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結構
- 閑情偶寄全鑒(典藏誦讀版)
- 李漁
- 21240字
- 2019-09-09 10:47:16
小序
【原文】
填詞一道①,文人之末技也。然能抑而為此,猶覺愈于馳馬試劍,縱酒呼盧②。孔子有言:“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博弈雖戲具,猶賢于“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填詞雖小道,不又賢于博弈乎?吾謂技無大小,貴在能精;才乏纖洪,利于善用。能精善用,雖寸長尺短,亦可成名,否則才夸八斗,胸號五車,為文僅稱點鬼之談③,著書惟供覆瓿之用④,雖多亦奚以為?填詞一道,非特文人工此者足以成名,即前代帝王,亦有以本朝詞曲擅長,遂能不泯其國事者。請歷言之。高則誠、王實甫諸人,元之名士也,舍填詞一無表見。使兩人不撰《琵琶》《西廂》,則沿至今日,誰復知其姓字?是則誠、實甫之傳,《琵琶》《西廂》傳之也。湯若士,明之才人也,詩文尺牘,盡有可觀,而其膾炙人口者,不在尺牘詩文,而在《還魂》一劇。使若士不草《還魂》,則當日之若士,已雖有而若無,況后代乎?是若士之傳,《還魂》傳之也。此人以填詞而得名者也。歷朝文字之盛,其名各有所歸,“漢史”“唐詩”“宋文”“元曲”,此世人口頭語也。《漢書》《史記》,千古不磨,尚矣。唐則詩人濟濟,宋有文士蹌蹌,宜其鼎足文壇,為三代后之三代也。元有天下,非特政刑禮樂一無可宗,即語言文學之末,圖書翰墨之微,亦少概見。使非崇尚詞曲,得《琵琶》《西廂》以及《元人百種》諸書傳于后代,則當日之元,亦與五代、金、遼同其泯滅,焉能附三朝驥尾⑤,而掛學士文人之齒頰哉?此帝王國事,以填詞而得名者也。由是觀之,填詞非末技,乃與史傳詩文同源而異派者也。
近日雅慕此道,刻欲追蹤元人、配饗若士者盡多⑥,而究竟作者寥寥,未聞絕唱。其故維何?止因詞曲一道,但有前書堪讀,并無成法可宗。暗室無燈,有眼皆同瞽目,無怪乎覓途不得,問津無人,半途而廢者居多,差毫厘而謬千里者,亦復不少也。嘗怪天地之間有一種文字,即有一種文字之法脈準繩,載之于書者,不異耳提面命,獨于填詞制曲之事,非但略而未詳,亦且置之不道。揣摩其故,殆有三焉:一則為此理甚難,非可言傳,止堪意會。想入云霄之際,作者神魂飛越,如在夢中,不至終篇,不能返魂收魄。談真則易,說夢為難,非不欲傳,不能傳也。若是,則誠異誠難,誠為不可道矣。吾謂此等至理,皆言最上一乘,非填詞之學節節皆如是也,豈可為精者難言,而粗者亦置弗道乎?一則為填詞之理變幻不常,言當如是,又有不當如是者。如填生旦之詞,貴于莊雅,制凈丑之曲,務帶詼諧:此理之常也。乃忽遇風流放佚之生旦,反覺莊雅為非,作迂腐不情之凈丑,轉以詼諧為忌。諸如此類者,悉難膠柱。恐以一定之陳言,誤泥古拘方之作者,是以寧為闕疑,不生蛇足⑦。若是,則此種變幻之理,不獨詞曲為然,帖括詩文皆若是也。豈有執死法為文,而能見賞于人,相傳于后者乎?一則為從來名士以詩賦見重者十之九,以詞曲相傳者猶不及什一,蓋千百人一見者也。凡有能此者,悉皆剖腹藏珠⑧,務求自秘,謂此法無人授我,我豈獨肯傳人。使家家制曲,戶戶填詞,則無論《白雪》盈車,《陽春》遍世,淘金選玉者未必不使后來居上,而覺糠秕在前⑨。且使周郎漸出,顧曲者多,攻出瑕疵,令前人無可藏拙,是自為后羿而教出無數逢蒙,環執干戈而害我也,不如仍仿前人,緘口不提之為是。吾揣摩不傳之故,雖三者并列,竊恐此意居多。以我論之:文章者,天下之公器,非我之所能私;是非者,千古之定評,豈人之所能倒?不若出我所有,公之于人,收天下后世之名賢,悉為同調。勝我者,我師之,仍不失為起予之高足;類我者,我友之,亦不愧為攻玉之他山。持此為心,遂不覺以生平底里,和盤托出,并前人已傳之書,亦為取長棄短,別出瑕瑜,使人知所從違,而不為誦讀所誤。知我,罪我,憐我,殺我,悉聽世人,不復能顧其后矣。但恐我所言者,自以為是而未必果是;人所趨者,我以為非而未必盡非。但矢一字之公,可謝千秋之罰。噫,元人可作,當必貰予⑩。
【注釋】
①填詞:詞本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種體裁,也被稱為長短句;在作詞的時候要求按照詞調所規定的字數、聲韻以及節拍來填上文字,被稱為填詞。不過本書是從戲曲的角度出發,因此特指編寫戲曲劇本。
②呼盧:指賭博。古人在投骰子賭博的時候,口中經常會說“盧、盧”,后將賭博稱為呼盧。
③點鬼之談:指的是堆砌人名。古人嘲笑唐代楊炯作文喜好引用古人姓名,將其稱為點鬼簿。
④覆瓿(bù)之用:蓋罐子之用。瓿,盛放醬醋的罐子。這里指的是所寫的書沒有人看,只能當罐子的蓋。
⑤驥尾:千里馬的尾巴,意思是沾千里馬的光。
⑥配饗(xiǎng):指的是后死的人附于先祖而接受祭獻。
⑦蛇足:是對成語“畫蛇添足”的簡稱。
⑧剖腹藏珠:將肚子剖開,將珍寶藏在里面。借此來形容一些人將其戲曲經驗與方法藏起來不外傳。
⑨糠秕(bǐ)在前:粗劣之人在前。
⑩貰(shì):寬容,原諒。
【譯文】
填詞作曲這一類,是文人最為低級的一種技能了,不過潛心去做這件事情,我認為是要比騎馬舞劍、酗酒賭博這些好一些的。孔子說過:“難道不是還有擲彩博弈的游戲嗎?做這個總要比什么都不做強些。”博弈雖然是種游戲,卻比那些吃飽了沒事可做、不用心去思考強些;填詞作曲雖然是低級的技能,不是還要比博弈好些嗎?我覺得技藝不管是高還是低,精通就行;才能不管有多少,善于運用就行。能夠精通并善于運用一項技能,就算掌握的只有不起眼的長處與才能,也是可以成名的。不然,就算是宣稱自己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寫起文章來也只能羅列古人的觀點,所寫的文章也只能用來當醬罐的蓋子,就算才能再多又有什么用呢?填詞這件事,不僅能夠讓精通它的文人一舉成名,就算是前代的君王,也能憑借本朝擅長的詞曲,而讓他的國家流芳百世。請讓我一一舉例出來。高明、王實甫這些人,都是元代的名人,除了戲曲之外,他們并沒有什么其他功績。如果這兩個人沒有寫《琵琶記》《西廂記》,那么到了現在,又有誰會知道他們的姓名呢?正是《琵琶記》《西廂記》的流傳,讓他們可以被后世所知。湯顯祖是明代的才子,他的詩文與書信全都值得一看,不過他最被人所稱道的作品,不是書信,也不是詩文,而是《還魂記》這部戲曲;如果湯顯祖沒有寫《還魂記》,那么就算是在當年他也只能是個可有可無的人,更不用說后世了。也就是說,湯顯祖的名字之所以能夠流傳,都是靠《還魂記》。這就是文人憑借戲劇而得名的例子。各朝各代文學的盛況,都有各自的體裁,“漢史”“唐詩”“宋文”“元曲”,這都是人們掛在嘴邊的話。《漢書》《史記》,千古不朽,是十分值得被稱贊的。唐代善于作詩的人有很多,宋代善于寫散文的層出不窮。漢、唐、宋這三個朝代在文壇上可謂是三足鼎立,稱得上是夏商周后文學繁榮的三朝盛世。元代這段時期,不僅在政治、法律、禮樂制度上無一可取,就算是在語言文字、圖書翰墨等方面,也很少有所建樹。如果不是由于推崇戲曲,并讓《琵琶記》《西廂記》以及《元人百種》等書被后世所流傳,那么元代也將跟五代、金、遼一樣地湮沒在歷史長河之中了,又如何能夠跟這三代相提并論,并掛在文人學士的嘴邊呢?這便是帝王統率國家,因戲曲發達而得以名揚千古的例子。從這里可以看出,戲曲并不是雕蟲小技,而是與史傳、詩文同源而不同流的一種文體。
近些年我頗為喜愛戲曲,專門去學習了解了元代作家,有很多想要跟湯顯祖并駕齊驅的人,不過由于寫的人很少,也沒有聽說什么出彩的作品。為什么呢?這是由于在戲曲創作方面,只有前人的作品可以借鑒,并沒有規則可循,就像是走進了一間黑暗無燈的屋子,即便睜著眼睛也只能像瞎子一樣。這也就不能怪罪找不到路、問不到人,很多人只好就此半途而廢。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的人不在少數。我曾感覺十分奇怪:天地間有一種文字,這種文字的用法就會被記載在書中,與耳提面命沒有什么差異,卻獨獨在填詞作曲這些事情上面,不僅介紹得十分簡單粗略,甚至將其擱置一旁不寫一句話。我揣摩著其中的緣由,大抵有三點:第一,想要掌握戲曲方面的原則十分困難,不能言傳只能意會。靈感涌現的時候,作者神采飛揚,仿佛置身于夢境之中,不寫完不能將魂魄收回。探討真實的事情較為容易,將夢境講解清楚則十分困難。不是不想表達,而是無法表達。如果是這樣,確實太過奇異和困難了,確實是難以表達出來啊!我認為像這樣深刻的道理,說的都是文學最上一層的道理,并非說的只是填詞的藝術,其他方面都是如此。難道可以由于東西太過精深難以表述,就將粗淺的東西擱置一旁不說嗎?第二,由于填詞的形式千變萬化,有的可以這樣說,又有些不能這么說。比如填寫生、旦的唱詞,貴在講究端莊典雅;寫凈、丑的詞曲,一定要帶有詼諧的意蘊。這是最基本的法則。但是如果突然碰到風流瀟灑的生、旦,那么端莊典雅就不合適了。同樣,如果凈、丑是過于迂腐、不講人情的,那么詼諧幽默又不適合了。類似于這種情況,很難拘泥于一點而一概而論。由于擔心固定不變的陳舊言辭會對那些拘泥于古人、法式的作者造成誤導,所以寧愿存在一些不足與疑問,也不愿意畫蛇添足。果真如此,這種變化的規律,不只詞曲會如此,科舉時文、詩歌、散文都會如此。難道有按照死板的形式寫文章而被人稱道,并流芳百世的嗎?第三,一直以來名師都是憑借擅長詩歌、詞賦被人們所器重,十人中有九人是這樣的;而憑借詞曲而流傳于后世的人不足十分之一,大概千百人中才出來一個。只要是善于詞曲創作的,均會將創作的秘籍藏起來,覺得這個方法沒有人教授給我,我為什么要去傳給別人呢?如果每家每戶都會創作戲曲,那么不要說到處都是《白雪》《陽春》這類的高雅詞曲,能人高手未必不能讓后來者居上,而讓前人顯得技術低劣。更何況如果精通詞曲的人越來越多,到處對你挑剔,讓前人無法隱藏自己的拙劣,這簡直就是自己當了后羿而教出了無數逢蒙,讓他們拿著武器來謀害自己啊。還不如依舊仿效前人,閉口不提為好。我揣測人們對詞曲創作的方法不對外傳授的三個原因雖然看似并列,私以為主要還是要歸結于第三點。根據我的觀點,文章為天下共有的東西,不能一人私自占有;是非對錯是千百年來的定律,一人豈能輕易推翻?不如將我所有的東西拿出來,對世人公布,將天下后世的有名賢人匯集起來,互為知音。才能高于我的人,我將他敬為老師,就算他原本是我的學生;與我差不多的人,我將他當作朋友,也能成為我學習借鑒的對象。懷著這般的心情,并在不知不覺中將自己的生平與底細全部交代出來了,與前代已經流傳的書籍進行比較,也是為了能夠吸取各自的長處,將各自的短處拋棄,辨別出好與壞,從而讓人們知道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從而避免被誦讀的書籍所誤導。了解我也好,對我多加怪罪也罷,可憐我也好,傷害我也罷,都任憑世人評點,我不會惦念我死后的事情。只是我擔心我所說的,可能是自認為正確,但是實際上并不正確;每個人都忙著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我認為不對的也未必是不對的。只求能有一字對大眾有益,那么就能夠免去歷史的責怪了。哎,元代的能人高手應當會體諒我吧!
【原文】
填詞首重音律,而予獨先結構者,以音律有書可考,其理彰明較著。自《中原音韻》一出①,則陰陽平仄畫有塍區②,如舟行水中,車推岸上,稍知率由者③,雖欲故犯而不能矣。《嘯余》《九宮》二譜一出,則葫蘆有樣,粉本昭然。前人呼制曲為填詞,填者,布也,猶棋枰之中畫有定格,見一格,布一子,止有黑白之分,從無出入之弊,彼用韻而我葉之④,彼不用韻而我縱橫流蕩之。至于引商刻羽,戛玉敲金⑤,雖曰神而明之,匪可言喻,亦由勉強而臻自然,蓋遵守成法之化境也。至于結構二字,則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韻抽毫之始。如造物之賦形,當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為制定全形,使點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勢。倘先無成局,而由頂及踵,逐段滋生,則人之一身,當有無數斷續之痕,而血氣為之中阻矣。工師之建宅亦然。基址初平,間架未立,先籌何處建廳,何方開戶,棟需何木,梁用何材,必俟成局了然,始可揮斤運斧。倘造成一架而后再籌一架,則便于前者,不便于后,勢必改而就之,未成先毀,猶之筑舍道旁,兼數宅之匠資,不足供一廳一堂之用矣。故作傳奇者⑥,不宜卒急拈毫,袖手于前,始能疾書于后。有奇事,方有奇文,未有命題不佳,而能出其錦心,揚為繡口者也。嘗讀時髦所撰,惜其慘淡經營,用心良苦,而不得被管弦、副優孟者,非審音協律之難,而結構全部規模之未善也。詞采似屬可緩,而亦置音律之前者,以有才技之分也。文詞稍勝者,即號才人,音律極精者,終為藝士。師曠止能審樂,不能作樂;龜年但能度詞,不能制詞。使與作樂制詞者同堂,吾知必居末席矣。事有極細而亦不可不嚴者,此類是也。
【注釋】
①《中原音韻》:我國首部講戲曲音韻的專著,由元朝的周德清所著。
②塍(chéng):田埂。畫有塍區,指的是畫出分明的界限,有所遵循。
③率由:按照規定處事。
④葉(xié):押韻,協韻。
⑤引商刻羽,戛(jiá)玉敲金:指的是追求音韻、協調聲律。“商”與“羽”是我國古代五聲音階中的兩個。“玉”和“金”屬于罄與鐘等樂器。
⑥傳奇:這里特指明清的南戲等戲曲作品。
【譯文】
通常認為填詞首先要注重音律,我獨獨要先寫結構,是由于音律尚有書可以作為參考,它的規律表現較為明顯。自從《中原音韻》這部書面世之后,陰陽平仄都有著各自的劃分領域,就像是在水中行船,在岸上推車,稍微懂得一些規則的人,就算是想要故意犯錯也難以辦到。《嘯余》《九宮》兩個曲譜一出來,就給人提供了畫葫蘆的樣本,形式與內容都條理明晰。過去的人將詞曲創作稱為“填詞”,“填”是分布的意思,就像是在棋盤上畫了有規則的格子,根據格子來下棋,只有黑子與白子的差異,從來不會將棋子下到格子的外面。該用韻的時候我就會用韻,不要求用韻的時候我就任意發揮。至于音律,要鏘然有聲,就算冥冥之中知曉,也無法說出其中的奧妙,可以從勉強操作到逐漸趨于自然地表述出來,這便是遵循固定形式而達到的至高無上的境界。而戲曲的結構,卻是在音韻之前就要考慮的。就像是造物者賜予萬事萬物以形體,當讓一滴血可以具備五官、各骨架的形式。如若最初沒有形成總體的格局,而是從頭到腳一段一段地慢慢生長,那么人的全身將會布滿斷斷續續的痕跡,而血氣也將會被阻塞。工匠師傅在建造房子的時候也是如此。房子的根基剛剛打好,框架還沒有確立,先要規劃出來哪片地方要建造大廳,哪個地方開門,還要清楚檁子、大梁要使用什么樣的木料,一定要等到房子的固定結構都清晰了,才能動工。如果建成一部分之后再去籌劃建造另外一部分,雖然對前面的建造有利,但是卻對后面的建造頗為不利,必然會改變原來的建造重新進行建造,沒有建成就先毀掉了就像在道路旁邊建造房屋,雖然同時具備建造好幾間房子的資金,卻無法用來建造一廳一堂。因此創作戲曲的人,不應當匆忙動筆,在寫作之前應當先想好框架,然后再奮筆疾書,一氣呵成。有奇特的經歷,才能有與眾不同的文章,沒有命題不好而能夠寫出膾炙人口的文章的人。我曾經看過幾篇時下附庸風雅的人所寫的戲曲作品,讓人惋惜的是他們慘淡經營、用心良苦所寫出來的東西,卻無法拿去配樂演唱人這并非是由于審定協調音律過于困難,而是由于整體的構架沒有安排妥當。
曲調文采似乎可以放在后面說,而我卻要將它放在音律之前說,是由于有才能與技能的差異。文采稍顯突出,就稱自己為才子,音律方面十分出色精通的,終究也不過只是個藝人。師曠只會審定音律,卻不會創作音律;李龜年只能按照別人填寫好的詞曲演唱,卻無法自己作詞作曲,如果讓他們與擅長填詞作曲的人共處一室的話,我猜想他們必然會坐到最末尾的位置上。事情雖然看上去微不足道,卻不能不嚴肅對待,這便是一個例子。
戒諷刺
【原文】
武人之刀,文士之筆,皆殺人之具也。刀能殺人,人盡知之;筆能殺人,人則未盡知也。然筆能殺人,猶有或知之者;至筆之殺人較刀之殺人,其快其兇更加百倍,則未有能知之而明言以戒世者。予請深言其故。何以知之?知之于刑人之際。殺之與剮,同是一死,而輕重別焉者。以殺止一刀,為時不久,頭落而事畢矣;剮必數十百刀,為時必經數刻,死而不死,痛而復痛,求為頭落事畢而不可得者,只在久與暫之分耳。然則筆之殺人,其為痛也,豈止數刻而已哉!竊怪傳奇一書,昔人以代木鐸①,因愚夫愚婦識字知書者少,勸使為善,誡使勿惡,其道無由,故設此種文詞,借優人說法,與大眾齊聽。謂善者如此收場,不善者如此結果,使人知所趨避,是藥人壽世之方,救苦弭災之具也。后世刻薄之流,以此意倒行逆施,借此文報仇泄怨。心之所喜者,處以生旦之位,意之所怒者,變以凈丑之形,且舉千百年未聞之丑行,幻設而加于一人之身,使梨園習而傳之,幾為定案,雖有孝子慈孫,不能改也。噫,豈千古文章,止為殺人而設?一生誦讀,徒備行兇造孽之需乎?蒼頡造字而鬼夜哭,造物之心,未必非逆料至此也。凡作傳奇者,先要滌去此種肺腸,務存忠厚之心,勿為殘毒之事。以之報恩則可,以之報怨則不可;以之勸善懲惡則可,以之欺善作惡則不可。
人謂《琵琶》一書,為譏王四而設。因其不孝于親,故加以入贅豪門,致親餓死之事。何以知之?因“琵琶”二字,有四“王”字冒于其上,則其寓意可知也。噫,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凡作傳世之文者,必先有可以傳世之心,而后鬼神效靈,予以生花之筆,撰為倒峽之詞②,使人人贊美,百世流芬。傳非文字之傳,一念之正氣使傳也。《五經》《四書》《左》《國》《史》《漢》諸書,與大地山河同其不朽,試問當年作者有一不肖之人、輕薄之子廁于其間乎?但觀《琵琶》得傳至今,則高則誠之為人,必有善行可予,是以天壽其名,使不與身俱沒,豈殘忍刻薄之徒哉!即使當日與王四有隙,故以不孝加之,然則彼與蔡邕未必有隙,何以有隙之人,止暗寓其姓,不明叱其名,而以未必有隙之人,反蒙李代桃僵之實乎③?此顯而易見之事,從無一人辯之。創為是說者,其不學無術可知矣。
予向梓傳奇,嘗埒誓詞于首,其略云:加生旦以美名,原非市恩于有托;抹凈丑以花面,亦屬調笑于無心;凡以點綴詞場,使不岑寂而已。但慮七情以內,無境不生,六命之中,何所不有。幻設一事,即有一事之偶同;喬命一名,即有一名之巧合。焉知不以無基之樓閣,認為有樣之葫蘆?是用瀝血鳴神,剖心告世,倘有一毫所指,甘為三世之喑,即漏顯誅,難逋陰罰。此種血忱,業已沁入梨棗④,印政寰中久矣。而好事之家,猶有不盡相諒者,每觀一劇,必問所指何人。噫,如其盡有所指,則誓詞之設,已經二十余年,上帝有赫,實式臨之,胡不降之以罰?茲以身后之事,且置勿論,論其現在者:年將六十,即旦夕就木,不為夭矣。向憂伯道之憂,今且五其男,二其女,孕而未誕、誕而待孕者,尚不一其人,雖盡屬景升豚犬,然得此以慰桑榆,不憂窮民之無告矣。年雖邁而筋力未衰,涉水登山,少年場往往追予弗及;貌雖癯而精血未耗,尋花覓柳,兒女事猶然自覺情長。所患在貧,貧也,非病也;所少在貴,貴豈人人可幸致乎?是造物之憫予,亦云至矣。非憫其才,非憫其德,憫其方寸之無他也。生平所著之書,雖無裨于人心世道,若止論等身,幾與曹交食粟之軀等其高下。使其間稍伏機心,略藏匕首,造物且誅之奪之不暇,肯容自作孽者老而不死,猶得徉狂自肆于筆墨之林哉?吾于發端之始,即以諷刺戒人,且若囂囂自鳴得意者,非敢故作夜郎,竊恐詞人不究立言初意,謬信“琵琶王四”之說,因謬成真。誰無恩怨?誰乏牢騷?悉以填詞泄憤,是此一書者,非闡明詞學之書,乃教人行險播惡之書也。上帝討無禮,予其首誅乎?現身說法,蓋為此耳。
【注釋】
①木鐸(duó):用木作為鈴舌的大鈴,代指對某種政教、學說的宣傳。
②倒峽之詞:出自杜甫詩《罪閣行》,這里用來形容文思如泉涌。
③李代桃僵:原為兄弟共患難的意思,后引申為互相頂替,或者替人受罰的意思。
④梨棗:古時用梨樹和棗樹的木頭來刻版印書,因此用來代指書版。
【譯文】
武士的刀,文人的筆,均可以成為殺人的工具。刀可以殺人,這是人盡皆知的常識;筆能夠殺人,卻并非所有人都知曉。不過筆可以殺人,還是有人知道的;而對于用筆殺人可以比用刀殺人快上幾百倍、兇猛幾百倍,卻沒有人知道并且公開講出來警告世人。請允許我詳盡地闡述一下其中的緣由。我是如何知曉的呢?是在看處罰犯人的時候知曉的。砍頭和剮骨,到了最后都是死,無非是用刑輕重的差距罷了。由于砍頭只需一刀,時間很短,頭一落地事情便終結了;而剮骨則需要幾十甚至幾百刀,一定要經歷幾刻鐘的時間才能終了。想死都死不了,疼痛一直持續。想要讓腦袋快點落地卻無法辦到,這就是時間長短的差距。然而用筆殺人,其中的疼痛何止是幾刻鐘!我自己覺得奇怪,戲曲被過去的人當成是宣傳政教的工具,是由于百姓中能夠識字讀書的人并不多,勸勉他們做好事、不做壞事,沒有其他辦法,因此只能借助這樣的文學形式,借由演員的演出,讓大眾一同觀看。告知他們做好事的人便會取得這樣好的結果,做壞事的人便會遭到那樣的下場,讓人們知曉應當去做什么應當避開什么。這是幫助人們,讓人們可以長壽的良藥,是解救痛苦、消除災難的工具,后世尖酸刻薄的人,卻利用這個意圖來倒行逆施,借此來宣泄自己的仇恨。心中喜歡的人,就給予生角或者旦角的角色;心中不滿的人,污蔑為凈角或者丑角的形象,并且虛構了幾千年幾百年都前所未有的惡劣行徑,加在他的仇人身上,讓唱戲的人進行表演并宣揚,幾乎成了定論,就算此人有著孝順的子孫,也無法將這種定局打破。哎!難道千年來寫文章都不過是為了殺人嗎?讀一輩子的書,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具備行兇造孽的條件嗎?傳聞倉頡在創造文字的時候聽聞有鬼在晚上哭泣,這說明最初造物者并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只要是創作戲曲的人,首先就要將這種邪惡的念頭摒除,一定要存有仁厚的心,不要做殘酷惡毒的事情。用文章來報答恩情是可取的,而用來發泄怨氣則是不被允許的;用來勸勉人們做好事懲罰壞事是可取的,用來欺騙好人做壞事則是不被允許的。
人們都認為《琵琶記》這本書是為了諷刺王四所寫的。由于他不孝敬父母,因此在書中穿插了他當了富人家的女婿,導致父母被餓死的情節。這是如何知道的呢?由于“琵琶”這兩個字上面有四個“王”,它的寓意便簡單明了了。哎!這不是有修養的君子該說的話,不過是鄉下人的無稽之談。凡是想要寫出流傳后世的文章的人,一定要先讓自己有顆可以流傳于后世的心,之后才能感動鬼神,讓其顯靈賜予他妙筆生花,讓他文思泉涌,寫的文章足以被人所稱道,百世流芳。文章并非是由于里面的文字而讓它流傳,而是其中表露出來的一腔正氣讓其流傳。《五經》《四書》《左傳》《國語》《史記》《漢書》等,是跟大好河山一樣的存在,永遠不會腐朽,敢問當年寫出這些書的作者之中,可有一個是不肖之子、輕薄之徒?
只要看看《琵琶記》這部劇本之所以能夠流傳到現在,是由于高明的為人一定是善良且值得被稱頌的,因此上天會讓他的名字永遠傳揚下去,沒有與肉體一起消亡,又如何是殘忍刻薄的人呢?就算當年他與王四有過節,故意給王四安上了一個不孝子的罪名,但是他跟蔡邕并沒有什么過節,為什么對有過節的人,只是在暗中寓意了他的姓,卻沒有對其進行公開指責,而對于跟自己沒有過節的人,反而要讓人家李代桃僵,代人受過呢?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卻沒有人出來為其辯解。捏造了“《琵琶記》是為了諷刺王四”這樣說法的人,他的不學無術從這里就可以窺探一二。
我過去出版自己的戲曲作品的時候,總會在開頭附上一段誓詞,大概的意思是:給生角、旦角加上美名,原不是為了有意去討好世俗;給凈角、丑角抹個花臉,也不過是無心調笑的舉動罷了。均是為了給戲劇增加一些點綴,讓氣氛不至于過于清冷而已。但是考慮到人的七情六欲的范圍內,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天地之間,也沒有什么東西是不存在的。你編造的一件事情,在現實生活中會有一件事與它雷同;編造一個名字,也會有一個名字與它巧合。誰又知道會不會有人將我憑空捏造的東西,當成是將他作為靶子在指桑罵槐呢?因此我滴血向上天發誓,將自己的心公布于世,如若有一絲一毫影射的地方,我愿意當三輩子的啞巴,就算逃過了人世間的責罵,也無法逃脫陰間的處罰。這種從內心而發出的誓言,早已被印刻在了書版上面,在世間已經經過很長時間的驗證。不過有些好事之徒依然無法放過我,每看一場戲,這些人一定會詢問這部劇中的角色指的是哪個人。哎,如果這些劇本全都有所影射,那么我發誓已經二十多年了,上天應當早就對我憤怒了,可為什么還沒有降罪于我呢?這是我死后的事情了,暫時擱置不說,先談一下現在的情況:我年近六十,就算馬上就死去,活著的時間也夠長了。過去我總是為了自己沒有后代而擔憂,如今我已經有了五個兒子、兩個女兒,懷孕還沒有生下來的、生下來不久還將懷孕的,不止一人。雖然我的這些孩子不夠爭氣,但是還要依靠他們讓我的晚年能夠有所慰藉,不會產生窮苦人家無兒無女的擔憂。我雖然年紀大了,不過筋骨還算靈活,跋山涉水,年輕人也常常無法趕上我。我雖然面容消瘦,但是精血還沒有耗盡,尋花問柳,也是情理之中。我所擔憂的是貧窮,貧窮并不是毛病;我所欠缺的是財富,但是財富又如何是每個人都有幸得到的呢?這是造物者可憐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上天并非是在憐憫我的才華,也并非是在憐憫我的德行,而是在憐憫我心中沒有雜念。我這輩子所寫的書,就算對人心世道并沒有什么好處,但是如果說著作等身的話,差不多可以與曹交所說的食粟之軀一較高下了。如果我心中稍微藏有一些投機取巧的功利之心,稍微有些害人的念頭,造物者誅殺我剝奪我還來不及,如何能夠忍受我這個自作孽的人老而不死,還狂妄地舞文弄墨呢?在這本書的開頭我就告誡人們不可諷刺,至于上面的文字可能會顯得我過于狂妄自大、自鳴得意,其實并非是我膽敢故意夜郎自大,不過是我擔心創作戲曲的人弄不懂我寫作的本意,卻錯誤地相信“《琵琶記》是在影射王四”這樣的言論,由于這個錯誤的言論而真的做出如此錯事。誰不會抱怨?誰不會發牢騷呢?假如打算靠戲曲創作來將心中的怨恨宣泄出來,如此這本書便不是在闡述戲曲創作方面的書了,而是教人們去做壞事的書了。如果上天對不合理法的人進行處罰,我豈不是第一個就被處罰嗎?我用自己的親身經歷來現身說法,不過就是這個目的罷了。
立主腦
【原文】
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腦。主腦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傳奇亦然。一本戲中,有無數人名,究竟俱屬陪賓,原其初心,止為一人而設。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終,離合悲歡,中具無限情由,無窮關目,究竟俱屬衍文①,原其初心,又止為一事而設。此一人一事,即作傳奇之主腦也。然必此一人一事果然奇特,實在可傳而后傳之,則不愧傳奇之目,而其人其事與作者姓名皆千古矣。
如一部《琵琶》,止為蔡伯喈一人,而蔡伯喈一人又止為“重婚牛府”一事,其余枝節皆從此一事而生。二親之遭兇,五娘之盡孝,拐兒之騙財匿書,張大公之疏財仗義,皆由于此。是“重婚牛府”四字,即作《琵琶記》之主腦也。一部《西廂》,止為張君瑞一人,而張君瑞一人,又止為“白馬解圍”一事,其余枝節皆從此一事而生。夫子之許婚,張生之望配,紅娘之勇于作合,鶯鶯之敢于失身,與鄭恒之力爭原配而不得,皆由于此。是“白馬解圍”四字,即作《西廂記》之主腦也。余劇皆然,不能悉指。后人作傳奇,但知為一人而作,不知為一事而作。盡此一人所行之事,逐節鋪陳,有如散金碎玉,以作零出則可,謂之全本,則為斷線之珠,無梁之屋。作者茫然無緒,觀者寂然無聲,無怪乎有識梨園,望之而卻走也。此語未經提破,故犯者孔多,而今而后,吾知鮮矣。
【注釋】
①衍文:多余的文字。
【譯文】
古人每寫一篇文章,必然都有一篇的主題。主題并非是別的,而是作者寫作這篇文章原本的意圖。戲曲也是如此。一部戲曲之中,穿插著無數人名,說到底大多都是作為陪襯的次要角色,追尋作者創作的原本意圖,這出戲只是為了一個人而寫的。就是這樣一個人,從頭到尾,經歷了悲歡離合,中間穿插了各種情由、無數情節,追根到底不過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文字,追尋作者的創作本意,這些文字不過是為了一件事而寫的。這樣一個人一件事,便是創作戲曲的主題。不過這個人這件事必須要足夠奇特,的確是值得被傳播才會被傳播下去的,如此才算對得起戲曲的名稱,而其中的人與事與作者的姓名將會名留千古。
例如一部《琵琶記》,主要寫的不過是蔡伯喈這個人,而針對蔡伯喈的事情沒有比“重婚牛府”這件事更主要的了,其余次要事件都是因這件事發生的。比如父母遭遇災年,五娘盡孝,拐賣兒子,為了騙取財產藏匿家書,張大公仗義疏財,均是在“重婚牛府”這件事的基礎之上發生的。因此“重婚牛府”四個字,便是創作《琵琶記》的主題。一部《西廂記》,不過是為了寫張君瑞這個人而已,而圍繞著張君瑞這個人,只有“白馬解圍”這件事,剩下的次要事件都是為了這件事而寫的。老夫人許婚,張生希望能夠迎娶鶯鶯,紅娘勇于撮合,鶯鶯敢于失身,鄭恒奮力爭取原配而沒有成功,均是從這件事上派生出來的。這“白馬解圍”四個字,便是創作《西廂記》的主題。其他的戲曲也均是如此,無法一一詳細解讀。后人創作戲曲,卻只知道是為了一個人而寫的,卻不知道也是為了一件事而寫的,只是將這個人所做的事情鋪陳開來,就像是散亂的金玉碎片,將它們作為部分拿出來尚可,但是如果是整部戲,便像是斷了線的珠子,失去了大梁的房屋。作者茫然沒有頭緒,觀看的人也默默無聲,也難怪懂戲的人看到戲院便邁步離開。這句話之前沒有人道破,因此有很多人都犯了類似的錯誤,從今往后,我覺得犯這樣錯誤的人應當會有所減少了。
脫窠臼
【原文】
“人惟求舊,物惟求新。”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稱也。而文章一道,較之他物,尤加倍焉。戛戛乎陳言務去,求新之謂也。至于填詞一道,較之詩賦古文,又加倍焉。非特前人所作,于今為舊,即出我一人之手,今之視昨,亦有間焉。昨已見而今未見也,知未見之為新,即知已見之為舊矣。古人呼劇本為“傳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經人見而傳之,是以得名,可見非奇不傳。“新”即“奇”之別名也。若此等情節業已見之戲場,則千人共見,萬人共見,絕無奇矣,焉用傳之?是以填詞之家,務解“傳奇”二字。欲為此劇,先問古今院本中①,曾有此等情節與否,如其未有,則急急傳之,否則枉費辛勤,徒作效顰之婦。東施之貌未必丑于西施,止為效顰于人,遂蒙千古之誚。使當日逆料至此,即勸之捧心,知不屑矣。吾謂填詞之難,莫難于洗滌窠臼,而填詞之陋,亦莫陋于盜襲窠臼。吾觀近日之新劇,非新劇也,皆老僧碎補之衲衣,醫士合成之湯藥。即眾劇之所有,彼割一段,此割一段,合而成之,即是一種“傳奇”。但有耳所未聞之姓名,從無目不經見之事實。語云“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②”,以此贊時人新劇,可謂定評。但不知前人所作,又從何處集來?豈《西廂》以前,別有跳墻之張珙?《琵琶》以上,另有剪發之趙五娘乎?若是,則何以原本不傳,而傳其抄本也?窠臼不脫,難語填詞,凡我同心,急宜參酌。
【注釋】
①院本:金、元時戲劇演出的腳本。這里代稱雜劇劇本。
②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強調做事是靠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有成語為集腋成裘。
【譯文】
“人還是熟人好,物則是新的好。”新是對世間萬物的美好稱呼,而文章與其他的事物相比較,更加是越新鮮越好。將陳舊的語言摒除,這便是所說的追求新意。對于戲曲創作,與詩賦古文比較,對新鮮這一點的要求則是倍加嚴格。不僅僅是過去的人所寫的東西放到現在看來已經成了過時的東西,就算是那些由我一個人所寫的作品,從今天看昨天的,也會覺得中間存有差距,這是因為昨天已經看了的東西今天還沒有看,清楚沒有看過的便是新的,也清楚已經看過的便是舊的了。古人將劇本稱為“傳奇”,是由于里面所寫的事情十分奇特,均是將人們沒有看過的表達出來,因此而得名,由此可以看出如果事情不夠奇特,便無法流傳了。“新”便是“奇”的另一種稱呼。如果這種情節已經在戲院之中上演過了,成千上萬的人都看過了,一點傳奇性都沒有了,哪里還用得著去傳它呢?因此那些戲曲創作家,必須要弄懂“傳奇”這兩個字的含義。想要寫出這類的劇本,就要詢問一下從古至今的劇本中可有過類似的情節,如果沒有,需要抓緊寫出來,如果不是這樣就等于白白浪費精力了,白費力氣做了一個拙劣的模仿者。東施的容貌未必比西施丑,只是由于盲目地效仿西施皺眉,最終被歷代的人所嘲笑。如果東施當年預料到了現在這種情況,恐怕別人勸她捧心,她都會斷然拒絕的。我覺得填詞的難點在于沒有跳出別人的老套路;而填詞的丑陋之處,就在于去抄襲盜竊別人的套路。我看到最近幾年的新劇,全都不是新鮮的戲劇,都是老和尚用碎布頭拼成的衲衣、醫生合成的湯藥。摘取各類劇本中的內容,這里摘一段,那里摘一段,拼湊成一個劇本,就成一種“傳奇”,里面的內容只有從未聽說過的人名,不存在沒有見過的事情。古人說:“價值千金的裘衣,不是從一只狐貍的腋下采來的。”用這句話來稱贊當下人們創作出來的新劇本,應當是再恰當不過了。可是不知道前人所寫的作品又是從哪里摘取而來的呢?難道《西廂記》在流傳之前,在其他地方就有了跳墻的張珙?在《琵琶記》之前就有了剪發的趙五娘?如果真是這般,為何原本的劇本沒有流傳,而抄襲的本子卻被流傳下來了呢?不跳出原有的套路,就難以談論填詞,只要是跟我想法相似的,都迫切需要斟酌考量這個問題。
密針線
【原文】
編戲有如縫衣,其初則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湊成。剪碎易,湊成難,湊成之工,全在針線緊密。一節偶疏,全篇之破綻出矣。每編一折,必須前顧數折,后顧數折。顧前者,欲其照映,顧后者,便于埋伏。照映埋伏,不止照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劇中有名之人、關涉之事,與前此后此所說之話,節節俱要想到,寧使想到而不用,勿使有用而忽之。吾觀今日之傳奇,事事皆遜元人,獨于埋伏照映處,勝彼一籌。非今人之太工,以元人所長全不在此也。若以針線論,元曲之最疏者,莫過于《琵琶》。無論大關節目背謬甚多,如子中狀元三載,而家人不知;身贅相府,享盡榮華,不能自遣一仆,而附家報于路人;趙五娘千里尋夫,只身無伴,未審果能全節與否,其誰證之?諸如此類,皆背理妨倫之甚者。再取小節論之,如五娘之剪發,乃作者自為之,當日必無其事。以有疏財仗義之張大公在,受人之托,必能終人之事,未有坐視不顧,而致其剪發者也。然不剪發,不足以見五娘之孝。以我作《琵琶》,《剪發》一折亦必不能少,但須回護張大公,使之自留地步。吾讀《剪發》之曲,并無一字照管大公,且若有心譏刺者。據五娘云“前日婆婆沒了,虧大公周濟。如今公公又死,無錢資送,不好再去求他,只得剪發”云云。若是,則剪發一事乃自愿為之,非時勢迫之使然也,奈何曲中云:“非奴苦要孝名傳,只為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此二語雖屬恒言,人人可道,獨不宜出五娘之口。彼自不肯告人,何以言其難也?觀此二語,不似懟怨大公之詞乎①?然此猶屬背后私言,或可免于照顧。迨其哭倒在地②,大公見之,許送錢米相資,以備衣衾棺槨,則感之頌之,當有不啻口出者矣③,奈何曲中又云:“只恐奴身死也,兀自沒人埋④,誰還你恩債?”試問公死而埋者何人?姑死而埋者何人?對埋殮公姑之人而自言暴露,將置大公于何地乎?且大公之相資,尚義也,非圖利也,“誰還恩債”一語,不幾抹倒大公,將一片熱腸付之冷水乎?此等詞曲,幸而出自元人,若出我輩,則群口訕之,不識置身何地矣。予非敢于仇古,既為詞曲立言,必使人知取法,若扭于世俗之見,謂事事當法元人,吾恐未得其瑜,先有其瑕。人或非之,即舉元人借口,烏知圣人千慮,必有一失;圣人之事,猶有不可盡法者,況其他乎?《琵琶》之可法者原多,請舉所長以蓋短。如《中秋賞月》一折,同一月也,出于牛氏之口者,言言歡悅;出于伯喈之口者,字字凄涼。一座兩情,兩情一事,此其針線之最密者。瑕不掩瑜,何妨并舉其略。然傳奇一事也,其中義理分為三項:曲也,白也,穿插聯絡之關目也。元人所長者止居其一,曲是也,白與關目皆其所短⑤。吾于元人,但守其詞中繩墨而已矣。
【注釋】
①懟(duì):怨恨。
②迨(dài):等到。
③啻(chì):限于,只是。
④兀自:還是,依舊。
⑤白:念白。關目:指的是戲曲中較為關鍵情節的連接、處理,結構與布局的巧妙安排。
【譯文】
編寫劇本就如同縫制衣服,最初的時候將完整的布剪成小塊,之后再將剪碎的布條拼湊起來縫制成衣服。將布剪成小塊兒十分容易,但是再拼湊成衣服就困難了,拼湊成功全要靠針線密集。如果一個地方不巧出現了疏漏,那么整篇文章的內容就暴露了缺陷。每編寫完一折,一定要看好前后的幾折。看前面是為了能夠讓前后照應,看后面是為了方便設下伏筆。前后對照與巧設伏筆,并非是照應埋伏一個人一件事,所有劇本中有名字的人、涉及的事情,還有前后所說的話,每個環節都要想到。寧可讓想到的內容沒有被利用上,不可使有用的東西被忽略。我瀏覽如今的戲曲創作,每件事都沒有元代人寫得精彩,僅在注重照應埋伏方面,稍稍高于其一些。并非是由于如今的人們太過注重工巧,而是由于元朝人所擅長的并不是這一點。如果從戲曲的各部分的穿插銜接來看,元曲中結構最為松散的,當屬《琵琶記》了。里面不論情節是大是小,有很多地方都脫離了常理。例如,兒子中了狀元都三年了,家里人卻完全不知曉;當了相國的乘龍快婿,享盡了富貴榮華,卻無法指派一個仆人,只能讓過路人將自己給家人的捎去書信;趙五娘千里迢迢去尋找丈夫,只身一人且無人陪伴,居然一點兒也不擔心自己是否能夠保全貞節,這一點誰能證明呢?類似于這樣的,都是違背常理的。再拿出其中的一些細節來談談。例如趙五娘剪發這一情節,便應該是作者自己捏造的,當時必然是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的。由于當時仗義疏財的張大公在場,受人所托,必然會幫人幫到底,又怎可袖手旁觀致使趙五娘剪發呢?不過不剪頭發,便無法表現出五娘的孝順。如果由我來寫《琵琶記》,《剪發》這一折必然也不會缺少。不過應當回頭照顧一下張大公,給他留有余地。我在讀如今的《剪發》中的曲詞的時候,發現里面竟然沒有一個字顧及張大公的存在,就像是在有意進行嘲諷一般。根據里面五娘的說法:“前年婆婆過世的時候,多虧了張大公幫襯。現在公公也過世了,沒有錢財送葬,不好再去求張大公了,只能剪發”諸如此類。如果按照這樣的說法,那么剪發這件事就是趙五娘自愿去做的了,并不是被情勢所逼的。如此為何曲中卻說:“并非我想要孝名流傳,只是由于上山抓老虎容易,開口求人難啊!”這兩句雖然是普通的話語,所有人都能說,但唯獨趙五娘不能說。她自己不去求人,怎么可以看出求人難呢?看到這兩句話,難道不像是在抱怨大公嗎?不過這尚且是在背地里說的話,或許可以不顧及張大公。但是等到她哭倒在地,張大公看到之后答應送銀兩和糧食來幫助她,并為她的公公提供了壽衣、棺材,如此她對張大公的大恩大德,她應該心存感激才對,為什么曲中卻說:“只恐我死了,依舊沒有埋葬,誰來還你的恩債?”敢問公公死的時候埋葬他的是什么人?小姑死的時候在南昌埋葬她的又是什么人?對著收殮埋葬了公公和小姑的人說自己死了沒人給埋葬,是要把張大公置于何地?并且大公幫她完全是出于義氣,且不貪圖利益。“誰還恩債”這一句,不是在抹煞張大公的功德,給大公的一片好心上潑涼水嗎?如此的詞曲,幸虧是出自元代人之手,如若是現在的人所寫,那么必然會被大眾所嘲笑,不知道如何容身。我并非是敢于挑古人的短處,既然是為詞曲著書立說,必然要讓人們明白應當如何學習創作。如果被世俗的看法所誤導,認為凡事都要效仿元朝的人,我擔心元朝好的東西大家沒有學到,反而那些元朝人不足的地方被先學了去。如若有人對他進行指責,他便會拿學習元朝人作為借口,哪里知道圣人千慮,必有一失,圣人所做的事情尚且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可以學習,更何況是其他人呢?《琵琶記》中值得學習的地方原有很多,請允許我列舉出它的長處來掩蓋它的短處。比如在《中秋賞月》這一折,同一輪月亮,從牛氏的嘴里說出來,每個字都帶有歡樂喜悅;從蔡伯喈的嘴里說出來,每個字都帶著凄涼傷感。兩個人坐在同一個地方,卻懷有不同的心情。這兩種完全不同的心情面對著同一件事,這是《琵琶記》中針線最為緊密的地方。瑕不掩瑜,即便列出了幾處不妥當的地方又有什么妨害呢?不過戲曲這種東西,其中的義理分為三項:詞曲、賓白、關目。元代人擅長的部分只占其中的一處,便是詞曲。賓白與關目方面均是他們不擅長的地方。我認為元代的人,不過是遵守他們詞曲中的創作法則而已。
減頭緒
【原文】
頭緒繁多,傳奇之大病也。《荊》《劉》《拜》《殺》之得傳于后,止為一線到底,并無旁見側出之情。三尺童子觀演此劇,皆能了了于心,便便于口,以其始終無二事,貫串只一人也。后來作者不講根源,單籌枝節,謂多一人可謂一人之事。事多則關目亦多,令觀場者如入山陰道中,人人應接不暇。殊不知戲場腳色,止此數人,便換千百個姓名,也只此數人裝扮,止在上場之勤不勤,不在姓名之換不換。與其忽張忽李,令人莫識從來,何如只扮數人,使之頻上頻下,易其事而不易其人,使觀者各暢懷來①,如逢故物之為愈乎?作傳奇者,能以“頭緒忌繁”四字,刻刻關心,則思路不分,文情專一,其為詞也,如孤桐勁竹,直上無枝,雖難保其必傳,然已有《荊》《劉》《拜》《殺》之勢矣。
【注釋】
①各暢懷來:暢其懷來,指的是淋漓盡致地滿足觀者的初衷。懷來,就是有所懷而來的意思。意思是讓懷著不同的興趣的觀眾能夠得到滿足。
【譯文】
頭緒繁多是戲曲最為忌諱的地方。《荊釵記》《劉知遠》《拜月亭》《殺狗記》之所以可以在后世廣為流傳,是由于它們都是憑借一條線索貫穿始終,沒有任何脫離了中心的內容。小孩子在觀賞這出戲的時候,都能夠做到了然于心,朗朗上口,是由于這出戲從始至終均圍繞著一件事,貫穿始末的只有一個主要人物。之后的作者卻不在主線上下工夫,只在次要的內容上下工夫,覺得多一個人便可以多一個人的事情,事情多了關目也就多了,能夠讓看戲的人如同進入了山陰道一般,所有的人目不暇接。卻不知道演戲的只有幾個人,即便換了成百上千個名字,也不過是由這幾個人來演,只是在于上場多不多,而不在于名字換不換。與其一會兒張三一會兒李四,讓觀眾分辨不出他們的來歷,還不如讓他們只扮演幾個人,讓他們上場的頻率多一些,改變情節而不改變人物,可以讓觀眾在看的時候心情愉悅,就像是碰到了自己熟悉的東西一般。寫戲曲的人,如果將“頭緒忌繁”這四個字隨時都掛在心上,就會做到主題集中,文情專一,他們所創作的詞曲,就像是孤傲的桐樹、蒼勁的竹子一般,主干挺直,沒有多出來的枝條,即便很難保證其必然會流傳于后世,也已經具備了《荊釵記》《劉知遠》《拜月亭》《殺狗記》這樣的氣勢。
戒荒唐
【原文】
昔人云:“畫鬼魅易,畫狗馬難。”以鬼魅無形,畫之不似,難于稽考。狗馬為人所習見,一筆稍乖,是人得以指謫。可見事涉荒唐,即文人藏拙之具也。而近日傳奇,獨工于為此。噫,活人見鬼,其兆不祥,矧有吉事之家,動出魑魅魍魎為壽乎?移風易俗,當自此始。吾謂劇本非他,即三代以后之《韶》《濩》也①。殷俗尚鬼,猶不聞以怪誕不經之事被諸聲樂,奏于廟堂,矧辟謬崇真之盛世乎②?王道本乎人情,凡作傳奇,只當求于耳目之前,不當索諸聞見之外。無論詞曲,古今文字皆然。凡說人情物理者,千古相傳;凡涉荒唐怪異者,當日即朽。《五經》《四書》《左》《國》《史》《漢》,以及唐宋諸大家,何一不說人情?何一不關物理?及今家傳戶頌,有怪其平易而廢之者乎?《齊諧》,志怪之書也,當日僅存其名,后世未見其實。此非平易可久、怪誕不傳之明驗歟?人謂家常日用之事,已被前人做盡,窮微極穩,纖芥無遺,非好奇也,求為平而不可得也。予曰:不然。世間奇事無多,常事為多,物理易盡,人情難盡。有一日之君臣父子,即有一日之忠孝節義。性之所發,愈出愈奇,盡有前人未作之事,留之以待后人,后人猛發之心,較之勝于先輩者。即就婦人女子言之,女德莫過于貞,婦愆無甚于妒。古來貞女守節之事,自剪發、斷臂、刺面、毀身,以至刎頸而止矣。近日失貞之婦,竟有刲腸剖腹③,自涂肝腦于貴人之庭以鳴不屈者;又有不持利器,談笑而終其身,若老衲高僧之坐化者④。豈非五倫以內⑤,自有變化不窮之事乎?古來妒婦制夫之條,自罰跪、戒眠、捧燈、戴水,以至撲臀而止矣。近日妒悍之流,竟有鎖門絕食,遷怒于人,使族黨避禍難前,坐視其死而莫之救者;又有鞭撲不加,囹圄不設,寬仁大度,若有刑措之風⑥,而其夫攝于不怒之威,自遣其妾而歸化者。豈非閨閫以內,便有日異月新之事乎?此類繁多,不能枚舉。此言前人未見之事,后人見之,可備填詞制曲之用者也。即前人已見之事,盡有摹寫未盡之情,描畫不全之態。若能設身處地,伐隱攻微,彼泉下之人,自能效靈于我,授以生花之筆,假以蘊繡之腸,制為雜劇,使人但賞極新極艷之詞,而竟忘其為極腐極陳之事者。此為最上一乘,予有志焉,而未之逮也。
【注釋】
①《韶》《濩(huò)》:據說是虞舜與商湯時期的樂舞。
②矧(shěn):況且,何況。
③刲(kuī):割。
④坐化:高僧在臨終的時候,會端坐而逝,稱為“坐化”。
⑤五倫:古時封建社會將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稱為“五倫”。
⑥刑措:刑罰廢除不用。
【譯文】
過去的人說:“畫鬼怪容易,畫狗和馬困難啊。”由于鬼怪沒有具體的形體,即便畫得不像也無法進行考證。狗與馬都是人們最為常見的動物,稍有一筆出現差池,便會引起人們的批評指責。可見荒唐的事情便是文人隱藏自己缺點的工具。而從最近的戲曲看來,人們尤其擅長此類事情。哎!活人看到鬼怪,并不是什么好兆頭,哪有辦喜事的人家,動輒拿鬼怪去給人做壽呢?想要改變社會的風氣就應當從這里開始。
我認為劇本并不像其他,而是夏、商、周三代之后的禮樂經典。殷代有崇尚鬼神的風俗,不過沒有聽說過他們將荒誕不經的事情放在音樂之中在廟堂上演奏,更何況如今我們這個摒除謬誤崇尚真實的昌盛年代呢?君王之道依據的是人情,只要是寫傳奇,就應該從聽到的看到的事情中找素材,不應該在這之外去尋找。不用說詞曲,從古至今的文字全都是這樣的。只要講人情事理的作品,全都可以流傳千古;只要涉及荒唐怪異的事情,很快就會腐朽。《五經》《四書》《左傳》《國語》《史記》《漢書》,以及唐宋八大家的作品,哪有不是寫人情的?哪有不與事理有關的?直至今日,這些作品依然被家家戶戶所傳頌,有人責怪說這些作品所寫的事情太過稀疏平常就要將它們廢棄嗎?《齊諧》是一本寫奇聞逸事的書籍,當時只留下了書名,后世沒人看過它的內容。這不是從日常生活中取材才能長久,而內容稀奇古怪的不會流傳的最有力證明嗎?
有人認為:日常生活中的事情已經被前人寫盡了,前人連細致入微的事情都寫到了,細節無一遺漏,因此現在的人并非是喜歡奇異的東西,而是打算寫平常的事情卻無法做到。我說:并非如此。世上怪異的事情并不多,日常生活中發生的事情才多,事理容易寫光,人情卻難以悉數講完。君臣父子的關系存在一日,那么忠孝節義便存在一天。人的性情變化越來越新奇,到處都有前人沒有做過的事情,留下來等待后人去寫的。
后世之人感情強烈,有超過前人的地方。只拿女子來說,女子的德行沒有比貞節更為重要的了,女子的罪過沒有比嫉妒更厲害的了。從古至今有貞節的女子要堅守自己的貞節,將自己的頭發剪掉,將自己的胳膊斬斷,將臉頰刺傷,將身體毀壞,甚至刎頸自殺,均是情節最為嚴重的了。最近失去貞節的婦女竟然有人剖開了自己的肚子、割斷了腸子,在那些玷污了自己的富貴人家中的廳堂肝腦涂地地表示自己堅貞不屈;還有些女子身上沒有帶一件利器,在談笑之中像老和尚圓寂一樣死去。這難道不正說明了在五倫之內,人和人之間的關系自然有著無窮無盡的變化嗎?從古至今善妒的女子管制丈夫的招數,從罰跪、不準睡覺,到手中拿著燈展、頭上頂著一碗水,最為嚴重的算是打屁股了。最近善妒兇悍的女人,居然將自己鎖在了房間之中鬧絕食,甚至將怒氣撒在了別人身上,導致親戚鄰居都擔心她轉嫁災禍而躲避起來不敢上前,眼睜睜地看著她餓死卻無人能夠救她;還有些對丈夫既不會鞭打,也不會囚禁,寬容大度,就像是朝廷實行仁政一般,結果她的丈夫反而被其不怒不威所震懾,自動將小妾打發回家,對其百依百順。
這難道不是在說明家庭生活中,就有不斷變化的事情發生嗎?這樣的事情有很多,就不一一列舉了。這些全部都是前人所沒有見識過的事情,后人卻見識到了,都能用來當填詞作曲的素材。就算是前人已經見識過的事情,也有很多刻畫不到的情態,如果能夠設身處地,多考慮一些細微隱秘的地方,如此九泉下的人們自然會對我顯靈,送給我生花妙筆,借給我充滿才氣的心靈,讓我能夠寫出戲曲,讓人們可以只觀賞它絢麗新鮮的曲詞,而忘記其中所傳達的十分陳舊腐朽的事情。這便是最高的境界,我正在追求這方面,卻尚沒有達到這般境界。
審虛實
【原文】
傳奇所用之事,或古或今,有虛有實,隨人拈取。古者,書籍所載,古人現成之事也;今者,耳目傳聞,當時僅見之事也;實者,就事敷陳,不假造作,有根有據之謂也;虛者,空中樓閣,隨意構成,無影無形之謂也。人謂古事實多,近事多虛。予曰:不然。傳奇無實,大半皆寓言耳。欲勸人為孝,則舉一孝子出名,但有一行可紀,則不必盡有其事。凡屬孝親所應有者,悉取而加之,亦猶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一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其余表忠表節,與種種勸人為善之劇,率同于此。若謂古事皆實,則《西廂》《琵琶》推出曲中之祖,鶯鶯果嫁君瑞乎?蔡邕之餓莩其親①?五娘之干蠱其夫②?見于何書?果有實據乎?
孟子云:“盡信書,不如無書。”蓋指《武成》而言也。經史且然,矧雜劇乎?凡閱傳奇而必考其事從何來、人居何地者,皆說夢之癡人,可以不答者也。然作者秉筆,又不宜盡作是觀。若紀目前之事,無所考究,則非特事跡可以幻生,并其人之姓名亦可以憑空捏造,是謂虛則虛到底也。若用往事為題,以一古人出名,則滿場腳色皆用古人,捏一姓名不得;其人所行之事,又必本于載籍,班班可考,創一事實不得。非用古人姓字為難,使與滿場腳色同時共事之為難也;非查古人事實為難,使與本等情由貫串合一之為難也。予既謂傳奇無實,大半寓言,何以又云姓名事實必須有本?要知古人填古事易,今人填古事難。古人填古事,猶之今人填今事,非其不慮人考,無可考也。傳至于今,則其人其事,觀者爛熟于胸中,欺之不得,罔之不能,所以必求可據,是謂實則實到底也。
若用一二古人作主,因無陪客,幻設姓名以代之,則虛不似虛,實不成實,詞家之丑態也,切忌犯之。
【注釋】
①餓莩(piǎo)其親:讓親人餓死。
②干蠱(gǔ):原指子承父志,替父親完成未曾完成的事情。此指趙五娘替蔡伯喈盡孝于公婆。
【譯文】
傳奇中所講述的事情,有的是古代的、有的是現代的,有的是虛構的、有的是實際發生的,任由人們取材。寫古代的事情,書籍中有所記載,都是古人已經做過的事情;寫現代的事情,都曾經聽聞過,都是事情發生的時候才能夠看到的事情。真實的事情是根據事情本身的展開敘述的,并沒有捏造杜撰的地方,都是有根有據的;虛構的事情都是空中樓閣,是隨意編造的,無根無據。有人說寫古代的事情的實事居多,寫現代的事情的虛構的居多。我說:并非如此。戲劇并沒有實事,多數都是寓言。想要勸勉人們盡孝,就列舉出一個出名的孝子,只要將他身上的一些盡孝的事情寫下來,并不用將他所有的事情都記錄下來。只要是屬于孝敬父母應當具備的品質,就都可以加在他身上。也就像是紂王的可恨之處并非人們所說的那般嚴重,一旦居于下流的地位,那么天下所有的壞事便都歸罪于他。其他表現了忠誠、氣節與各類勸勉人做好事的戲劇,全都是如此。如果說古代的事情均是實事,那么《西廂記》《琵琶記》被推崇為古代戲曲中的鼻祖,崔鶯鶯真嫁給了張君瑞了嗎?蔡邕真的讓自己的父母被餓死了嗎?趙五娘真的代替丈夫承擔了過錯了嗎?哪本書上有記載?真的有實際依據嗎?
孟子說:“盡信書,不如無書。”原來是針對《尚書》中的《武成》一篇而講的。經史書籍尚且如此,更何況戲劇呢?讀了傳奇就要推敲出來其中的事情是從哪里得來的,里面的人應該是住在哪里的,簡直就是癡人說夢,可以不去回答他們的問題。不過作者寫作,則不能完全抱有如此觀點。如果寫眼前的事情,沒有什么可以考究的,如此不僅里面的事情可以虛構,就連里面人物的姓名都可以捏造,這樣叫做虛構到底。如果將過去的事情作為素材,由于其中的一位古人很出名,那么整場戲的角色就必須全都用真實的古人,捏造一個人的姓名也是不被允許的;里面的人所做的事情,也必須按照書中的記載,每件事都能夠考證,有一件虛構的事情也不行。
不是用古人姓名困難,而是使人物與整場戲的角色一起共同行事困難;不是查找古人的事跡困難,而是使事情與這場戲的情節貫串起來合為一個整體困難。我既然說過傳奇所寫的沒有真事,大部分是寓言,為什么又說姓名、事實必須有根據呢?要知道古代的人寫古代的事容易,現在的人寫古代的事情就困難。古代的人寫古代的事,就像現在的人寫現在的事一樣,不是他不擔心別人考證,而是沒有可以考證的地方。這些作品傳到現在,其中的人物和事件,觀眾爛熟于心,想欺騙觀眾也欺騙不了,所以寫古代的事,一定要有根有據,這就是真實就要真實到底。如果用一兩位古人作主角,因為沒有陪襯的人物,就虛構姓名來代替,那么就會虛構不像虛構,寫實不像寫實,寫劇本的人就要出丑了,切記不要犯這樣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