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原道訓
- 淮南子全鑒(典藏誦讀版)
- 劉安
- 21511字
- 2019-09-09 15:24:13
【原文】
夫道者①,覆天載地,廓四方,柝八極②;高不可際,深不可測。包裹天地,稟授無形③;原流泉浡,沖而徐盈;混混滑滑,濁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橫之而彌于四海;施之無窮,而無所朝夕;舒之幎于六合④,卷之不盈于一握。約而能張,幽而能明;弱而能強,柔而能剛;橫四維而含陰陽,纮宇宙而章三光⑤。甚淖而滒,甚纖而微;山以之高,淵以之深;獸以之走,鳥以之飛。日月以之明,星歷以之行;麟以之游,鳳以之翔。泰古二皇⑥,得道之柄⑦,立于中央;神與化游,以撫四方。
【注釋】
①夫:句首語氣詞,表示下文要發表議論。②柝(tuò):通“拓”,開拓。八極:八方很遠的地方。③稟授無形:是說有形的萬物是由無形的道產生的。④幎(mì):本來指帳幔,這里引申為覆蓋。⑤纮(hóng):維系。宇宙:上下四方為宇,古往今來為宙。⑥泰古:遠古。泰:同“太”,最。二皇:即伏羲氏、神農氏。⑦柄:比喻根本、樞紐。
【譯文】
“道”,覆蓋天承載地,擴展至四面八方,高不可觸及,深無法測量。它包裹天地,養育著萬物蒼生。像泉水從源頭處渤涌出來,開始時虛緩,慢慢地盈滿,滾滾奔流,逐漸由濁變清。所以,它豎直起來能充塞天地,橫躺下去能充斥四方,施用不盡而無盛衰;它舒展開來能覆蓋天地四方,收縮卷起卻又不滿一把。它既能收縮又能舒展,既能幽暗又能明亮,既能柔弱又能剛強。它橫貫著天地而包含陰陽,維系宇宙而使日月星辰發光。它極其柔和而又細微。因此,山岳依靠它而高聳,潭淵憑借它而變深,野獸依靠它才能奔走,鳥類憑借它才能展翅高飛,日月依靠它才能光明,星辰憑借它才能運行,麒麟依靠它而出游,鳳凰憑借它而翱翔。是故遠古伏羲、神農兩位帝王,掌握了道的樞要,而處在天地的中央;將精神和萬物變化相結合,來安撫天下之民。
【原文】
是故能天運地滯①,輪轉而無廢②,水流而不止,與萬物終始。風興云蒸,事無不應;雷聲雨降,并應無窮。鬼出電入③,龍興鸞集;鈞旋轂轉④,周而復匝。已雕已琢,還反于樸。無為為之,而合于道;無為言之,而通乎德;恬愉無矜,而得于和;有萬不同,而便于性。神托于秋毫之末,而大與宇宙之總。其德優天地而和陰陽,節四時而調五行;呴諭覆育⑤,萬物群生;潤于草木,浸于金石;禽獸碩大,豪毛潤澤,羽翼奮也,角觡生也,獸胎不贕⑥,鳥卵不毈⑦。父無喪子之憂,兄無哭弟之哀;童子不孤,婦人不孀;虹蜺不出,賊星不行;含德之所致。
【注釋】
①滯:停止。②廢:休止。③鬼出電入:是說速度極快,沒有蹤跡。④鈞:陶匠制作陶器的轉輪。轂:車輪中心可以插軸的部分。這里起比喻作用。⑤呴(xǔ)諭:通“煦嫗”,這里是關懷培養的意思。⑥贕(dú):胎不成獸曰“贕”。⑦毈(duàn):卵不成鳥曰“毈”。
【譯文】
因此天能運行,大地能得以積蓄,像車輪旋轉那樣一直不停,像流水一瀉千里那樣永不休止,并與天地萬物一起生長。就像風一興起云就會翻涌,雷響就開始下雨,這些都是與道相呼應的,這種呼應是沒有窮盡的,像鬼神閃電瞬間即逝那樣迅速;像神龍興起、鸞鳥聚集那樣氣勢非凡;還像鈞輪旋轉車轂運行那樣,周而復始。雖然經過雕琢刻畫,卻仍然保持著質樸本色。二王不加做作而做出的事情,都符合道的規律;不加修飾而發表的言論,都和德相通;恬靜愉悅而不自傲,上下都能和諧;萬事萬物雖有不同,但都符合人的天性。精神雖然有時處在細微之處,但擴大時卻能超過整個宇宙之和。其美德使天地柔順而陰陽和諧,節制四時而調和五行;煦育萬物,讓萬物一起生長。滋潤草木,浸透到金石之中;飛禽走獸長得碩大肥壯,羽毛豐澤光亮,鳥類翅膀強硬,麋鹿之類得到生養;野獸不懷死胎,鳥兒孵卵無不出;父無喪子悲痛,兄無失弟哀傷;孩童不會成孤兒,女子不會成寡婦;虹霓不會出現,彗星不會運行。這些都是二王含懷的德澤造成的。
【原文】
夫太上之道①,生萬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②。跂行喙息③,蠉飛蠕動④,待而后生,莫之知德;待之后死,莫之能怨。得以利者不能譽,用而敗者不能非;收聚畜積而不加富,布施稟授而不益貧;旋縣而不可究⑤,纖微而不可勤;累之而不高,墮之而不下;益之而不眾,損之而不寡;斫之而不薄,殺之而不殘;鑿之而不深,填之而不淺。忽兮怳兮,不可為象兮;怳兮忽兮,用不屈兮;幽兮冥兮⑥,應無形兮;遂兮洞兮⑦,不虛動兮;與剛柔卷舒兮,與陰陽俯仰兮。
【注釋】
①太上:最高的。②化像:自然形成的物象。③跂行:用足行走。喙息:用嘴呼吸。④蠉(xuān)飛:指蟲類飛行。⑤旋縣:微妙的樣子??h,同“懸”。⑥幽兮冥兮:渺茫的樣子。⑦遂兮洞兮:幽深難測的樣子。
【譯文】
最高的道,生育了萬物卻不據為己有,化生成萬物的形象卻不去主宰。各種奔走、飛翔、蠕動、爬行的動物靠道而生,但是沒有什么動物感戴它的恩德;依賴它而后死去,也沒有哪一物類怨恨它。而因道得利者也不贊譽“道”,用道失敗者也不非議“道”;也不因收斂積聚而增加財富、施舍救助他人而增加貧窮;道理有時是極其細微而無法探究的,極其渺細而難以窮盡的。累積它也不會變高,墮毀它也不會倒下;使它增加卻不見多,使它削弱而不會減少;砍削它不會變薄,傷害它不會變殘;開鑿它不會變深,填充它不會見淺。惚惚恍恍,難見形象;恍恍惚惚,功能無限;幽幽冥冥,感應無形;幽深難測,不會虛妄行動;隨剛柔一起伸屈,和陰陽一起升降。
【原文】
昔者馮夷、大丙之御也①,乘云車,入云蜺;游微霧,騖怳忽②;歷遠彌高以極往,經霜雪而無跡,照日光而無景;扶搖抮抱羊角而上③,經紀山川,蹈騰昆侖;排閶闔,淪天門。末世之御,雖有輕車良馬,勁策利鍛,不能與之爭先。
【注釋】
①馮夷、大丙:都是古代得道能夠駕馭陰陽的人。御:乘駕。②騖:奔馳。③抮(zhěn):旋轉。
【譯文】
從前馮夷、大丙,乘坐雷公之車,用六條彩虹為馬,遨游于微霧之中,馳騁在浩渺的太空,歷經高遠而馳往無極;經過霜雪而不留痕跡,日光照射而沒有影子;隨著旋轉的扶搖、羊角大風向上飛行,經過高山大川,跨越昆侖之巔,推開天門,進入天帝的宮廷。末世的駕御者,即使有輕便的車子和上等好馬,馬鞭很有力,鞭刺極為鋒利,也是無法與馮夷、大丙他們兩人相比的。
【原文】
是故大丈夫恬然無思,澹然無慮;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御;乘云凌霄,與造化者俱;縱志舒節,以馳大區;可以步而步,可以驟而驟;令雨師灑道,使風伯掃塵;電以為鞭策,雷以為車輪;上游于霄雿之野①,下出于無垠之門;劉覽偏照,復守以全;經營四隅,還反于樞。故以天為蓋,則無不覆也;以地為輿,則無不載也;四時為馬,則無不使也;陰陽為御,則無不備也。是故疾而不搖,遠而不勞,四支不動,聰明不損,而知八纮九野之形埒者②,何也?執道要之柄,而游于無窮之地。是故天下之事,不可為也,因其自然而推之;萬物不變,不可究也,秉其要歸之趣。夫鏡水之與形接也,不設智故,而方圓曲直弗能逃也。是故響不肆應,而景不一設;叫呼仿佛,默然自得。
【注釋】
①霄雿:虛無幽深的樣子。②八纮(hóng):即八極。九野:中央及八方。形埒(liè):構形,界域。
【譯文】
所以大丈夫應該恬淡安適,無憂無慮;把蒼天作為車蓋,將大地作為車子,將四季看成良馬,以陰陽為御手;駕駛著白云飛上高空,與自然造化一起生存。放開思緒,隨心舒性,馳騁于太虛之區,想緩行就緩行,想疾馳就疾馳,隨心所欲。讓雨師來清灑道路,讓風伯來打掃塵埃;用閃電來鞭策,以雷霆做車輪;向上周游于虛無縹緲的原野,向下出入于沒有邊際的門戶。雖然觀覽照視高渺之境,卻始終保守著純真;雖然周游經歷四面八方,卻仍然返還這“道”之根本。所以,用天作車蓋就沒有什么不能覆蓋了;以地做車廂就沒有什么不能承載了;用四季作良馬就沒有什么不可驅使的了,用陰陽做御手就沒有什么不完備的了。所以疾行而不搖晃,遠行而不疲勞,四肢不會感到疲憊,耳目不損傷而能知道整個宇宙天地的界域。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為掌握了“道”的根本而暢游于無窮無盡之中。所以天下之事是不能有意人為地去做的,只能順著事物的自然規律去推導;萬物的變化是不能憑人的智慧去探究的,只能按事物發展趨勢來把握其真諦。鏡子和明凈的水能映照物體的外形,沒有任何奧妙的設置就能將方圓和曲直都照得清清楚楚。因此回音也不是聲音要它回應,影子也不是物體特意設置,這回音呼聲、影子都是自然而然產生的。
【原文】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而后動,性之害也;物至而神應,知之動也;知與物接,而好憎生焉。好憎成形,而知誘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滅矣①。故達于道者,不以人易天;外與物化,而內不失其情。至無而供其求,時騁而要其宿②;小大修短,各有其具。萬物之至,騰踴肴亂③,而不失其數④。是以處上而民弗重,居前而眾弗害,天下歸之,奸邪畏之。以其無爭于萬物也,故莫敢與之爭。
【注釋】
①滅:衰滅。②要:即“邀”,從中攔截,這里有對其加以控制讓其朝著一定方向發展的意思。③肴:通“淆”,雜亂。④數:法度,規律。
【譯文】
人天生喜歡恬靜,這是人的天性。受了外物感化而后有活動,這樣本性也就受到了傷害。與外物接觸使精神上有了反應,這是人的智慧活動所造成的。智慧與外界事物接觸后,好惡、愛憎之情也就產生,而好惡、愛憎之情一旦形成,這說明人的智慧已受到外物迷惑,人也就不能返回本性而天性就要泯滅了。所以,通達于道的人是不以人間利欲而改變天性的,即使外隨物化而內心都不會喪失原有的本性。要知道這“道”盡管虛無至極,但它卻能滿足萬物之需求,時時變化卻能使萬物歸返自身。這“道”又具備應付萬物的大小長短之能力,所以當萬物紛至沓來、紛亂騰涌時,“道”都能處置有序。所以,得“道”者身居上位時民眾不會感到有欺壓之感,身處前面時民眾不會感到有傷害之感,這樣天下能歸附他,奸邪要懼怕他。正因為他不和萬物爭先,所以也就沒有什么能與他爭。
【原文】
夫臨江而釣,曠日而不能盈羅①。雖有鉤箴芒距②,微綸芳餌,加之以詹何、娟嬛之數③,猶不能與網罟爭得也。射者捍烏號之弓,彎棋衛之箭,重之羿、逢蒙子之巧④,以要飛鳥,猶不能與羅者競多。何則?以所持之小也。張天下以為之籠,因江海以為之罟,又何亡魚失鳥之有乎?故矢不若繳,繳不若無形之像⑤。
【注釋】
①羅:通“籮”,竹制的盛器。②鉤箴:一種像針一樣的鉤子。芒距:一種尖利的鉤爪。③詹何:戰國時楚國的隱士,非常善于釣魚。娟嬛:戰國時楚國的哲學家,相傳是老子的弟子。④羿、逢蒙子:都是傳說中善于射箭的人。⑤繳:拴在箭上的絲繩。
【譯文】
到江邊釣魚,一整天可能也不會釣滿一魚簍。雖有鋒利的釣鉤、細細的釣線、芳香的魚餌,再加上有詹何、娟嬛那樣的釣技,但所釣獲的魚還是無法與用大網捕撈的魚相比。射鳥的人張開良弓,搭上棋衛這樣的利箭,再加上羿、逢蒙子那樣的射技,來射取飛鳥,但所射得的飛鳥還是無法與用羅網捕捉的鳥相比。這是什么原因呢?因為釣魚者、捕鳥者所用的器具太小。假如張開天穹做籠子、用江海做網魚,哪還會有漏網的魚、飛逸的鳥?所以說箭頭不如帶繩的利箭,而帶有絲繩的箭又不如無形的天地之籠、江海之網。
【原文】
夫釋大道而任小數,無以異于使蟹捕鼠、蟾蜍捕蚤,不足以禁奸塞邪,亂乃逾滋。昔者夏鯀作三仞之城①,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②。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壞城平池,散財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賓服,四夷納職。合諸侯于涂山,執玉帛者萬國。故機械之心藏于胸中③,則純白不粹,神德不全,在身者不知,何遠之所能懷?是故革堅則兵利,城成則沖生④,若以湯沃沸,亂乃逾甚。是故鞭噬狗,策蹄馬,而欲教之,雖伊尹、造父弗能化⑤。欲害之心亡于中,則饑虎可尾,何況狗馬之類乎?故體道者逸而不窮,任數者勞而無功。
【注釋】
①夏鯀(gǔn):夏禹的父親。②狡心:叛逆之心。③機械之心:巧詐之心。④沖:古代用來攻城沖鋒用的戰車。⑤伊尹:商初重臣之一,輔佐湯奪取天下的開國元勛,還是后來三任商王的功臣。造父:周穆王時候的大臣,擅長駕馭。
【譯文】
放棄大道而用小技來治理天下,無異于用螃蟹去捉老鼠,用蛤蟆去捉跳蚤,不能夠用來禁止奸人,堵塞邪道,混亂反而更加滋長。過去夏鯀建造了極高的城墻來防范,但結果反而是諸侯叛亂,海外各國的人也都離心離德。夏禹看到這點,就拆毀城墻,填平護城河,散發財物,焚燒兵器盔甲,對人民廣施仁德,結果四海臣服,夷族納貢,禹在涂山會見成千上萬帶著玉器錦緞來朝會的諸侯。所以胸中藏有機巧奸詐之心,那么純白的東西也被認為不純粹了,精神專一的道德也被認為不全備了;對于自身的情況都不懂得,又怎么能安撫感化其他遠處的事和人?所以皮革鎧甲堅硬,這兵器也隨之鋒利,城墻一旦筑起,這攻城戰車也隨之產生;如果用熱水來澆息滾燙的水,非但不能制止沸騰,反而使水沸騰得更厲害。所以想靠鞭打咬人的狗、鞭打踢人的馬來調教它們,即使有伊尹、造父這樣的人,也是無能為力,達不到教化的目的。如果心中不存害人的欲念,那么就是尾隨饑餓的老虎也不可怕;更何況對付狗、馬之類的動物!所以領悟道的人安安逸逸而沒有辦不到的事,玩弄巧詐之術的人辛辛苦苦卻一事無成。
【原文】
夫峭法刻誅者①,非霸王之業也;箠策繁用者,非致遠之術也。離朱之明②,察箴末于百步之外,不能見淵中之魚;師曠之聰③,合八風之調,而不能聽十里之外。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畝之宅也;修道里之數,因天地之自然,則六合不足均也④。是故禹之決瀆也⑤,因水以為師;神農之播谷也,因苗以為教。
【注釋】
①峭法:嚴厲的刑法??蹋嚎量獭"陔x朱:黃帝的臣子,視力特別好。③師曠:春秋時晉平公著名樂師,善辨音。④六合:四方上下曰六合。⑤瀆(dú):大河。古代長江、黃河、淮河、濟水稱為“四瀆”。
【譯文】
實行嚴刑苛法治理國家,不是成就霸王之業的人所應該做的;經常使用鞭子棍子,不是御馬到達遠方的辦法。離朱的眼力盡管能看到百步之外的針尖,卻看不到深淵中的魚;師曠的耳力盡管能聽辨各種聲調,卻聽不見十里之外的聲響。所以說單憑一個人的才能不能夠治理三畝大小的田宅。遵循道的規律,順應天地自然,那么天地四方也不夠他治理。所以夏禹疏通江河正是憑借水流低處這一自然特性來進行的;神農播種五谷正是遵循苗之自長這一自然特性來進行的。
【原文】
夫萍樹根于水,木樹根于土;鳥排虛而飛,獸蹠實而走;蛟龍水居,虎豹山處,天地之性也。兩木相摩而然,金火相守而流;員者常轉,窾者主?、?,自然之勢也。是故春風至則甘雨降,生育萬物;羽者嫗伏②,毛者孕育;草木榮華,鳥獸卵胎;莫見其為者,而功既成矣。秋風下霜,倒生挫傷;鷹雕搏鷙③,昆蟲蟄藏;草木注根,魚鱉湊淵,莫見其為者,滅而無形。木處榛巢④,水居窟穴;禽獸有艽⑤,人民有室;陸處宜牛馬,舟行宜多水;匈奴出穢裘,干、越生葛絺⑥;各生所急,以備燥濕,各因所處,以御寒暑,并得其宜,物便其所。由此觀之,萬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
【注釋】
①窾(huǎn):空。②嫗伏:指孵卵。③搏鷙(zhì):猛烈搏擊。④榛:叢生。⑤艽:獸穴里的墊草。⑥葛:一種植物,纖維可以做衣服。絺(chī):用葛纖維織成的細布。
【譯文】
浮萍扎根在水中,樹木在土里生長;鳥類排空而飛,獸類著地而跑,蛟龍居住在水中,虎豹生活在山上,這是天地生成的特性。兩根木頭相互摩擦就會起火,金與水廝守就會熔化,圓的物件容易轉動,空的器具容易漂浮,這也都是自然之勢。所以當春風吹拂甘露降臨之時,萬物就生長,長羽翼的開始孵卵,長毛發的開始懷胎,草木開花,鳥產卵獸懷胎:這些并未發現春季在干什么而卻恰恰在無形中化育萬物。同樣,當秋風乍起霜降大地之時,草木就開始凋零,鷹雕搏擊,昆蟲伏藏,草木根部忙于吸儲營養,魚鱉開始湊潛深水之中:這些也并未發現秋季在干什么而卻恰恰在悄然中挫滅萬物。居于樹上的筑巢,處于水中的靠窟,獸類臥草,人類居室;陸行適用牛馬,水深適宜舟行;匈奴地產粗糙的皮毛,吳越地產透風的葛布:各自生產急需的東西來防備燥濕,各自依靠所處的環境來防御寒暑,并各得其所、各適其宜。由此看來,萬物都是按其本性生存和發展,那么,人又何必去干預呢?
【原文】
九疑之南①,陸事寡而水事眾,于是民人被發文身,以像鱗蟲;短綣不绔②,以便涉游;短袂攘卷③,以便刺舟,因之也。雁門之北,狄不谷食④;賤長貴壯,俗尚氣力;人不弛弓,馬不解勒,便之也。故禹之裸國⑤,解衣而入,衣帶而出,因之也。今夫徙樹者,失其陰陽之性,則莫不枯槁。故橘樹之江北,則化而為枳;鴝鵒不過濟⑥,貈⑦度汶而死。形性不可易,勢居不可移也。
【注釋】
①九疑:因其山九峰相似,故曰九疑山。在今湖南寧遠南,傳說為舜所葬之地。②短綣:短衣。③袂:袖子。攘:挽起。④雁門:古縣名,在山西代縣西北。⑤裸國:傳說中南方的古國,那里的人裸身。⑥鴝鵒(qú yù):鳥名,即八哥。⑦貈(hé):同“貉”。一種哺乳動物。
【譯文】
九疑山以南的民眾,從事陸地的活動少而從事水中的活動多,所以這里的民眾剪發文身,模仿魚龍形象;同樣只圍短裙不著長褲,以便于涉水游渡,著短袖衫或卷起袖子,以方便撐船,這些是由他們在水上生活的特點所決定的。雁門以北的狄人不以谷類為主食,輕視老年人而看重青壯年,他們崇尚勇力,人不解下弓箭,馬匹不解下馬籠頭,這是由其游牧生活的特點所決定的。因此禹到南方裸國去,脫掉衣服入境,出境后再穿上衣服,這是由適應當地習俗所決定的。現在移植樹木的人,如果不顧及樹木對環境四時陰陽寒暖的適應性,那么樹沒有不被弄死的。因此橘樹如果被移到長江以北種植就會因環境改變而變成枳樹;八哥不能渡過濟水,貉越過汶水便會死去。這些都說明它們的形性特點是不能改變的,生活居處的環境也是不能轉移的。
【原文】
是故達于道者,反于清凈;究于物者,終于無為。以恬養性,以漠處神,則入于天門①。
所謂天者,純粹樸素,質直皓白,未始有與雜糅者也。所謂人者,偶差智故,曲巧偽詐,所以俯仰于世人而與俗交者。故牛岐蹄而戴角,馬被髦而全足者,天也。絡馬之口,穿牛之鼻者,人也。循天者,與道游者也;隨人者,與俗交者也。夫井魚不可與語大,拘于隘也;夏蟲不可與語寒,篤于時也;曲士不可與語至道②,拘于俗、束于教也。故圣人不以人滑天,不以欲亂情,不謀而當,不言而信,不慮而得,不為而成,精通于靈府③,與造化者為人。
【注釋】
①天門:指天然的境界。②曲士:見識短淺的人。③靈府:即精神之宅,這里指心。
【譯文】
所以通達大道的人,可以返回到人的清凈的天性中去;探究事物本性的人,最終可以達到順應自然的要求。用恬靜來培養人的性情,用淡泊來使精神安適,人就能進入天然的境界。所謂天然,是指純粹樸素,質地純正潔白,沒有摻入雜質。所謂人為,是指參差錯亂,虛偽奸詐,并依靠這些來和世人周旋,與俗物來往。所以牛蹄分趾而頭上長角,馬兒披散鬃毛而長單只蹄子,這就是天然。而用馬籠頭絡著馬嘴,用繩子穿過牛鼻,這就是人為。遵循天然的人,就能和道一起往來;順從人為的人,就必定與世俗交往。那井中小魚,無法與它談論大海,是由于它受環境的局限;生活在夏季的蟲,就不要與它談論寒冬,是因為它受季節的限制;寡聞少見的書生,無法與他談論大道,是由于他受習俗、教義的束縛。所以,圣人從來不會讓人為來擾亂他們的本性,不用欲望來擾亂性情;圣人能夠做到不用謀劃就能將事處理得當,不必信誓旦旦就能顯現信用,不必思慮就能得心應手,不必大動干戈就能大功告成;這是因為他精氣與心靈融會貫通,而和天地互相依存。
【原文】
夫善游者溺,善騎者墮;各以其所好,反自為禍。是故好事者未嘗不中①,爭利者未嘗不窮也。昔共工之力,觸不周之山②,使地東南傾;與高辛爭為帝,遂潛于淵,宗族殘滅,繼嗣絕祀。越王翳逃山穴③,越人熏而出之,遂不得已。由此觀之,得在時,不在爭;治在道,不在圣;土處下,不爭高,故安而不危;水下流,不爭先,故疾而不遲。
【注釋】
①好事:這里指的是好為世俗之事。中:傷害。②觸:指與南方火神大戰,沒有勝利,于是頭觸不周山。不周之山:在西北,傳說中的天柱之一。③越王翳(yì):戰國初期的越國國君,越王勾踐四世孫,越王朱勾之子,很有賢德。
【譯文】
善于游泳的人容易淹死,善于騎馬的人常會落馬摔傷,他們各自都是因自己的愛好特長而招致災禍。所以放縱情欲的人沒有不損害自身的,爭名奪利的人沒有不窮困潦倒的。以前共工力大無比,一怒之下頭撞不周山,使大地往東南傾斜,起因是與高辛氏爭奪帝位,結果變成異物潛入深淵中,他的宗族也因此而被滅絕,后代死盡。越王翳為太子時,不愿繼承王位而躲進山洞,但越國人用火將他熏出來,終于被迫為王。從這里可以看出,得天下,在于天時,而不在爭奪;治理天下,在于得道,不在于智巧。土處低而不爭高,反而安全沒有危險;水下流而不爭先,所以能夠流得很快而沒有停滯。
【原文】
昔舜耕于歷山①,期年而田者爭處墝埆②,以封壤肥饒相讓;釣于河濱,期年而漁者爭處湍瀨,以曲隈深潭相予。當此之時,口不設言,手不指麾,執玄德于心,而化馳若神。使舜無其志,雖口辯而戶說之,不能化一人。是故不道之道,莽乎大哉!夫能理三苗③,朝羽民④,徙裸國,納肅慎⑤,未發號施令而移風易俗者,其唯心行者乎!法度刑罰,何足以致之也?是故圣人內修其本,而不外飾其末;保其精神,偃其智故,漠然無為而無不為也,澹然無治也而無不治也。所謂無為者,不先物為也;所謂無不為者,因物之所為。所謂無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謂無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
【注釋】
①舜:古代傳說中的帝王,受堯禪讓。歷山:在山東濟南歷城南,舜曾在這個地方耕種。②墝(qiāo)埆(què):土地貧瘠之處。③三苗:古代生活在長江中游、洞庭湖一帶的少數民族,后被堯流放。④羽民:南方羽民國。⑤肅慎:生活在東北、華北的古老民族。
【譯文】
過去舜在歷山親自耕種,一年后種田的人爭著要貧瘠的山地,而把肥沃的田地讓給別人。舜在黃河邊釣魚,一年后漁民都爭著要去水流湍急的地方打魚,而將河灣深潭讓給鄉鄰。那時的舜沒有喋喋不休的說教,也沒有指手畫腳地干預,而是懷著天然的德性,因此像神靈驅使一樣感化了民眾。假如舜沒有這種信念和德行,即使能言善辯并挨家挨戶去勸說,也不能感化一人。所以不能用言語表達出來的道,真是浩大無限?。∷吹勰苤卫砣缰畞y,使羽國民眾都來朝見,讓裸國來歸順,接納北方肅慎之國,都未曾發號施令便能移風易俗,大概就是憑著這種自然無為的信念和德行來做事吧!而依靠法度刑罰,哪能收到這樣的效果呢?所以圣人注重對內在本性的修養,而不喜歡粉飾外在的末節,做到使他的精神得到保養,拋開他的智巧;清靜無為按自然本性去辦事,因而沒有什么事辦不成,坦然地不去刻意有為治理什么,反而什么都能治理好。所謂自然無為,是指不超越事物的本性人為地去做;所謂沒有什么事辦不成,是說順應了事物的本性。所謂不去治理,是說不改變事物的本性;所謂沒有什么治理不好,是指順應于事物的必然性。
【原文】
萬物有所生,而獨知守其根;百事有所出,而獨知守其門。故窮無窮,極無極,照物而不眩,響應而不乏,此之謂天解①。故得道者,志弱而事強,心虛而應當。所謂志弱而事強者,柔毳安靜②,藏于不敢,行于不能;恬然無慮,動不失時;與萬物回周旋轉,不為先唱,感而應之。是故貴者必以賤為號,而高者必以下為基。托小以包大,在中以制外;行柔而剛,用弱而強;轉化推移,得一之道,而以少正多。所謂其事強者,遭變應卒,排患捍難③;力無不勝,敵無不凌;應化揆時④,莫能害之。是故欲剛者,必以柔守之;欲強者,必以弱保之;積于柔則剛,積于弱則強;觀其所積,以知禍福之鄉。強勝不若己者,至于若己者而同;柔勝出于己者,其力不可量。故兵強則滅,木強則折,革固則裂,齒堅于舌而先之敝。
【注釋】
①天解:指理解得很明確。②毳(cuì):通“脆”,脆的東西容易毀壞。③捍(hàn):通“捍”,抵御。④揆(kuí):測度。
【譯文】
萬物都有其產生、生存的各種具體特性,百事都有其出現、存在的各種具體根據;圣人能夠做到掌握這些根本、關鍵的東西。所以圣人能夠探究無窮無盡的事物,并能做到明察萬物卻不受迷惑,響應萬物而不會困乏。這就叫作理解得很明確。所以得道之人意念柔順而辦事穩妥,心胸虛靜而處事得當。所說的志弱,是指把柔弱安靜,隱藏在不敢有所作為之中,行動上好似無能為力,恬靜得像沒有思慮,而行動卻不會失掉時機。和萬物一起隨著自然變化,不去首先倡導,感而順應事物。因此,高貴的總以謙卑的字眼來稱呼自己,高大的建筑總以底下的東西為基礎。寄存于小處卻能包容廣大,保持于中間卻能控制四方;行動看似柔弱而實際剛強,以此推移變化,掌握了一的道理,就能以少制多。所說的其事強,是指在遭遇變故、應對突變時,能排除禍患,抵御困難;沒有什么力量是不可戰勝的,沒有什么敵人是不可制服的;應對變化揣度形勢,沒有什么能夠傷害他。所以,要想剛強有力,必須保守柔弱。積聚柔弱就會剛強,觀察這種積聚的過程、狀況,就可以預知禍福之所在。以強力取勝,只能勝過力量不如自己的,碰到和自己一樣剛強的就只能勢均力敵了。柔弱的人可以戰勝超出自己的,他的力量是無法計量的。所以逞強軍隊一定會遭滅亡,如同堅硬木材容易折斷,堅固皮革容易開裂一樣,堅實的牙齒就比柔軟的舌頭先脫落。
【原文】
是故柔弱者,生之干也;而堅強者,死之徒也;先唱者,窮之路也;后動者,達之原也。
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中壽七十歲,然而趨舍指湊①,日以月悔也,以至于死。故蘧伯玉年五十②,而有四十九非。何者?先者難為知,而后者易為攻也③,先者上高,則后者攀之;先者踰下,則后者蹍之;先者頹陷,則后者以謀;先者敗績,則后者違之。由此觀之,先者,則后者之弓矢質的也④。猶錞之與刃⑤,刃犯難而錞無患者,何也?以其托于后位也。此俗世庸民之所公見也,而賢知者弗能避也。所謂后者,非謂其底滯而不發,凝結而不流,貴其周于數而合于時也。夫執道理以耦變,先亦制后,后亦制先。是何則?不失其所以制人,人不能制也。時之反側⑥,間不容息;先之則太過,后之則不逮。夫日回而月周,時不與人游,故圣人不貴尺之璧而重寸之陰,時難得而易失也。禹之趨時也,履遺而弗取,冠掛而弗顧,非爭其先也,而爭其得時也。是故圣人守清道而抱雌節⑦,因循應變,常后而不先,柔弱以靜,舒安以定,攻大磨堅,莫能與之爭。
【注釋】
①指湊:行為舉止。②蘧(qú)伯玉:春秋時的衛國大夫。③攻:通“功”,成功。④質的:箭靶。⑤錞(duì):古代矛戟柄末上的金屬箍。⑥反側:原意指翻身,在這里引申為一瞬間。⑦雌:柔弱。
【譯文】
所以說柔弱是生存的支撐根本,而堅強和死亡是同屬一類的。首先倡導,容易導致窮途末路,后來行動,卻是通達的源泉。怎么知道是這樣的呢?一般人的壽命是七十歲,但是人們對自己的追求取舍、所作所為,每天都生活在自我悔恨中,以至到死都是這樣。所以蘧伯玉活了五十歲,覺得前四十九年都做得不對。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先行者難以做得明智,而后繼者則容易取得成效;先行者爬上高處,后繼者就可以跟著攀登而上,先行者越過低處,后繼者則可以跟著踩踏前進,先行者跌進陷阱,后繼者則可以考慮避開陷阱,先行者遭遇到失敗,后繼者就可以免蹈覆轍。由此看來,先行者就是后繼者射箭的箭靶,猶如那矛戟的柄套和鋒刃,鋒刃受損而柄套卻可以安然無事,這是因為什么呢?因為是這柄套處在后面位置的緣故。這些現象和道理,世俗普通的民眾都能看出來,也是賢者智者不能回避的。這里所說的居后,并不是停滯不動、凝結不流,而是要求居后者要言行符合道數,適宜時勢。如果能符合事物變化的道理和形勢,那么先行者就可以制馭后繼者,后繼者亦可以制馭先行者,這是什么道理呢?因為這樣的人掌握著駕馭人的東西,所以別人可能就無法駕御他。時間流逝快速短暫,快速短暫得呼吸間就能引起變化,所以你如果在它前面行動就會超越它太遠,如果在它后面行動就又會達不到目的。日月不停地運轉,時間不停地流逝而不遷就任何人。所以圣人不看重一尺長的玉璧而會珍惜一寸光陰,因為時光難得而易失。夏禹為追隨時機,鞋子掉了也顧不上拾取,帽子掛在樹枝上都顧不上回頭看一眼,他并不是和誰在爭先后,只是為了能夠爭得大好時光而已。所以圣人固守清純之道柔弱之節,因循變化,處后而不爭先,柔弱而清靜,安定而舒逸,然后能攻克巨大的難關,沒有人能同他抗爭。
【原文】
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而大不可極,深不可測;修極于無窮,遠淪于無涯;息耗減益,通于不訾①;上天則為雨露,下地則為潤澤;萬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無好憎;澤及蚑蟯②,而不求報;富贍天下而不既③,德施百姓而不費;行而不可得窮極也,微則不可得把握也;擊之無創,刺之不傷;斬之不斷,焚之不然,淖溺流遁,錯繆相紛④,而不可靡散⑤;利貫金石,強濟天下;動溶無形之域,而翱翔忽區之上,邅回川谷之間,而滔騰大荒之野;有余不足與天地取與,授萬物而無所前后。是故無所私而無所公,靡濫振蕩⑥,與天地鴻洞;無所左而無所右,蟠委錯紾,與萬物始終。是謂至德。夫水所以能成其至德于天下者,以其淖溺潤滑也⑦,故老聃之言曰:“天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出于無有,入于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
【注釋】
①訾(zī):計量。②蚑(qí)蟯(náo):小蟲。③贍:滿足。④錯繆:錯亂。⑤靡散:散滅。⑥靡濫:泛濫。⑦淖(nào)溺:這里是柔軟的意思。
【譯文】
天下萬物,沒有什么東西能比水更柔軟的。然而它大無邊際,深不可測;長無盡頭,遠至無涯;它的生息消耗,減損增益很難計量;它蒸發上天成雨露,降落大地滋潤草木。萬物得不到它就不能生存,百事缺少了它就難以辦成;它滋潤萬物而無偏心,恩澤小蟲而不求回報;它使天下變得富足,可是自己卻沒有枯竭,德澤遍施百姓而自己卻無所耗損;它行蹤不定而無法查尋,細微柔軟而無法把握;砍它不顯痕跡,刺它不留印跡,斬它斬不斷,燒它不起燃;它柔軟地流向任何地方,錯雜紛繞而不消散;它鋒利得能穿刺金石,它強大得能浮載天下;它蕩漾在無邊無際的地方,自由翱翔在無邊無際的太空,激蕩在山川和峽谷之間,奔騰在廣袤的原野之上;它的多少,全由天地來決定,它施予萬物恩澤而不分先后遠近。所以它沒有私念也無公心,泛濫激蕩和天地相通;它沒有左也無右,紛繞錯雜,隨萬物始終。這就是水至高的德行。水之所以能獲得天下最高的德行,全是因為它生性柔軟而潤滑。所以老子說:“天下最柔弱的東西,可以驅使天下最堅強的東西。在從不存在的地方出現,進入到沒有空隙的地方。我因此知道無為是有利的?!?
【原文】
夫無形者,物之大祖也①;無音者,聲之大宗也②。其子為光,其孫為水,皆生于無形乎!夫光可見而不可握,水可循而不可毀。故有像之類③,莫尊于水。出生入死,自無跖有,自有跖無,而以衰賤矣。
【注釋】
①大:太。②宗:根源。③有像:有形。
【譯文】
無形是萬物的始祖;沒有聲音是聲音的根源。無形的兒子是光,它的孫子是水,光和水都由無形化育而成!這光看得見而抓不住,水摸得著而毀不掉。所以在有形物類中,沒有比水更尊貴的了。至于那些有生也有死,從無到有從有到無以至衰亡的事物,就屬于衰賤的了。
【原文】
是故清靜者德之至也;而柔弱者道之要也,虛無恬愉者,萬物之用也。肅然應感,殷然反本①,則淪于無形矣。所謂無形者,一之謂也。所謂一者,無匹合于天下者也。卓然獨立②,決然獨處;上通九天,下貫九野;員不中規,方不中矩;大渾而為一,葉累而無根;懷囊天地,為道關門③;穆忞隱閔④,純德獨存;布施而不既,用之而不勤。是故視之不見其形,聽之不聞其聲,循之不得其身;無形而有形生焉,無聲而五音鳴焉,無味而五味形焉,無色而五色成焉。是故有生于無,實出于虛;天下為之圈,則名實同居。音之數不過五,而五音之變不可勝聽也。味之和不過五,而五味之化不可勝嘗也。色之數不過五,而五色之變不可勝觀也。故音者,宮立而五音形矣;味者,甘立而五味亭矣;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道者,一立而萬物生矣。是故一之理,施四海;一之解,際天地。其全也,純兮若樸;其散也,混兮若濁。濁而徐清,沖而徐盈;澹兮其若深淵⑤,泛兮其若浮云。若無而有,若亡而存。萬物之總,皆閱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門。其動無形,變化若神;其行無跡,常后而先。
【注釋】
①殷然:嚴正堅決的樣子。②卓然:特異不凡的樣子。③關門:關鍵,要害。④穆忞(mín)隱閔:這里都是用來說無形的。忞:不明的樣子。⑤澹:平靜。
【譯文】
因此說清靜是道德的最高體現,而柔弱是道的關鍵所在;虛無恬淡愉悅,正是萬物之所用。恭敬地感應外界,毅然地返回到根本,就能進入無形的境界。所說的無形,就是達到渾然一體的狀態。所謂渾然一體,就是天下獨一無二。它很高傲地昂然挺立,又很孤獨地默然獨處;它向上可以通達九天,向下可以貫通九野;說它圓但無法用圓規度量,說它方,也無法用短尺測量;它的形貌大同而為一,集聚貫通而沒有根底;它包裹天地,為道把守門戶;它無形無跡,只有純粹的德性獨自存在;它布施萬物而不會窮盡,作用萬物而不會用盡。因此難以見到它的形狀,無法聽到它的聲響,無法觸摸它的身子。它無形卻能產生有形,無聲卻能形成五音,無味卻能生成五味,無色卻能形成五色。所以說有形來自無形,實體出自虛空。如果把天下作為一個圈,那么名實就統一在一起了。音調的數量不過就是宮、商、角、徵、羽,但用這五音調配出來的聲音卻美妙動聽;味道不過就是甜、酸、苦、辣、咸,但用這五味調配出來的味道卻美味可口;顏色不過就是赤、黑、青、白、黃,但用這五色調配出來的顏色卻美妙無比。所以就音調來說,只要宮調確立,五音便形成了;就味道來說,甜味確立則五味便形成了;就顏色來說,白色確立則五色便形成了;而在道之中,只要“一”確立,萬物就自然形成了。所以說“一”的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一”如果擴散,可包容天地。它處于一個整體時,純粹得像沒有雕鑿過的木材;它分散開來時,混雜得像一池渾水。但是渾濁可以漸漸澄清,空虛可以漸漸充滿;它平靜不動時像莫測的深潭,飄蕩時像空中的浮云;似有似無,似存似亡。萬物的所有變化,都聚集在道的孔洞之中;各種事物的根源,都出于道的門庭之內。它活動時沒有具體的形體,它的變化就像神靈一樣奇妙。它行動起來沒有任何蹤跡,常常在后面有時又出現在前面。
【原文】
是故至人之治也,掩其聰明,滅其文章①;依道廢智,與民同出于公。約其所守,寡其所求,去其誘慕,除其嗜欲,損其思慮。約其所守則察,寡其所求則得。夫任耳目以聽視者,勞形而不明;以知慮為治者,苦心而無功。是故圣人一度循軌,不變其宜,不易其常,放準循繩②,曲因其當③。
【注釋】
①文章:原指色彩花紋,這里指禮法制度。②放:仿效,依從。③曲因:千方百計地順從。
【譯文】
所以具有最高道德的人他們是這樣治理天下的,掩蓋起他們的聰明智慧,消滅他們的文飾,遵循道的規律行事,廢除人為的智巧,與民眾同出于公正之心。拋棄名利權勢的誘惑,消除自己的貪欲,摒棄自己的思慮。簡化職守就容易明察,減少自己的需求就能使精神安逸。
相反,如果放任耳目去追求音樂聲色,只會使形體勞累且自己還不容易察覺;如果過分憑借智巧來治理天下則勞損心神且無功效。因此圣人統一法度,遵循原則,不變動那些適宜的辦法,不改易常規,依據一定的準繩,并能夠做到有所變通,采取適當的途徑。
【原文】
夫喜怒者,道之邪也;憂悲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過也;嗜欲者①,性之累也。人大怒破陰,大喜墜陽;薄氣發喑②,驚怖為狂;憂悲多恚③,病乃成積;好憎繁多,禍乃相隨。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通而不變,靜之至也;嗜欲不載,虛之至也;無所好憎,平之至也;不與物散,粹之至也。能此五者,則通于神明。通于神明者,得其內者也。是故以中制外,百事不廢;中能得之,則外能收之。中之得,則五藏寧,思慮平,筋力勁強,耳目聰明,疏達而不悖,堅強而不鞼,無所大過,而無所不逮;處小而不逼,處大而不窕,其魂不躁,其神不嬈④;湫漻寂莫,為天下梟。
【注釋】
①嗜欲:感官產生的貪欲。②?。浩冉?,接近。喑:啞。③恚(huì):憤怒不平。④嬈:煩惱。
【譯文】
喜怒無常是對道的偏離;憂傷悲痛是對德的喪失;喜好憎惡是對心的傷害;所以嗜好欲念是天性的累贅。人大發脾氣就會破壞陰氣,人高興過分就會損傷陽氣;氣短急迫導致喑啞,驚慌恐怖導致發狂;憂悲過分導致怨恨,疾病也由此積成;好惡太多,禍也就隨之產生。所以圣人保持內心無憂樂,這是德的最高境界;通達而不多變,這是靜的最高意境;無嗜好欲念,是虛無的最高表現;沒有愛憎,是平正的最高表現;不與外物相混雜,是純粹的最高表現。能做到上述五點,就能與神明相通。和神明相通的人,是內心得到充實的緣故。因此可以用內心去控制外部的情欲,那么各種事情都不會被廢棄;修養好心性,就能保養好外形。內心充實,人體五臟便會安寧,思慮平靜,筋骨強健,耳聰目明;通達而不會受到阻亂,堅強而不會被折斷;沒有什么太過分也沒有什么不能達到的,處在小的地方不會覺得逼迫,處在大的地方也不會感到空曠;它的靈魂不會感到急躁,它的精神也不會感到煩擾;清靜恬淡,這才能成為天下的梟雄。
【原文】
迫則能應,感則能動,物穆無窮①,變無形像;優游委縱,如響之與景;登高臨下,無失所秉;履危行險,無忘玄仗②。大道坦坦,去身不遠,求之近者,往而復反。能存之此,其德不虧。萬物紛糅,與之轉化,以聽天下,若背風而馳,是謂至德。至德則樂矣。
【注釋】
①物穆:深邃的樣子。②玄仗:指大道。
【譯文】
得道者,迫近時就能應對,感觸后就有行動;深邃無窮,變化沒有形跡;優游悠閑,委曲順從,就像聲響與回聲,又如物體和影子一樣相隨;登臨高山、面對平地,都不會丟棄所掌握的道;遭遇危機也不會忘記持守道義;大道平坦正直,離自身是不遠的;要向自身去尋求道,離開了還可以回來。能夠保守住道,人的德性就不會虧損。萬物雖然紛紜錯雜,也能與之周旋變化;憑道處事,就像順風奔跑輕松快捷,這就是最高的德性。有了這最高的德性,人是非常快樂的。
【原文】
古之人有居巖穴而神不遺者①,末世有勢為萬乘而日憂悲者。由此觀之,圣亡乎治人,而在于得道;樂亡于富貴,而在于德和②。知大己而小天下,則幾于道矣。所謂樂者,豈必處京臺、章華③,游云夢、沙丘④,耳聽《九韶》《六瑩》,口味煎熬芬芳,馳騁夷道,釣射鹔鹴之謂樂乎?吾所謂樂者,人得其得者也。夫得其得者,不以奢為樂,不以廉為悲,與陰俱閉,與陽俱開。故子夏心戰而臞,得道而肥,圣人不以身役物⑤,不以欲滑和。是故其為歡不忻忻,其為悲不惙惙⑥。萬方百變,消搖而無所定,吾獨慷慨遺物而與道同出,是故有以自得之也,喬木之下,空穴之中,足以適情;無以自得也,雖以天下為家,萬民為臣妾,不足以養生也。能至于無樂者,則無不樂,無不樂,則至極樂矣。
【注釋】
①神不遺:指人的精神矍鑠。②德:通“得”,得到。③京臺、章華:楚國的兩大臺觀。④云夢:楚地的云夢澤。沙丘:紂王的臺名。⑤役物:受制于物。⑥惙惙(chuò):憂愁,心神不定的樣子。
【譯文】
古時候有人住在山洞里,但他們的精神仍然飽滿。隨著世道衰敗,有人雖然身居高位卻整天憂愁悲傷。由此看來,圣賢不在于治人,而在于得道;快樂不在于富貴,而在于道德和洽。懂得重視自身修養而看輕身外之物,那就接近于道了。所謂快樂,難道一定是住京臺、章華,游玩云夢、沙丘,耳聽《九韶》《六瑩》這些古樂,口嘗美味食品,奔馳在平坦大道上,或者釣射奇異鳥禽那種快樂嗎?我說的快樂,是指每個人能得到他應得的滿足罷了。但這里所說的“能得到他應得的滿足”,是不以奢侈為快樂,不以清廉為清苦;他身處陰暗逆境能夠做到忍讓避開,身處光明順境能夠做到開放順應。所以,子夏在面對仁義與富貴內心斗爭激烈而形體消瘦,又因為先王之道戰勝了富貴而變胖。圣人就是不讓自身受外物役使,不讓貪欲來攪亂自己的中和天性。所以,他高興時不忘乎所以,悲傷時不愁云滿面。萬物盡管變化莫測,我只管胸襟坦蕩不予理睬而和道共進出。因此,能夠做到自得其所,即使住在深山老林之中,棲身空曠山洞之內,也足以愜意舒心;如果不能自得其所,即使君臨天下,把萬民作為奴仆,也不足以保養性命。能夠達到沒有快樂境地的人,就沒有什么不快樂;無不快樂就是最大的快樂。
【原文】
夫建鐘鼓,列管弦,席旃茵①,傅旄象②,耳聽朝歌北鄙靡靡之樂③,齊靡曼之色④,陳酒行觴,夜以繼日,強弩弋高鳥,走犬逐狡兔:此其為樂也,炎炎赫赫,怵然若有所誘慕。解車休馬,罷酒撤樂,而心忽然若有所喪,悵然若有所亡也。是何則?不以內樂外,而以外樂內;樂作而喜,曲終而悲;悲喜轉而相生,精神亂營,不得須臾平。察其所以,不得其形,而日以傷生,失其得者也。是故內不得于中,稟授于外而以自飾也;不浸于肌膚,不浹于骨髓⑤,不留于心志,不滯于五藏。故從外入者,無主于中,不止;從中出者,無應于外,不行。故聽善言便計,雖愚者知說之;稱至德高行,雖不肖者知慕之。說之者眾,而用之者鮮;慕之者多,而行之者寡。所以然者何也?不能反諸性也,夫內不開于中而強學問者,不入于耳而不著于心,此何以異于聾者之歌也?效人為之而無以自樂也,聲出于口,則越而散矣。夫心者,五藏之主也,所以制使四支,流行血氣,馳騁于是非之境,而出入于百事之門戶者也。是故不得于心而有經天下之氣,是猶無耳而欲調鐘鼓,無目而欲喜文章也,亦必不勝其任矣。
【注釋】
①席:以之為席,這里名詞用作動詞。旃(zhān)茵:墊子。旃,通“氈”。②旄(máo):用旄牛尾巴裝飾成的旗子。③朝歌:商紂王時期的都城。北鄙:郊外。④靡曼之色:美色,美女。⑤浹:被液體浸泡。
【譯文】
設置鐘鼓,擺列管弦樂隊,鋪上氈毛毯子,陳列旄牛尾和象牙裝飾的儀仗,耳聽朝歌郊外的靡靡之音,面前排列著妖艷的歌女,口品香甜的美酒,通宵達旦地飲酒取樂;或者用強弓硬弩來射殺高飛的鳥,用善跑的獵犬來追逐狡兔,這樣作樂尋歡真是十分盛大,很有誘惑力。然而,一旦遣散車馬,停撤宴飲,心里就會感到惆悵若有所失。這是什么原因呢?因為這不是以內心的歡樂去感受外界的歡快之境,而是以外界這種的歡快來刺激內心,所以奏樂則喜,曲終則悲,悲喜轉換變化,擾亂了人的精神,讓心境沒有片刻的平靜。究其原因,是沒有得到快樂的根本,因而日復一日地損害著身體,喪失了本該有的平和本性。所以在你自身不能把持心性歸向,只以外界刺激來裝飾自我,這種外界刺激不可能浸滋肌膚,滲浹骨髓,不可能留存于心間,停滯于五臟的。所以從外界刺激感受到的歡樂不可能在心中占據地位,留下而不散逸;而從內部心性所產生的歡樂,因為不產生于外界的刺激,所以也不會散失。因此我們可以看到:當聽到良言妙計,蠢人也懂得喜悅;談到高尚道德,品行惡劣者也知道仰慕。可是為什么喜歡良言妙計的多而真采納的少、仰慕高尚道德的多而真實施的少,原因是這些人不能夠返回自己本性的緣故。那種不是從本性產生學習愿望的人勉強去學習,所學的東西是不會進入耳中留于心里的,這不就像聾子唱歌?聾子唱歌只是仿效人而無法自得其樂,歌聲一出口便很快散逸了。心是五臟的主宰,它控制著四肢的活動,使氣血流通,并能辨別人間是非和弄清事物的緣由。所以如果心里沒有得到大道的主宰,而有治理天下的氣魄,這就像沒長耳朵的人想要調整鐘鼓的樂音,沒有眼睛的人想喜歡文采,也一定是不能夠勝任的。
【原文】
故天下神器①,不可為也②,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夫許由小天下而不以己易堯者③,志遺于天下也。所以然者何也?因天下而為天下也。天下之要,不在于彼而在于我,不在于人而在于我身。身得,則萬物備矣。徹于心術之論,則嗜欲好憎外矣。是故無所喜而無所怒,無所樂而無所苦。萬物玄同也,無非無是;化育玄耀,生而如死。夫天下者亦吾有也,吾亦天下之有也;天下之與我,豈有間哉!夫有天下者,豈必攝權持勢,操殺生之柄,而以行其號令邪?吾所謂有天下者,非謂此也,自得而已;自得則天下亦得我矣。吾與天下相得,則常相有已,又焉有不得容其間者乎?所謂自得者,全其身者也;全其身,則與道為一矣。
【注釋】
①天下神器:指國家政權。②為:指人為地干預,致力去取得。③許由:傳說中堯帝時的賢人,堯帝禪讓給他天下,他不接受。
【譯文】
因此天下權柄是神圣之物,不能夠求取它。人為地去治理就要敗壞它,人為地把持就會失去它。許由以天下為小而不愿接受堯讓出的王位,就是因為心中把天下之權拋開了。他這樣做是什么原因呢?就是按照天下的自然規律來對待天下。要取得天下,不取決于他人而取決于自身。自身能夠得道則萬物均為我所備。透徹地理解心性之術,這嗜欲好惡就不會侵入內心。所以這樣的人無所謂喜也無所謂惡,無所謂樂也無所謂苦。萬物玄同,無所謂是與非,這均由天道來化育,生死一回事。天下為我所有,我也為天下所有,我與天下之間哪有什么界限!統治占據天下,哪里是一定要抓住權勢、操生殺大權而發號施令?我所說的占有天下,不是這樣的,而是指自己得到心靈滿足。自得其所那么天下也就對我滿足了。我和天下融為一體:天下為我擁有,我為天下擁有,又怎么不能容身于天下呢!所說的自己得到滿足,是指保全自身完整無缺;保全自身完整,那么就與道融為一體了。
【原文】
故雖游于江潯海裔①,馳要褭②,建翠蓋,目觀《掉羽》《武象》之樂,耳聽滔朗奇麗激抮之音③,揚鄭、衛之浩樂,結《激楚》之遺風④,射沼濱之高鳥,逐苑圃之走獸,此齊民之所以淫泆流湎;圣人處之,不足以營其精神,亂其氣志,使心怵然失其情性。處窮僻之鄉,側溪谷之間,隱于榛薄之中,環堵之室,茨之以生茅,蓬戶甕牖⑤,揉桑為樞;上漏下濕,潤浸北房,雪霜滖灖⑥,浸潭苽蔣⑦;逍遙于廣澤之中,而仿洋于山峽之旁,此齊民之所為形植黎黑,憂悲而不得志也;圣人處之,不為愁淬怨懟,而不失其所以自樂也。是何也?則內有以通于天機,而不以貴賤貧富勞逸失其志德者也。故夫烏之啞啞,鵲之唶唶,豈嘗為寒暑燥濕變其聲哉!
【注釋】
①江?。航叀:R幔汉_?。②要褭(niǎo):駿馬名,能日行萬里。③激抮:激越婉轉。④《激楚》:高亢凄涼,另一種說法認為是指音樂名。⑤甕牖(yǒu):用破甕做的窗戶。⑥滖(suī)灖(mǐ):降霜飄雪的樣子。⑦苽蔣:草名,生長在水邊。
【譯文】
所以到江邊海灘游覽,馳騁駿馬,乘坐華麗的車子,眼睛觀賞《掉羽》《武象》之類的樂舞,耳朵聽高亢奇妙的激抮音樂;耳邊回蕩著鄭、衛歌女悲壯而美妙的歌聲,回旋著楚國《激楚》的余音,射殺水邊的飛鳥,逐獵苑囿內奔跑的野獸,這些都是凡夫俗子所縱情放蕩留戀沉溺的東西。有道德的人面對它們,精神意志不會被惑亂,不會因為受誘惑而失去本性;處窮鄉僻壤,置深山溪谷,居草野叢林,住簡房陋室,茅草蓋頂,柴草編門,揉彎了桑條作為門樞;上面漏雨、下面潮濕,浸濕了住室,降霜飛雪,浸濕而長出了苽蔣;游蕩在沼澤之中,徘徊在山峽之旁,這些都是使凡夫俗子形體黑瘦疲憊,憂憂寡歡而感不得志的境遇,但是圣人處在這種環境中不會憂愁怨恨,不會失掉內心的愉悅。這是為什么呢?在于他們內心已領悟天機,因而不因貴賤、貧富、勞逸的不同而喪失天性。這就像烏鴉啞啞、喜鵲喳喳,哪會因寒暑燥濕的變化而改變它們天生的叫鳴聲!
【原文】
是故夫得道已定,而不待萬物之推移也①,非以一時之變化,而定吾所以自得也。吾所謂得者,性命之情處其所安也。夫性命者,與形俱出其宗,形備而性命成,性命成而好憎生矣,故士有一定之論,女有不易之行,規矩不能方圓,鉤繩不能曲直。天地之永,登丘不可為修,居卑不可為短。是故得道者,窮而不懾,達而不榮;處高而不機②,持盈而不傾;新而不朗③,久而不渝;入火不焦,入水不濡。是故不待勢而尊,不待財而富,不待力而強;平虛下流④,與化翱翔。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淵,不利貨財,不貪勢名。是故不以康為樂,不以慊為悲⑤;不以貴為安,不以賤為危;形神氣志,各居其宜,以隨天地之所為。
【注釋】
①推移:指受到影響而隨之發生變化。②機:通“幾”,危險。③朗:光亮。④下流:本指水的下游,這里引申為低下的地位。⑤慊:不足,簡約。
【譯文】
因此,一旦已經堅定地得道,就不要受到外物變化的影響,不因外物一時變化而來決定自我得道的態度。我所說的得到滿足,是指將生命中的本性處在安適的位置上。生命和形體同出一源;形體全備了性命就形成了。性命一旦形成,好惡之情也就容易產生。所以士人有確定的道德觀點,女子有不能改變的原則,規矩不能隨意改變方圓,繩墨也不能隨便改變曲直。如同天地是長久不變的,登上山丘不能使它加長,處在低處也不能使它變得矮小。所以得道的人,窮困時不頹懼,顯達時不炫耀;處高位而不危險,持滿時而不傾覆,新的東西不顯得有光亮,使用長久的東西也不會改變;放入火中燒不焦,下到水中打不濕。所以不憑權勢而尊貴,不靠財富而富有,不以有力而強大,像水流向平坦空虛之處一樣,遵循自然變化。如果能夠這樣,就能埋金子于山中,藏珍珠于淵底,不以錢財為利,不貪權勢名位。所以不以康安為樂,不以清儉為苦;不把尊貴看成安逸,不把貧賤看作危難;形、神、氣、志,各得其所,以順遂天地的運轉變化。
【原文】
夫形者生之舍也,氣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則三者傷矣。是故圣人使人各處其位、守其職而不得相干也。故夫形者非其所安也而處之則廢,氣不當其所充而用之則泄,神非其所宜而行之則昧,此三者,不可不慎守也。夫舉天下萬物,蚑蟯貞蟲①,蠕動蚑作②,皆知其所喜憎利害者,何也?以其性之在焉而不離也。忽去之,則骨肉無倫矣。今人之所以眭然能視③,然能聽,形體能抗,而百節可屈伸,察能分白黑、視丑美,而知能別同異、明是非者,何也?氣為之充而神為之使也。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之志各有所在而神有所系者,其行也足蹪趎坎④、頭抵植木而不自知也,招之而不能見也,呼之而不能聞也。耳目非去之也,然而不能應者,何也?神失其守也。故在于小則忘于大,在于中則忘于外,在于上則忘于下,在于左則忘于右。無所不充,則無所不在。是故貴虛者,以豪末為宅也。
【注釋】
①貞蟲:這里指小昆蟲。②蚑(qí)作:蟲子爬行的樣子。③眭:眼睛深視的樣子。④蹪(tuí):摔跤。趎:跳著走路的樣子。
【譯文】
人的形體是生命的客舍;元氣是生命的根本;精神是生命的主宰。其中一者離開了原來的位置,三者便都會受到損傷。因此圣人能讓人民處于自己的位置,各司其職,而不會相互干擾。人的形體如果處于不適的環境就會傷殘,元氣如果用在不應該充盈的地方,就會泄掉,精神如果使用不當就會昏昧。對此三者,人們不能不謹慎對待。天下萬物,小至細微昆蟲、爬蟲,都有喜好憎惡,都知趨利避害,這是為什么呢?因為它們的本性在身而沒有離棄,如果一旦本性從形體中分離,那么骨肉形體也就不復存在了。人眼能看遠,耳能聽聲,形體能承受重力,關節能伸屈,并能辨察黑白美丑,智慧理性能辨別是非異同,是為什么呢?就是因為形體內充滿元氣,精神在發揮著作用。怎么知道是這樣呢?一般說來,人的各種志向行為都與精神相聯系,有人走路腳被樹樁絆倒,落到土坑而摔跤,頭撞到豎起的木頭上,但自己卻沒有感覺,跟他打招呼視而不見,喊他聽而不聞,耳朵、眼睛在他的身體上但卻不能響應,這是為什么呢?是因為他的精神失去了應有的司職功能,所以精神集中在小處就會忘掉大處,精神集中在里面就會忘掉外面,精神集中于上面就會忘掉下面,精神集中于左面就會忘掉右面。精神是無不充滿又無所不在的,所以說重視修養虛靜平和之神的人,就能將精神貫注到極細微的事物之中。
【原文】
今夫狂者之不能避水火之難而越溝瀆之險者,豈無形神氣志哉!然而用之異也。失其所守之位而離其外內之舍①,是故舉錯不能當②,動靜不能中,終身運枯形于連嶁列埒之門而蹪蹈于污壑阱陷之中③,雖生俱與人鈞,然而不免為人戮笑者④,何也?形神相失也。故以神為主者,形從而利;以形為制者,神從而害。貪饕多欲之人,漠眠于勢利,誘慕于名位,冀以過人之智,植于高世,則精神日以耗而彌遠,久淫而不還,形閉中距,則神無由入矣。是以天下時有盲妄自失之患,此膏燭之類也,火逾然而消逾亟⑤。夫精神氣志者,靜而日充者以壯,躁而日耗者以老。是故圣人將養其神,和弱其氣,平夷其形,而與道沉浮俯仰,恬然而縱之,迫則用之。其縱之也若委衣,其用之也若發機。如是則萬物之化無不遇,而百事之變無不應。
【注釋】
①外內之舍:這里指形體、身體。②錯:通“措”,措施。③連嶁(lǒu):委曲的樣子。列埒(liè):不平坦。④戮:侮辱。⑤逾:通“愈”,更加。
【譯文】
現在那些癲狂的人,他們不懂得避開水火這樣的災難,敢于跨越深溝這么危險的地方,難道他們沒有形體、精神、元氣嗎?不是,他們的神和氣的運用與常人不一樣。他們的精神、元氣離開了它們本來應該在的位置,與形體分離了,因此他們的舉止行為不能做得恰當,動靜不合常理,枯朽的形體終身兜轉在綿延的山峰溝壑之間,而且不免跌倒在陷阱坑洼之中,雖然他們和常人一樣活在世上,然而免不了被人羞辱恥笑,這是為什么呢?因為這些人形神彼此分離。所以以神為主宰,形依從神則對人生命有利;反之,以形為制約,神依從形則對人生命有害。貪婪多欲的人,被權勢和利益所迷惑,受名位引誘,希望能超過常人的智慧躋身于社會上層,那么他的精神就會因每日耗損而偏離應處的位置,長久地受到迷惑,不能回歸人的本性,形體閉塞而內心不開竅,精神就進不去了。所以天下常有盲目狂妄、喪失自我的病癥,患這類疾病的人,就像油燈一樣,火燒得越旺,就消耗得越快。精神和氣志每天都得到充實的人,身體就會強??;反之,內心煩躁而一天天消耗的人,就會走向衰老。所以圣人善于調養他的精神,柔和他的元氣,平靜他的形體,和大道一起運轉變化,該恬靜時就放松它,該急迫時就使用它;放松它就如同垂放衣服那樣輕便,使用它就如同擊發弓弩那樣迅疾。如果像這樣,那么萬物的變化沒有不能順應對待的,而百事的變遷也一定能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