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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阢隉話舊

哈里花了七十二個小時才說服弗洛拉恢復藥物治療,又花了整整一星期叫她回芝加哥她母親那里。她離去后的第二天,他邀請湯姆和他一塊兒到第五大道上的邁克和托尼牛排館吃晚飯,自九年前從監獄出來第一次泄露他過去的秘密——他虛度的一生中嚴酷而愚蠢的完整故事。他一會兒笑,一會兒哭,向他半信半疑的助手吐露著心事。

開始他在芝加哥馬歇爾·菲爾德公司香水部當營業員。兩年后,他升到一個多少高了一點的職位——櫥窗設計助理,如果沒有與貝特·多姆布羅斯基的看似不可能的婚姻,他無疑會在這個位子上待下去。貝特是千萬富翁卡爾·多姆布羅斯基(通常被稱為“中西部尿布服務之王”)的小女兒。第二年哈里完全是用貝特的錢開了畫廊。在當時,金錢給他帶來了預想不到的舒適愉快和社會地位,但也因此被認為他娶她只是因為她富裕,或是以欺詐取財的手段獲得新生活。這就不對了。在他的性取向問題上,他對她總是坦率相告,但這也不妨礙她認定哈里是她所認識的最富魅力的男人。她那時已三十五六歲了,是個相貌平常、不諳世故的女子,眼看就要成為永久的老處女。她明白,她要是不堅持嫁給哈里,就必定要在她父親家里度過余生,成為眾人嘲笑的對象,成為她侄甥輩愚笨的處女姑姨,一個被放逐而又被困于自己家庭中心的流亡者。幸好她更感興趣的是伴侶而非性事,她所想望的是跟一個可賜予她所缺乏的活力和自信的男人共享生活。如果哈里偶爾放縱自己偷偷調情嬉戲一場,她也不會反對。她說,只要他們結婚就好,只要他知道她多么愛他就好。

哈里以前的生活中先后有幾個女人。從他青春期的最早歲月開始,他的性史是對肉欲與情感這不同的兩者一視同仁的記錄。哈里很高興自己走了這條路子,很高興自己不受某種偏見的影響,那種偏見會迫使他拒絕一半人類的誘惑力。在1967年貝特向他求婚之前,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步入固定的家庭生活,更不消說發覺自己變成了丈夫。哈里過去多次愛過別人,但很少得到愛的報答。貝特的激情令他驚訝。她不僅無條件地以身相許,同時又給予他完全的自由。

當然,他也要與某些不利因素較量一番。首先是貝特的家庭,她父親是個夸口大王,干預女兒婚事,咄咄逼人,幾次三番警告他女兒說,要是她不跟那個“討厭的娘娘腔家伙”離婚,他就會把她的名字從遺囑中刪除。然后是貝特自己的事,可能更令人不安。倒不是說她的為人和心計,而是她的身體,她的外部形象。她的眼睛小而又斜視,垂在肥胖前臂上的黑色汗毛,叫人看了不入眼。哈里對美有一種本能的、高度的鑒賞力,從不會愛上任何缺乏魅力的人。如果說有什么問題使他在與貝特結婚這件事上猶豫不決,那就是她的外貌。但貝特是那么溫柔,那么急切地想讓他喜歡她,哈里就冒險一試了。他知道,作為已婚男子,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妻子陶冶成為某種女性的復制品,即在適當的環境和適當的光線下,這種女人可以在他身上撩起情欲之火。有些改觀可以輕易做到。她的眼鏡被隱形眼鏡代替了,她的行頭翻新了,她的臂毛和腿毛定期接受費事的剃除處理。但還有哈里無法控制的其他因素,要全靠他的新娘自己的努力來解決了。貝特居然做成了。在他們結婚后的頭一年里,她以上帝圣女的自我克制和磨煉精神想辦法節食,使體重減少了近五分之一,從一百五十五磅降到一百二十六磅,臃腫的體態竟變得苗條了。哈里深為自己的伽拉忒亞[17]的頑強毅力所感動。貝特在丈夫的監督和嚴密審視的目光下青春煥發,兩人彼此的贊賞越來越多,以至發展成為牢固而持久的友情。弗洛拉1969年的出世并非那種一夜露水夫妻關系的產物。哈里和貝特婚后早些年里有足夠的同床時間,貝特的懷孕必不可免,一個可推斷的既成事實。哈里的朋友當中有誰能預見這樣的善果?他和貝特結婚是因為她答應給他自由,但一旦兩人同居成家,他發現自己很少或根本沒有興趣來實踐那種自由。

畫廊于1968年2月開張。三十四歲的哈里的宿志終于如愿以償,他竭盡努力使經營獲得成功。芝加哥不是藝術世界的中心,波鄧克[18]那些落后的地方更不是。但在這個城市里流動著足夠的財富,一個聰明人可引來其中一部分填滿自己的口袋。經過一個時期的深思熟慮,他決定給畫廊取名為“鄧克爾兄弟”[19]。哈里并無兄弟,但他感到這個店名賦予畫廊某種舊大陸的色彩,意味著買賣藝術品的生意是這個家庭的悠久傳統。他覺得,德語專有名詞和法語修飾語相連,這會在顧客們的頭腦里產生一種既醒目又愉快的含混感覺。有人會以為這兩種語言的連用表明有阿爾薩斯[20]的背景。另有人會想,店主來自遷居法國的德國猶太家庭。還有人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理解。沒有人會弄清楚哈里的身世,而一個人如果能為自己營造一種神秘氣氛,他在與公眾打交道時總能占上風。

他專門買賣年輕藝術家的作品——大多是繪畫,也有雕塑和裝置藝術作品,還有兩三件“偶發藝術”作品,這種美術流派在六十年代晚期尚在流行。畫廊還主辦詩歌朗誦會和音樂晚會。因為哈里對美的所有形式都感興趣,鄧克爾兄弟畫廊并不把自己局限于一個狹隘的藝術領域。波普藝術和視覺藝術,極簡藝術和抽象表現派,圖案畫和攝影,錄像藝術和新表現主義——年復一年,哈里及其有名無實的兄弟展出了體現當時所有流派和傾向的美術作品。大多數展覽都砸鍋了。那在意料之中,而對畫廊的未來更為危險的是,哈里前一陣所發現的六七個真正的畫家背離而去。他往往給某個男的或女的青年藝術家嶄露頭角的機會,用他慣常的夸耀才能推銷其作品,為之開辟市場,并開始賺取可心的利潤,然后,在接著的兩三次展覽后,這位藝術家就會把陣地轉移到紐約的美術館。以芝加哥為基地確是個問題,哈里明白,對真正的天才而言,這個轉移是他們必須做的。

但哈里是個幸運者。1976年,一個三十二歲、名叫亞歷克·史密斯的畫家帶著一包幻燈片來到畫廊。那天哈里不在店里,第二天下午接待人員把那包東西送來給他。他除去封套,對著窗戶把幻燈片舉起來很快看了一眼——無所期待,準備失望——卻立刻意識到他在看的東西非常了不起。史密斯的作品包括了一切:氣魄、色彩、活力、光線。人物形象紛繁,筆觸十分鮮明,與感情的熾烈呼號相共鳴,這人性的呼喊是如此深沉,如此真實,又如此激昂,以至于似乎在同一時刻既表現歡樂,又表現絕望。那些畫面與哈里先前看到的毫無相似之處,這在他身上產生了強烈效果,他的手在瑟縮發抖。他坐下來,在便攜式光臺上仔細看了那四十七幅畫,然后立刻操起電話告訴史密斯,他要給他開畫展。

與哈里贊助的其他青年畫家不同,史密斯不再向往紐約。他已在那里待了六年,城里所有畫廊都拒絕了他,他只好返回芝加哥。他又痛苦又氣憤,內心充滿了對美術界及其所有吸血、摟錢的“娼妓”的蔑視。哈里稱之為他的“乖戾天才”。盡管史密斯的性格粗魯,有時還很好斗,可這個粗人的內心卻有良好教養。他懂得忠誠的含義,一旦被關進了鄧克爾兄弟這個馬廄,他就不再想隨便逃跑了。哈里是把他從湮沒無聞狀態中救出來的恩人,所以哈里將是他終生的經紀人。

哈里發現了他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重要畫家,后來的八年里史密斯的作品使畫廊免于借債度日。1976年畫展成功后(到畫展第二個周末所有十七幅畫和三十一幅素描全部售罄),史密斯帶著妻子和幼兒急急忙忙離開芝加哥,在墨西哥瓦哈卡買了一所房子。從此之后,這個畫家便拒絕挪動,再也沒有踏上美國的土地——甚至不參加在芝加哥舉行的他的作品年展,更不消說博物館的回顧展,隨著他的名聲逐漸增大,美國許多城市都舉辦了這種畫展。如果哈里想見他,他得飛到墨西哥去——平均每年兩次,而多數時候他們用書信、偶爾也用電話聯系。對鄧克爾兄弟畫廊主管人而言,這些都不成問題。史密斯的作品數量龐大,每隔一個月就有新的裝滿油畫和素描畫的貨箱運到芝加哥畫廊,銷售量也大增,很令人愉快。這是一個理想的局面,如果史密斯不出事的話,無疑會延續數十年之久??刹涣显谒氖畾q生日的前三天晚上,他往肚子里灌滿了墨西哥龍舌蘭酒,從自己家的屋頂上跳了下來。他妻子堅持說,這是過了頭的胡鬧;他的情人聲稱這是自殺。不管是怎么回事,反正亞歷克·史密斯是死了,“哈里·鄧克爾”號輪船也即將沉沒。

又來了個青年畫家戈登·德萊爾。在史密斯大難臨頭前六星期,哈里就給德萊爾辦了首展,并不是因為對他的作品有好印象(刻板而過于理性抽象,一幅也賣不出去,也得不到一篇好評),而是因為德萊爾自身是一種富有誘惑力的存在。他三十歲,看來卻不超過十八,臉嬌嫩、有女子氣,手細長、白如大理石,而那嘴,哈里在第一眼看到時就想親吻。經過同貝特的十六年夫妻生活之后,湯姆未來的雇主終于擋不住那誘惑了。不僅是偶然來一次、短暫的一夜熱火,而是亢奮的全身心陶醉,一種異乎尋常的熱戀。德萊爾野心勃勃,急切希望在鄧克爾兄弟畫廊展出他的畫作,也就自愿接受了哈里這個五十歲矮胖子的引誘?;蛟S是反過來,是德萊爾引誘了哈里。不論是何種情況,這樁事在畫廊業主到畫家畫室去看他的最新油畫時就發生了。這個年輕帥哥很快就領悟到哈里的意向。兩人就幾何圖形極簡藝術的優點只斷斷續續地交談了二十分鐘,德萊爾便輕率地跪了下來,拉開了這名經紀人褲子上的拉鏈。

在德萊爾的反應冷淡的畫展之后,那拉開拉鏈的事就頻頻發生。不久以后,哈里就每星期要好幾次過訪畫家的畫室。德萊爾唯恐哈里會將他從其畫家花名冊上除去,而他只有自己的身體可以給他作為補償。哈里給迷得暈暈乎乎,不明白自己在被他利用,即使明白,事情或許也不會有什么兩樣。這是人的心靈的一種瘋狂。他向貝特保守此韻事的秘密。由于十五歲的弗洛拉已開始表現出精神分裂癥的最初跡象,只要日程安排許可,他就用盡可能多的時間與家人待在一起。每天下午給了戈登,到了晚上就悄悄回家,扮演一個稱職丈夫和父親的角色。史密斯猝死的消息對他是一個嚴重打擊,令他驚恐萬狀。雖然尚有一批畫可以銷售,但半載或一年之后庫存將會耗盡。到時怎么辦?鄧克爾兄弟畫廊會像先前那樣瀕臨破產,而貝特已投給畫廊太多的錢,哈里不能再向她求取更多的幫助。史密斯突然走了,畫廊勢必倒閉,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因為事實是哈里沒能掌握有關如何經商的基本要素。他仰仗難以駕馭的史密斯來維持他鋪張浪費、自我放縱的生活方式(二百人的豪華派對和宴會,專機和配備司機的汽車,二三流賭客的愚笨賭博,賣不出畫的畫家的每月補貼),但那只鵝在墨西哥唱著“天鵝之歌”做了最后一跳,于是便不再有金蛋可下。

就在此時,德萊爾來了,帶著從厄境中營救哈里的計劃來了。他意識到,偷雞摸狗的事也就只能做到這種程度,但如果他真能使自己成為哈里離不開的人,他的藝術家生涯也就有救了。盡管其畫作體現了冷漠的理智主義,德萊爾卻具有繪圖員和配色師的巨大天賦。由于一種把嚴密和精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思想和藝術概念,他不想露出這方面的才能來。他不喜歡史密斯過于動情的浪漫主義及其華美姿態和假英雄的沖動,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就不能模仿這種風格,如果他想模仿的話。為什么不可以在史密斯死后繼續創作他的畫?“創作”這名夭折于全盛時期的年輕大師的最后的繪畫和素描。當然,公開展銷會太冒險(史密斯的遺孀會聽說此事,最終會亮出底牌),但哈里可以在畫廊后廳把這些畫賣給史密斯的最熱誠的收藏者,只要瓦萊莉·史密斯蒙在鼓里,這個計策會產生百分之百的純利潤。

哈里起初不予接受。他知道,戈登想出了一條妙計,但這使哈里感到害怕——不是因為他反對這個想法,而是因為他認為這個小伙子沒有做成此事的本事。即使死死地精確克隆史密斯的作品,只要有一點兒不到家的地方就有可能把他送進監獄。德萊爾聳聳肩膀,佯稱這只是他的一時之念,然后就說起別的事情來。五天后,哈里又在午后到畫室訪問他,德萊爾展示了他的第一幅亞歷克·史密斯“原作”,這名藝術經紀人大吃一驚,不得不承認低估了自己這個年輕門生的能力。德萊爾把自己改造成了史密斯的替角,為了進入一個死者的心靈而一絲一毫地凈化了自己的個性。這是一個戲劇性的轉折,是一件心理魔力之作。驚駭和敬畏同時在可憐的哈里的頭腦中產生。德萊爾不僅重現了史密斯一幅油畫的外觀和氣氛,復制出畫刀的粗放筆觸、濃重的著色和任意的偶然滴落,而且既領會和接受史密斯,又比史密斯自己走得稍許遠些。哈里意識到,這是史密斯的下一幅畫作,假如他不在1月11日晚上從自己家房頂上跳下身亡,他應是在1月12日早晨開始作這幅畫。

在后來的六個月內,德萊爾畫了二十七幅油畫,還有幾十幅素描和木炭速寫。哈里逐漸緩慢地壓下心頭的狂喜,不露聲色,守口如瓶,然后開始向世界各地形形色色的收藏者拋出這些贗品。這場欺詐銷售持續了一年多,賣掉了二十幅畫,純利近二百萬美元。因為哈里是站在前臺之人,也就是準備身敗名裂的人,所以假畫作者同意以三七開分成。十五年后,當哈里在布魯克林吃晚飯時向湯姆和盤供出自己的所作所為時,他形容那幾個月是他一生中最為振奮、也是最為可怕的時期。他說,他不斷陷入恐懼中,但盡管害怕,盡管確信自己最終會被逮住,他還是很快樂,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快樂。每次當他設法把又一幅“偽史密斯”賣給日本公司經理或阿根廷地產開發商時,他的負擔過重的心臟怦然跳動,好像吃力地穿越了許多個歡樂的圈環。

1986年春,瓦萊莉·史密斯賣掉在瓦哈卡的房子,和她三個孩子回到了美國。盡管史密斯喜歡拈花惹草,她和他的婚姻風波迭起,有時還大打出手,但她始終堅定地維護他的作品,熟悉他從二十歲出頭到1984年去世前所畫的每一幅畫。在鄧克爾兄弟畫廊舉辦首展后,她和她丈夫與一個名叫安德魯·萊維特的整形外科醫生成了朋友,他是一個富裕的繪畫收藏家,1976年從哈里那里買了兩幅,等到十年后瓦萊莉去他在高地公園的家赴晚宴,他已積累了十四幅史密斯的畫。哈里怎能知道她會遷返芝加哥呢?他又怎能知道萊維特會邀請她去他家呢?——就在三個月之前,他還賣給這同一個萊維特一張巨幅史密斯假畫。毋庸多言,那個有錢的醫生得意地指點著掛在客廳墻上的那幅新買的畫。也毋庸多言,敏感的遺孀立即看起那幅畫來,看它究竟是哪一幅。她從來不喜歡哈里,但由于亞歷克的緣故,她也從不無根據地懷疑他干什么壞事。她知道,鄧克爾兄弟畫廊主管人是她丈夫藝術生涯轉折的最關鍵人物。現在她丈夫死了,哈里居然不干好事,氣憤的瓦萊莉·鄧頓·史密斯自然要出手毀掉他。

哈里否認一切。然而,還有七幅偽作仍鎖在畫廊儲藏室內,警方就不難立案控告他。他繼續聲稱對事情一無所知,但戈登已悄悄溜走,離開了芝加哥。由于他的背離,哈里的勇氣喪盡。在絕望和自我憐憫的情況下,他終于精神崩潰,向貝特說出了真相。在一大堆錯誤和不正確判斷上,又犯了一個錯,又做錯了一件事。在與她相處的所有這些年里,她頭一次氣憤地對他發表了一通滿篇抨擊之詞的演說,其中包括有病、貪婪、惡心和變態這類詞匯。貝特很快表示了道歉,但傷害已經造成,盡管她出去找了芝加哥最好的律師為哈里辯護,他卻明白他的生活已經毀了。此案調查延續了十個月,從紐約和西雅圖、阿姆斯特丹和東京、倫敦和布宜諾斯艾利斯這些遠地方搜集證據的工作進行得很慢。庫克縣地區檢察官以三十九項欺詐罪起訴哈里。報紙以頭版黑體字標題發布了這條消息。如果哈里在法庭敗訴,他會面臨十至十五年有期徒刑。根據其律師的建議,他選擇了認罪。后來他又供出戈登·德萊爾涉及欺詐的事實,聲稱此騙局一開始就是德萊爾的主意。當他發誓要把他們的風流韻事公之于眾時,他(哈里)作為同謀被迫付諸行動。哈里因此又獲減刑。他的合作態度使其獲賞,至多判五年有期徒刑,如果表現好,還有縮短刑期的保障。偵探人員跟蹤德萊爾至紐約,在克利斯托弗街一個沙龍里的新年除夕派對上逮捕了他,當時1988年剛開始了幾分鐘。他也供認服罪。但由于沒供出同伙人名字,也沒什么可討價還價的,這個哈里的“前情人”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

可更糟的事情還在后頭。就在哈里準備入獄的時候,老家伙多姆布羅斯基終于說服貝特提出離婚。他采用了過去用過的同樣的恐嚇手段——威脅說要把她從他的遺囑中除名,威脅說停止向她提供補貼,而這一次他是認真的。貝特雖不再愛哈里,可也一直沒有打算遺棄他。盡管有了這件丑聞,盡管他咎由自取,離婚的念頭卻一次也沒有想過。問題在弗洛拉身上。她快十九歲了,已出入兩所私立精神病院,即使是部分康復的希望也沒有。這種私立醫院的看護費貴得驚人,一個療程的費用就超過十萬美元,如果貝特失去她父親每月給的支票,女兒下次再發病,她將別無選擇,只好把她送到州立醫院去——這個做法貝特根本不能接受。哈里理解她的兩難境地,由于他提不出自己的解決辦法,只得勉強同意離婚,并且一直在發誓要在出獄時殺死貝特的父親。

他變成了一個窮人,一個身無分文也毫無對策和計劃的罪犯,一旦在喬利埃特監獄服刑期滿,他就會像一把五彩紙屑一樣被四面八方的風吹走。說來也夠奇怪的,正是他很鄙視的岳父插手救助了他。老頭兒以一個冷酷苛刻的代價提出了條件,這使哈里一直沒有從他接受條件時所感受的羞辱和強烈反感中恢復過來。但他還是接受了。他太虛弱了,對未來太憂慮了,他不能不接受,但當他在契約上簽字時,他明白自己簽走了靈魂,永遠地墮入了地獄。

當時他服刑快兩年了,多姆布羅斯基提出的條件再簡單不過。哈里得遷居到這個國家別的地區,以換取足夠數額的錢為自己開創新的生意,他得同意再也不回芝加哥,再也不與貝特和弗洛拉聯絡。多姆布羅斯基將哈里視為道德墮落者,某種不夠格做人的有機體低級亞種的典型。他認為,哈里要對弗洛拉的疾病負責任。她發瘋了,因為哈里使貝特懷孕的精子是病態的突變體,而現在證實他自己是個騙子兼囚犯,出獄后只好過貧窮艱苦的生活,除非他放棄當父親的所有權利。哈里放棄了。他屈從了多姆布羅斯基的卑劣要求。對他而言,也只有屈服才有可能開始新的生活。他選擇了布魯克林,因為布魯克林既是紐約,又不是紐約,[21]碰上美術界老相識的機會很少。公園坡第七大道上有一家書店出售,盡管哈里對圖書業一竅不通,那書店裝飾得琳瑯滿目、古舊書籍凌亂堆放的景象倒很對他的胃口。多姆布羅斯基為他買下了這整座四層樓房,1991年6月布賴特曼閣樓書店問世了。

湯姆說,哈里講到那里哭了,晚飯的其余時間他談了弗洛拉,回憶他進監獄前跟女兒一起度過的那痛苦的一天。她正處于又一次的精神崩潰狀態,失去自制,瘋癲狂躁,結果被第三次送進精神病院,但她神志清醒,能認出哈里是她父親,向他說了些令人信服的話。講到某處,她弄出一系列統計數字:某天每秒鐘世界上有多少人誕生,又有多少人死亡。那數目大得驚人,但弗洛拉的數學一向很好,她很快把總數按十人一組外推計算出來:每四十一秒生下十人,每五十八秒死去十人(不管碰到什么數字都可以)。那天早晨吃早餐時,她對她父親說,這是世界的真實情況,為了抓住這個實情,她決定一整天坐在她房間里的搖椅上,每四十一秒喊一下高興這個詞,每五十八秒喊一下悲哀這個詞,以此紀念十個辭世者的離去,慶祝十個新生者的到來。

哈里多次悲傷心碎,但現在心里也不過塞滿一堆空洞的灰燼。在他自由的最后一日,他在女兒床上坐了十二個小時,注視著她,看她在搖椅上搖晃,聽她間斷地喊著高興和悲哀。床頭柜上有一個鬧鐘,她隨著鐘面上秒針持續移動畫出來的弧形喊著?!案吲d!”她喊道。“為每四十一秒正在誕生、即將誕生、已經誕生的十個人高興。為他們高興,不要停止。不斷地高興,為這非常肯定、非常真實、毫無疑問的事實:十個以前沒有活過的人現在活著。高興吧!”

接著,她緊緊把住扶手,加快搖速,盯著她父親的眼睛喊道:“悲哀!為十個消失的人悲哀。為不再生存、踏上通往浩瀚陌生世界之路的十個人悲哀。為死者無休止地悲哀。為十個好男人、好女人悲哀。為十個壞男人、壞女人悲哀。為十個身體不行了的老人悲哀。為提前早逝的年輕人悲哀。為一個允許死亡把我們從世界上帶走的世界悲哀。悲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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