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陽光燦爛的日子
- 弗蘭克·蓋里傳
- (美)保羅·戈德伯格
- 13507字
- 2019-09-11 10:06:09
漫長的旅途之后,弗蘭克抵達了洛杉磯,巧合的是,他在洛杉磯下車的車站也叫“聯合車站”,與他從多倫多出發時的車站有著相同的名字,不過除此之外,兩座車站便再無相同之處了。多倫多聯合車站顯得莊嚴肅穆,弗蘭克至今還記得,上車的時候他所穿過的那條威嚴而冰冷的,由古典石灰石柱廊拱衛著的旅客通道。而洛杉磯聯合車站則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樣,走下火車的弗蘭克,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個奇妙而精致的新世界,到處是圓形拱門、巨大的水晶吊燈和溫暖的色調,整個車站是一座被裝飾得夢幻一般的西班牙殖民復興風格建筑(Spanish mission architecture),并且在比例上突出了紀念性。這兩座聯合車站,都是各自城市的窗口和縮影,會在第一時間告訴來者這兩座城市的風貌和性格——至少是這兩座城市所希望展示的那部分風貌和性格。很顯然,洛杉磯希望來訪的客人們能夠意識到,來到這里他們可以拋卻那些沉重的歷史負擔,在這里,歐式建筑手法和元素的運用是為了使人感到愉悅和舒適,而不是為了令人肅然起敬。弗蘭克在火車上度過了整整四天的漫長旅程,他一路從東向西,由北到南,從加拿大到美國,橫穿了北美大陸。這四天對他來說,同時也是一趟從寒冷到溫暖,從陳舊到嶄新,從黑暗到光明的心靈之旅。半個世紀后,他仍會清晰地記起那個六月的早晨,他走出洛杉磯聯合車站,第一次被加州燦爛的陽光照耀時的感受。“陽光充足而溫暖[85]。光線太強太亮,這讓我感到有點不習慣。到處都是亮、亮、亮,太亮了,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剛從電影院里出來一樣,亮得刺眼。”那時的弗蘭克,就如同《綠野仙蹤》里來自堪薩斯(Kansas)的少女桃樂絲,而洛杉磯就是他的奧茲國(Oz),一切都是如此的陌生而新奇。
1947年的洛杉磯,對于一個從多倫多來的18歲男孩而言,無疑是新奇而富有異域風情的。不過,相對于美國溫暖地區的其他城市而言,那時的洛杉磯在某種程度上還算是一座頗為“正統”的城市了。不像邁阿密(Miami)或者圣迭戈(San Diego)那種單純的度假勝地,只能依靠溫潤的氣候吸引從寒冷的北方逃離而來的游客們。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洛杉磯成為了整個美國的經濟中心,也發展成為了美國最重要的工業基地之一。這座城市最為外人熟知的,可能是好萊塢(Hollywood)和圣費爾南多谷(San Fernando Valley)的那些電影公司,然而,盡管這里蓬勃的娛樂產業釋放著巨大的文化影響力,但對于洛杉磯規模龐大而且結構獨特的經濟體系來說,只不過是其冰山一角。洛杉磯雖然看上去并不像底特律那種典型的重工業城市,但制造業的發達程度卻絲毫不遜于那里。所以,好萊塢的電影明星們不能代表典型的洛杉磯人,飛機組裝生產線上的那些操作工人才是。
推動洛杉磯經濟發展的核心動力,來自于美國國防部持續不斷的大批量訂單。溫和的氣候,位于城市南部圣佩德羅(San Pedro)的巨大港口,以及太平洋沿岸的優越地理位置,讓洛杉磯成為了以洛克希德(Lockheed)、道格拉斯(Douglas)、諾斯羅普(Northrop)、北美(North American)、維嘉(Vega)和伏爾提(Vultee)等一系列廠商為代表的美國飛機制造工業的大本營。戰爭期間,大量的聯邦財政撥款源源不斷地涌入這座城市:1942年至1945年期間,洛杉磯地區總共新建了479座國防工廠[86],改造擴建的既有工廠更是不計其數。國防部工廠總公司(Defense Plant Corporation,負責對用于建造私人承包設施的政府資金進行監督的聯邦機構)在戰爭期間總共向洛杉磯地區投資了超過4.5億美元用以新建或擴建工業設施,這一數字折算成今天的美元,大概相當于60億。在1938年,戰爭尚未開始之前,洛杉磯地區共有大約15930個就業機會[87];到了1941年,由于大量來自海外的制造訂單的刺激,這一數字已激增至12萬個。幾年之后,當戰爭帶來的效應達到頂峰時,洛杉磯的就業人口曾經達到了22.8萬人。戰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造船業,也借助于這場戰爭,發展成為了洛杉磯地區的第二大產業。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的整整二十年時間,洛杉磯當地的船塢[88]甚至沒有造出過一艘大船。而到了1941年底,加利福尼亞造船公司(California Shipbuilding Corporation)——更為人知的名字是“加船”(Calship)——已經成為了全美產量最高的造船廠,僅1942年一年就為國防部生產了111艘各式艦船。洛杉磯的造船工人群體也隨著造船業的發展而迅速膨脹,光是“加船”就總共雇用了55000人,這一地區的其他造船廠還有大約35000人。
戈德堡一家搬來洛杉磯之前,這座城市剛剛完成了戰爭期間爆炸式的工業發展,擁有了堅實的經濟基礎,彼時的洛杉磯,已經成為全國領先的制造業中心。洛杉磯是當時全美僅次于紐約的第二大服裝生產中心,也是美國煉油、煉鋼和食品加工業的中心。盡管那時很多從東部來的人還是會認為舊金山(San Francisco)才是加州的第一大城市,但其實洛杉磯的人口早在1920年就已經超過了它北邊的鄰居。大片價格低廉的空置土地[89],以及便利的大型港口,非常適合于發展往返亞洲與拉丁美洲的貨運業。因此,洛杉磯不僅僅是制造業的中心,同時也成為一個非常理想的物流中心。東海岸的很多大型的工業集團,如美國無線電公司(RCA)、凡士通(Firestone)和伯利恒鋼鐵(Bethlehem Steel),都早已經在洛杉磯扎根多年了,這里是他們西部業務的運營中心。戰爭結束后,隨著民用航空業的發展,以及地區內的軍工廠紛紛轉為民用,大量的資本仍在持續地流入這座城市。聯邦政府把負責[90]研究戰后技術與軍事策略的新的“國家智庫”——蘭德公司(Rand Corporation)設在洛杉磯的決定,更進一步地加深了洛杉磯與戰后迅速發展的航空航天工業的聯系。這也清晰地表明,這座城市代表著未來。
舊金山彼時仍然是美國西海岸的銀行業和金融業中心,但是越來越多的人認為它只代表著舊資本和陳舊的辦事方式。事實已經逐漸清楚,洛杉磯才是加州的經濟能量匯聚之所在:新事物在這里創生,新的財富在這里被創造,甚至于一種新的城市形式也正在這里生長。舊金山盡管風景優美,但其實還是一座舊式的城市,居民們密集地圍繞著中心城區聚居。城市風貌可能看上去和東岸的城市有些許的不同,但是那種由市中心的高層辦公樓和維多利亞風格的高樓大廈所定義出來的城市空間,卻和東海岸的那些大城市并無二致,說到底,舊金山與紐約、波士頓和費城都屬于同一類的城市。舊金山是一座19世紀的城市,而洛杉磯則屬于20世紀。這種“代溝”讓這兩座城市截然不同。
毫無疑問,多倫多是更像舊金山的。雖然安大略湖的沿岸缺少舊金山灣的氣勢,多倫多的平原地形也更接近美國中西部而非加利福尼亞,但多倫多有著和舊金山類似的相對密集的城市肌理,這種肌理在戈德堡家和卡普蘭家從歐洲移民過來之前很久就已經形成了。洛杉磯的城市空間則完全是另一種模式。這座城市坐落于一個干旱少雨的盆地,北面和東面有山環繞,南面和西面則朝向大海。早期,它只不過是西海岸的廣袤鄉村中孤零零的一座小城。后來,這座城市花了幾十年的時間,建成了一套復雜的引水系統,把山區的水資源引到了城市東部的缺水地帶,這給洛杉磯在20世紀的大擴張創造了條件。火車的出現加速了它的發展,使得它成為了龐大的制造業中心。而另外一種20世紀的交通工具——汽車,則比其他的任何東西都更為有力地塑造了洛杉磯。
汽車會影響所有的城市,但是,汽車對于洛杉磯的影響之深遠,塑造之徹底,是世界上其他任何一座城市都無法比擬的。雖然洛杉磯的公共交通發展的也比較早,在20世紀初就已經建成了一套高效的有軌電車系統。但是,這座城市還是為私家汽車的迅速普及,乃至于最終成為城市的標志,提供了一切理想的條件。洛杉磯的城市范圍向周邊快速擴張的時代,正好順應了美國其他大城市人口疏散化的時代。洛杉磯地區的自然環境,至少在理論上,也非常適合汽車的駕駛。而最重要的一點原因是,當時的洛杉磯,作為一座發展勢頭異常迅猛的新興都市,它的城市精神,從本質上來說,似乎就是在渴望著去定義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汽車的普及所帶來的大量的便利和變革,無疑同這種精神是最為契合的。
經濟的不斷增長讓洛杉磯得以持續擴張,1947年,戈德堡一家來到洛杉磯時,這座城市的面積還僅僅是他未來所蔓延覆蓋的巨大范圍之中很小的一部分。彼時,洛杉磯最具代表性的城市設施——快速路系統,還并不存在,原有的有軌電車系統仍在運作,這座城市的布局依舊是圍繞著一個相對小而密集的市中心,看上去也更像是一座老式的城市,而不像是它后來發展成的那種擴張型分布的城市圈。有軌電車線路從市中心出發,向四面八方延伸非常遠,把許多大大小小的社區聯絡起來。亨利·亨廷頓(Henry Huntington),當時全城絕大部分有軌電車系統的所有者,還建設了多條電車支線,使得有軌電車更為四通八達。后來洛杉磯快速路系統的布局方式基本上延續了無軌電車系統的分布,因此可以說無軌電車的線路事實上也預示著這座城市后來的擴張方向。總體上講,1947年戈德堡一家從多倫多搬來的時候,洛杉磯還不是現在那座到處是立交橋和大型購物中心的城市,不過,那個時候洛杉磯的城市范圍已經比一般傳統意義上的城市要大上不少了。
洛杉磯的居民中有許多都來自美國中西部,因此他們的政治立場都更傾向于保守派,他們選擇來到南加州定居,至少部分原因是出于對個人自由的渴望。這座城市自我擴張的天性,與他們的這種精神十分契合,對于這些人來說,一輛私家車,比最便捷的公交系統要更有吸引力。1940年代晚期,洛杉磯主要街道上的交通已經越來越擁堵,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早期的快速路系統應運而生,如連接市中心和帕薩迪納(Pasadena)的阿羅約·塞科快速路(Arroyo Seco),連接好萊塢和圣費爾南多谷的卡翁加山路(Cahuenga Pass)等。到了1947年弗蘭克來到洛杉磯的時候,洛杉磯地區剛剛完成了第一個關于快速路工程的全面計劃,這清楚地表明了這座城市解決交通擁堵的態度和方法——修建更多向外擴散的道路,而不僅僅是優化城區中已有的道路系統。這之后又用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快速路系統的主體部分才陸續完成,而且直至今日仍在不停地擴展。不過,在1947年,人們已經清楚地意識到,洛杉磯的城市規劃將不會像大多數美國城市那樣,高度地圍繞著市中心布局,而是會逐漸地向外鋪展開來,跨越山丘和平原,形成一種密度近似郊區的城市空間。[91]
弗蘭克在20世紀40年代末見到的洛杉磯是這樣的:一座正以驚人的速度擴張的城市,低密度的小住宅和低層商業建筑正一英里一英里地蠶食著周邊的土地,同時它也是一座沒有任何歷史負擔的城市。在這里,一切都發生的如此之快,沒有人會考慮什么永久性的問題。這里不會有那些古典式的市政大樓或者雄偉而浮夸的博物館建筑。洛杉磯的建筑絕不會給人以那種歷史的壓迫感,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這里的氣候太適宜了,以至于在這里蓋房子不需要考慮太多惡劣氣候的影響。洛杉磯是一座輕松而隨意的城市。
* * *
歐文來到洛杉磯后,在西九街(West 9th Street)1723號找了一間帶家具的一居公寓,大概位置就在第九街和伯靈頓大街(Burlington Avenue)交口,麥克阿瑟公園(MacArthur Park)以南,市中心以西幾個街區。這間公寓的條件比他們在多倫多鄧達斯大街1364號的家可差遠了。多琳記得,這套公寓有“兩個房間。[92]一間是爸爸媽媽的臥室,唯一的一個衣柜也在那里。臥室里有一張墨菲隱壁床(Murphy bed)……(另一張)墨菲隱壁床(在起居室里),那里還有個沙發,弗蘭克和我為了誰睡沙發誰睡床還爭了半天。床上到處是臭蟲和虱子……還有破舊的絲絨沙發,到處是一些讓人看著就覺得惡心的臟東西,還有蟑螂。”
不過,西爾瑪的“貴族尊嚴”似乎并沒有被她一片狼藉的新生活所擊垮,相反,她極盡所能地試圖在破敗的新家里營造出一種莊重和有尊嚴的氛圍。廚房里的小餐桌連容納全家同桌吃飯都嫌不夠,更不用說歐文和西爾瑪還要經常招待客人了,因此,每天晚飯的時候,西爾瑪都要單獨另外支起一張正式的大餐桌。“在那間小公寓里,她做的每一餐飯[93],都好像是王室的御膳一樣正式而豐盛。我們那時雖然住在破房子里,但我們還是要有王室的尊嚴。”多琳回憶。
弗蘭克還記得剛剛來到這間公寓的時候,他有一點點被嚇到了,和他多倫多的家比起來,這里實在是“令人失望”[94]。到處都破舊不堪。這間公寓里有著“破爛的地毯和破爛的家裝。實在是太差勁了。我感到十分失望,(但是)我又因為能和家人團聚而高興”。
歐文糟糕的健康狀況,使得他甚至連卡車司機的工作也無法勝任了。每天光是從卡車上裝卸汽水箱,就已經讓他筋疲力盡。雖然有時弗蘭克會去幫他,但這還是無法彌補歐文體力上的不支。繁重的體力勞動不再適合歐文,他嘗試尋找其他的工作[95],有一段時間他又干回了租賃游戲機的老本行,向酒吧出租爆米花機和自動唱片點唱機,但是生意和他在加拿大時差不多,還是不怎么成功。最后他在離家幾個街區以外的一家酒水商店找了一份賣酒的差事,主要是值晚班,每天都要工作到凌晨一兩點鐘。那段日子很艱難。“那時他的境遇可以說是每況愈下,”弗蘭克回憶道,“他開始喝酒。他以前從不沾酒,但那時開始他整天整天地獨自坐在那里喝悶酒。酒喝多了他就會發脾氣,有時還會打我母親。但他不是有意如此的,他很愛她。”
最終,歐文在邦尼·布雷酒水店(Bonnie Brae Liquor)的工作也做不下去了。使他失去這份工作的并不是他火爆的脾氣,恰恰相反,正是他的和氣和善意讓他丟了飯碗。酒水店的隔壁就是一間警察局,警察們晚上常常會到店里來,而歐文也很喜歡和他們聊天[96]。弗蘭克事后覺得他那時肯定經常賣酒給那些警察。當地的酒類法律有一項規定:凌晨一點之后不得銷售酒精飲料。而在一天夜里,一個巡邏的警察在打烊后來到店里,和歐文閑聊幾句后,提出要買酒。歐文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個陷阱,在凌晨一點零五分的時候,賣給了這個警察一瓶酒,他就這樣被抓進了監獄。酒品店的酒業執照因此被吊銷了兩個星期,歐文也被解雇了。弗蘭克認為對歐文的這種陷害的動機是反猶太主義,但警察局拒絕了他代表父親出庭作證的要求。
此時此地的西爾瑪,孤獨在外,遠離自己多倫多的家人,但是,她仍堅強地支撐起了這個家。她找了一份工作,在好萊塢大道(Hollywood Boulevard)上的百老匯百貨商店(Broadway department store)銷售糖果,她很有銷售才能,這份工作也很適合她。她對待顧客熱情周到而且彬彬有禮,做了不久就被調到了比糖果部門更為重要的紡織品銷售部門,在那里她一直干到了退休。
然而,西爾瑪作為一名商場售貨員的成功,并不足以彌補歐文無法工作帶來的收入問題,家里的日子過得依舊捉襟見肘。弗蘭克的表親哈特利·蓋洛德(Hartley Gaylord)——本名叫哈特利·默文·戈德堡(Hartley Mervin Goldberg)——至今還記得弗蘭克家當時在第九街的公寓。“那套公寓很小,不會超過[97]700平方英尺(約合65平方米)。他們是窮人。”因為家里窮,一家人很少有機會去電影院,弗蘭克還記得,他們家那會兒僅有的幾項娛樂活動之一——去日落大道(Sunset Strip)圍觀電影明星。在那里,明星們走下豪車,步入高檔餐廳。“我父親很有風度[98],每次他都會付給停車位的侍者幾塊錢小費,這樣我們就可以站在車位旁邊了。”弗蘭克說。一天晚上,他在那里見到了女演員珍妮弗·瓊斯(Jennifer Jones),當時她正從她的豪華轎車上走下,“我當時覺得她實在是太美了”。很多年以后,弗蘭克結識了珍妮弗,并且給她講了自己的這段少年經歷。
歐文的很多親戚已經在洛杉磯定居多年了。與西爾瑪的家族相比,洛杉磯的戈德堡家顯得更具多樣性,有各種各樣有意思的人。歐文的一個哥哥,比爾·戈爾迪(Bill Goldie)——弗蘭克叫他威利叔叔(Uncle Willie)——為黑道頭目米基·科恩(Mickey Cohen)工作,在西大街(Western Avenue)上一家名為“黑光”(Black Lite)的小酒吧做酒保。(歐文還有個不在加州的妹妹羅茜,在底特律販賣黑市尼龍,后來嫁給了一個據多琳認為也是黑道老大的男人)。哈里叔叔[99],哈特利·蓋洛德的父親,就是他開車穿越美洲大陸把歐文帶到了洛杉磯。他經常往返于底特律和洛杉磯之間做生意。哈里的妻子名叫比烏拉(Beulah),比烏拉迫切地想要提升家庭的社會地位,因此她把她家的姓改成了蓋洛德,弗蘭克記得這個姓是她有一次路過威爾夏大道(Wilshire Boulevard)上的蓋洛德酒店(Hotel Gaylord)時想到的。比烏拉年輕的時候就改過一次自己的名字,她本來叫作米妮(Minnie)。她也給兒子取了一個很長的名字——哈特利·默文·戈登·蓋洛德三世(Hartley Mervin Gordon Gaylord III)。哈特利沒有辜負這個名字所蘊含的期望。他開著一輛黑色的普利茅斯(Plymouth)敞篷跑車[100],還加入了南加州大學(University of Southern California)的阿拉法·伊普西龍·派兄弟會(Alpha Epsilon Pi fraternity),成為了一個溫文爾雅、充滿自信的公子哥。哈特利比弗蘭克大四歲,學習的專業是眼科驗光,雖然在生活環境和性格上與弗蘭克有著諸多的不同,但他們還是成為了很好的朋友。弗蘭克把哈特利視為社交和職業方面的榜樣。而對哈特利來說,他也很樂意照顧弗蘭克,把他當作自己的“孩子式的小表弟”,還常常帶著他去參加兄弟會的派對。后來,正是因為跟著哈特利一起在南加大的校園度過了太多時光,弗蘭克喜歡上了這所學校,他決定去參加南加大預備學院的一些夜間和周末的課程。
弗蘭克的另一位表兄,弗蘭基·比弗(Frankie Beaver)——歐文的哥哥海米·比弗[Hymie Beaver,原名海曼·戈德堡(Hyman Goldberg)]的兒子——在圣費爾南多谷經營著一家名為葡萄地公司(Vineland Company)的小企業,專門為洛杉磯的城郊住宅安裝廚房里的早餐角(breakfast nook)。弗蘭克剛剛來到加州幾個星期,就被他的這位表哥弗蘭基雇去幫忙運貨和安裝了。報酬是每小時75美分。
弗蘭克很擅長[101]做這些安裝的活計,這得益于他在布魯爾學院上過的木工課。他對于尺寸的精確非常敏感,因此常常被客戶叫回去修改因為他表哥的錯誤測量而做錯的部件,這些客戶中就包括羅伊·羅杰斯(Roy Rogers)和戴爾·埃文斯(Dale Evans)夫婦。“我在他們那里干活特別賣力[102],因為他們需要把廚房盡快安裝好,來為圣誕節做準備。”弗蘭克回憶道。弗蘭克認為這位著名的牛仔演員和他的妻子一定覺得他“甜美可愛,令人想擁抱”[103],而他們也確實十分感激他的工作。因此,他們邀請他共進圣誕晚餐,這使得歐文和西爾瑪驚訝不已[104]。之后不久的一天晚上[105],戈德堡一家又和往常一樣來到日落大道圍觀明星,而那天,羅杰斯和埃文斯夫婦也正好開車去了日落大道上的一家餐廳吃飯。他們看到了弗蘭克,向他揮手打招呼,還給他介紹了和他們同車的鮑勃·霍普(Bob Hope)。弗蘭克還記得他同鮑勃·霍普交談的場景,歐文和西爾瑪在一旁驚愕得目瞪口呆。這讓弗蘭克感到了一絲尷尬。雖然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名流,也不是那些能夠和名流交際的人,但這次與羅伊·羅杰斯、戴爾·埃文斯和鮑勃·霍普的不期而遇,讓他不再覺得到日落大道看明星是件光彩的事情。那晚之后,他便再沒參與過父母的這項“飯后娛樂活動”。
弗蘭克的一個表姐夫亞瑟·喬爾(Arthur Joel)——弗蘭基·比弗的妹妹雪莉·比弗(Shirley Beaver)的丈夫——在洛杉磯市中心第三街上開著一家珠寶店,弗蘭克也在他那里做過兼職。他的工作是幫助亞瑟“清洗珠寶,修理鐘表和風扇[106],和我在外祖父的五金店做的事差不多”。弗蘭克說:“我的手很巧[107],他們知道我會修東西。”弗蘭克常常開著家里十年車齡的福特,把歐文帶去邦尼布雷酒水店上班,之后把車停到位于市中心邊緣的邦克山(Bunker Hill)的山頂,搭乘沿著邦克山下行的著名的“天使鐵路”(Angel's Flight)纜車,來到位于山腳下的亞瑟的珠寶店——大陸珠寶(Continental Jewelers)。弗蘭克還記得他坐在纜車上看到的那些散布在邦克山上的維多利亞式老房子——那一帶,在當時還并未被過分商業化的市中心所吞并。“還保留著一點19世紀的城市規劃的影子,”他說,“我很喜歡這些維多利亞風格的老建筑[108],但那會兒我還沒學建筑,還什么都不懂。”
弗蘭克在珠寶店的兼職并沒有什么工錢[109],他所收到的報酬來自亞瑟的私人飛行課程。在加拿大時,弗蘭克曾經當過一陣子航空青年團團員(Air Cadet),從那時起他就對飛行十分感興趣,而他的表姐夫亞瑟正好就可以教他。亞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做過飛行員教練,還擁有一架經典的韋科(Waco)雙翼飛機。周末的時候他常常會帶著弗蘭克學習飛行,甚至有時還會帶著他做花式飛行動作。亞瑟的飛機平時存放在[110]圣費爾南多谷的范·內斯機場(Van Nuys Airport),每當有空閑的時間,弗蘭克總會開車到機場去,只是為了在跑道邊欣賞飛機的起降。最終在這個愛好的驅使下,弗蘭克找到了他的第三份兼職——清洗飛機。他記得在打這份工的時候,還曾經清洗過演員迪克·鮑威爾(Dick Powell)的私人飛機。
在洛杉磯生活的最初幾年,飛行一直是弗蘭克最熱衷的事情,不過,他從來沒有考慮過把飛行作為自己的事業。“那時候我也不知道長大以后該干什么[111]。有一段時期——大概兩個星期吧——我覺得我可以去廣播電臺當個播音員。我一直對藝術很感興趣。而且受我母親的影響,我還很喜歡音樂。”他說。他考慮過做化學工程師,還想過去當制圖員,但是到了十八歲時,他還是很迷茫,他對幾乎所有的行業都感到好奇,但他又無法確定自己真正想要的事業是什么。
來到洛杉磯后不久[112],弗蘭克就開始在洛杉磯城市學院(Los Angeles City College)上免費的夜校課程。通過這些課程,弗蘭克一方面彌補了他之前學業上的一些欠缺,比如說他在多倫多時從沒學過的美國歷史;另一方面,這些課程也給他提供了學習各種各樣的職業技能的機會。也正是在這里他最早接觸到了藝術和建筑方面的課程。他的繪圖課學得很好,老師很喜歡他,說他在這方面很有天賦。弗蘭克便緊接著又選修了制圖與透視課,但是卻只得了個F。他很生氣,于是又重新選了一次這門課,這一次他終于拿到了A的成績。大受鼓舞的弗蘭克又去選修了一門由當地的建筑事務所開設的實踐課程,他后來把這門課形容為“為初學者準備的職業技能實習”[113],在那里他學到了許多建筑行業的基本技能,比如說如何設計廚房,廚房里的櫥子和柜門怎么畫之類的內容。他還記得這門課的老師“鼓動我去學建筑”,“但是那時我還是無法完全確定自己心里的想法”。
而真正影響了他,讓他決定選擇建筑的,是那所他追隨哈特利表哥在其中度過了許多時光的學府——南加州大學。在南加大的預備學校,他一開始選課的范圍很寬泛。第一個學期,他選了一門關于英國文學的介紹性課程,還有一門叫作“人類與文明”的課,結果兩門課都得了C。而在英文寫作課上,他更是只得了D。接下來他還選修了一些諸如“人類行為的問題”之類的課程,不過基本上都是C的成績。直到1948年秋天,在一門名為“藝術鑒賞”的美術課上,他才終于得到了B,這也是他在南加大第一次獲得高于C的成績。他記得當時南加大的美術系“是門檻最低的”[114]。于是,到了1949年夏天,因為在美術方面不錯的成績,以及美術系相對寬松的錄取條件,弗蘭克決定自此專注于藝術類課程的學習,他選修了陶藝課、手繪課和一門名叫“設計概論”的課。一個學期下來,他的成績顯然比上一個學期要好得多,最低分是B,還得了兩個A。
* * *
1948年,一位四十多歲的美麗婦人來到了葡萄地公司的展示廳,想要挑選一套早餐角。這位婦人名叫貝拉·斯奈德(Bella Snyder),就住在三英里外的北好萊塢(North Hollywood)。看過樣式之后,她決定訂購一套。于是,弗蘭基·比弗便隨她回到了她位于倫普街(Lemp Street)6623號的家里去測量尺寸。斯奈德太太向他介紹了自己十五歲的女兒安妮塔(Anita)。這兩個美麗的女人打動了弗蘭克,他決定做一把媒人。弗蘭基告訴她們自己有一個十九歲的表弟在店里幫忙,早餐角做好之后他會叫表弟送過來。這個表弟和安妮塔“年齡正合適”[115],弗蘭基對斯奈德太太說,安妮塔沒準會對他有意思。弗蘭克那會兒還從沒有認真地談過女朋友,即便是這次,他上門安裝好早餐角,見到了安妮塔,也覺得安妮塔很有魅力,但他仍舊很害羞,不敢打電話約她出來。“他們不停地催促我[116]:‘你到底打不打算給她打電話?’”他回憶道,“終于我打給了她,我和她去看了場電影。她很喜歡我。”
安妮塔·雷·斯奈德(Anita Rae Snyder)1933年8月23日出生于費城,她的母親貝拉是一名教師,父親路易斯(Louis)是個藥劑師。路易斯和貝拉于1941年搬來了洛杉磯,因此,安妮塔和她的兩個弟弟,馬克(Mark)和理查德(Richard)都是在洛杉磯長大的。斯奈德夫婦之所以選擇搬家到洛杉磯,是因為他們厭倦了東海岸漫長的冬季,想要搬到一個氣候溫暖的地方。同時,他們也希望在新的城市能夠獲得更多的機會,改善家庭的收入。最終,他們的這兩個愿望在洛杉磯都實現了。路易斯·斯奈德在費城時在瑞克蘇爾藥房(Rexall)工作,來到洛杉磯后,他買下了一間自己的藥房,同時還在城中投資了一些小的地產項目。因此,斯奈德一家雖然并不算富裕,但已經算是非常殷實的中產階級家庭了。他們也是猶太人,不過對于自己的種族背景,他們甚至比戈德堡家還要諱莫如深。不帶種族色彩的姓氏,使得他們已經完全融入了美國中產階級社會,這也讓弗蘭克覺得他們有一點裝模作樣。
安妮塔比她的兩個弟弟大很多——比馬克大九歲,比理查德大十一歲。她活潑而又任性,這使得她整個青春期時代和父母的關系都很緊張。很多年以后,弗蘭克懷疑貝拉支持他和安妮塔交往,至少一部分原因是她與女兒的不睦,就好像她要趕快把安妮塔嫁出去似的,這樣家里就只剩下兩個可愛的小男孩了。“她母親近乎瘋狂地撮合著[117]我們倆。所以我有種被包辦了婚姻的感覺……我很喜歡她母親。”弗蘭克說。安妮塔的父親路易斯·斯奈德,和弗蘭克的外祖父母一樣,認為女人不需要接受高等教育,所以他“讓她去當了個打字員”。弗蘭克說安妮塔對于父親不讓她繼續讀書感到非常惱火,這和很多年之前西爾瑪因為塞繆爾·卡普蘭不準她去上大學而感到憤怒是一樣的。而且,讓安妮塔感到尤其氣憤的是,同樣是女人的母親,在她的教育問題上選擇和父親站在同一立場。
據安妮塔的弟弟理查德·斯奈德回憶,安妮塔與父親的關系很不好[118]。但她和弗蘭克十分投緣。弗蘭克總能“發現她身上的閃光點,(或者說)與安妮塔交往,弗蘭克不用整天去照顧她。他不喜歡那種需要他主宰一切、操心一切的關系”。弗蘭克覺得安妮塔很“有才華”[119],當然,他們兩個人能夠在一起,至少部分的原因,是弗蘭克能夠理解和同情安妮塔所遭遇的來自父母的不公正對待。
弗蘭克成為了安妮塔的避風港,至少他不會像她父親那樣,因為她是個女人而輕視她。安妮塔也同樣給了弗蘭克一個溫柔鄉,讓他能夠暫時逃離自己的家。斯奈德家的生活水平比戈德堡家要高上不少,所以,雖然對于斯奈德家來說,生活的壓力也同樣不小,但在弗蘭克看來,這家人的生活無論如何還是比他自己家要輕松太多了。因為沒錢,弗蘭克不能經常帶安妮塔出去約會,所以,這一對小情侶在一起的時光,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泡在安妮塔的家里,弗蘭克記得“她家有電視[120],還有個游泳池。還常常會有很貴的甜點和零食之類的。房子里還有臺雙缸洗衣機,在她的家里我們太自在了。周末的時候,我們基本上就是整天游泳和看電視”。弗蘭克和安妮塔,同許多年輕的情侶一樣,渴望在彼此的關系里找到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世界,讓他們能夠暫時逃離父母和家庭帶來的種種煩惱。
交往的初期,他們倆經常一起待在安妮塔家,也正是在安妮塔家,弗蘭克第一次見到了邁克爾·蒂爾森·托馬斯[121](Michael Tilson Thomas)。邁克爾和安妮塔住在同一條街,是個特別有音樂天賦的孩子,也是她弟弟理查德最要好的朋友。弗蘭克和安妮塔經常會在邁克爾的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幫忙照顧他。理查德·斯奈德特別喜歡托馬斯家的人,他覺得他們比自己家顯得更有教養,更有文化。貝拉·斯奈德比她丈夫更懂得欣賞藝術,因此她也同樣很喜歡這家鄰居。邁克爾·蒂爾森·托馬斯還記得,年幼的他一度把斯奈德家分成了兩家人:一邊是喜歡托馬斯家的文化氛圍的貝拉、理查德和安妮塔,另一邊則是路易斯和大兒子馬克。馬克是個運動員,已到青春期的他,對于文化和藝術,完全不像弟弟那樣感興趣,因此他和托馬斯家也沒什么來往。弗蘭克自然是站在安妮塔、貝拉和理查德一邊的。他覺得幫忙照看理查德·斯奈德和邁克爾·蒂爾森·托馬斯對他來說完全不是個負擔,相反他還樂在其中。理查德·斯奈德還記得[122],弗蘭克和年幼的邁克爾經常一起彈鋼琴——弗蘭克是靠音準默彈,而邁克爾則是照著譜子彈。[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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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專注于“美術”(南加大是如此定義這類課程的)領域后,弗蘭克上的第一門課是陶藝。這門課的教授名叫格倫·盧肯斯(Glen Lukens),是一位杰出的陶藝家、珠寶匠和吹制玻璃工匠,他的作品以在質感粗糙的表面上著以明快的色調而著稱。這門課弗蘭克學得很好,盧肯斯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學生。他邀請弗蘭克和他一起工作,協助他測試一些新型的釉料,這些釉料將要被運往海地(Haiti)投入生產——當時盧肯斯正在幫助海地發展陶瓷工業。弗蘭克十分欣賞盧肯斯敏銳的社會意識,不凡的品位,以及他對于陶藝這門古老藝術的各種創新性的實踐。不過,最讓弗蘭克對盧肯斯感到欽佩和難忘的一點,是他對于學生的創造力的重視。
“我記得有一次[124],我燒出來的陶罐特別的漂亮,于是我給格倫看,格倫看到后說:‘天哪,這太美了,這才是陶瓷的美,是窯和釉相互作用形成的美。’”弗蘭克回憶道,“格倫說:‘燒出這樣的東西,是你的創造,這是你的作品。是你做出了這個罐子的形狀,是你給它上了釉,也是你把它放入窯中燒制。所以我允許你,也希望你把它作為你自己的創造。’他竭力地想讓我感受到,我是這個創造過程的一部分。對我來說這是非常重要的一課,直到今天依舊影響著我。”
盧肯斯那時候剛剛請拉斐爾·索里亞諾(Raphael Soriano)——二戰后活躍在洛杉磯的優秀的現代主義建筑師之一——在洛杉磯的西亞當斯區(West Adams district)為他建起了一座小住宅。建筑師索里亞諾出生在希臘,以在住宅設計中大量使用鋁材和預制鋼材而知名。盧肯斯帶弗蘭克去參觀了他的新房子,以及索里亞諾當時正在施工的另一個住宅項目,在那里弗蘭克見到了這位建筑師。[125]“索里亞諾戴著黑色貝雷帽[126],身穿黑襯衣和黑夾克。”弗蘭克回憶道,“他是那種在任何場合都能成為焦點的人[127]。在他滔滔不絕地談論著他的建筑時,(盧肯斯)看到我聽得兩眼放光,他從未見我有過這樣的反應。于是他說:‘我覺得你可以試試學建筑。’某種程度上他是在為我著想。”弗蘭克相信,那時候盧肯斯肯定已經察覺到他并不打算在陶藝上繼續有所發展了。但是弗蘭克有著出色的創造力,他需要找到一個能夠發揮的領域。[128]索里亞諾精彩的演說讓弗蘭克十分著迷,此外,他能夠“任意地擺弄鋼材”[129]以及“指導別人如何工作”的能力也給弗蘭克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弗蘭克在盧肯斯的陶瓷課上結識了來自蒙特利爾的年輕建筑師,阿諾德·施里爾(Arnold Schrier)。施里爾當時正在為勞埃德·賴特(Lloyd Wright)——弗蘭克·勞埃德·賴特在洛杉磯執業的兒子——工作,同時也在南加大做著他的畢業設計。如同與哈特利表哥組成的“派對拍檔”一樣,弗蘭克很快就和施里爾結成了“建筑考察二人組”。他們穿行在洛杉磯的大街小巷,尋訪賴特、魯道夫·辛德勒(Rudolph Schindler)、索里亞諾、理查德·諾伊特拉(Richard Neutra)等知名建筑師們的作品。在這個過程中,弗蘭克逐漸熟悉了這座城市的道路,也知道了許多有趣的現代建筑作品的位置。他發現比起探索洛杉磯的街道,看建筑更能引起他的興趣。“那時的我認識洛杉磯的每座新建筑[130]、每條街和每個新建筑的業主。我們經常因為看建筑而被人趕出來。”他回憶道。
阿諾德介紹弗蘭克認識了他的朋友,建筑攝影師朱利葉斯·舒爾曼(Julius Shulman)。舒爾曼那會兒可以說是洛杉磯建筑圈——至少是現代主義建筑圈——的核心人物,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拍攝和記錄全洛杉磯建筑師的作品。舒爾曼位于好萊塢山上的住宅就是索里亞諾設計的,他經常在那里招待他的建筑師朋友們。施里爾經常帶著弗蘭克去參加舒爾曼家的宴會,在那里弗蘭克遇見了好幾位建筑師,其中包括克雷格·埃爾伍德(Craig Ellwood)和勞埃德·賴特。弗蘭克和舒爾曼很快就成為了很好的朋友,乃至于到了后來,弗蘭克可以經常帶著女友安妮塔一起去參加舒爾曼家的宴會。認識了朱利葉斯·舒爾曼,使得弗蘭克的建筑考察一下子變得方便了許多,舒爾曼只需要捎句話,南加州所有的現代建筑便都向弗蘭克敞開了大門,他再也不用擔心被趕出去了。舒爾曼安排弗蘭克和阿諾德參觀了弗蘭克·勞埃德·賴特和勞埃德·賴特在洛杉磯的所有作品,他還帶他們去參觀了當時剛剛建成的“案例研究”住宅(Case Study houses)——由《藝術與建筑》雜志(Arts&Architecture)委托伊姆斯夫婦(Charles and Ray Eames)、埃爾伍德、索里亞諾、諾伊特拉、威廉·沃斯特(William Wurster)和皮埃爾·柯寧格(Pierre Koenig)所設計的一系列低成本現代住宅建筑。[131]
朱利葉斯·舒爾曼還介紹弗蘭克認識了洛杉磯現代主義建筑界的兩位巨人——魯道夫·辛德勒和理查德·諾伊特拉。弗蘭克對這兩個人的印象截然不同。“辛德勒是個有趣的人[132],他很能平易近人。”弗蘭克回憶道,“我是在施工現場見到他的。他有一種波西米亞式的放蕩不羈和不修邊幅,身穿麻布襯衫和涼鞋,蓄著絡腮胡子。他是個很討女人喜歡的人……我去見他時,他正在工地的木板上給工人們畫著草圖,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他的建筑讓我感到很興奮。我認為他的作品也和他的為人一樣,有一種平易近人的親切。不會顯得高高在上或者過分的矯飾。他的作品很務實,從來都是就事論事,這一點至今依舊影響著我。”談起辛德勒,弗蘭克說:“我覺得后來人們對我的評價[133],和當時人們對辛德勒的評價是一樣的。”[134]
諾伊特拉則完全是另一副樣子,他“非常的自我中心[135]。諾伊特拉十分自負,他是洛杉磯建筑圈的大獨裁者。那時候他的事務所規模很大,有三四十人”。弗蘭克還記得,有一次諾伊特拉[136]請朱利葉斯·舒爾曼去為他的作品拍攝照片,他把舒爾曼支來喚去,還堅持要親自規定好每一張照片的角度和構圖——通常這都是由攝影師來決定的。
在格倫·盧肯斯的鼓勵下,弗蘭克開始選修建筑學的課程。隨后,在1949年秋季,他終于正式入讀南加大,成為了美術系的本科學生,他至今堅信是盧肯斯幫他付了部分學費。[137]弗蘭克能進入南加州大學,可以說是機緣巧合,一開始他只是跟著哈特利表哥在校園里混日子,順便選修了一些他覺得有意思的夜校課程,白天還是得去葡萄地公司打工。而后來,他的興趣在這所校園里逐漸發展,終于使他找到了方向,成為了正式的學生。1949—1950學年是弗蘭克正式入學后的第一個學年,這一年他修讀了建筑設計的一系列基礎課程、建筑史和繪畫課。成績全是B,除了手繪是個C。入學后第一個學期,他還繼續選修了格倫·盧肯斯的陶藝課,而到了第二個學期,他只上了開頭的幾周便放棄了這門課,這也是他成績單上唯一顯示“棄課”的課程。1950年初,弗蘭克終于下定了決心。沒有理由再繼續學習陶藝了,因為他已經決定,要做一名建筑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