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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佳子。”她聽見呼喚。母親從廚房來到起居室,朝二樓呼喚著她。“佳子,吃午飯了。”“佳子,吃晚飯了。”本不該聽見的聲音,仿佛穿行于夢境與現實之間,傳入耳中。過去是“阿哥、佳子、小彭”,“阿哥、佳子、小彭,吃飯了”。去年,哥哥離家獨立之后,變成了“佳子、小彭”。今年春天,弟弟去外公外婆家住之后,就變成了“佳子”。母親總在樓梯下如此呼喚。那聲音仿佛永遠不會消失。“阿哥、佳子、小彭。”“阿哥、佳子、小彭。”“佳子、小彭。”“佳子、小彭。”“佳子。”……
佳子背對著光。她弓著背,感受到光與熱正聚集在自己突起的脊柱上。是呈鮮明血色的光。光滯留在閉合的眼瞼與眼角間,風拂過時,會輕柔地隨之黯淡一瞬。呼吸時,肺部會在溫熱中一點點變臟。額頭與發絲里也匯集著熱意。鼻子抽動著,體會細細碎碎吹進來的風。左臉頰緩緩變涼時,佳子察覺到自己正背負著某人,那人的氣息似乎落在了她肩上。
耳旁微弱地持續著窗外校區擴建的施工聲,聽起來那樣遙遠,忽然,音量乘著風猛地加大,佳子就在這一刻完全清醒了過來。安靜的教室里,全是陌生的臉。她伸手想擦擦右臉頰,因為趴在課桌上太久,那里留下了微微泛濕的印痕。佳子意識到自己又睡著了,心慌地將從第四節課起就一直攤在面前的古文教科書和邊角打卷兒的字典收進了書包。嘴巴里是干涸的唾液味。
“看來是醒了呢。”女物理老師看著收拾桌面的佳子,用毫無起伏的聲線挖苦道。可當佳子抬頭時,老師又迅速移開視線,繼續講起了課。
“佳奈子,你是文科班的?那應該要換教室。”斜后方傳來擔憂的聲音,是去年同班的女生。這間教室的第五節課是物理,文科生需要轉移到小教室去。佳子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了歉,然后站起身來。佳子經常陷入這種狀況。雖然她是第一次經歷睡著時周圍的人都悄悄換了一撥,但午休睡過頭太平常了。下節課開始時總伴隨著焦灼,有時其他人都去運動場了,直到上課鈴響,她才在關了燈的昏暗教室里獨自醒來。
佳子在課桌的空隙間穿行著走出教室,來到裝有玻璃窗的走廊,只見樹木青翠,環繞著校園。地理課上老師說過,這些都是推平山地建校后新植的。的確,校園里的樹木并不會散發進入山間時撲鼻而來的泥土味,在日曬下也不會像野生植物那樣冒熱氣。
體育老師從走廊盡頭迎面而來,剛捕捉到佳子那散漫的模樣,就噗地大笑出聲:“秋野,你還好吧。”他的笑并不含惡意,而是接近猛拍一下背部給予鼓勵的感覺。佳子喜歡這位體育老師豪放的笑聲。
“在偷懶啊。”
“嗯,偷懶。”佳子應聲,心想,原來這叫偷懶嗎?還以為偷懶是更敷衍、更自由的主動行為,原來會這樣水到渠成般地發生嗎?佳子正前往小教室。她應該在擺放著白色長椅的拐角轉彎,再經過一位優雅的白發老奶奶經營的小攤,從教師辦公室一側的樓梯上至小教室。可是,腳在抵達目標樓層后,仍想繼續往上爬。于是,她重重地又踏上一級,再踏一級。“喂喂,”佳子對著空氣嘟囔起來,“喂喂喂。”轉眼,她已經踏上通往頂層的那段樓梯。最近,她時常這樣莫名地著魔。她回想起剛才那位女物理老師去年講解過慣性法則。例如,在醫院聽見八音盒版的《卡農》時、放學路上仰望晴空時、在教室吃便當試圖扎起小番茄時,佳子會忽然變成一個物體,變得無法做出變化。她要么是無法動彈,要么是重復相同動作。這種癥狀大約是在一年半前開始出現的。某個早晨,醒來的佳子感到神清氣爽。她無法停下自己的腳步,先是去家居建材超市買了繩子,接著那雙腳又走到了街邊的小神社。她將繩子掛在了神樹上。那天回家后泡了澡,佳子望著浴缸的溫度顯示器,聽見門外傳來母親和班主任打電話的聲音。水很熱,佳子凍僵了的身體泡在里面隱隱作痛。最終,他們定下了一系列的談話,談話對象從班主任到心理顧問,再到醫生。
“媽媽正苦于腦梗死后遺癥,爸爸還大吼著拒絕去學校談話。哥哥心生厭煩,離開了家。弟弟報考了外公外婆家附近的學校,決定明年搬去住。班里沒有朋友,我總在獨處,不過并沒有遭到霸凌。做小組課題時,也有人愿意帶上我。學校布置很多作業。晚上總在吵架,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由于缺席太多次,我無法融入社團活動,打算之后申請退出。我和班主任關系很差。聽朋友說,他前段時間還把我父母叫作‘怪物’。這段時間我變得很懶散,不想打掃衛生,也不想學習。我沒力氣去上學了。”
每當說出口,話語就成了空洞的殼。每句都像是原因,卻怎么說都不對勁。佳子將無法自如活動的身體歸咎于他人、歸咎于不如意的事。談著談著,一時之間似乎找到原因了,可當她道謝后走到室外,踏上草坪的瞬間,又覺得情況不同了。那團熱熱的塊壘,一旦通過喉嚨訴說出來,就會幻化成其他東西。尤其是說到兩年前母親因為腦梗死住院的事情,佳子總會陷入無言。她記得母親最開始發病是在上班的地方,卻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被告知這件事的,就連看著母親因為麻痹等一系列后遺癥呻吟不已時自己在想什么都不太確定了。然而,她卻總會想起一個夜晚——風似乎是戰栗著裹住了屋頂;一對父子騎著自行車經過了門前的坡道,隨即只剩小孩那鈴音般清亮的聲音繼續傳來,大人的低沉嗓音先一步消融在黑暗之中,再也聽不見了。
母親從電視節目里學到將食材用熱水焯一遍的做法,先在透明的碗里盛上熱水,再泡入用剪刀處理好的雞肉塊。出院后,她的左半邊身體仍有麻痹感,據說通過康復訓練有望緩慢恢復,她便開始使用剪刀代替菜刀。母親做飯時佳子就守在一旁,邊復習定期考試的內容,邊和她聊天。當她提到上周兩人一起去看的電影時,母親忽然沒了回音。
佳子抬起頭,只見母親手扶著灶臺,像被攻了個措手不及。
佳子一下就會意了,接著又問了母親幾個問題,像附近新開的面包店、母親住院時自己送她的花。母親看起來簡直像被錯認成其他人搭話了一樣,佳子不得已露出了羞怯的笑容。她回憶起兩人在看完電影回家的路上交流感想的場景,那一幕很不錯啊,那個演老師的人講臺詞真沒感情。灑在林蔭道上的光那么美麗,卻也無法免于被忘記的結局。
雞肉漸漸發白了。母親念叨著熟過頭了,邊沖水邊撈出雞肉。母親用濕答答的手暴躁地撓起了她那白白的臉頰,一下一下,沙沙作響,一不留神扭到了脖子。“嗶——”不合時宜的提示音響起。該晾衣服了。母親放下雞肉走向盥洗室,被佳子急忙攔住。之前說好了,在母親行動不便期間,由家人負責下廚以外的家務。然而,母親猛地掙脫了佳子,一頭扎入洗滌筒,晾起了衣服。
在昏暗的日光燈下,母親散在肩膀上的頭發閃著一絲一絲的白光。那身化纖面料的粉色家居服已經穿到褪色,每動一下,都會跟著軟趴趴地起皺。掛在左臂上的襯衫悄然滑落,突然,母親興趣索然地離開了洗衣機,在起居室里踱起了步。佳子蹲下身,打算撿起那件襯衫。
就在這一刻,佳子聽見了足以撕裂空氣的悲鳴。母親的背影坍塌了,她像小女孩扎雙馬尾一樣,兩手緊抓著頭發,朝空氣里看不見的某個存在尖叫著,一遍又一遍地鞠躬。
佳子倏地想起,母親曾是堅毅的人。這樣的她在病后性情大變,動不動就會哭出來。佳子暗下決心,將鼓舞她視作自己的職責。母親像賴在超市地板上不肯走的小孩那樣,發出接近破音的哭喊,佳子反而冷靜了下來。她釋然一笑,心想得安撫母親了。佳子跑去母親身邊,想對她說“又不是小孩了,別哭了”。她伸出手,“又不……”喉嚨剛發出聲,眼淚就淌到了下巴,“……媽媽。”
“媽媽。”“媽——媽。”那是呢喃般的呼喚。佳子跪在地上,臉頰貼向了眼前無言的背脊,在那背脊上來回摩擦起來。
腳不受控制地爬著樓梯。朝著天空、朝著天空。總之,要盡可能地爬向更高。身體不斷地膨脹著。佳子覺得,抑郁就是身體變成了水氣球。每天,她都如同被拖行在瀝青路上的水氣球一般痛苦,為細微的事而受傷、破裂。佳子踩上了最后一級,徑直撞在門上,身體總算停了下來。她擰了擰門把手,果然上了鎖。無法進入天臺,佳子只能將臉頰貼近,想象起門那邊的天空。她蹲下身,現在明明沒有那種念頭,想象卻妄自延伸。迄今為止,從這扇門墜落了多少學生的幻影呢?
如此靜默了一會兒。窗外掠過鳥的身影,佳子被拉回了現實。刺眼的陽光照在臉上,佳子想,被帶走時真是毫無察覺。那次之后,母親的身體慢慢恢復,雖然依舊伴隨著麻痹和記憶障礙,但至少她表面看起來已經沒有異常。
肚子餓了。佳子想起早上在便利店買茶時找的零錢就放在裙子口袋里,就想去小攤上買點什么。總算站起身時,居然聽見校內廣播叫她的名字。她一時焦躁,以為是剛才的一系列舉動被誰看見了,趕過去才知道是因為其他的事。“去了小教室,沒看見你。”班主任正在桌面上整理資料。接著,他讓佳子去教師專用的停車場等著,母親要來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