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自由作家手記
一、我掉在這樣環境的井里,痛苦得只想死去
我以前的職業是我的前世。我曾經是一個最不自由的女人,每天走在長長的灰色水泥走廊里,聽自己腳步工咚工咚的回音。單位是保密性質的,到處安有鐵門,墻上貼著白底黑字的《保密守則》,每月要拿一筆數目逐年增長的保密費。
我常跟我的朋友詩人A談起我在軍校當學員時的事。A是一個自由自在完全不知道什么叫約束的男人,他聽我說起我的事,只是一味地嘿嘿傻笑,他常在飯桌上奚落我,讓我喝著喝著湯就想痛哭一場。
很少有人能理解我的過去,哪怕是最親密的人,也未必能理解。我的許多朋友都以為我1998年辭去公職專事寫作不過是一時任性,或者是一種簡單意義上的改變,只有我自己才知道那對我來說意味著怎樣的改變,那些白底黑字的《保密守則》再也不用跟著我了,那些高精密度的密碼機在我的生活中不存在了,那些用于保密的鐵柵欄永遠不能攔住我了,因為我自由了。
我用盡可能快的速度想要逃離過去。
過去就在眼前。
躲也躲不掉。
會議室里總是擠滿了人,日光燈即使在大白天也是開著的,發出在別人聽來十分輕微而在我聽來卻是無法忍受的嗡嗡聲。棕色封皮的筆記本(人手一冊),一模一樣的圓珠筆(是上級發的),淡藍色的煙霧,臺上念文件的人,許多個下午都是這樣重復度過的,相同的景象總是一再出現,桌子沒老,椅子沒老,只是,時光老了。
那時的我像是被冰凍了,每天雖然活著,但精神上就像死去了一般。周圍的人像螞蟻一樣活著,他們爬來爬去,為一點點微小利益就可以用盡全部心機。他們無聊到骨頭上都長出綠毛來,整天手里捧著個不銹鋼水杯,咕嚕咕嚕喝著劣等茶水,或者連劣等茶都舍不得買,干脆到衛生隊去騙包感冒沖劑來喝。
泡病號成為一種時髦。
他們沒事就去看病,為自己找出不工作的理由。不工作而工資照拿,而且連獎金也一分不能少,這就是這些人生活的最高目標,是懶人的邏輯。有的人工作十年便生了十年的病,以病為主題,生活中的一切便都有了著落。病人也是閑人,站在樓門口,東家長,西家短,誰從門前走過,就將誰用陰陽怪氣的語調議論一番。閑得無聊,打打小牌,吵吵小架,占點小便宜。男人變得像女人一樣嘮叨,女人變得像男人一樣兇悍。
我掉在這樣環境的井里,痛苦得直想死去。
我在許多人眼里并不是一個悲觀的人,愛我的人甚至認為我是一個快樂的女人,我把我灰色的一面隱藏起來,不給別人看。
我愛的人,我不想讓他難過。
所以我很少提起過去。
不提不等于不存在。
好在,通過努力,我終于還是逃出來了。
二、平庸生活不能使人達到高潮,而寫作可以
對于一直擁有自由的人來說,自由就像空氣和水,它們不需要爭取,它們一直存在,環繞在那些幸福的人周圍。那些幸福的人有時覺得自己苦悶,那是因為他們從未失去過空氣和水,空氣和水對他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東西,就像不存在一樣。
那些理所當然的東西在我卻需要去爭取。
我超常的能量來自于壓抑,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壓抑對一個寫作者來說是何等重要。
寫作是我真正想要的東西,我從寫作中得到滿足和解脫,我熱愛的是寫作本身而不是別的什么,我總是在想我等待了那么久,尋找了那么久,才找到了我真正想要的東西,所以我要牢牢抓住,死也不放手!
我太愛現在這種生活了,每天早上一睜眼就可以寫作,晚上直到睡覺前最后一分鐘還在寫作。我比任何人都更適合這種生活,我的書房是我的王國,沒有人可以走進來,而我也不想走出去。
我是天生適合寫小說的女人,小說寫作對我來說樂趣大于一切。平庸的生活不能使人達到高潮,而寫作可以。戀愛是瞬間的放電,而寫作是永恒的。物質使人達到暫時的安慰和快感,世上沒有一種物質值得讓人永不厭倦地去追求,而寫作對我來說就是一件永不厭倦的樂事。說實在的,我從來沒想過我能過上現在這樣的生活,如此自由,如此富于創造性,如此張揚,又如此安靜。
我認為自己有成為一個自由作家的天生資源,首先我喜歡寫,會寫,寫得好,我有這方面的才能,有靠寫作養活自己的絕對把握,其次寫作這片天空在我辭職前就已經在我頭頂展開了它應有的湛藍顏色,通過寫作我會生活得更好。第三,我覺得一個真正勇敢的人是不該給自己留后路的,我要用生命當中最好的一段去做最喜歡的事,而不是把生命敷衍得四平八穩,不出什么岔子就算完了。這種生活也許適合于別人,但不適合我。
我的生命充滿挑戰。
我就是我,不想把自己淹沒。
平庸比死更可怕。
三、我找到了盛載我激情的容器
一個像火焰一樣有激情的人,把她冰封到零度以下的低溫環境中,天長日久,她的能量積蓄到了要噴射出來的程度,她整日焦灼不安,她必須尋找到一個巨大的并且是有價值的容器盛載這種能量,不然她會自焚,會在內心的自我燒傷中痛苦地死去。
那個舊我就曾千百次地這樣死去。
那個舊我是籠子里的怪獸,雖有迷人的面孔,胸口卻有無數個窟窿。
那個舊我曾千百次地離開我,東沖西突,想要找到出口。
那個舊我早就瘋了,然后死了。
只有當我成為自由人之后,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現在的我。那個舊我已不復存在,她是我的前世,回想起來模糊不清,就像想起自己上一輩子的事,沒有一件事能接得上茬口。
我不愿見我過去的同學,也無心在她們面前炫耀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我不愿見她們是因為我太怕回到過去的環境中,談著陳年的老話,敘雞毛蒜皮的舊情,我最討厭她們對我說你應該去見誰誰誰,你應該寫什么什么。我不知怎樣才能讓她們知道,我正在寫作的東西,不是她們想像中的那種“文學”我與她們仿佛已不生活在同一時空,每一句話、每一個概念都無法溝通。
我無法想像那四年我是如何熬過來的,一個有夢想的人無異于一個不切實際的瘋子。
我找到了盛載我激情的容器,這是我理直氣壯活下去的原因。有的人活著不需要原因,“湊合活著”,我是無法湊合的。軍校四年我雖然沒寫什么,但我一直為現在的我做準備。巨大的壓力沒有改變我的個性,記得在一次旅行途中,我曾對林白說:“我是一塊巨大的鋼板,在被扭曲之后,反作用力大得驚人!”我清楚地記得我說這番話的時候,車窗外的云蒙山正如軸畫一般飛速閃過,我們都靜默了兩秒鐘,想著各自的心事。然后,過去的歲月就走遠了,前面是一片新天地。
四、自由作家的生存狀態
我的全部收入來自于寫作。寫作大體可以分作小說(長篇及中短篇)、散文隨筆兩部分。我不寫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不搞電視劇,這種狀態被我稱作“純寫作”,一個人處于“純寫作”狀態是幸福的,因為我每天都可以寫我想寫的東西。它們像植物一樣從我頭腦冒出來,呼呼作響地往上生長,把想法變成作品,變成我想做的那類小說,變成我鐘愛的那類文字,變成現實存在而不是虛無飄渺的東西。
如果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我是不想出門的。
我不需要體驗生活,我每天都在生活中。
我想寫一種超現實的東西,具有迷幻色彩的、瘋狂的、藝術的但又具有現實對應的東西。
我曾與一個畫家爭論,他說,小說不是藝術。
我說,文字是這世上最美的東西。
我們對世界的解釋不一樣,他用他的眼睛看見世界,也許看到的只是色塊和線條,而我眼一看,看到的全都是小說語言。
寫小說的人常常懶得與人爭論什么,是因為小說的巨大容量把他想說的東西都包進去了,詩人熱衷于爭論是因為詩歌的短小篇幅根本無法完全容納他們的全部激情,他們要在文本之外再說點什么,爭點什么,發出另外的聲音,引起別人注意。而小說這種文體往往使人變得平靜,誰在寫完三十萬字的一部長篇之后還有心思跟人吵架?只想把自己收縮起來,縮在角落里抽一根悶煙,或者兩眼發呆,一言不發。
小說寫作還有一種與文學每日每夜的“浸泡”關系,我寧愿整天浸泡在文學里而不愿意做其他與文學無關的事。當然,必要的事情不做也不行,比如說做飯,收拾房間,或者上街購物,但我可以帶著我的文學去,小說在想像中展開,成為自由作家之后,我學會了在出租車上寫小說。身體的移動無法趕走在我頭腦中打轉的那些想法,我是一個隨時隨地可以寫小說的人。
關于散文隨筆的寫作,有的作家堅決拒絕,認為那種東西不夠高級。但我不這么認為,好隨筆到處都是,就看你怎么寫。
另外,我要吃飯,需要掙一些錢。我想對一個作家來說,寫隨筆總比到中關村去推銷電腦感覺更快樂一些。
五、我快樂,因為我自由
我比較快樂是因為我居然真的過上了夢想中的生活,誰能想到呢?原來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現在居然真的發生了,我可以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必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去上班,到了晚上臉灰灰的回來,帶一身外面的灰塵。
誰愿意那樣疲于奔命地活著?
誰不想過得好一點兒?
誰愿意看別人的臉色,為了一份薄薄的薪水受盡委屈?
誰愿意起早貪黑,風里雨里?
我快樂,因為我自由。
我早晨通常睡到十點鐘醒來,有時在床上接一兩個電話,翻兩頁書,看看昨夜的小說筆記,想想今天要寫的內容。我喜歡在床上做小說提綱,想起許多年前在寒風凜冽的早晨出早操,身體和手腳都不是自己的。只有我知道什么叫“苦盡甜來”,對別人來說寫作也是“苦”的,但對我來說已經很“甜”了。
午飯后開始寫作。下午主要是寫小說,我寫小說以中長篇為主,三兩萬字的中篇對我來說是比較適合我的篇幅,每天一百行,我一直堅持這樣,已經成為一種習慣。
我喜歡在完成了一天的寫作計劃之后,在午夜時分寫較短的隨筆。我喜愛隨筆所帶給我的那樣一份飛翔的感覺。喜歡隨便擺弄文字的那樣一份自由與灑脫。不喜歡飯局,北京大大小小的飯局多得完全可以以此為職業,哇啦哇啦,人來人往,誰來了誰走了都得擺上一桌,吃吃喝喝,聊聊樂樂。吃飯帶給我的快樂遠不如寫作帶給我的多,所以我通常留在家里寫作,而不是赴宴。
一個女人,對酒肉沒什么興趣,又不想結識什么人(該認識的都認識了),那么飯局對她還有什么吸引力呢?
我獨自坐在家里,穿著舒服的衣服,腳上穿著柔軟的絨拖鞋,打開電腦,來一點音樂,調出一種合適的光線,然后端坐其中,手捧香茶,抿一口,再抿一口,開始寫作。小說中的人物神秘飄忽,我側身進入其中,與那些飄忽的事物在一起,寫作的生活是超越凡俗的生活,寫作使我生活得有目標,有寄托,有指望,有未來。我像一切勤奮工作著的人一樣,會有好的將來,好的收成。
六、瘋狂寫作,平淡生活
我最近喜歡上一種晦澀的墨水藍顏色,以前一點也不喜歡,今年突然變得特別喜歡,已經買了這樣一件衣服外加一件與之相搭配的墨水藍緊身毛衣。千禧年第三天穿了一件紅紅的衣服去見徐坤,徐坤大叫,嗚啦啦,怎么穿得這么像過年!那天她請我和邱華棟、李敬澤在蜀味濃吃火鍋,吃得我們渾身上下直冒火。
年就這樣過了。
我又回到我的書房開始寫作。
我穿深色的衣服寫作,顏色影響心情,墨水藍或者黑色是寫小說的顏色。平常的生活是平靜而又簡單的,但因為有寫作,所以一點不覺乏味。
在一座城市里,有自己喜歡的事情做,有兒個好朋友,有家,有房子,有電腦有書房,就足夠了。瘋狂寫作,平淡生活。午夜時分,我的EPSON打印機咯吱咯吱吐出我寫的優美漢字,那滋味怎么跟人說呢?
我常在電話里跟我朋友詩人A哇啦哇啦講個不停。
他說我聽見你開著音樂呢。
我說我在寫小說。
他說真羨慕你啊。
我說,自由是我拼了命爭來的。我好不容易才活成今天這樣子。
于是,他就笑了,在電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