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晉大地今非昨
- 愛上一座城:初心如故,總會相逢
- 楊戈
- 5754字
- 2019-09-10 14:54:11
1
一千五百年前的武周山麓,殘陽如血。
漠北的寒風夾雜著沙塵撲面而來,打在人的臉上噼啪作響。一隊匠人站在山壁之下,手里握著斧、鑿和繩子之類的工具,仰望著斷崖。只見眼前高約百尺的山仞上排列著一串高大宏麗的洞窟,粗糙的窟壁上布滿了精美富麗的花草、佛像以及飛天的雕飾,荒野之上,這樣一座猶如神助的石窟群,美輪美奐,讓人嘆為觀止。
站在這些人最前面的是一位枯瘦的老僧,他的法名叫作曇曜,單憑他的年紀與身形來看,實在很難和眼前這種開山鑿石的活計聯系起來,然而他的確是這項工程的總設計師和親力親為的執行者。
曇曜對我們來講是一個很神秘的和尚,因為到目前為止,沒有一本史料明確記載過他的姓氏、身世和生卒年月,我們只知道他在很小的時候就出家了,并且禪悟非常高。他本可以像其他僧人那樣找個寺院過那種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生活,修行完自己的一生,然而他那一顆游走四方、普度眾生的心讓他無法去過這種平靜的生活。
他開始了自己的云游生涯。曇曜的那個時代流行全民造窟,佛教徒們開鑿石窟雕塑佛像,用來傳授教義,普及佛教故事;百姓和信徒們也參與到開窟中來,來表達自己的信仰和愿景。在曇曜開始云游的整整一百年前,他的同行樂樽和尚已經在敦煌三危山開始開鑿自己的第一個洞窟。曇曜特意去了一趟敦煌,目睹了莫高窟的盛況,從西涼一路下來,又經過了酒泉的文殊山石窟、張掖的馬蹄寺石窟、天水的麥積山石窟,一路上看得他心潮澎湃,耳畔仿佛一直在回響著叮叮當當的鏗鏘。
曇曜終于來到了大同(當時還叫作平城)的武周山下,他環視了一下四周的環境,覺得是時候該停下了,他要做一件與他的前輩樂樽和尚遙相呼應的事。他找到了當地的統治者,得到了許可,招募來工匠和僧侶,開始在武周山的東麓開鑿石窟。曇曜鑿下了這云岡石窟的第一錘,他也許還沒意識到,他這狠狠的一錘,火星四濺,砸出了中國佛教藝術史上的第一個巔峰時代。
大同之西就這樣響起了叮叮當當的回響,人們急迫地打造著宗教的圣殿和臆想中的西方極樂世界,而同時,在現實世界中,也響起了鏗鏘的鼓點,風云變幻中迎來了一個同樣火光四射的盛大時代。
2
這應該算得上是一個標準的亂世。
在曇曜出生前的一百多年,發生了永嘉之亂,西晉滅亡。與此同時,中國的北方開始陷入了長達百年的分裂混戰之中,歷史上稱“五胡十六國”。我們所熟悉的匈奴、鮮卑,我們不熟悉的羯、氐、羌都紛紛建立了政權,一剎那朝代更迭,短時間內先后出現了十多個國家。
說來很是諷刺,就在西晉未亡國之前,西晉的官員們還曾提出過“徙戎”的主張,要用武力把已經內遷的少數民族趕回到更北的地方去。結果“戎”未徙走,自己卻先失落了政權,跑到長江以南去了。黃河流域一下子成了北方這些少數民族的舞臺,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一番鑼鼓之后,留下的主角只有一個,那就是鮮卑族的拓跋氏。
十六國中后期,兵士疲于戰爭,百姓生靈涂炭,北方處于一片水深火熱之中。混亂的局面需要一個強者來結束,更迭的政權需要一個王朝來統一。這時候,拓跋氏從千里之外冰天雪地的東北一路走來,挺身而出來完成這個使命。
早在公元395年,拓跋氏集團就開始在各方割據的混戰中占得優勢,控制了黃河以北的大部分地區。三年之后,拓跋部的首領拓跋珪帶領著手下高調入主大同城(當時叫平城),他們來大同是要做一件大事——拓跋珪宣布自己登基做皇帝!他就是北魏政權的第一位皇帝——道武帝。
大同被立為了國都,這在這座城市的歷史上是第一次。大同的位置很值得玩味,它恰恰位于漠北通向中原的樞紐,這也對應了北魏歷代皇帝的一種思想——民族融合,鮮卑漢化。在拓跋珪大同稱帝之后,幾代皇帝都在做著相同的兩件事情:一件是繼續征戰,平定各方;另一件就是加速漢化,鞏固政權。
第一件事情在四十年后經過幾代帝王的努力實現了,北魏滅大夏,逐吐谷渾,馬踏漠北,擊敗了當時最大的敵對勢力柔然,統一了北方。就是在這種太平盛世下,孝文帝拓跋宏在大同平安降生了,而他的降生,將加速整個中國歷史的進程。
之前的北魏統治者雖然也在推行鮮卑和漢族的融合,但只能說是一種表面文章或者說是被動性的融合,他們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了四方征戰上?,F在好了,天下太平了,軍事上的負擔卸掉了一半,擺在孝文帝案頭的就是如何進行政治改革的問題了。
二十四歲的孝文帝雄姿英發,猶如一匹擺脫了束縛的駿馬,大刀闊斧、一馬平川地開始了他的革新。我們來摘幾條他的改革措施:
無論你是官員還是百姓,禁穿胡服,一律易為漢族服裝。
不許再用鮮卑語交談,一律用漢語,不管你是年輕人還是老人。
同族不再允許通婚,鼓勵與漢族人婚配。
不準再用鮮卑族的名姓,一律改為漢姓。
以上四條僅僅是孝文帝改革中的冰山一角,這種顛覆性的革新不僅令當時的鮮卑人,就是今天的我們也會瞠目結舌。做出這個決定,是需要多么長遠的眼光,需要多么宏大的統籌,需要多么強悍的勇氣啊!但是年輕的拓跋宏做到了,他抵擋著幾乎所有人的反抗,穿漢服,說漢語,納漢族的嬪妃,把自己的姓氏改為漢族的元姓。
我叫元宏啦!這個在族人眼中已經完全數典忘祖的皇帝昭告著天下,繼而長袖一揮,宣布了下一條令鮮卑貴族們更加崩潰的命令:我要南下,遷都洛陽!這意味著,鮮卑人離自己發跡的故土將越來越遠。而對于孝文帝來講,他要的就是更加深入地融進中原文化,而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把自己的國都放在中原腹地。
大同已經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應該完美地全身而退了。那個在大同西郊叮叮當當開鑿石窟的曇曜和尚早已作古,不過他的事業還在延續著。不僅在這里延續,還會跟隨著孝文帝的步伐一路南下,這種叮叮當當的聲音也即將在洛陽的南郊響起,龍門石窟即將騰空出世。
北魏的統治在洛陽達到了興盛,楊炫之的《洛陽伽藍記》里有充分的描寫。如果說曇曜和尚是在山川大地上開鑿了一座宏大的石窟,那么孝文帝拓跋宏就是在歷史的道路上建起了一座宏偉泰山。盡管在孝文帝之后,由于內部的傾軋和腐化的生活,北魏政權很快就衰落了,但是他給后來人、給隋唐盛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尤其是民族融合,使一段時間內沒有人再因為種族的問題發生大規模的戰爭,因為在這一片廣袤的土地上,已經沒有多少人敢聲稱自己是絕對的鮮卑人或者漢人。多年以后,那個馳騁華夏、達到“貞觀之治”的明主李世民,他的身上就流淌著四分之三的鮮卑族的血,這,也算是一個詮釋吧。
3
談到李世民,就談到大唐了。
幾乎每個中國人都有一段“盛唐情結”。長相思,在長安。長相思,摧心肝。對于這座故都有著一種莫名其妙的頂禮膜拜的悸動。從地圖上看,從北京去長安,要斜穿過山西境內,巧得很,從歷史的道路上看,要想到達長安盛世,三晉大地也是必經之路。
這不是一句戲言,我們先回到唐朝的前一個朝代大隋帝國。有史學家研究說隋朝的末代皇帝楊廣和唐朝的開國皇帝李淵是姨表兄弟,我們大可對這樣的八卦研究不置可否,即便是真的,又能如何,那隋煬帝不正是舔著自己親兄弟的血登上的皇位嗎,更何況什么表兄弟。不過話說回來,楊廣倒還真的對李淵充滿了信任。隋朝末年,各地的農民起義紛紛揭竿而起,楊廣派唐國公李淵去太原做留守,任務就是鎮壓那里的起義,而自己卻跑到江都去享受了。
歷史給了李淵一個機會。
作為隋朝的唐國公,皇帝表哥又把家門口剿匪的重任交給了自己,李淵剛開始的時候還是盡心盡力、兢兢業業的,在山西一帶還是很吃得開。但是隨著時局的變遷,起義的部隊越來越多,按下了葫蘆起了瓢,李淵漸漸有些吃不消了,而看到那位隋煬帝楊廣還是繼續優哉游哉地在南方賞花飲酒,尋歡作樂,他感受到隋朝的氣數大概是快盡了,擁有兵權的李淵這時候暗暗有了想法。
我們都知道,李淵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人,多虧他還有個英氣的兒子李世民。就在李淵只是有心動還沒敢行動的時候,李世民早已出手了。他先是釋放了反賊劉文靜,又讓劉文靜四處招兵買馬,接著他又說服了猶豫的父親召回了正在前方剿賊的兩個兄弟,然后聯合北方的突厥一起倒戈攻打長安。從山西到陜西的路走起來很順利,不到幾個月就把首都攻陷了。沒多久從江都傳來了楊廣被宇文化及所殺的消息,這一年夏天,李淵正式即位稱帝,建立大唐,他就是唐高祖。
李淵從山西走向了皇位,但他的祖籍是河北趙縣,說山西出了大唐的皇帝恐怕難以令人信服,不過若干年后,山西真的出了一位強悍的帝王,而且這位帝王堪稱得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她就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位女皇帝——武則天。她是地地道道的太原人,而忠心赤膽輔佐她的一代名相狄仁杰,也是她的太原老鄉。
4
山西堪稱古建筑的天堂。到今天,在三晉大地上散落著無數讓世人嘆為觀止的古建筑,一如遺落在原野的珍珠:代縣的鼓樓、應縣的木塔、恒山的懸空寺、解州的關帝廟以及太原郊區的晉祠……
朋友笑言實在是山西太過貧窮了,還沒來得及拆去搞現代化建設,所以幸存了下來。這話實在是有些對山西的大不敬了,殊不知只需把時光溯流三百年,當時的全國首富之區,不是江浙,也不是湖廣,而恰恰就是我們不曾青眼相待的山西。而當時全國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金融中心,現在就算任由你想破頭皮也不會想到,竟然就是平遙、祁縣、太谷這幾座山西小小的縣城。
走在今天的平遙,夯土筑就的城墻還在,但昔日這一圈城墻所圍住的氣場早已風流云散。南大街上的日升昌和蔚泰厚票號門前依舊車水馬龍,熙來攘往,但心境卻與往時大相徑庭。遙想當年的馬蹄嗒嗒由遠而近到這門前,牽動著無數人的心。東到北京、天津,北至包頭,南至漢口,都把目光緊緊地投向這幾座晉中的小鎮。票號在中國最繁榮的時期,全國共有五十一家,而山西竟占了四十三家,在山西的四十三家票號中,平遙又足足占據了一半。平遙的八大票號將當時的中國金融界舞得風生水起,也造就了一代晉商耀眼的輝煌。
提到晉商,便不得不提走西口,這一首讓我們聽到心碎的舊情歌,在凄婉的男女愛情背后,背負著更多的是對世道的無奈。山西人為什么要走西口?恕我直言,溯其根源還是一個“窮”字。明清時期的山西,人多地稀,并且貧瘠不堪,這在萬歷年間的《汾周府志》中有過明文記載。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在他的土地無法滿足基本的生存需求的時候,就只有去想另一條路。想到過用知識改變命運嗎?有人認為山西人不重視文化教育,最確鑿的證據就是明、清兩代,這里竟然沒有出過一名狀元!這一紀錄確實令人驚詫,這還是當初培養出了王維、白居易、柳宗元、溫庭筠、白樸這一長串文壇巨擘的土地嗎?
在這一尷尬局面的背后依然是貧窮的無奈,相對于天府之國的川蜀、魚米之鄉的江南而言,這片土地上,十年寒窗的成本太過巨大。平遙文廟大成殿前的香火從不曾衰敗,但在衣食尚不得溫飽的情況下,讓一個年輕人為了虛無縹緲的功名愿景而放棄眼前生活中的現實責任,這恐怕并不是一個讓人欣慰的選擇。
窮則思變,變則通。于是,山西人放下了手中的鋤頭,拋掉了遙遠的功名,開始邁出了關鍵的一步。在中國傳統的故土難離觀念的禁錮下,做出這樣的決定是需要多么大的決心和勇氣。已經無法考證第一個走西口的人的姓名,但緊緊跟在他身后的這一股洪流足以寫進中國民間遷徙史的記錄。歷史總是讀來有趣,幾百年前的鮮卑人想方設法地從口外涌進山西,涌進中原,而幾百年后,成千上萬的山西人又步履蹣跚地走向當年鮮卑人的老家。而就在這支風餐露宿、窮困落魄的人群中,走出了日后腰纏萬貫、器宇軒昂的晉商們。
從人格魅力上分析晉商成功的原因,首先我覺得是樸實——中國式農民的樸實,還稍微有些倔強。做一件事情,一定要做好而且要做到底。要是論起全國各地人的整體智慧,再恕我說一句不敬的話,不論是以前還是現在,山西恐怕都不會在前十之列。可是相對于其他地方的智慧泛濫而言,山西人能把不算太強大的智慧全部一股勁兒使在一個地方,這便是足以成事的大智慧了。山西人能干、肯干,再加上這一股淳樸的勁頭,試問有誰不愿意和他們打交道、做生意、交朋友呢?這一人格上的優勢,保證了出門在外的晉商們生存下來,并且開始積累原始的資本。
晉商成功的第二大人格魅力是誠信。這一點毋庸置疑,在當時的商界,口碑最好的無疑就是山西人。誠信不等同于先前說過的樸實,樸實是性格,而誠信則上升到了道德層面。直到當今社會,還有很多處法律無法約束道德的地方,而在法律條款尚不健全的當年,能夠做到道德完美幾乎更是難上加難。人人都在呼喚誠信,卻未必都能夠做到,因為誠信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它是一個長期的積累以及在特殊的困境洗禮之下還能保持的美德。歷史上很多的大人物也未必能夠做到這一點,而大多數的晉商卻在努力恪守著這一準則。
我們都熟悉的喬家大院,它的第一代創始人喬貴發是當年走西口的典型代表,他在內蒙古包頭做土地生意,他先花錢買來各種生產資料分發給當地的農民,并且事先付給他們一定的訂金,叫他們來開荒種田,等到秋天收成之后,再付給他們剩余的工錢。這是喬貴發的第一桶金,他由此走上了衣錦還鄉的道路。但是有一年,由于糧價大跌,他的生意一夜之間急轉直下,幾乎血本無歸,但他在這種情況下,依然堅持湊了一筆數目不小的錢財付清了當地農民的工錢,而自己則兩手空空地走在了回祁縣老家的路上。這便是誠信的道德。
同樣是喬家的一件事,喬貴發的后人喬全義,他在包頭的錢莊生意也做得很大,但是由于店里大掌柜一次決策的重大失誤,旦夕之間把字號里的錢幾乎賠得分文不剩,不僅如此,還把別的商號存在店里的錢也差不多賠光了。面對這種天崩地裂的亂局,大掌柜的完全可以一走了之,隱姓埋名地過后半輩子,把這一堆爛攤子拋給喬家。但是他并沒有這么做,相反,他連夜快馬加鞭地奔向祁縣,來到喬家大院,向他的東家承擔責任,領取責罰。這也是誠信的道德,甚至說是一種堪比日月的道德光輝。這不是一個個例,而是流淌在晉商血液里的群體性人格力量,而這種力量讓整整幾代山西人熱血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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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繁華盛景之后,晉商們還是衰敗了。這自然有不可抵擋的時局因素,但若是當年那群樸實誠信的人們今天開始變得鉤心斗角、收受賄賂、變著法兒地不正當競爭,若是當年艱苦創業的喬家大院開始醉心于一塊磚頭要多么多么的精美,一頓飯要吃出一百二十個碟子的花樣,開始享受鴉片帶來的幻境,這種敗落,如摧城風雨,想不來也難。
從晉北穿行到晉南,我走在歷史中的山西,最終又走回到現實中的山西。現在的山西,除了幾個大腹便便的煤老板家資巨豐之外,尋常百姓還在過著并不富裕的生活,這應該是山西一方的官員們要認真面對的一個課題。而什么時候能夠讓晉商當年的道德光輝重現于世,這應該是每一位山西百姓該好好思索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