絡,其中也包括洛杉磯其他的一些現代主義建筑師,比如同樣在南加大教書的哈韋爾·漢密爾頓·哈里斯(Harwell Hamilton Harris)和卡爾·斯特勞布(Cal Straub)。他欣賞并且敬仰這些建筑師,但某種程度上他還是覺得自己是這個圈子的局外人。弗蘭克其實并不是那種熱衷于小圈子的人,他被洛杉磯眾多現代主義建筑師的優秀作品所感染,渴望能夠向他們學習,同時他也夢想著未來,能夠有自己的一番成就,而不僅僅是滿足于加入他們的圈子。他也想要被人欣賞和敬仰,不過那時的他,還沒有找到實現理想的明確方向或方法。他仍在學習,在他有能力確定自己的方向,明了自己想要做的是什么樣的建筑之前,他還有很多東西要學。但是當時的他已經開始意識到,必須要有自己的想法,做自己的東西,而不是亦步亦趨地模仿前輩的作品。

弗蘭克在建筑學院的第一年并不是一帆風順的。第二個學期,他的設計課老師名叫比爾·舍恩菲爾德(Bill Schoenfeld),是個剛剛從南加大畢業沒多久的建筑師。后來,他去了威廉·佩雷拉的事務所工作,之后還承擔了洛杉磯國際機場項目的規劃和設計工作。不過在1951年春季,舍恩菲爾德還只是個負責低年級課程的年輕講師,而且,他對于弗蘭克的作業似乎并不滿意。“他們讓我們設計一些小房子[152],很基礎,并不十分復雜。”弗蘭克回憶起當時的設計作業。但舍恩菲爾德專門給弗蘭克打了電話,告訴弗蘭克他覺得他根本不適合當建筑師,還說他應該“離開建筑”,弗蘭克回憶道。舍恩菲爾德這樣說,原因可能是出于他個人的對于弗蘭克的不喜歡:從舍恩菲爾德后來的事業發展來看,他十分偏愛“國際式”(corporate style)的建筑風格,而弗蘭克,很可能在他面前表現出了對于這種建筑的反感。那個時候弗蘭克所仰慕的建筑師,如辛德勒和索里亞諾,無論從他們本人的個性上,還是作品的風格上,可以說與千人一面的所謂“國際式”都相去甚遠。

弗蘭克后來覺得,舍恩菲爾德之所以給他提出這種奇怪的建議,讓他“離開建筑”,背后可能還有一些無法明說的動因。“可能是反猶太主義[153],因為我曾經歷過反猶太主義者的歧視和欺負,所以我能夠感覺得到。而當時社會上的反猶太主義確實有所抬頭。”雖然洛杉磯是一座日新月異的新興城市,在許多領域里開了先河,但是在當時,洛杉磯的建筑行業,很大程度上還是與美國其他地方一樣,仍然是由英裔新教徒群體(WASP)所主宰的一種紳士的職業。建筑業界的猶太人數量相對較少,而女性則更是幾乎沒有,許多著名的建筑師在政治上和社交上都是保守派,他們更關注的是建筑商業的一面,而不是藝術的一面。即便是一些現代主義建筑師,似乎也僅僅是把興趣局限于美學領域的創新。他們的設計,在形式上常常是一些“打破傳統”的優雅的玻璃盒子,但是在他們的建筑里面,女人仍舊承擔全部的家務,掌握決定權的依舊是男人。事實上,對于那個時期的許多建筑師來說,這便是他們的理想和目標了。他們并不追求通過建筑去改變世界的運行規則,能夠改變世界的外觀,在他們看來就已經足夠了。

弗蘭克的觀點和他們不同。在他的成長經歷中,身邊有不少強勢的女性,比如他的外祖母和母親。他知道在他們搬到洛杉磯后,是母親堅強地支撐起了這個家。另外,從女友安妮塔身上,弗蘭克也看到了另一個堅強的、有志向的女性,他認同安妮塔關于父親應該更多地支持她去接受教育的信念,而這一點顯然也促進了他們的關系。歐文和西爾瑪在政治上一直都是左派自由主義,多年來艱難的生活掙扎,更加強化了他們的這種立場。他們認為每一個人都應該平等地獲得機會,雖然經歷了種種挫折,但他們的這一信念并沒有磨滅,并且還傳遞給了他們的兩個孩子。

不過,且不論弗蘭克與比爾·舍恩菲爾德之間有著怎樣的恩怨,弗蘭克這個學期的設計課成績,其實還算說得過去,得了個B,比他上個學期的C要高。盡管上個學期的老師并沒有像舍恩菲爾德一樣,對于他是否適合學建筑表示懷疑。雖然弗蘭克與舍恩菲爾德之間的矛盾僅限于個人層面,但是,這對他日后對于建筑的理解,抑或是對于他自身的理解,還是產生了一些長期的影響。值得注意的是,這段回憶,在弗蘭克的印象中所貼上的標簽,首先是一次可能的反猶太主義事件,而非是一次單純的對于他能力的質疑。

南加大建筑學院對于現代主義的偏好,導致了他們對于建筑史,尤其是歐洲建筑史,相對來說缺少興趣。學院里僅有一門關于建筑史的課程,內容有限而且乏味,在弗蘭克的記憶里竟是些“無趣的大教堂圖片之類的東西”[154],對于學生們的要求基本上就是動筆臨摹,幾乎從來不會有什么分析和討論。直到很多年以后,弗蘭克才真正得以體驗到了歐洲幾個世紀以來的古典建筑傳統,以及20世紀的歐洲現代建筑,并且體會到其重要性。來自歐洲的現代主義建筑師對于洛杉磯現代主義建筑的影響是決定性的:辛德勒和諾伊特拉都出生于歐洲,而且,除卻與弗蘭克·勞埃德·賴特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的作品——尤其是諾伊特拉的——很大程度上都受到了包豪斯(Bauhaus)的影響。然而,與歐洲的這種密切的聯系,在南加大卻鮮被提及,他們更傾向于把洛杉磯的現代主義建筑視為是一種獨立的,從美國西部被憑空創生出來的建筑思潮。即使是密斯·凡·德羅在美國的作品,對于南加大的師生來說,似乎也好像是來自于另一個世界一般難以接受。比如密斯在弗蘭克還在建筑學院求學期間,于美國伊利諾伊州的普萊諾(Plano,Illinois)建成的范斯沃斯住宅(Farnsworth House)。“我那時候痛恨范斯沃斯住宅。”[155]弗蘭克回憶道,“我并不討厭密斯。我只是無法想象如何在那樣的建筑中生活。那簡直是一種軍事化的生活,住在那里你甚至不能隨手把衣服搭在椅子上。”

南加大對于其他地方和其他時代的建筑總體上來說都缺乏重視,唯一的例外是日本建筑。自弗蘭克·勞埃德·賴特以降,日本建筑被很多美國現代主義建筑師所欣賞,因為其簡單的線條,純粹的空間,以及那種親近和簡約的優雅融合。“那時唯一的人文主義的東西就是日本的影響。[156]當年,門德爾松來過南加大講座,弗蘭克說他當時‘根本無法產生共鳴[157],因為我那時仍處在崇拜日本的時期。那一時期對我的影響非常大,有些至今仍然存在。可以說已經進入了我的DNA里,無法除去了。至于歐洲建筑師(如門德爾松),我雖然也知道他很重要,但我還是覺得和他有距離。瓦爾特·格羅皮烏斯,也是一樣。馬塞爾·布勞耶(Marcel Breuer),一樣。柯布西耶,一樣’”。

不過,弗蘭克始終保持著對洛杉磯當地現代建筑的濃厚興趣,盡管他對其源流和歷史不太關心。他依舊熱衷在城里到處逛到處看,有時是與朱麗葉斯·舒爾曼和阿諾德·施里爾一起,有時則是和他建筑學院的新同學們一起。最常和他一起出去逛的,是個高高瘦瘦,有點羞澀的男生,名叫格里高利·沃爾什(Gregory Walsh)。格里高利在加州的帕薩迪納(Pasadena)長大,起初就讀于帕薩迪納城市學院(Pasadena City College),后來轉學來到了南加大。和弗蘭克一樣,格里高利·沃爾什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個“外來者”。他也來自于一個并不富裕的家庭,不過,他家是個保守的天主教徒家庭,而不是左派自由主義的猶太人家庭。弗蘭克還記得,他曾經隱約察覺,格里高利的父母并不支持兒子和他這個猶太人交朋友。有一次,他們倆還真的差點絕交,因為沃爾什告訴他,不必擔心他父母的反猶太主義,因為他們已經決定把弗蘭克歸入為“猶太人里那部分好人中的一員[158]”。

沃爾什和弗蘭克一樣,酷愛音樂、藝術和文學,他覺得自己比其他的同學要成熟一些。而且,與弗蘭克很類似的是,他對于建筑的興趣也不是通過對工程、結構或者地產行業的興趣發展起來的,也是通過對于藝術的喜愛。他很早就放棄了成為藝術家的想法,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父親認為他當藝術家根本養活不了自己。不光是藝術,其實老沃爾什認為建筑設計也賺不到什么錢,所以,他的兒子一開始學的是建筑工程。但是僅僅一個學期之后,格里高利就意識到,自己根本就不是做工程師的材料,他不想再假裝成一個聽話的好兒子了,他真正想要做的是建筑設計師。此后,經過帕薩迪納城市學院兩年的學習,他覺得自己有了足夠的把握,于是便申請轉學,來到了南加大建筑系,不過南加大拒絕認證他此前學過的所有建筑課程,最后只把他插班進了二年級,而不是他本來期望的三年級。這個當時看來的小小的挫折,卻意外地成全了沃爾什的好運,進入當時的二年級,使得他因此而成為了另一位和他一樣有著不同于其他同學的背景的學生——弗蘭克·戈德堡的同班同學。

格里高利雖然剛剛進入南加大就認識了弗蘭克,但是,直到1951年秋季,他們上三年級時,兩個人才真正成為關系密切的朋友。格里高利回憶,弗蘭克“實際上是我唯一[159]能談得來的同學……其他同學大多數是笨蛋”。但弗蘭克“一直都很聰明……他有自己獨特的理解事物的方式”。

“格雷格(Greg,格里高利的昵稱)和我成為了鐵哥們[160]。我們倆關系非常的密切,有點像當年我和羅斯的友誼。”弗蘭克回憶道,“格雷格是個古典音樂的專家……他還是個關于日本的專家,正是因為受了他的影響,我才開始閱讀日本的文學作品,研究與弗蘭克·勞埃德·賴特的作品有聯系的日本建筑,我記住了每座寺廟的形制和樣式,提筆就能畫出來。”格雷格常帶著弗蘭克——有時是弗蘭克和安妮塔兩人——一起去聽古典音樂會。弗蘭克還記得他和格雷格一起去聽了[161]羅莎琳·杜蕾克(Rosalyn Tureck)演奏的《戈德堡變奏曲》(Goldberg Variations)。

弗蘭克和格雷格都擁有著超越建筑本身的,對于廣泛的文化藝術的興趣,而單就建筑方面來說,他們的建筑學習也都不只是囿于南加大的課堂上。和弗蘭克一樣,格雷格·沃爾什也熱愛建筑考察,他們經常結伴而行。“我經常去考察[162]諾伊特拉、賴特和辛德勒的建筑作品。班上的其他人都沒有這種愛好,除了格雷格以外。”弗蘭克說,“因此那時候基本上每到星期天,我們倆就會相約一起出門探險。施里爾和安妮塔也常常和我們一起去。每次考察我們都會有不小的收獲。”弗蘭克說,見到感興趣的建筑,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直接上去敲門,請求進到內部去看看。[163]

“格雷格能夠理解我。”[164]弗蘭克回憶道,“我熱愛古典音樂,而格雷格恰好是個鋼琴家,對于古典音樂有著很深的造詣。那會兒班上的同學很少有像他一樣富有文化修養的。安妮塔也非常喜愛文化藝術。所以我們之間交流起來就很容易,沒什么障礙。”弗蘭克、安妮塔和格雷格成為了很要好的伙伴,他們不分你我,不光是在學校里,格雷格甚至可以說已經成為了弗蘭克家庭的一員,以至于在多琳的記憶中,“格雷格就像是我的另一個哥哥”[165]。

弗蘭克和格雷格一直自認為他們與班里的其他同學有點不同,這種不同也被他們三年級的一門課程作業所證實了,他們倆完成這項作業的方式和態度確實是獨特的。作業的內容是選擇自己喜歡的一位當代建筑師,分析他的一座建筑作品。“弗蘭克選擇的是特立獨行的辛德勒[166],他所分析的作品是辛德勒在影視城(Studio City)設計的凱里斯住宅(Kallis House)。我的選擇,約翰·勞特納,也是個離經叛道的建筑師。我研究了他當時的幾件重要作品之一,一座有著只用三根柱子支撐的六邊形屋頂的住宅。”格雷格回憶道。他們兩個人的選擇,從很多方面上來說,都是與眾不同的。辛德勒和勞特納的職業生涯都是從弗蘭克·勞埃德·賴特的事務所起步的,后來,他們又都離開賴特獨立發展,各自進行自己高度原創性的建筑實踐。辛德勒1887年出生于維也納,弗蘭克認識他時,已經是他職業生涯的晚期了——他于1953年去世——但是他依舊有著旺盛的創造力。那時,弗蘭克研究分析的凱里斯住宅剛剛建成三年,這個作品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后來弗蘭克發展和創造出的屬于他自己的建筑語言和手法。開敞的方盒子體量,傾斜的墻壁和屋頂,梯形的窗子,粗野的未完成感,以及隨處可見的尖利的銳角,凱里斯住宅幾乎可以說是三十年后弗蘭克在圣莫尼卡的那座自宅的原始版本。[167]

勞特納和辛德勒差不多,對于當時現代建筑流行的簡單方盒子并不感冒。雖然他的作品富有他自己的獨創性,但是,他很大程度上也沿襲了賴特,從他對于基本幾何形體,如圓和六邊形的偏好就可以看出。而后期他所致力于的對各種曲線和未來主義的形體的運用,也與賴特晚年所喜好的建筑形式頗為相似,甚至比賴特要更為夸張。勞特納從年齡上比辛德勒要年輕一些,他的作品比辛德勒的顯得更為優雅,而且他似乎總是要追求一種華麗的效果,這對于高傲的辛德勒來說無疑是他所不屑的,一種做作甚至于是廉價的風格。在格雷格·沃爾什選擇他的作品進行研究那會兒,勞特納還正處在職業生涯的中期,此后他又繼續創作出了許多重要的作品,職業生涯一直持續到了20世紀70年代,與弗蘭克有所交集。盡管辛德勒與勞特納在建筑形式和個人性格上有著這樣那樣的不同,但這兩位建筑師最為知名的項目都是一些私人住宅。他們兩個人都無法很順暢地與那些大的公司客戶或者商業地產開發商合作,因此,他們的建筑實踐在數量和類型的多樣性上都比較局限。不過在1951年,對于弗蘭克和格雷格這樣的建筑學生來說,辛德勒和勞特納都是能夠帶給他們無數啟迪和靈感的榜樣建筑師。

南加大的建筑學院里,同樣存在著這樣的可以激發他們創作熱情的建筑師。弗蘭克和格雷格都認為加爾文·斯特勞布(Calvin Straub)就是這樣的一位卓越的建筑師和建筑教師——用格雷格的話講加爾文就是他們的“指路明燈”[168],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教給了他們從街區和城市的尺度上來思考設計,而不是只盯著一座建筑。“加爾文·斯特勞布是我三年級時的教授[169],他從剛開學起就很喜歡我……他是第一個讓我感到被關懷和被重視的老師,因為你要知道,我上一個學期的老師(比爾·舍恩菲爾德)壓根就覺得我不適合干這行。”弗蘭克回憶道,“上了三年級后,我才下定決心,絕不會放棄建筑,我才不會去管那個白癡說我什么,到那時候我才開始有了一點自信。斯特勞布的設計課讓我學會思考建筑與街區的關系。”在弗蘭克的記憶里他的課程內容都是“一種很理想主義的東西。在第一個學期里,我們做了許多關于理想化的城市的分析圖解,我在政治上很左傾,所以這些東西很對我胃口。他的課真的很棒。他也很喜歡我,第一個學期他給了我很高的分數”。在格雷格的回憶中,斯特勞布的課堂上充滿了“一種理想化的,類似于花園城市理論(Garden City)的那種東西”[170],而且他對于如何圖解一座城市有著嚴格而具體的標準和要求。斯特勞布對于城市設計有著一些近乎吹毛求疵的規矩,弗蘭克很可能也曾經因此而抓狂過,但是,弗蘭克十分珍惜這種能夠設計一個完整社區的機會,他耐著性子,按照斯特勞布對于分析圖和平面圖紙的要求完成了這個作業。學生們總是在喜歡自己的老師的課上表現得更好,弗蘭克也是一樣。“有一天他給我打來電話[171],告訴我,我已經遙遙領先于班里的其他同學了。我可是剛剛被(舍恩菲爾德)說過應該趁早離開建筑的!”弗蘭克回憶說。

“我覺得在三年級的第一個學期[172],對于斯特勞布的課程,我們每個同學都感到了有一些手足無措。”格雷格在一本關于他和蓋里學生時代的回憶錄里這樣寫道,“他的這項名為‘美好生活’(good life)的設計課程,是一次關于一種理想化但可實施的社區模式的嘗試,這是一種5000人左右規模的社區單元,在社區中,住宅、學校、購物和辦公等功能被組織在步行尺度以內,人行和車行的流線被安全地加以分流。這種城市設計理念與埃比尼澤·霍華德(Ebenezer Howard)和克拉倫斯·斯坦因(Clarence Stein)的理論,以及‘綠帶’(Greenbelt)等關于新城規劃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但是,對于三年級的我們來說,這些無疑都是十分陌生的。這門課的作業,要求進行大量的功能分析和研究,大部分是圖表化的,而非‘真實的建筑’,很多同學對此都有怨言。但弗蘭克和我沒有抱怨,正是在認真鉆研和探討這門課的過程之中,我們成為朋友。”

不過,盡管弗蘭克和格雷格都很欣賞斯特勞布的教學理念,認為得到了他啟發,使自己能夠在更廣闊的、城市的尺度上思考問題。但是,他們兩個人都不能認同斯特勞布過于模式化的設計方法,無論在建筑還是城市尺度上都是如此。斯特勞布十分熱衷于一種簡單的、模式化的建筑,從梁柱結構的跨度到平屋頂的尺寸,甚至是平面布局和立面劃分都要基于幾何模數。“我記得我們兩個討論過[173]這種設計方法,提出了這種方法所帶來的一種潛在的消極影響:過度依賴模數,容易造成對于視覺效果的忽視。”格雷格寫道,“這次對話所談到的這些東西,后來也成為我們兩個人的建筑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弗蘭克和格雷格由此從斯特勞布的條條框框中跳脫出來,他們認為應該從造型審美以及功能使用的角度上去綜合判斷一個建筑作品的好壞,而不是去關注建筑如何巧妙地應用了模數——對他們來說,這是十分重要的一課,只不過諷刺的是,他們最喜歡的老師卻成了這一課上的反面典型。

弗蘭克和格雷格從另一位老師——哈里·伯奇(Harry Burge)那里也學到了很多東西。伯奇沒有斯特勞布那樣的社會理想主義,他崇尚的是實用主義,這也是弗蘭克和格雷格兩個人共同的一種美學傾向。格雷格記得,伯奇總是穿著一件黃褐色的工作服,他的課也總是與實踐緊密結合的,他要求每個學生選取自己之前的一個設計作業,“將其轉化成[174]‘能夠’實施的工程圖紙,圖紙要有精確的比例。把自己的建筑創作轉化成可以建造的施工圖是個很痛苦的過程……實際建造中的種種要求和限制,會淡化方案階段純粹的設計概念。”格雷格寫道,“弗蘭克后來告訴我,相比于學校中的其他課程,他從伯奇的課堂上所學到的,這種直觀而嚴肅的解決問題的經驗和方式,最為直接地影響了他日后的建筑實踐。”

在弗蘭克的印象中,伯奇“無關詩意[175],更無關藝術。他就是個‘實用主義先生’……他曾說他覺得我會有很好的前途,因此他告誡我說:‘我希望你記住一件事,今后,每當你完成一個新項目,無論多大或多小的項目,它都應該是你到那個時候為止最出色的作品。一定要記住這個,因為這就是人們評價你的標準。’”

在南加大學習的幾年中,對弗蘭克影響最為深遠的老師,當數蓋瑞特·埃克博(Garrett Eckbo)了。埃克博是一位景觀建筑師,出生于加利福尼亞,曾在哈佛大學設計學研究生院(Graduate School of Design at Harvard)求學,他與丹·基利(Dan Kiley)一同被公認為是美國當代景觀設計的開創者和奠基人。但是和基利相比,埃克博的設計理念更加傾向于以社會議題為導向。相對于一味追求美學效果的極少主義的植物布置方式,他更感興趣的東西,是景觀設計與更大尺度上的城市規劃問題之間的關系。埃克博在他出版于1950年的著作《為生活的景觀》(Landscape for Living)中提出,現代的建筑與景觀設計應該被更為緊密地聯系起來。他一生都在主張把景觀設計作為推動社會變革的動因,弗蘭克非常認同他的這種主張。后來,弗蘭克還成為了埃克博在南加大的助教。

弗蘭克記得,埃克博“成為了我最為親密的朋友和家人[176]。甚至于在政治立場上,我們兩個人也異常投緣……他也是個左派”。

埃克博的政治立場非常左傾,弗蘭克記得他曾經因此而遭到眾議院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House Un-American Activities Committee)的“騷擾”[177]。在一堂課上,埃克博表達了他對于羅森堡夫婦案(Ethel and Julius Rosenberg case)死刑判決的強烈憤慨,隨后他便遭到了該組織的調查。[178]那堂課弗蘭克也在場,他記得埃克博是在回答一個學生的提問時,談起了他關于羅森堡夫婦所受到的不公正判決的看法的。后來經證實,那名提問的學生,是聯邦調查局(FBI)安插在南加大的一名專門負責調查校園內左翼活動的探員,他故意用提問的方式,誘使埃克博在課堂上發表了上述政治言論。

聯邦調查局的這種構陷行為,更加讓埃克博成了弗蘭克心目中的英雄。他與其他幾個思想上左傾的同學一起,成立了一個名叫“建筑小組”(Architecture Panel)的松散的小組織,旨在探索建筑的社會性,增強建筑設計的社會責任感。他們的小組與一個名為全國藝術、科學和專業委員會(National Council of Arts,Sciences and Professions)的有社會主義傾向的組織有一些聯系,這種聯系雖然并不太密切,但還是引起了建筑學院當時的院長亞瑟·蓋倫(Arthur Galleon)的注意。他把弗蘭克和同是這個小組成員的格雷格叫到他的辦公室,對他們說:“弗蘭克,當你站在山頂上時[179],山的兩側你都能看得到。所以,站在山頂就好,不要滑向山的任何一邊。”

弗蘭克并沒有聽從院長的建議。從那之后,他依舊是“建筑小組”最活躍的成員之一,參與組織了每周五晚間的一系列關于建筑設計與社會責任的座談活動,并且鼓勵小組成員參與到社會公共議題中去。當時,靠近洛杉磯中心城區的一項政府主導的公共住宅項目,在社會上引發了激烈的爭議,他們的小組就積極地參與到了討論之中。這個項目位于洛杉磯的查韋斯·拉溫(Charvez Ravine)地區,原本是一個主要由低收入的墨西哥裔家庭組成的社區。市政府買下了這塊土地,打算在這里興建一片名為“樂土公園高地”(Elysian Park Heights)的巨大的公共住宅項目,由理查德·諾伊特拉和羅伯特·E.亞歷山大(Robert E.Alexander)主持設計。整個項目包含24座13層的塔樓和163座聯排住宅,建成后能夠提供大約3600套廉價公寓,將成為當時洛杉磯最為龐大的公共住宅項目。這樣的項目,讓弗蘭克激動不已,在他的想象中,這能夠展現一個建筑師針對社會問題提供解決方案的能力。不過,并不是所有人都認同他的看法。總體上說,這個項目在洛杉磯這座城市并不怎么受歡迎。人們反對“樂土公園高地”項目的最主要的原因,甚至并不是出于對當地被迫搬遷的貧困居民的保護(要等到一代人之后,這個理由才成了人們抗議大型建設項目時最常用的說法),而是因為人們普遍認為這種由政府牽頭,興建如此大規模住宅項目的做法,是一種社會主義的政策,它不應該在這座城市發生。盡管這種觀念的產生,部分源于《洛杉磯時報》(Los Angeles Times)的推波助瀾,但是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南加州地區的政治氣候基本上也確實如此。這種思潮事實上也清晰地標示出了洛杉磯這座城市的底色,雖然城中遍布的快速路,以及快速擴張、蔓延不絕的廣闊市郊地帶,并且它們一直以來都象征著這座新興城市的進步性和獨特性。但是歸根結底,洛杉磯是一座保守的城市。那些從美國中西部及南方移居過來的居民,來到洛杉磯是為了尋找更好的工作機會以及更舒適的氣候,并不是來追求一個更為進步的社會的。通過對這個項目的社會主義傾向的批判,“樂土公園高地”的反對者們成功地推遲了這個項目,并且最終阻止了它的實施。這種批判,盡管并不能全然令人信服,但還是得到了有關部門的足夠重視。洛杉磯房管局(Los Angeles Housing Authority)的副主任弗蘭克·威爾金森(Frank Wilkinson)也因此收到了眾議院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的調查傳票。[180]最終,這塊在項目取消之前已經基本完成了居民搬遷的,總面積254英畝(約合1平方千米)的用地,被賣給了洛杉磯道奇隊(Dodgers),成為新的道奇體育場(Dodger Stadium)的所在地。

弗蘭克的政治情感源于對底層的同情。一直以來,他也把自己視為是一個從未被主流社會所接受的外來者,這一想法,在他被南加大的建筑系兄弟會拒之門外后,變得更加強烈。弗蘭克與他的哈特利表哥不同,他其實并不是一個很熱衷于這類校園兄弟會組織的人,雖然他也曾一度加入過哈特利所在的阿爾法·厄普西隆·派兄弟會(AEPi),但是這主要是因為他很喜歡和哈特利在一起,愿意跟著他,而不是因為他自己主觀上特別想要找一個兄弟會加入。而且,弗蘭克后來還被開除出了[181]阿爾法·厄普西隆·派,因為他試圖保薦他的一個黑人同學加入這個完全由猶太人組成的兄弟會。然而,在弗蘭克心里,被逐出那個阿爾法·厄普西隆·派兄弟會,其實并不算什么。但是被建筑系的兄弟會阿爾法·若·西(Alpha Rho Chi)拒絕,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弗蘭克的這種心理某種程度上類似于心理學上的“格魯秋·馬克斯效應”(Groucho Marx),對于一個歡迎他,愿意接納他的組織,弗蘭克并不會感到十分珍惜。他甚至樂于通過某種介乎于惡作劇和抗議行動之間的方式,退出這個組織。但是,如若他不是作為提出退出的那一方,而是被拒絕的一方,他就會感到非常的不高興。被阿爾法·若·西兄弟會排除在外,讓弗蘭克感到出離憤怒,因為他的同學,包括格雷格·沃爾什和其他的幾個朋友,都是這個兄弟會的成員。他認為這一定又是反猶太主義的驅使。“我明白他們想要干什么。”[182]他說,這樣的經歷讓自由主義的政治立場在弗蘭克心中更為根深蒂固。“這更刺激了我心中的左派自由主義信仰,使其變得愈加強烈了。”

* * *

與此同時,弗蘭克與安妮塔的戀愛關系也越來越親密和穩定。兩個人都是初次戀愛,他們之間的親密關系,一定程度上來說,是與他們所共有的一種渴望逃離家庭和父母的叛逆本能密不可分的。但是,他們在這段感情中,彼此給予對方的絕不僅僅是家庭之外的一個避風港而已。他們覺得彼此有相同的世界觀和相同的政治立場。安妮塔對于弗蘭克在建筑和社會方面的工作和努力都十分認同,而弗蘭克也相信安妮塔一定能夠實現她成就自己的一番事業的理想。精神上的認同,毫無疑問,讓他們十分享受這份親密關系。而彼此之間身體上的吸引,當然也是順理成章的。

戈德堡家與斯奈德家也逐漸熟絡起來,兩家人那時都覺得,孩子們結為夫妻只是個時間問題了。理查德·斯奈德還記得,那段時間歐文和西爾瑪常常到北好萊塢他的家里來拜訪,而斯奈德一家也會到橘子街上的戈德堡家去回訪。“西爾瑪總是表現得精神飽滿[183],興高采烈。而歐文則顯得非常非常虛弱,但他也總是西服革履,穿得很正式。”——這表明,歐文和西爾瑪都覺得,與斯奈德家的關系是需要認真對待的。這不是普通的親戚朋友關系,隨著孩子的婚姻,兩個家庭即將成為一家人。

1952年冬季,兩家人的大日子終于到來。2月2日,弗蘭克與安妮塔在山谷猶太人社區中心(Valley Jewish Community Center)正式結為夫妻。那會兒距離弗蘭克23歲的生日還有三個半星期,他的新娘則才只有18歲。西爾瑪和歐文勒緊開支,省出錢來為弗蘭克置辦了一身新西裝。貝拉·斯奈德也給安妮塔做了一件新連衣裙。婚禮的排場相當小,大多數的來賓都是弗蘭克這邊的、戈德堡家的親戚們。不過當時弗蘭克最好的朋友,也是已和安妮塔很熟識了的格雷格·沃爾什并沒有到場。在婚禮的最后,弗蘭克依照傳統猶太婚禮的結束方式,踩碎一只高腳杯。隨后,賓客們從社區中心轉場來到運動員小屋(Sportsman's Lodge),參加由斯奈德家招待的宴會。運動員小屋位于文圖拉大道(Ventura Boulevard),是一家奇特的舊好萊塢風格旅店,以其偽鄉村式的裝潢和養著鱒魚的池塘而聞名。

在婚禮之前,弗蘭克和安妮塔就在克倫肖大道(Crenshaw Boulevard)上租好了一間公寓,離南加大校園很近。他們花了點時間,用類似紙燈籠、豆袋椅之類的小東西,還有他們的藝術家朋友們贈送的畫作,將公寓布置了起來。理查德·斯奈德還記得他在他們的公寓里見到的,一個魚形的日本紙燈籠——“他一直都很喜歡魚”[184]。整間公寓的布置,有著一種青春和隨性的簡約,給人感覺所有的元素都是即興發揮的。這種輕松的、不拘小節的居住環境,是與弗蘭克成長中所住過的那些公寓和房屋完全不同的。一開始,他和安妮塔似乎更多地把這間公寓當成了他們的一個設計項目來對待,而不僅僅是生活的地方,婚禮之前他們也從未在那里住過一夜。婚禮結束后的那天晚上,走出運動員小屋的弗蘭克有點緊張,他要第一次和安妮塔一起回他們自己的家了。在婚禮招待會的間隙,哈特利表哥悄悄地在他兜里塞上了幾個安全套,不過這份小禮物也并沒能完全打消他的緊張,雖然他十分開心終于能和安妮塔成婚了,但他其實還并不太清楚晚上在床上該做些什么。他和他的新娘還都是處子之身。

在那間小公寓里度過了新婚之夜后,弗蘭克與安妮塔便踏上了去往沙漠溫泉村(Desert Hot Springs)的蜜月之旅。他們所住的沙漠溫泉村汽車旅館[185](Desert Hot Springs Motel)是由約翰·勞特納設計的,弗蘭克選擇這家旅館投宿,一定有部分原因是這個。[186]這趟旅行很輕松,沙漠溫泉村離洛杉磯并不太遠。無論從時間還是金錢上,當時的弗蘭克也都負擔不起其他更遠一些的目的地了。很快,他和安妮塔就結束旅程,回到了克倫肖大道的家中。弗蘭克需要繼續他的學業,而安妮塔則開始打工賺錢,以支持丈夫完成學業,拿到學位。小兩口過上了自己的小日子,就必須自己承擔掙錢養家的責任了。

婚后回到南加大,弗蘭克又遇到了幾位對他產生過重要影響的老師,其中就包括學院里的另外一位政治左傾的教員——建筑師格里高利·艾因(Gregory Ain)。和其他一些弗蘭克認識的,在那段反共情緒高漲的時期里遭到調查的建筑師一樣,艾因——用格雷格·沃爾什的話講——也是“憤世嫉俗并且虛無主義”[187]的,格雷格因此而覺得他很難相處。然而弗蘭克卻非常喜歡艾因的教學方式,盡管艾因對學生的態度一貫很冷淡。“我從來不清楚[188]他到底喜不喜歡我,或者喜不喜歡我的作業。”弗蘭克說。但他喜歡上艾因的課,因為他覺得艾因在智識上勝過學院里的任何一位建筑教授。“他會在課堂上談論艾略特(T.S.Eliot)的《大教堂兇殺案》(Murder in the Cathedral),還會在課堂上朗讀詩歌,以一種與眾不同的方式談論建筑。”弗蘭克回憶道。弗蘭克覺得艾因把建筑作為文化藝術的一部分進行探討的方式十分吸引他,認為艾因給他指明了一種新的思考方式。雖然格雷格和弗蘭克一樣,在興趣上也更傾向于建筑的智力性和非技術性的一面,但是他還是接受不了艾因的冷漠態度。而格雷格和弗蘭克后來都有些失望地發現,艾因在思想上的開放,并不意味著他能夠廣泛地接受多樣化的建筑設計方法。用格雷格的話說:“他那種嚴密的、強邏輯性的設計方式[189],似乎是有局限性的。”

弗蘭克另外一位重要的老師是埃德加多·康提尼(Edgardo Contini),康提尼是洛杉磯一家龐大的建筑和規劃設計機構——格倫聯合事務所[(Gruen Associates)下文簡稱格倫事務所]的合伙人,這家事務所因設計了美國最早期的一批購物中心而知名。1952年暑假,建筑學院的蓋倫院長幫弗蘭克在那里找了一份暑期實習,而他意外地發現自己與這家事務所非常合拍,于是,那之后的幾個暑假,弗蘭克都會回到那里工作。雖然格倫聯合事務所并不是以弗蘭克最感興趣的公共住宅項目而著稱,但是,他們在城市規劃領域的活躍性十分吸引弗蘭克。而且,事務所的創始合伙人,出生于奧地利的建筑師維克多·格倫(Victor Gruen)是一位卓越的思想家,對于戰后城市形態的發展和演進有著自己獨到而深入的思考。所以,格倫事務所對于社會和城市的公共問題是有一定的關注的。無論如何,弗蘭克很喜歡這份實習工作,也很喜歡這家事務所的氛圍。1953年暑假,他還參與了后來成為格倫事務所最為著名的項目之一的,美國第一家封閉式購物中心——南谷購物中心(Southdale)項目,這個項目于1956年在明尼阿波利斯(Minneapolis)城外落成。(作為暑期實習生,弗蘭克并沒有機會參與到實際的設計之中,只是參與了這個項目的模型制作。)后來,弗蘭克在南加大成為了埃德加多·康提尼的學生,他也因此對康提尼有了更多的了解。在康提尼的設計課上,弗蘭克設計了一座由混凝土板搭起來的房子,他有意學習了魯道夫·辛德勒當時的一個新作品。康提尼很喜歡弗蘭克的這個作業,不僅給了他A的成績,而且還力勸他考慮畢業后到格倫事務所正式工作。

弗蘭克對公共住宅項目的興趣,引起了他一位來自墨西哥的同學雷內·佩斯凱拉(Rene Pesqueira)的注意。佩斯凱拉找到弗蘭克,詢問他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做一個城市規劃的實際項目,項目位于墨西哥下加利福尼亞州(Baja California)。佩斯凱拉的家里與當地的州長布拉烏利奧·馬爾多納多·桑德斯(Braulio Maldonado Sández)相熟,所以才得到了這個機會,州長希望新的規劃能夠有效地帶動這一地區的發展。對于一個還沒畢業的建筑學生來說,這個項目可以說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寶貴機會,弗蘭克立刻就答應了下來。他和雷內一同被邀請到下加利福尼亞進行了基地調研,還得到了一筆可觀的項目資金。回到洛杉磯,他們便在拉·貝瑞阿大街(La Brea Avenue)租下了一間小辦公室,又從南加大雇來了幾個同學,他們的“協作專業城市規劃小組”(Collaborative Professional Planning Group)就這樣有模有樣地運營起來了。

在弗蘭克和雷內所做的規劃中,最為關鍵的一環,就是一座橫跨加利福尼亞灣,將下加利福尼亞半島與墨西哥本土聯結起來的跨海大橋,他們希望這座橋能夠發揮紐帶的作用,刺激下加利福尼亞地區的經濟發展。“我記得我們為這個想法感到興奮不已[190]。下加州的桑德斯州長也被我們說服了,他答應我們會盡力爭取這座大橋的實施。不過我們畢竟還都只是孩子,在我們眼里可能沒什么事是做不成的。”弗蘭克回憶道。加利福尼亞灣,最窄的地方也有30英里(約合48千米)寬,要在這里建設一座跨海大橋,且不論結構上是否可行,單從經濟角度看,這個想法也實在是太過激進了。最終,這座大橋,乃至于他們所做的這份規劃的任何一部分,都沒有付諸實施,而這個規劃項目,也連同“協作專業城市規劃小組”一起,不了了之了。

不過,參與這個項目,弗蘭克也不是一無所獲。他的畢業設計選題就是來自于這個項目。他和雷內·佩斯凱拉一起,在下加州規劃項目的用地范圍里選了一塊地,設計了一個公共住宅綜合體。做畢業設計的時候,下加州規劃項目還沒有最終擱淺,尚在進行之中。因此,弗蘭克設計的住宅綜合體,看起來就像是真的要建設的實際項目一樣。很長一段時間里,弗蘭克都覺得自己好像是完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任務:在畢業設計中實踐了自己富有社會責任感的建筑觀,并且還憑借這樣的設計獲得了報酬。他記得當時在南加大教授五年級設計課的建筑師威廉·佩雷拉[191],對于他和雷內的這種自主創業的精神和追求贊賞有加。

雖然選擇了雷內作為畢業設計的搭檔,但弗蘭克與格雷格的關系也依舊親密無間。格雷格的畢業設計題目比較常規——為豐塔納市[Fontana,離圣伯納迪諾(San Bernardino)不遠]設計一座市民中心。畢業設計期間,他、弗蘭克和雷內三個人,把弗蘭克與安妮塔的公寓當作了他們的繪圖室,在那里一起工作。因為南加大的建筑系實在是太擠了,畫圖和做模型的空間遠遠不夠。他們把幾塊木頭門板支在鋸木架上,擺在客廳中央充當繪圖桌,就這樣工作了整整一個月,用百利金(Pelican)的黑墨水,畫完了他們三個人的兩個畢業設計項目的全部圖紙。

安妮塔很喜歡格雷格,幾乎把他也視為是家里的一員了。弗蘭克和格雷格曾經一起用榻榻米墊子、紙糊墻和吊得很低的天花板,把他們克倫肖大街的那間小公寓裝修成了日式風格,在那里為弗蘭克的妹妹多琳舉辦了她十六歲生日的驚喜派對。“他和格雷格一定為此忙活了幾個星期。”[192]多琳至今還對這場派對記憶猶新,雖然她同時也記得,來參加派對的,她費爾法克斯高中(Fairfax High School)的朋友們,普遍覺得他哥哥的這個主意有點奇怪——在一間裝扮成日式風格的公寓里舉行的一場“甜蜜十六歲”派對(sweet-sixteen party)。

在弗蘭克和他的兩位同學,把公寓改造成臨時建筑工作室,為了畢業設計埋頭工作的那段時間,安妮塔已經懷有了身孕,這也使得那間本就不大,并且客廳里還擠著三個建筑學生的小公寓顯得更加局促了。不過,這還不是讓安妮塔最頭疼的。除了這間狹小的公寓,即將生下自己第一個孩子的安妮塔,還有一件更為煩惱的事情——她不喜歡戈德堡這個姓氏,不愿意被人稱作安妮塔·戈德堡。嫁給這個名叫弗蘭克·戈德堡的建筑師后,安妮塔的心里對丈夫的姓氏一直不滿意。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也跟著這個姓。安妮塔自小一直使用斯奈德這個無種族色彩的姓氏,因此她很難接受一個如此明確地標示出她猶太人身份的姓氏。況且,在20世紀50年代早期,社會上的反猶太主義還依舊甚囂塵上,很可能會有一些客戶因為不愿意雇用一個姓戈德堡的建筑師而去另找別處,由此帶來的潛在的經濟損失也是需要考慮的因素。弗蘭克從主觀上是不愿意掩飾他的猶太人身份的,對于那些僅僅因為姓氏聽起來是猶太人就拒絕一個建筑師的客戶,他也是不屑一顧的。但是,從他自己的人生經歷之中,他也清晰地體會到,作為一個很容易被認出身份的猶太人,生活中確實會多出不少的麻煩。在南加大讀書的幾年,他已經感受到了洛杉磯無處不在的反猶太主義。壓垮安妮塔,讓她下決心改姓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部著名的廣播和電視劇《戈德堡一家》(The Goldbergs),主演格特魯德·伯格(Gertrude Berg)在劇中塑造了一個典型的,帶有明顯的種族刻板偏見的猶太母親形象。這個角色的出現,讓安妮塔再也不愿意繼續背負著這個,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個帶著諷刺意味的喜劇形象的姓氏了,同時她也打定了主意,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再隨這個姓。

安妮塔的想法與西爾瑪不謀而合。其實,改掉猶太姓氏在戈德堡家的親戚中也不算是什么新鮮事了,歐文的哥哥和嫂子,就把姓氏從戈德堡改成了蓋洛德,還給兒子取名為哈特利·默文·蓋洛德三世(盡管這個新改出來的蓋洛德家族里面,從來就沒有過哈特利·默文·蓋洛德一世和二世)。西爾瑪雖然沒有蓋洛德夫婦那種鍥而不舍提升社會地位的雄心壯志,但她也一直覺得戈德堡這個姓與她對于社會地位的期望不太相稱。她已經忍受這個姓氏很久了,一直期待著有機會改掉它。不過歐文卻并不認同女人們的想法。姓戈德堡沒什么不好[193],他說,并且宣布要把這個姓刻在自己的墓碑上。[194]至于弗蘭克,盡管在建筑學院的兄弟會和其他很多場合,他也都深切地感受到了身為猶太人所遭遇的種種歧視,但是,他覺得改姓只能算是一種逃避,是對反猶太主義的妥協,而非抗爭。“我并不想改姓[195]。你必須理解這一點,因為我非常非常的左傾,是個絕對的左派自由主義者。”他說。蓋瑞特·埃克博也覺得弗蘭克完全沒有理由改姓。埃克博的意見,以及歐文的反對,都讓弗蘭克覺得改姓不是個好主意。因此,他反復地勸說安妮塔放棄這個想法。

但是安妮塔絲毫不讓步。“她無比堅決。[196],你就知道我不得不同意她的要求。沒有辦法。我已經被逼到墻角了。”弗蘭克說,安妮塔是個“強硬的實干派”。他還說,改姓這件事,后來成為了他在婚姻生活中的一種行為模式,他“不停地安撫安妮塔[197]。為了讓她高興,我只得勉強地順從她,我討厭這樣。我同意了讓她改姓。但是我心里對此感到非常不舒服。”[198]這件事也成為一個預兆,在以后的日子里,弗蘭克感到安妮塔變得越來越難以取悅。“好像我永遠也無法滿足她。當我拿回薪水支票,她會嫌錢太少。我和朋友出去玩,她也覺得不好。”但是弗蘭克還是同意了改姓,為了維系他們的婚姻,這其實也不算是個太高的代價,他覺得。

在改姓這個問題上達成共識后,新的問題——改成什么姓,擺在了他們的面前。弗蘭克堅決表示他不想改變姓氏的首字母,而已經贏得了這場改姓大戰的安妮塔,在這種小問題上也不想再計較了,于是,新姓氏定下來仍要以字母G來開頭。安妮塔和她母親提出了吉爾里(Geary)這個名字,或者是它的一些變體,正是在這個名字的基礎上,弗蘭克琢磨出了把拼寫變為G-E-H-R-Y的主意。他創造出這個拼寫方式所依據的原理,是只有建筑師或平面設計師才能想得到的。弗蘭克想要讓他的新姓氏在外形輪廓上,看起來和戈德堡(Goldberg)這個單詞盡量相似。戈德堡(Goldberg)這個單詞,在中部有升起來的字母l、d和b,收尾則是降下去的字母g。而在蓋里(Gehry)的拼寫中,字母h就起到了l、d和b的作用,讓單詞的中部升起來,結尾的字母y則和戈德堡結尾的字母g一樣,讓單詞的尾部降下去。通過這種與設計相結合的拼寫推敲,改姓這件事,對弗蘭克來說,似乎變得稍稍容易接受了一些。

弗蘭克后來對改姓一事一直耿耿于懷。盡管在1954年5月6日,他就已正式改姓[199],但此后的很多年里,當他以“弗蘭克·蓋里”來自我介紹時,總是要在后面補上一句“以前叫戈德堡”,仿佛這樣可以減輕一些改姓給他帶來的,持續多年的不安和尷尬。他常常和格雷格·沃爾什開玩笑,把沃爾什最喜歡的,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的名曲《戈德堡變奏曲》故意說成是《蓋里變奏曲》(Gehry Variations)。但是,這種自嘲式的幽默,絲毫不會減輕他對于改姓這個決定的本質上的難以接受。弗蘭克的父親歐文,對于他們的改姓也大為光火——“他對我大發雷霆[200]。”弗蘭克回憶說——但是因為身體太虛弱,他只能無奈地接受了自己也被改了姓這個事實。歐文、弗蘭克、安妮塔、西爾瑪和多琳,從此在法律意義上成為了蓋里家,然而在歐文的余生中,他依舊固執地把自己稱為歐文·戈德堡。

改姓的時候,弗蘭克就快從南加大畢業了,這一決定弄糊涂了他的很多同學,他們所認識的那個弗蘭克·戈德堡,莫名其妙地就從班級的花名冊上消失了。很多年以后,弗蘭克才發覺,他的一些多年不曾聯系的南加大時期同學,可能不會把那些與他的新名字“蓋里”相關的新聞和信息與他們所認識的弗蘭克·戈德堡聯系起來,因此他們對于他后來的人生一無所知。“因為改姓,有一群人就這樣從我的人生中消失掉了[201],而我甚至對此毫無察覺。”他說。因為已經確定了要使用弗蘭克·蓋里這個名字,他的學位證書也是以新名字簽發的。在1954年6月南加大的畢業典禮上,弗蘭克在正式被授予建筑學學士學位的時候,對他過去的人生致以了最后的敬禮——他要求在頒發學位之前的點名中,仍以“弗蘭克·戈德堡”來宣讀他的名字。

1954年剩余的時間里,弗蘭克和他們的“協作專業城市規劃小組”仍繼續推進著下加利福尼亞規劃項目的工作,盡管那個時候這個項目付諸實施的可能性已經越來越小了。那年春季,弗蘭克在“建筑小組”結識的年輕建筑師阿爾·伯克(Al Boeke),鼓勵他試試申請到理查德·諾伊特拉事務所的工作,伯克曾在諾伊特拉那里參與過樂土公園高地的公共住房項目。雖然對于諾伊特拉那種極端克制的國際式(International Style)的設計審美并無太多好感,但是弗蘭克很欣賞諾伊特拉對于公共住房項目的投入和支持,因此他還是接受了阿爾·伯克的建議,申請了諾伊特拉事務所。面試那天,弗蘭克帶著他的畢業設計——墨西哥的住宅綜合體項目的圖紙,來到了這位著名建筑師位于銀湖(Silver Lake)的辦公室。看過弗蘭克的作品,諾伊特拉覺得很滿意,他對弗蘭克說他下周一就可以來上班了。“說完他就起身準備離開,[202]我說:‘那我應該去找誰談我的薪酬問題呢?’”弗蘭克回憶說,“而諾伊特拉卻說:‘哦,不是這樣的,下周一等你來了,你會見到某某人,他會告訴你在這里工作你需要支付給我們多少錢。’”弗蘭克從來不曾想象過,一個如諾伊特拉這般杰出的,有社會責任感的建筑師,會在自己的事務所里搞這種類似于學徒制的東西,讓年輕的建筑師付錢來換取在大師身邊工作的機會。他知道自己是肯定付不起這份錢的,即便是能付得起,對于這樣的一份“工作”,他也壓根沒有一點興趣。弗蘭克感到自己被深深羞辱了,結束了和諾伊特拉的面試后,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的事務所,此后便再也沒回去過。他甚至都沒有打電話回去,告知他們他不再想去那里工作了。

經歷了在諾伊特拉事務所的不愉快后,弗蘭克又回到了格倫事務所,那個他曾經愉快地工作了兩個暑假的地方。然而,這一次在格倫事務所,他也并沒能待上多久,就又不得不離開了,離開的原因不是格倫事務所不好或者弗蘭克不喜歡那里的建筑風格,與這些都沒關系。在格倫事務所只工作了幾個月,弗蘭克就被迫地以一種讓他自己都感到十分驚訝和不悅的方式離職——他被征召入伍了。

在南加大讀書時,弗蘭克就已經是空軍預備役軍官訓練團(Air Force Reserve Officer Training Corps)的一員了。1950年,在他年滿21周歲,選擇成為美國公民后,他就加入了這一組織。(因為歐文是美國公民,弗蘭克可以選擇美國或加拿大的國籍。西爾瑪也選擇了加入美國籍,在1952年1月通過了入籍考試后,她正式宣誓入籍。)在20世紀50年代,所有身體符合條件的男性公民必須入伍服役,因此,弗蘭克選擇加入空軍預備役軍官訓練團,在當時看來不過是一個很平常的選擇。弗蘭克覺得,參加空軍,可以讓他延續從跟隨表姐夫亞瑟學習飛行開始就一直保有的,對于飛行的興趣。加入空軍預備役軍官訓練團,讓他在畢業后有機會參加空軍飛行訓練,這種服役方式,比一般的兵役要顯得更有意思些。格雷格參加的是海軍預備役軍官訓練團(Naval ROTC),從南加大畢業后不久,他就被派往了日本。

弗蘭克就沒有格雷格那么幸運了。雖然大學的四年里他參加了空軍預備役軍官訓練團的全部課程和訓練,但是就在畢業前夕,他卻忽然被告知,被從訓練團除名了,原因是南加大空軍預備役軍官訓練團的負責指揮官發現了他左膝上的那個小肉瘤,認為這個小肉瘤會讓他無法通過飛行訓練前的身體測試。“‘我們犯了個嚴重的錯誤。’”[203]弗蘭克記得那位指揮官對他說,“‘因為你膝蓋的,你無法從訓練團畢業。’”“而我說:‘我的膝蓋從加入訓練團一開始就是這樣的,而且你們都知道。’他說:‘這是我們的失誤,我們忽視了這一點,很抱歉。’我那些年全部的努力就這樣付諸東流了。我當時真應該起訴他們。”后來,弗蘭克認為[204],與他之前在南加大遭遇過的一些事情一樣,如此隨意地把他從預備役軍官訓練團開除,很可能也是一種反猶太主義驅使下的行為。

唯一讓弗蘭克略感安慰的,就是他覺得他應該可以獲得免予兵役的待遇了(那時候很多學生甚至用延期畢業的方式來逃避兵役),因為如果他的膝蓋被認定為無法參加空軍訓練,那他就理所應當的不再滿足參軍入伍所要求的身體條件了。但是,壞運氣還是沒放過他。畢業后,符合了征兵條件的弗蘭克被通知去參加征兵體檢,給他檢查的是位跛腳的軍醫。“他看了看我的腿然后說[205]:‘哥們,和我這腿比起來你那根本就不算什么毛病。他們既然能在軍隊里給我找到事干,就肯定也能給你找到點兒事干。’”這位軍醫拒絕把弗蘭克的身體條件認定為4-F級,這意味著弗蘭克必須去服役了。于是,弗蘭克只得暫時擱置他幾乎還沒怎么開始的建筑事業了,他那時甚至還沒有真正地參與設計過一個建筑。1955年1月,從南加大建筑學院畢業僅僅六個月的弗蘭克,就被正式征召加入了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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