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加拿大
- 弗蘭克·蓋里傳
- (美)保羅·戈德伯格
- 20431字
- 2019-09-11 10:06:09
弗蘭克·蓋里于1929年2月28日,出生于多倫多總醫院(Toronto General Hospital),出生時他的名字叫弗蘭克·歐文·戈德堡。同當時北美大陸許多的第一代和第二代猶太移民家庭一樣,剛剛生下第一個兒子的戈德堡一家,也在為了基本的生存而辛苦掙扎。弗蘭克時年24歲的母親出生于波蘭的羅茲(Lodz),原名叫薩迪·西爾瑪·卡普蘭斯基(Sadie Thelma Caplanski),八歲時跟隨著她的父母——塞繆爾(Samuel)和利亞(Leah),為了逃離當時彌漫整個東歐的反猶太主義,跨越重洋來到了多倫多。塞繆爾在羅茲原本經營著頗為成功的煤炭運輸生意,然而當地警察對他雇員頻繁的偷竊行為置之不理,拒絕出面制止,最終他忍無可忍,關掉生意,選擇了離開。他先是搬家到了荷蘭,后來又從那里出發到了加拿大。抵達北美之后,塞繆爾把家族的姓氏簡化成了卡普蘭(Caplan)。最終他在多倫多定居下來,開了一家五金店。
弗蘭克出生那年,他的父親歐文·戈德堡28歲。雖然沒有過童年時代被迫逃離故土的創傷,但是歐文的童年,甚至要比西爾瑪更為艱辛。在西爾瑪離開波蘭時的那個年紀,他同樣也在經歷著苦痛。歐文出生在1900年的圣誕節,是紐約市地獄廚房(Hell's Kitchen)街區一對移民夫婦的九個孩子之一。他的父親弗蘭克·戈德堡是個裁縫,在歐文九歲那年就去世了——后來為了紀念父親,歐文把自己的兒子也命名為弗蘭克。父親的去世使得一家人失去了經濟來源,陷入極度的貧困。歐文在四年級時便輟學,之后幾年的大部分日子里,他流落街頭,有點像狄更斯筆下描寫的那些貧苦的少年,過著一種紐約版的“狄更斯式”的童年生活。為了貼補家用,他在雜貨店、游樂場和其他任何他能找到的,可以讓一個孩子通過幾小時的體力勞動賺取幾個美分的地方打工,因為他的努力工作,母親和兄弟姐妹們才得以勉強糊口。歐文勤勉、有求知欲、堅強而富有進取心,他的兒子弗蘭克也繼承了他的這些優秀品質。日后,這些品質給他兒子帶來的積極影響顯然比給他自己的要多得多。歐文做過許多種不同的營生,他當過果蔬店掌柜,做過老虎機生意,當過卡車司機,做過拳擊手,幫人設計和制作過家具,還曾在酒水專營店工作,終其一生他都在尋找一個既能帶來成就感,又能有一份不錯的收入的職業,但這兩樣最終他都沒能得到。
因為不安分的性格,歐文選擇離開紐約外出闖蕩,先是到了克利夫蘭,在那里他經營了一陣子果蔬店。后來,因為一些至今仍不清楚的原因,他選擇落腳在多倫多。據他的兒子推測這可能與他老虎機生意的銷售渠道有關。那時候的多倫多,至少在外表看來,與移民文化占據主導的、雜亂無章的紐約截然不同。多倫多顯得優雅得多,更像是一座英國城市。在20世紀30年代,這座城市還沒有形成那種在幾十年后成為其標志的文化和種族的多樣性,那種讓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認為這座城市與紐約同樣吸引人的充滿活力的特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多倫多的人口構成非常單一,大部分市民都是新教徒(Protestant)。當時,這座城市衡量人口變動的最主要參數,便是其市民所宗的不同新教教派的占比。20世紀30年代早期[17],市民中31.5%的人是圣公會信徒(Anglican),另外21%隸屬于加拿大聯合教會(United Church of Canada),還有15.3%則是長老派的信徒(Presbyterian)。1923年,當時供職于《多倫多星周刊》(Star Weekly)的歐內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曾在一封信中抱怨說,他離開了巴黎而“來到了多倫多這座只有教堂的城市”[18],說那里“85%的囚犯在星期天會去教堂。官方數字”。
總體上來說,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加拿大不歡迎任何來自大英帝國以外的移民。比方說,在1923年[19],加拿大就曾明令禁止過中國移民入境。而與蒙特利爾(Montreal)相比更為保守而自負的多倫多,在移民問題上也同樣顯得更加目光短淺。1934年是多倫多建城的第一百年,在那時整個城市的人口才只有大概60萬,這也直觀地表明了這座城市在那個時代既不能,也不想成為一座國際化的大都市。這座城市的價值觀,是一種英國式的保守,與美國中西部地方主義(provincialism)的結合。
猶太人是第一個能夠成功地打入這座英國中產階級文化堡壘的族群。1901年,歐文·戈德堡在紐約出生后的第二年,多倫多的猶太人口[20]只有3100人。到了弗蘭克出生后不久的1931年,多倫多猶太人族群的總人口已經增至4.6萬人,大約占到了全城總人口的7%,猶太人已成為這座城市里最大的少數族裔群體。如果說多倫多過去并不怎么歡迎猶太移民的話,面對迅速崛起的、龐大的而且是永久性的猶太社區,這座城市似乎也只能無奈地接受這個現實。
但是,猶太人不斷增長的人口,有時會導致原本在人口上占據多數的新教徒對猶太人更加嚴重的歧視,乃至于發展成為對猶太人的戒備心。1920年,市議員們[21]曾經考慮通過一項法律,以禁止除英語之外的其他語言的廣告標牌,這項禁令明顯是針對城中的猶太商店所掛出的意第緒語(Yiddish)標識的。(諷刺的是,幾代人以后,隨著魁北克獨立運動的發展,加拿大規定全國所有的標牌都必須采用英法雙語,英語區的多倫多雖然不情不愿,但也只得照做。)1930年代,多倫多的另一個重要的文化和政治風向,是對于共產主義威脅的廣泛擔憂,和美國的情況差不多,這種情緒也經常被和反猶太主義混為一談。因為在當時,許多的猶太人,特別是在成衣行業工作的猶太工人們,非常積極地投身于工會運動。在保守的多倫多,猶太人在政治上很少有右派,對很多加拿大人來說這也助長了他們心中猶太人是“外來者”的意識。歐文·戈德堡就是當時非常典型的一個左翼猶太人:他政治上左傾,反對矯揉造作的上流社會。如果說他身上有什么特質能讓人聯想到電影中的那些經典的硬漢形象的話,那便是他的那顆堅守左派自由主義的心了。
當時多倫多最主要的猶太人社區位于城市的中心地帶,皇后街(Queen Street)以北,大學大道(University Avenue)以東。薩姆·卡普蘭(Sam Caplan)零亂的小五金店就坐落在西皇后街(Queen Street West)366號,他和利亞還買下了貝弗利街(Beverley Street)15號,靠近路口的一幢狹小的二層磚房。肯辛頓市場[22](Kensington Market)——鱗次櫛比地排滿了販賣魚類、肉類等農產品,以及宗教相關書籍和工藝品攤位、店鋪的大市場,是猶太區事實上的市鎮廣場,周邊的街道上分布著多如牛毛的猶太教小教堂、商店、熟食店和社區中心。整個街區密度很大,由許多中小型住宅樓聚合而成,建筑大部分是磚房,一些是獨棟的,還有一些則是聯排式的。這個街區距離中心城區的商業區有一定距離——乘坐有軌電車比較快,步行則要走上好一會兒了——所以這一帶沒有高層建筑。不過,街區里零零散散地分布著許多工廠。這種住宅和工業區混合的組成方式,使得這個街區雖然不是貧民窟,但也絕對成不了那種高檔的社區,同時也使得這里更受猶太人的青睞。加拿大自行車和機動車公司(Canada Cycle and Motor Co.)——CCM,一家原本生產自行車的公司,后來逐步轉型成為冰球裝備廠商——的工廠也在皇后街上,就在卡普蘭家的五金店后面一點,薩姆(塞繆爾的簡稱)·卡普蘭和那里的工人們關系很好。
1920年代的多倫多猶太區,像當時的許多少數民族社區一樣,讓人感覺與這座城市的其他部分既相互聯系又彼此隔離。街道兩側的那些有門廊的磚房,看上去和多倫多其他社區的房屋并無二致,從街區東側的一些房子里你能夠直接望到主城區,甚至都能隱約看見現代多倫多天際線的起點——加拿大皇家銀行(Royal Bank of Canada)總部的那座石灰巖高塔。盡管,這里的建筑和街邊的標志與這座城市的其他地方都差不多,但在這里生活的居民們則可以說是和多倫多其他社區的居民完全不同的。
卡普蘭一家是這個社區的堅定成員。塞繆爾還是他所在的位于達西街(D'Arcy Street)的社區小教堂的主席,像許多普通的猶太教信徒一樣,他定期參加禮拜,學習《猶太法典》(Talmud),星期六不工作。等到弗蘭克大了一點以后,塞繆爾常常會在星期六讓他去幫忙看店,而自己則依舊遵守著安息日(Sabbath)的戒律。他似乎可以接受他的外孫褻瀆安息日,只要他自己不破戒就沒問題。塞繆爾以弗蘭克充當“安息日異教徒”(shabbas goy)——這個詞傳統上用來形容被猶太人雇用的,在安息日替他們進行那些被禁止的工作的非猶太人——的行為,讓他的妻子利亞很生氣。“但是她默許了這件事,”[23]弗蘭克回憶道,因為全家人需要店里的這份收入。“他們又有什么別的辦法呢?”而且很顯然,小弗蘭克十分享受待在店里的時光,他沉迷于那些架子和櫥子里裝著的各式各樣的五金零件。
每當塞繆爾獨自看店的時候,[24]利亞就會在家做好了飯給他送過去,每天兩頓。而除了擅長烹飪以外,利亞還有一項技能[25]——治病。在社區里她算是個小有名氣的“赤腳醫生”,生病的鄰居們常常會來找她,請她給開一些草藥,如果病情嚴重,她還可以上門接診。很多年過去后,她的外孫還會回憶起小時候和外祖母一起去給鄰居看病的經歷,祖孫倆像節日守夜一樣,坐在昏暗的燭光前,外祖母拉起病人的手臂,用羽毛筆在手肘上書寫下一些意第緒語句子。
雖然以中產階級上層的標準而言,卡普蘭家位于貝弗利街上的房子顯得較為平常,但它仍比大部分底層百姓的廉價經濟公寓要好上一些。與多倫多后來的,那些提供給新移民的狹小而擁擠的貧民窟住宅比起來,卡普蘭家算是相當舒適了。面朝街道的小起居室后面是一間餐廳,整幢房子后面更是有一間寬闊的廚房。外祖父的房子留給年幼的弗蘭克的印象是顯得有點幽暗昏沉,房間里佇立的沉重的木質家具,桌上的蕾絲桌巾和銅制燭臺,還有掛毯般將窗戶完全遮起的厚重窗簾,[26]無不加深了這一印象。餐廳的一個小臺子上有一部電話,旁邊的一道門則通往黑暗的地窖——那里貯藏著利亞自釀的紅酒。屋后的大廚房里安放著一座老舊的鑄鐵灶臺和一張大桌子。整幢房子的風格是東歐式的,這也是塞繆爾和利亞那代猶太移民典型的家裝風格,而對他們的孫輩弗蘭克來說,這樣的家裝和陳設則顯得有點神秘而又充滿異域風情。
卡普蘭家有兩個孩子:卡爾曼[Kalman,后來他把名字英語化,改為凱利(Kelly)]和西爾瑪。西爾瑪是個既聰明又有志氣的姑娘,她的夢想是能夠上大學,然后去讀法學院。但是,父母卻連高中都沒有讓她讀完,這成了她終身的遺憾。在她的父母親看來,接受教育是男人的事情。不過,他們允許她學習了一些音樂方面的課程,這也使她一生對音樂、藝術和戲劇都有著濃厚的興趣,后來她也把這種興趣傳遞給了她的孩子們。(過了許多年,在養大了兩個孩子以后,她還靠自學完成了高中和大學的學業,甚至還學習了一些成人的法律課程。)早年時缺少受教育的機會,一直讓西爾瑪耿耿于懷,當然,一方面也是因為父母對于她哥哥凱利的偏心。凱利被他們的父母鼓勵去讀了法學院,雖然他自己對法律并沒什么興趣——拿到法律學位之后,他甚至沒有從事過一天法律相關的工作。西爾瑪則被叫到了父親的店里幫忙,同時也在物色著合適的結婚對象,準備出嫁。
在遇到歐文·戈德堡之前,西爾瑪曾和另一個男人短暫的交往過,但是這段關系并沒有走到最后——他覺得養不起她,便離開了多倫多。隨后不久她便認識了歐文,歐文是個有志氣的,熱心腸的人。不過,他并不是西爾瑪最理想的那種追求者。但這并不妨礙歐文對她的熱情,他完全被她迷住了。多年以后,他們的女兒,多琳(Doreen)說:“他愛她愛得發瘋,徹底地迷上了她。”[27]雖然并不清楚西爾瑪對于這個被她兒子描述為“某種程度上像一顆粗糙的鉆石”[28]的男人是否有著同樣的深情,但她最終答應了他的求婚。他們在1926年10月31日,萬圣節那天結了婚。
新婚的戈德堡夫婦搬到了拉肖莫路(Rusholme Road)上一幢雙戶住宅的二層單元房里,就在貝弗利街上的卡普蘭家往西大約兩英里(約合3.2千米)。幾年后,他們的兒子出世了。遵照用過世的親人的名字為新生兒命名的猶太傳統,他們給兒子起名叫作弗蘭克——歐文父親的名字。他的希伯來語名字叫作以法蓮(Ephraim),可能是薩姆和利亞起的。西爾瑪為兒子取了中間名——歐文(Owen),她一直不太喜歡戈德堡這個姓氏,[29]所以想著給孩子取一個像樣一些的中間名,也許有朝一日就可以用作姓氏,把戈德堡替換掉。卡普蘭家的孫輩總共有四個孩子——凱利·卡普蘭的兩個女兒朱蒂(Judy)和雪莉(Shirley),弗蘭克以及小他八歲的妹妹多琳。弗蘭克是孫輩里唯一的男孩,所以,塞繆爾和利亞老兩口對這個外孫寵愛有加。
* * *
弗蘭克很懂事。他是個害羞但又很好問的孩子,當然,如果有時候他因為自己的一點天生的缺陷——左腿膝蓋下面的一個小肉瘤,會讓他在不穿長褲的時候感到不自在——在其他孩子中間感到尷尬,他也會有些任性和小脾氣。在他五歲的時候,他父親的一位嫁得很好的姐妹,也是整個戈德堡家當時最富裕的一名成員——羅茜(Rosie),說服了歐文和西爾瑪允許她帶著弗蘭克去做個手術,把這個肉瘤移除。然而因為害怕在手術中被麻醉,弗蘭克在手術開始前掙脫了手術臺,無論他有錢的姑姑和他的父母怎么勸說和利誘,他都拒絕再接受這個手術了。這個小肉瘤也因而就這樣伴隨了他一生。他害怕失去控制權,因此他頑固地拒絕一切可能使他陷入這種境地的可能,即使這會給他帶來潛在的巨大的裨益。這也成為后來在他一生中反復出現的一種處事方式。
在蓋里的童年里,是他的外祖父母,向他展示了這個世界的多姿多彩和無限可能。與他多年之后還會以“暴躁”來描述的父母親相比,在他的記憶中,外祖父母的家就是他的“避風港”[30]。從他家騎車到貝弗利街上的那所老房子只需要15分鐘,在那里他度過了許多難忘的時光。他還記得有時候[31]他會在那里過夜,晚上就睡在塞繆爾和利亞那拼起來的單人床中間的縫隙上。外祖父的五金店帶給了他無盡的童年歡樂,從他被托付在每周六幫忙看店之前就是如此了。對于一個小男孩來說,那里就是一個裝滿了螺絲、螺栓、錘子、釘子等各種各樣的日常小玩意的游樂場,所有這些小物件在小弗蘭克的心中都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五金店里那種復雜而又有序的混亂感讓他覺得既有趣又神秘。那里永遠有新東西等待著他去發現。在他至今依舊清晰的記憶中,那里不僅僅是一個有著許多有趣小東西的地方,那間小店是一個整體,它本身就是一件由無數迷人的精密工藝組合而成的完整的物件。后來,他還在店里學會了[32]幫著外祖父修理鐘表、烤面包片機,在管道上刻螺紋以及切割玻璃。
但是對弗蘭克來說,最為重要的童年記憶,則是和外祖母在廚房里的游戲。童年時代,外祖母常常領著他一起去五條街之外的約翰街(John Street),從那里的木工房買上一些麻袋裝著的散碎木料。回家之后,利亞就會打開一個麻袋,把里面那些形狀各異的小木塊倒在廚房的地板上。正如五金店里的那些激發了弗蘭克童年想象力的裝滿螺絲螺母的貨架一樣,這些碎木塊也成為他想象力的原材料。利亞會和弗蘭克一起坐在地板上,用這些小木頭塊,搭建他們想象中的建筑、橋梁,甚至是整座城市。
“弧形的木塊[33],看起來很像橋梁和高速公路,那會兒甚至還沒有真正的高速公路呢,”許多年之后弗蘭克回憶道,“我太喜歡玩這個了。在和我一起玩的時候,她把我當作大人來對待,我們倆是平等的。”他說后來之所以考慮做一名建筑師,正是因為回憶起了當年在外祖母的廚房里,用那些奇形怪狀的小木塊搭東西玩兒的時光,他覺得那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樂趣[34]。我意識到我可以把這個當作我的職業”。除了這些小木頭,每當烤猶太白面包(challah)的時候,利亞還常常會掰一小塊兒面團給弗蘭克玩,這塊面團便成了小弗蘭克的“培樂多”橡皮泥(Play-Doh)。
除了玩小木塊外,利亞對她的外孫還在另一方面也有著深遠的影響,不過和搭木塊比起來,這方面的影響表現得更為潛移默化。同傳統猶太社區里許多其他的猶太婦女一樣,利亞也經常做魚肉丸(gefilte fish)——一道由煮熟的魚肉餡做成的傳統菜肴,這是每周五的安息日晚餐的必備。每到星期四,她便會到肯辛頓市場去買上一條活鯉魚,用裝滿水的袋子把它提回家,放到浴缸里頭養著,直到一切就緒,才把它殺掉做菜。弗蘭克常常和她一起去市場買魚,一回到家他就會著了迷似的在浴缸跟前盯著里面游來游去的鯉魚出神。“我常常在浴缸邊上[35]看鯉魚。每次一看就是好長時間。然后到了星期五,鯉魚不見了,魚丸端上來了。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兩樣東西我都對不上號,不知道今天吃的魚丸就是用昨天浴缸里游的魚做的。”多年后弗蘭克回憶道。
游動的鯉魚的形象一直清晰地留存在了弗蘭克的記憶中,以至于他成年之后還經常談起,甚至坦陳這就是他作品中標志性的魚形元素的來源。有一種說法是他設計的著名的魚燈和魚形雕塑,以及他建筑中的魚形曲線,都是由童年時觀察外祖母家浴缸中的鯉魚的經驗啟發而來的。他很久之后也確實承認了這一點,不過,這其實只是他的一種“假裝反智主義”的話術[36]而已。[37]
塞繆爾,他的外祖父,則是以另一種方式影響著弗蘭克,他鼓勵弗蘭克對世界始終保有強烈的好奇心。夏天的夜晚,他會和他的外孫一起,坐在樓下的門廊上聊天——塞繆爾把他的門廊稱作是他的“避暑山莊”[38]。他總會對弗蘭克強調“提出問題的重要性[39]。為什么早上太陽會升起來?為什么冬天樹木會改變顏色?為什么天空是藍色的?對任何事都要不停地問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我認為這讓我能夠始終保有好奇心,對我后來的成長有很大的幫助。”弗蘭克回憶道。
他們也會討論《猶太法典》,“陷入那種古老的[40]關于‘為什么這樣’和‘為什么那樣’的討論之中,”弗蘭克至今記憶猶新。這些討論給了他一種直觀的印象,覺得猶太教就是一個不斷地提出問題的宗教。而且在猶太教的世界觀看來,問題本身,至少和答案同等重要,甚至比答案更為重要。后來弗蘭克把這種討論稱之為“我們身為猶太人最為寶貴的財富之一[41]……這是一種反復的提問與回答的過程,直到你停下來說‘好了’。我太喜歡這種討論了。那時候我特別喜歡和他這樣聊天。我的《猶太法典》都是和外祖父學的。與外祖母那種普通信徒的虔誠有所不同,外祖父的信仰更多的是基于疑問——《猶太法典》中的第一個詞就是‘為什么’。它整個就是一本關于疑問的書。我太喜歡這玩意了。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它。我對這本書里寫的一切都很好奇。”
外祖父母在弗蘭克的孩提時代里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而父母也并沒有缺席他的童年。他的母親西爾瑪,很希望他能夠去多了解那些她自己當年沒有機會去接觸的文化,她在弗蘭克八歲的時候就開始帶他去看音樂會,還常常帶他去參觀位于布魯爾街(Bloor Street)——距離貝弗利街15號他外祖父母家只有幾條街的多倫多美術館(Art Gallery of Toronto)。第一次去參觀的時候,弗蘭克在美術館的中廳——沃克廳(Walker Court)里見到了一幅水彩風景畫,畫面內容是“山丘、大片的藍色和海洋”[42],很多年之后他依然記得這幅畫,因為那是他第一次被繪畫作品所感染,他意識到了藝術除了能給人以轉瞬即逝的美感之外,還有著改變一個人的生活的力量。這次參觀就是一次改變他人生軌跡的經歷,他記得從那時候起,他對藝術開始有了濃厚的興趣,好奇藝術家是如何創作出那些能夠如此深刻地打動別人的作品的。[43]
弗蘭克同父親的關系則是時好時壞。歐文每天辛苦地忙碌于他那租賃和維護老虎機、彈球機和自動點唱機的生意,但收入并不穩定,就和他的心情一樣。生意好的時候,他會變得溫和又大方,而當生意不順時,他就經常會拿兒子出氣。歐文常常用木頭給弗蘭克雕一些小玩具,他也很喜歡和兒子一起畫畫或者一起制作小東西。在他女兒多琳的記憶里,他“喜歡擺弄小物件。[44]他喜歡塑料、紙還有木頭等一切材料。他覺得材料很有趣”。弗蘭克顯然繼承了他父親對于材料的喜愛。
弗蘭克一歲多的時候,因為歐文的一些生意上的需要——具體是什么業務已經無從查考——戈德堡一家曾經短暫離開過多倫多幾個月,那段時期他們住在布魯克林的J大街(Avenue J)。不過沒多久他們就返回了多倫多。弗蘭克四歲時,家里的條件開始有所改善,他們在西鄧達斯街(Dundas Street West)1364號租下了一棟兩層樓的磚房,離他們原先在拉肖莫街的公寓并不太遠。到了1937年,西爾瑪生下了弗蘭克的妹妹多琳,而歐文的生意也有了不小的起色,他們終于湊齊了一筆首付款,把這棟房子買了下來。弗蘭克記得大概是花了6000塊。“我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弄來的[45]這筆錢。”他說。
雖然鄧達斯街算是一條主干道,街上還有連通多倫多市中心的有軌電車穿行而過,但在戈德堡一家搬過去那會兒,這一帶相對而言還算是個安靜的以居住為主的社區。而如今,這條街已經徹底發展成一條商業街,整個社區也從舒適的下層中產階級社區轉變成為了新移民的聚居區。到了2011年,戈德堡家在鄧達斯街1364號的那所房子,已經成為了多倫多越南人協會(Toronto Vietnamese Association)的總部所在地,與其相鄰的幾家店面是一間福音派小教堂、一家體育酒吧和一家葡萄牙旅行社。
在戈德堡一家住在那里時,這棟房子還有著寬敞的朝向鄧達斯街的開放式門廊。如今,為了獲得更多的商業空間,這個門廊已經被封上了。當年,房前有足夠的地方,讓西爾瑪種上一小片仙人掌,屋后還有一個小后院和車庫。房子內部的感覺很像弗蘭克的外祖父母家,只不過顯得更大更寬敞一些。一樓前面是一間有著花飾鉛條凸窗的起居室,一扇鉛條玻璃門把起居室和餐廳分隔開來,后面則是一間封閉式的陽臺和大廚房。廚房里擺放著新式的灶臺——歐文對他岳父母家那種老式的灶臺實在是深惡痛絕。他覺得那種老舊的玩意,給做飯的利亞帶來了太多不必要的麻煩。而據多琳說,外祖父塞繆爾之所以始終拒絕更換新式灶臺,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在他的感覺里,只有老式灶臺上烹飪出來的食物,才會帶著那種懷舊的味道,讓他能夠“想起他的故鄉”[46]。歐文在這件小事上表露出的對利亞的關心,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他雖然總是脾氣很大,但其實是個很懂得體貼別人的人。
不過,買下鄧達斯街的房子后,戈德堡一家并沒有在那里住太久。就在那一年的下半年,歐文獲得了一個成為區域獨家經銷商的機會,還是賣老虎機。在當時看來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很好的機會,能夠讓他的收入更加穩定。只不過唯一的問題在于,他的經銷區域遠在蒂明斯,一座位于多倫多以北428英里(約合688.8千米)的,被茂密森林環繞的礦業小城。于是,他們只得又把鄧達斯街1364號的房子租了出去,八歲的弗蘭克也因此不得不離開了他從幼兒園開始一直就讀的,離家四個街區的亞歷山大·繆爾小學(Alexander Muir Elementary School)。弗蘭克和他年幼的妹妹多琳,還有西爾瑪和歐文,就這樣非常突然地,舉家搬到了這個和多倫多截然不同的地方,那里沒有了外祖父母,沒有了猶太社區,沒有了多倫多美術館,沒有了梅西音樂廳(Massey Hall)上演的那些音樂會,也沒有了肯辛頓市場和浴缸里的鯉魚。在蒂明斯,猶太人家庭大概只有30戶,在全城三萬人口中算是絕對的少數族裔,城中大部分的居民是芬蘭裔、波蘭裔和法裔加拿大人。
這30戶猶太人中不乏一些很有錢的家庭,他們在當地經營著林場和造紙廠等生意。伐木、造紙和采礦,是蒂明斯的三大支柱產業。其他的一些猶太人則主要是小店主。歐文的生意在這里沒有競爭者,這里沒有其他人經營“博彩業”[47]——多年以后弗蘭克這樣表述他父親的工作。在戈德堡一家剛搬到蒂明斯時,雖然西爾瑪很快就加入了猶太婦女組織哈達薩(Hadassah)在當地的分會(她最后還成為了當地分會的主席),但當地的猶太社群對于接受他們還是顯得有些猶豫。一方面是因為歐文所從事的跟賭博沾邊的生意,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們并不富裕的家境。經過了一段時間的熟悉和了解之后,因為西爾瑪對社區工作的投入,以及歐文謙和有禮的為人,鄰居們才終于接納了他們。但是弗蘭克始終無法忘記,剛開始的時候鄰居們防備的冷眼,以及他的家在猶太社群中那“岌岌可危”的位置,這種境遇對于離開了熟悉的親人和朋友,搬到幾百英里以外與世隔絕的寒冷小城的一家人來說非常難熬,更不必說這個家還有一個新生兒需要照顧。
安娜·甘巴(Anna Gangbar)——蒂明斯小猶太教堂唱詩班指揮的女兒,也是弗蘭克的朋友圖蒂·林德(Tootie Linder)的妹妹——說:“對于孩子們來說,從小在蒂明斯長大[48]是個很艱苦的歷程。那里非常非常的寒冷。冬天實在是太長了,在雪化之前,根本就沒辦法出門。”不過,如果除去惡劣天氣的因素,安娜·甘巴說:“住在那里還是挺好的,社區不是很大。猶太人社群中的很多家庭都很有錢。但是弗蘭克的爸爸卻沒有個穩定的職業,他辛苦地養家糊口維持生計。對他來說在蒂明斯生存一定很困難,我敢肯定。”
戈德堡一家人在蒂明斯住在伯奇街(Birch Street)8號的一座木板平房。臥室有兩間,弗蘭克和多琳共用其中的一間。地下室則成了歐文的倉庫和工作間,里面堆滿了老虎機和彈球機,以及維修養護這些機器的工具。雖然這所房子比他們原來在鄧達斯街的房子小了不少,但是,在生活水平相對較低的蒂明斯,戈德堡家能夠雇得起一個波蘭管家,這也使得西爾瑪不用整天忙于家務,可以有空和其他猶太婦女一起參加哈達薩的活動。
在弗蘭克的記憶中,蒂明斯這個地方讓他見識到了兩樣東西:一個是冰球,這成了他一生的愛好;另一個是反猶太主義,這是他在多倫多所沒有感受過的。在多倫多,猶太人要么團結在自己民族占據主導地位的社區之中,比如他外祖父母家那一帶的猶太社區,要么則已經融入了那座民族越來越多樣化的城市。然而在蒂明斯,猶太人則絕無可能成為主流。而且,在這座小城里,猶太人甚至很難隱藏自己的猶太身份,這也使得這里的種族關系顯得更為緊張。在這種小城市,每個人對城里的其他人都知根知底,知道誰家是芬蘭裔,誰家是法裔,誰家是波蘭裔,誰家又是猶太人。種族間緊張的關系其實也不僅僅是源于宗教因素:法裔和波蘭裔雖然同樣都是天主教徒,但他們之間的關系也很壞。
弗蘭克是伯奇街學校里唯一的猶太孩子,也是在這所學校里他獲得了關于反猶太主義的最初體驗。“那里大部分是波蘭人[49],在礦上工作的波蘭裔家庭的孩子們。”他回憶說。在弗蘭克十歲時,他常常被一些波蘭孩子欺負,他們在放學路上尾隨他,“有時還會打我。后來我終于鼓起勇氣反擊,我也打了他們。”他說。他記得有一次,一個波蘭男孩在回家路上追著他打,“他說打我是因為我殺死了耶穌基督。我記得我那會兒還問我的母親,為什么他們會認為是我殺了耶穌基督”。
伯奇街學校有一座冰球場,在那里弗蘭克得以接觸到了冰球運動,建立起了對這項運動的熱愛,成年之后他還會經常打冰球,這也成為了他一項終身的愛好。冰球場是和附近一所法裔加拿大人的天主教教會學校共用的,弗蘭克記得,那里的學生和他一樣,對那些波蘭壞小子們也是深惡痛絕。“他們看到我也總被那些波蘭孩子欺負[50],于是就把我也當作了他們的伙伴,我們一起對抗波蘭人,”他回憶說,“這也是為什么我到如今也對法裔加拿大人特別有好感。”
戈德堡一家常常會在學校放假時一起回多倫多,通常是坐火車。“我特別喜歡坐火車[51],因為那樣我們晚上從蒂明斯出發,轉天一大早就到多倫多了,多倫多聯合車站(Union Station in Toronto)實在是漂亮極了。”弗蘭克回憶道。聯合車站是一座宏偉的學院派風格(Beaux-Arts)的建筑,有著柯林斯式(Corinthian)柱廊和一個巨大的中央大廳,但對于弗蘭克來說,吸引他的絕不僅僅是那宏偉的建筑,對他來說更為重要的是,到達聯合車站,意味著他和他的家人終于得以暫時逃離艱辛的蒂明斯,哪怕只有幾天的時間。
塞繆爾和利亞從來沒有去過蒂明斯,但是他們也以另外一種方式利用著火車。每逢星期四,利亞就會把她剛剛做好的面丸雞湯、魚肉丸和其他為星期五的安息日晚餐準備的傳統菜肴,用食盒仔細地裝好并打成包裹,然后把包裹拿到聯合車站,放在開往蒂明斯的火車上。而遠在蒂明思的西爾瑪,會在每星期五的早晨守候在蒂明斯的車站,等待著從那列多倫多開來的列車上,把媽媽的晚餐拿回伯奇街的家。
在蒂明斯,蓋里迎來了他的青春期,而他與父親那本就略顯尷尬的關系,也因此更增添了幾分緊張。歐文對于弗蘭克不斷增長的體重感到最為惱火,他經常想方設法地提醒兒子注意他正在發胖的身材。有時他甚至以嘲弄自己的兒子為樂。弗蘭克記得,11歲時,有一次他正在和父親一起清洗自家的汽車,突然,歐文調轉水管對準他,把他澆成了一只落湯雞。
但是,也正是在蒂明斯的那些年,弗蘭克留下了他關于歐文的最為寶貴的童年記憶。1940年,歐文開車去了一趟芝加哥(Chicago),到他銷售的那些機器的供應商——位于芝加哥富勒頓大街(Fullerton Avenue)上的“新奇工廠”(Mills Novelty)公司去開會,他帶上了弗蘭克同往。這一次,歐文一反常態地沒有因為工作的事情而分心,也沒有陷于失落或者焦慮而導致情緒失控。“我父親開著他的車[52],帶著我——我們從蒂明斯一路南下,經過了溫莎(Windsor)、底特律(Detroit)、安娜堡(Ann Arbor)、印第安納州的加里市(Gary,Indiana),最后到達了芝加哥。”蓋里回憶道,“因為沒錢,我們只得在基督教青年會(YMCA)的旅店里過夜——睡在一間排滿了小床的房間里。我還記得我們在一間熟食店吃午餐,就在芝加哥捷運(El)的高架鐵路底下。我從來沒有和父親如此親密過。他沒有像平時那樣對著我發火——他的脾氣我到現在都記得。這次旅行真的是太讓人難忘了,我到現在甚至還能畫出來我們在芝加哥去過的那些地方。”70多年過去了,弗蘭克依舊能夠回憶起這次旅行中的許多細節,包括他們在安娜堡觀看了一場棒球隊的特別表演賽。然而,芝加哥的歡樂時光,在這次旅行結束之后就再也沒有重現過。
弗蘭克與父親之間更為常規的互動方式,則可以從弗蘭克在蒂明斯賣報紙的經歷中一窺端倪。早上,他會前往位于小鎮的主街——第三大街上的蒂明斯日報社(Timmins Daily Press),以每份三個美分的價格,買上五份報紙。買完之后就往家走,在回家的路上沿路叫賣:“蒂明斯日報!”通常一路下來會賣掉三四份。但他從來沒有把五份報紙全賣出去過,因此他回家后,歐文經常會看著剩下的報紙,并對弗蘭克說,他敢肯定如果是多琳——那會兒剛四五歲——去賣的話,一定會全賣掉的。為了證明他的說法,歐文會抱起多琳,拿上剩下的報紙,去到附近的一家安裝著他的老虎機的酒吧里。“他會領著這個拿著報紙的小女孩走進去[53],然后她就會把報紙賣掉。”弗蘭克回憶說。
這顯然不是一場公平的比試——人們當然都更愿意去逗一個可愛的小姑娘開心——但是歐文卻經常性地用這種方式來嘲弄他的兒子——他稱之為“愚蠢的”和“夢想家”的[54]兒子。弗蘭克固執的性格,對歐文來說似乎也只是更加證明了弗蘭克的沒用,但歐文自己其實也很固執,而且他還頗以這種固執為榮。歐文經常說他已經很確信弗蘭克這輩子不會有什么成就了。
很明顯,歐文是在把自己的焦慮轉移到弗蘭克身上,時年30多歲的歐文,已經感到了一些擔心,和對于自己的懷疑,他懷疑自己是否有足夠的能力在生意上獲得成功,懷疑自己是否能獲得成就。同樣的,西爾瑪也以她自己的方式把她的壓力和失落轉移到了弗蘭克身上,但是她的方式還顯得溫和一些。一直以來,她都自視很高——她喜歡表現得很高貴,并且常常“談論她那高貴的英國背景[55],可能她是當作笑話講的,但她確實經常提起這個”。弗蘭克回憶說,她確實一直和她在倫敦的表親們保持著聯系。“在她看來他們都是些傲慢自大的家伙。”他說。她的女兒多琳甚至因此一直覺得“戈德堡家是很不堪的[56],而西爾瑪的家,卡普蘭家,則是個體面的家庭。好像我的母親來自于一個地主鄉紳家庭,然后一不小心,和戈德堡家這些‘下里巴人’扯上了關系,但是我們會努力地和這家人保持距離”。
西爾瑪的這些自視清高的想法,雖然對她來說顯得并不切實際,但好的一面是,這也成為了她鼓勵弗蘭克去把自己變得更好的動力。她相信教育的力量,而且,她還極盡所能地帶兒子去參觀博物館或者參加文化活動。當然,在蒂明斯這種機會很有限[57],但是在多倫多,能夠接受文化藝術熏陶的場所則有很多。除了西爾瑪父母家附近的多倫多美術館,他們還經常去參觀同樣位于布魯爾街(Bloor Street)上的皇家安大略博物館(Royal Ontario Museum),弗蘭克還記得他在那里見到了木乃伊。他們還會去梅西音樂廳,在那里弗蘭克得以接觸到交響音樂會。她很希望弗蘭克能夠有機會去學習鋼琴,但是他們的家庭收入實在是無法承受昂貴的鋼琴課程。弗蘭克倒是靠自學學會了彈一點簡單的曲子,但是他從來沒上過正規的鋼琴課。“我一直對自己不會樂器感到很遺憾,”[58]他回憶道,“我一直想學拉大提琴。因為我沉迷于大提琴。我也很喜歡鋼琴。”
西爾瑪長期以來對弗蘭克在文化藝術方面的引導,因1941年一次意外的事件得到了極大的鼓舞和肯定。那時弗蘭克12歲,正在準備他的受誡禮(Bar Mitzvah)。一直以來,弗蘭克偶爾會和歐文一起畫畫,有一次,蒂明斯的小猶太教堂舉辦了一場藝術展,他為展覽畫了一幅作品——一幅猶太復國運動(Zionist)的領袖西奧多·赫茨爾(Theodor Herzl)的肖像畫。這幅畫被評為了那次展覽的第一名。教堂唱詩班的指揮,也是弗蘭克學習受誡禮知識的導師,在看完那幅畫后的評論也極具鼓勵意義。弗蘭克,唱詩班指揮對西爾瑪說:“天賦異稟。”[59]
* * *
1942年上半年,弗蘭克快過13歲生日的時候,戈德堡一家突然地離開了蒂明斯,幾乎和他們五年前來到蒂明斯一樣的突然。限制老虎機新法規的出臺,讓歐文的生意一落千丈,這也讓他們一家人沒有任何理由再留在蒂明斯了。為了讓弗蘭克能夠在他外祖父的猶太教堂“埃茨·哈依姆”(Etz Haim)——位于達西街上一座改造過的老房子中的一個小猶太禮拜堂——進行更加完整的受誡禮儀式,他們一家人沒有任何耽擱,很快地就返回了多倫多。由于戈德堡家自己的房子里還住著租戶,弗蘭克和多琳被送到了貝弗利街他們的外祖父母家,所以弗蘭克也沒有回他原來的學校,而是去了貝弗利街附近的奧格登初等學校(Ogden Elementary School)。而西爾瑪的哥哥凱利一家當時也住在貝弗利街的老房子里,這座擁擠不堪的房子里已經沒有歐文和西爾瑪住的地方了,他們只得另覓他處寄宿。
隨著受誡禮的臨近,弗蘭克對于猶太教的熱情也越來越高,這也是因為他又住回到了虔誠的外祖父母家。回到多倫多之后,弗蘭克最親密的朋友,是一個叫作索利·波尼克(Solly Botnick)的男孩,他同樣來自于一個非常虔誠的家庭。索利和弗蘭克形容彼此是“超級猶太人”[60]。很多年之后,弗蘭克說:“索利和我,我們倆當時簡直是[61]為宗教信仰而瘋狂。我們熱衷于搜尋一切證據,來證明上帝的存在。”
然而,弗蘭克對于猶太教的這種狂熱,卻隨著他受誡禮的結束,戛然而止了。在那天的儀式上,按照慣例,他朗誦了《摩西五經》(Torah)的一段。儀式結束之后,他離開教堂,準備前往街角的社區中心,參加在那里為他舉辦的受誡禮招待會,并準備進行一場小演講。從教堂往外走的時候,他碰到了兩個教會里的老人。弗蘭克很高興他們能來參加他的受誡禮,他向他們打招呼,想跟他們搭話,探討一下他剛剛朗讀的那段《摩西五經》。誰知這兩個老人對他的話題根本不感興趣,連理都沒理他,徑自走了。似乎他們來只是為了招待會上提供的那些免費的食品和酒水——接受受誡禮的家庭要準備食物招待教眾,這是一項傳統。弗蘭克對于猶太教的認真的態度,在那一刻,似乎一下子就變得無法成立了。這就像是一個反向的啟示,讓他感到他之前鉆研猶太教義的那些努力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他至今還記得那天完事后,在回家的路上,他對一個人(可能是他的外祖父)吐露了他的想法,他說他終于想明白了“根本就沒什么上帝。[62]全都是些騙人的玩意”。
他不記得他的這番話得到了怎樣的回答。但是,僅僅因為和兩個幾乎不認識的人之間的一次失敗的談話,就讓一個虔誠的猶太教徒一下子轉變成為一個無神論者,這似乎很難解釋得通。更有可能的原因是,弗蘭克其實和其他的青春期少年一樣,一直就懷有一些對于宗教的疑惑,但他的這些疑惑一直以來都是處在一種被抑制的狀態。這種抑制來源于方方面面,比如他心底一直懷有的對于做一個孝敬的兒子和外孫的強烈意愿,又如與索利·波尼克的友誼給他帶來的對于猶太教義的濃厚興趣,再及他回到多倫多后和他尊敬的外祖父母的朝夕相處,這些都可能讓他暫時放下心中的疑惑,虔誠地信仰宗教。而當他的受誡禮一旦結束,潛意識中他可能就會覺得,自己對于宗教信仰的那種“義務”似乎也該隨之告一段落了。但是,由于他與外祖父的那些關于猶太教尊重“提問”的討論,都是建立在接受教義的前提下的,所以,他似乎并不僅僅拒絕了猶太教的傳統,同時他也否定了提問的價值。
在弗蘭克的受誡禮以及他的思想轉變后不久,戈德堡家房子里的租戶們就搬走了,他們一家人得以回到了鄧達斯街1364號的家。這一帶的社區在他們搬去蒂明斯的五年間并沒有什么顯著的變化——他們家房子的一側仍然是一塊空地,而另一側則是同樣的一座磚房,里面住著牙醫的一家,幾條街之外,還住著卡普蘭家的幾個表親。戈德堡家和他們的大部分鄰居都很熟識,而且這附近也足夠安全和熟悉,因此西爾瑪甚至會允許還是小女孩的多琳到街對面的猶太雜貨鋪去買食品——戈德堡家在那里有個記賬戶頭——或者到附近的甜食鋪子去買糖。
鄧達斯街1364號附近的這個社區,當時還是以住家為主,但再往外走幾條街,情況就不盡如此了。格萊斯頓大街(Gladstone Avenue)上的卡德伯里/尼爾森(Cadbury/Neilson)巧克力工廠就在這附近,在弗蘭克的記憶里,那是一座“有著現代主義窗子的大型工業建筑”[63]——那是他關于現代主義建筑最早的思考之一,也是他最早在他日常生活中注意到的現代建筑。附近還有達弗林公園跑馬場(Dufferin Park Racetrack)。若干年后,跑馬場變成了有著沃爾瑪(Wal-Mart)和玩具反斗城(Toys“R”Us)店的廉價百貨商場,但彼時它還是一座非常活躍繁榮的賽馬場地,弗蘭克從這里路過的時候經常會停下來看一會兒里面的賽馬和騎手。他在布魯爾學院(Bloor Collegiate)——一座裝飾藝術(Art Deco)風格的磚砌建筑——上高中時,跑馬場就在他每天上下學的必經之路上。馬場的街對面就是達弗林·格羅夫公園(Dufferin Grove Park),弗蘭克、多琳和他們的小伙伴們常去那里滑冰。鄧達斯街1364號周邊的整個地區雖然屬于多倫多的城區,但是從規模上看卻更像是那種市郊社區。當然,這里也不失生活上的便利,想要享受城市里的各種便利設施,只需要坐上有軌電車,一會兒就到了。
隨著弗蘭克升入高中,他逐漸地有了新的朋友圈,而這些新朋友里很少有猶太人。多年以后,他在回憶[64]那幾年的時光時,只能記起一個比較親近的猶太朋友,一個名叫馬文·霍瑟(Marvin Hauser)的男孩。而且,他們的友誼是建立在對爵士樂的共同愛好基礎上的,這同他和索利·波尼克的交情完全不同。1942年秋天,在布魯爾學院,他結識了羅斯·洪斯伯格(Ross Honsberger),這是他所結交到的第一個“心靈相通”的朋友。洪斯伯格后來成為了一位杰出的數學家,他和弗蘭克直到80多歲仍然保有十分密切的友誼。和弗蘭克差不多,他也是一個富有熱情,同時又抱持著謹慎的懷疑論的人。他開朗而健談,對廣泛的科學和文化話題充滿興趣,卻與后來的弗蘭克一樣,對宗教信仰秉持懷疑態度。除此之外,他還很會彈奏鋼琴。
“他和我很像[65],他質疑一切。像我一樣,認為沒有什么是神圣而不容置疑的。我們曾一起閱讀《圣經》,然后在其中找出來了138處自相矛盾的地方。”弗蘭克回憶道。后來,他們倆還合作了一篇題為《無神論與有神論》的論文,希望能夠借此給出對于“上帝不存在”這一論點的無可辯駁的證明。在他們成為朋友之后不久,他們倆曾經一起挖過一個很深的坑,用弗蘭克的話講,是因為羅斯“想要距離地心更近一些”[66]。他們還曾一起動手研發“永動機”,設計并且試圖建造一臺由一些安裝在滾輪上的木板組成的機器。在比弗蘭克小八歲的妹妹多琳的童年記憶里[67],她曾聽見弗蘭克和羅斯爭論了幾個小時,爭論的主題是一個令他們十分著迷的理論話題——一只蒼蠅是否能夠逼停一輛火車。另外,羅斯對于古典音樂的喜愛,以及他的鋼琴技巧,也從側面影響著弗蘭克,進一步增加了他對于嚴肅音樂的興趣。乃至于60多年之后,弗蘭克回憶起羅斯的鋼琴演奏,還是會充滿敬佩,“他那會兒常常會聊起[68]肖邦(Chopin),還學會了肖邦的《幻想即興曲》(Fantaisie-Impromptu),他的演奏簡直是太美妙了”。
羅斯并不是那些年里唯一給弗蘭克帶來智慧上啟迪的人。幾十年后弗蘭克還會回想起布魯爾學院的許多老師,回想他們是如何引領他接觸到了那些對他的一生都有著重要意義的事物。喬·諾布爾(Joe Noble),一位物理老師,弗蘭克形容他是個“大鼻子[69]、面色紅潤、總是笑容滿面……非常結實的愛爾蘭人”,他對羅斯和弗蘭克這兩個學生都非常喜愛,常常對他們的創造沖動加以鼓勵,而且還對他們的無神論觀點表示肯定。不過他也警告了他們,后者可能會讓他們在同學中間變得不那么招人待見。在布魯爾學院,弗蘭克愛上了英國文學課里的莎士比亞(Shakespeare)、丁尼生(Tennyson)和康拉德(Conrad),他愛上了歷史,他還愛上了木工房,在那里他可以用木材做出各種各樣的小東西。
但是,弗蘭克在布魯爾學院的幾年時光,其實過得并不順利。他對寫作感到很頭疼,所以他的文學課學得很不好,雖然他非常喜歡這門課和這門課的老師。他很害羞,總是不能參與到課堂討論中去,再加上他糟糕的寫作,這些都讓老師覺得,他不過就是班上一個普通的中等偏下生。此外,還有一件事讓他在學校感到更加尷尬,那就是學校的家長開放日活動。他的父親歐文——總是因為缺乏正規的教育而感到窘迫不安——在開放日上常常不知道該和弗蘭克的老師們談些什么,時而會說出一些讓弗蘭克感到難堪的話。西爾瑪也差不多,她在學校的言行經常讓弗蘭克尷尬得“想要爬到桌子底下去”[70]。弗蘭克印象中最尷尬的場景,就是歐文和他的英國文學老師見面的時候,他擔心歐文的缺乏教養,會讓那位他無比尊敬的、博學的教師,對他更為輕視。
高中的頭幾年,弗蘭克社交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就是到基督教青年會去參加例行的舞會。然而就是在這些舞會上,他再次體會到了身為猶太人的被歧視感和屈辱感。“女孩們會和我跳舞[71],但是我的心里還是會有陰影,因為她們知道我的猶太人身份,這讓我不舒服。”他回憶道,“我有著猶太的姓氏——戈德堡。但我又是復雜的。在猶太人看來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異教徒,但在其他人眼里我又是個典型的猶太人。”除此之外,他的業余生活還包括和羅斯一起打手球和乒乓球。他也會和其他一些朋友交往,把他們聯系起來的紐帶,似乎是他們同樣的中產家庭背景,以及他們對于富家子弟小圈子的天然抵觸。他們甚至還成立了一個名為“Delta Psi Delta”的兄弟會。但是,這種朋友圈子的聯系其實并不緊密,以至于弗蘭克逐漸對這個小群體失去了興趣。他開始逐漸淡出,去尋找一些更富于智慧上的挑戰性的東西。當時,羅斯已經開始花大量時間去約會那個后來成為他妻子的女同學了,而那時的弗蘭克對于和女孩子約會,則還顯得有點害羞和膽怯。
比起約會,他更愿意把時間花在閱讀和鉆研科學上,也更為享受獨處的時光。他開始意識到,他真正想要的是智慧的交流和互相啟迪,而不僅僅是一起玩耍的朋友。他發現多倫多大學在每周五晚上都會有一些系列講座,于是,那之后每個星期五的晚上,他幾乎獨自在多倫多大學禮堂的側面看臺上度過的。那些講座的主題非常廣泛,從電子學到交通運輸,再到電磁推進技術的未來前景等。沒有講座的時候,他常常會泡在圖書館里,閱讀《大眾科學》(Popular Science)和《大眾機械師》(Popular Mechanics)雜志。他仍然和羅斯關系要好,但是,除了和羅斯一起的時間外,他把大量的課余時間都用來自學科學了。
1946年11月,又是一個周五晚上,弗蘭克像往常一樣來到多倫多大學的禮堂聽講座,那晚的主講人是來自芬蘭赫爾辛基的建筑師阿爾瓦·阿爾托(Alvar Aalto)。弗蘭克此前并沒有聽說過這個建筑師。灰白頭發,有著濃重口音的阿爾托,在講座中向聽眾展示了他當時的一些新作品,譬如芬蘭的帕伊米奧療養院(Paimio Sanatorium),以及他正在進行的一個美國項目——麻省理工學院(MIT)的貝克公寓樓(Baker House Dormitory)。他還帶來了他所設計的一把彎曲的木板椅,并且在臺上現場演示了它的強度。
弗蘭克聽得入了迷。他覺得臺上的阿爾托充滿了人格魅力,他非常喜愛阿爾托所展示的那些建筑的圖片,而且也深深地著迷于那把彎曲的木板椅,這樣的設計是他前所未見的。這場講座讓弗蘭克回味良久,很長時間難以自拔,他被阿爾托的設計徹底迷住了。他來到布魯爾學院的圖書館,在“職業指導”的書架上尋找關于建筑學的介紹。其中一本書介紹了多倫多大學的建筑學課程。但是,這本書中關于這個課程的介紹似乎與阿爾托講座中所展示的那種美麗而不同尋常的現代建筑完全不相干。“都是些關于如何設計磚石砌筑的小房子的[72],就是英格蘭鄉下常見的那種房子。我對這個完全沒有興趣。所以我就把那本書放回去了。”他回憶道。當時,失望的弗蘭克確信,他不會再對建筑學產生什么興趣了。
多年后再憶當初,弗蘭克懷疑他對于阿爾托的那種本能的喜愛,來自于他在蒂明斯度過的那幾年時光。“蒂明斯地處極北[73],那里的美學就是木材、雪和無邊的樹林,這與芬蘭人的美學其實是有相通之處的。”他說,“芬蘭人有著他們所特有的審美,在蒂明斯你能見到的東西也差不多是類似的,粗糲的原木、茂密的松樹林,這些都深深地讓我著迷。”
但其實阿爾托的講座很快就被弗蘭克遺忘了。乃至于到了幾年后,當弗蘭克已經成為一名建筑學生,并且再一次地被阿爾托的作品所深深吸引時,他都已不記得17歲那年曾經親身聆聽過這位建筑師的講座了。直到再次看見記憶中的那把阿爾托設計的椅子,他才回憶起多年前多倫多的那個夜晚,他第一次見到這把椅子和它的設計者時的情景,對他來說,那場講座是建筑學之于他的第一次嚴肅的啟蒙。
* * *
十幾歲時,弗蘭克對很多東西都充滿好奇心,但那時的他還并不太清楚自己想要把什么作為一生的事業。他喜歡繪畫,喜歡動手做東西;他還對飛機很感興趣。此外,他也很喜歡化學,15歲時,他曾試圖在自己的臥室里用氫氣和氧氣來合成水,結果引起了爆炸,碎玻璃扎進了他的后背,差一點就受了重傷。卡普蘭家的一位表兄——亞瑟·盧森伯格(Arthur Rosenberg),是一位化學工程師,弗蘭克很喜歡他,一直把他當作自己的榜樣。因此,有一段時間里他覺得化學工程師就是他今后想要從事的行業。在布魯爾學院的一次職業體驗日活動上,他報名參加了化工行業的體驗,還見到了一位來自通用汽車公司(General Motors)涂料試驗室的工程師代表。然而,盡管弗蘭克在一整天里都表現得很禮貌,但他的無聊和掃興還是寫在了臉上。活動結束后,那位工程師找到他說:“弗蘭克,這一行不適合你。[74]你無光的眼神已經說明一切了。相信你會找到適合自己的事業的,但我想不會是化學工程。”
除了職業選擇之外,彼時弗蘭克的生活還面臨著更為嚴峻的挑戰。從蒂明斯回來后,父親一直沒能成功地重啟他的事業,一家人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為了能有一點收入,他們全家不得不都擠在房子的一層,把二層的臥室騰出來租了出去。其實回到多倫多后不久,歐文就開了一家小的家具公司——“皇冠制造”,主要生產百貨商店里銷售的煙灰缸架,也做一些木制的餐桌轉盤。公司一度經營的還算不錯。但到了1945年,生意又遇到了麻煩。先是歐文的健康開始出現問題——那一年他被診斷出患有糖尿病。隨后,他又發現他原本當作朋友看待的車間工長,竟然一直在偷著賣公司的產品,以此牟利。此外,更為雪上加霜的是,加拿大政府在那年出臺了一項新的針對煙草相關產品的特許權稅,其中就包括煙灰缸,這讓煙灰缸的零售價格一下子變得非常昂貴。歐文嘗試過把他生產的煙灰缸架當作放糖果的碟子來出售,然而市場上對于他們生產的這種裝在支架上的糖果碟的需求實在是太少了。終于,到了1946年,家具公司的生意徹底做不下去了。
弗蘭克記得,那段時間,歐文的情緒已經幾近崩潰了[75]。歐文一直都不愿意在別人的手下做事,所以他一生大部分時間里都是在為自己工作。但是,他所做的所有事業幾乎沒有成功過的,包括最近的這次嘗試,又一次地以失敗告終。強烈的挫折感無從排解,使得他與弗蘭克的關系也變得更加糟糕。他越來越頻繁地重復著他對于弗蘭克老生常談的指責,說他是個沒用的夢想家。不僅如此,他對兒子的體罰也越來越厲害,經常對弗蘭克拳打腳踢。弗蘭克的妹妹還記得,有一天晚上,弗蘭克在起夜時,不小心在黑暗中絆倒,打碎了什么東西,她說歐文發現后“把他揍了個半死”[76]。不過歐文對于多琳則顯得溫柔得多,他的壞脾氣更多的是針對弗蘭克。“在我的印象里我與父親的關系[77]一直很不錯,不過也許是我選擇性地遺忘了很多東西,或者也可能是我的記憶把一些事情美化了。因為我那時還是個小女孩,他覺得我很可愛。”多琳說。
盡管如此,兩個孩子卻依然保持著對父親的尊敬。因為他們能夠看得到他善良、慷慨的一面,正如多琳后來所說的:“在暴躁的外表之下[78],他其實是一個非常熱心的好人。”歐文時常會把一些貧困的朋友們請來家里吃飯,而且,只要他自己的生意有一些起色,他就會拿出錢來接濟那些家里困難的親戚。此外,和西爾瑪一樣,他也一直堅持教育自己的兩個孩子要平等地看待每一個人。盡管他與西爾瑪無論在脾氣還是世界觀上都有著許多的不同甚至是矛盾,但他們兩個人絕不是那種趨炎附勢的勢利眼,也絕不會氣人有笑人無,嫉妒那些比他們富裕的人。
多琳在很久之后說她覺得歐文可能有躁郁癥。“他無法控制住自己,[79]”弗蘭克說,“但是在我與他的關系里又有著一些東西,讓我能夠一直愛著他,認同他這個父親。我一直都保有著這種東西。某種程度上講,我能夠理解他的那些與我無關,卻又總是針對我的憤怒。實在是有太多的事情讓他生氣,太多的事情困擾著他了。”
歐文的健康問題,以及他與弗蘭克糟糕的父子關系,在1946年迎來了一次徹底的爆發。那年弗蘭克17歲,歐文又一次因為一些弗蘭克認為的瑣事,對他大動肝火。“他那時生意不順[80],在又一次對我的憤怒謾罵之后,我動手打了他。那是第一次,我打了他。”弗蘭克說。動手打了父親,弗蘭克也被自己的魯莽給嚇壞了,他奪門而逃,藏在臨近的一座房子后面,害怕父親會追出來抓他。然而歐文卻并沒有出現。“什么事都沒發生。一片寂靜。于是我悄悄溜回去,想看看家里的情況,透過窗戶,我發現他正躺在地板上。”在與兒子激烈爭吵后,歐文的心臟病發作了。深感震驚的弗蘭克,覺得他對此負有直接的責任,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背負著“沉重的心理負擔”[81],認為父親的心臟病是他害的。
歐文倒下的時候,西爾瑪也在家,弗蘭克回到家時,她已經打過電話叫了急救,正伏在地板上的丈夫身邊。歐文被及時地送進了醫院,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和休養,逐漸康復了。但是,不容忽視的事實是,他的身體已經極端病弱,再經不起折騰了。又是糖尿病,又是心臟問題,他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我父親那時才47歲[82],這對他打擊很大。他從此便陷入了消沉。”多年之后,弗蘭克對作家芭芭拉·艾森伯格(Barbara Isenberg)說[83]。歐文依然不愿意[84]西爾瑪出去工作——他的妻子不需要工作,他把這視作是一種男人的榮譽。但是他允許了她去整理“皇冠制造”的余貨,拿去拍賣掉換一點錢。
歐文被醫生告知,他已經無法再承受多倫多寒冷的冬季了,他唯一的希望只能是搬到一個氣候更為溫和的地方去。正好他住在底特律的哥哥哈里(Harry),那時候剛剛帶著妻子和兒子搬到了洛杉磯,而且戈德堡家也還有一些其他親戚住在那邊。于是,歐文決定,也搬到加利福尼亞去,到那里去和他的一家開始新的生活。哈里那時因為工作原因,還經常往返于洛杉磯和底特律之間,1947年3月,歐文來到底特律與哈里會和,從那里和他一起開車去了洛杉磯。他沿途給家里寄去了許多明信片,而此時的西爾瑪和弗蘭克正在家忙著打包裝箱,把鄧達斯街1364號的房子收拾好,準備賣掉,并且處理掉歐文走后殘留下來的一些生意上的事務。
西爾瑪和多琳在多倫多又留了一陣,等到歐文來信說,他已經到了洛杉磯,并且找好了一處公寓,她們便動身離開了。歐文還找到了一份工作,給揚基根汁汽水公司(Yankee Doodle Root Beer Company)開送貨卡車。五月,西爾瑪和多琳就到了洛杉磯,還留下弗蘭克在多倫多,住在他的外祖父母家,以便他能夠完成布魯爾學院那個學年的課程。到了六月,學期一結束,弗蘭克也收拾行囊,再一次地來到了聯合車站——他從蒂明斯回來時下車的地方,只不過這次,他登上的是開往洛杉磯的單程列車。離開貝弗利街15號時,利亞,那個十幾年前和他一起在廚房的地板上搭建想象中的城市的外祖母,在門廊上同他揮手作別。自那以后,弗蘭克便再沒有見過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