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倭寇”與明代的東亞秩序
- 劉曉東
- 4968字
- 2019-09-23 15:32:26
前言
近年來,對“東亞共同體”建設的關注日漸成為國際社會的一個重要發展趨向。實現這一愿景,除卻現實的政治、經濟等因素的整備與融接外,歷史文化環境也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而發生于16世紀前后的“倭寇”問題,無論是反思歷史還是面向未來,都是東亞各國難以逾越的一個歷史話題。
對“倭寇”問題的研究,20世紀初便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直至今天仍是一個熱點,且取得了不少成果。其中代表性的學者主要有日本的山根幸夫、三田村泰助、田中健夫,韓國的李鉉淙、韓文鐘、李領,中國臺灣的鄭樑生、王儀,以及大陸的陳懋恒、李光璧、林仁川、戴裔瑄、汪向榮、范中義等。不過,由于諸種因素的限制,以往的研究也著實存在著許多需要我們重新審視的方面。
(一)何謂“倭寇”
所謂“倭寇”,字面而言是指日本海盜。但16世紀前后“倭寇”的內涵卻并非如此簡單。就其實質而言,主要是由一部分明朝、日本及朝鮮人組成的海上劫掠與走私群體。正如嘉靖年間的南京湖廣道御史屠仲律所云:“夫海賊稱亂,起于緣海奸民通番互市,夷人十一,流人十二,寧紹十五,漳泉福人十九。雖概稱倭夷,其實多編戶之齊民也?!?img alt="《明世宗實錄》卷422,嘉靖三十四年五月壬寅,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勘本,第731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AE183F/14737436605554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664664-WlTiIfGH3G5Qb1NxsRFhkO8ngDDEzQDZ-0-56d5a61c982a8461932ad2b4bb7c5a37">這一問題歷經學界多年探討,已基本得以解明。
但由于受近代以來“民族國家”理念的過度影響,各國研究者仍大多出于自我防御心態,常常表現出一種封閉式的自我表述。這種過于簡單化的理解,令我們極大忽視了16世紀前后“倭寇”形成的復雜性,及隱含其下的東亞社會難以割斷的內在關聯性。于是,我們常將“倭寇”置于某一國的視閾內予以關注,而忽略了其活動場域——海洋的相對開放性;或者過度強調海洋的開放性,將倭寇看作是一種具有自我意識的“境界人”(邊際人),而多少忽視了海洋故事多是陸地問題的一種延伸。就像王直(又作“汪直”)那樣自稱為“徽王”的海上巨魁,無論是將其單純看作中國東南沿海海商的代表,還是日本封建大名的附庸,或者是獨立的海上劫掠勢力,無疑都過于簡單化了。至少在接受明政府招安這件事情上,他的“自我意識”顯然是屈從了他的“國家認知”的。事實上,所謂東亞地區“境界人”國家意識的轉換,往往發生在對陸地國家的“歸化”之后。
從東亞整體的視角來看,“倭寇”既非脫離了國家理念而呈現出極強“自我意識”的具有較強政治訴求的社會群體,也非從屬于某一單獨國度的海上勢力集團。而是在東亞各國自身社會變遷及其交互影響的促動下,一部分來自明朝、日本、朝鮮的瀕海之民,為謀求經濟利益連接而成的以海洋為舞臺、組織結構較為松散的民間劫掠與走私群體。因而“倭寇”不能簡單與“日本”等量齊觀,更非國家之間的一種對立形態。不過,他們的共同行動,確實給東亞諸國的國家關系以及東亞政治秩序帶來了很大的影響與挑戰。
從這一角度來說,對“倭寇”問題的理解,也需要從民間和官方兩個不同的維度進行思考,前者側重于經濟,后者側重于政治。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理清“倭寇”與“國家”、“朝貢貿易”與“民間私貿”的聯系與區別。尤其在我們已將兩者關聯過久,諸如過度強調“朝貢貿易”與“民間私貿”的經濟共性而忽視其政治差異性的時候,適當將兩者分離開來,放置于不同的范疇予以觀察,或許另有一番意義所在。就像嘉靖二十七年入駐寧波嘉賓館的日本策彥周良朝貢使團,與盤踞港外不遠處雙嶼港的“倭寇”,其歷史角色與內涵顯然是不相同的。至少,策彥周良在面對朱紈的詰問時,毫不猶豫地否決了那些“倭寇”與日本國王及自身的關聯性。而朱紈對雙嶼港的“倭寇”進行了徹底剿滅,卻將日本貢使送到了北京面圣。
(二)明代的“倭寇”認知與記憶
16世紀前后,尤其是嘉靖年間,大倭寇常被視為明朝與日本關系變化的轉折點。但通過對《明實錄》這一頗具代表性的官方文書中關于“倭寇”相關語匯的考察,我們不難發現,至少從明代官方的角度來看,“倭寇”等同于“日本”的認識理念的形成,是一個復雜的過程。洪武時期基于重構東亞封貢體制及宣示自身統治合法性的需要,朱元璋在最初的對日詔書中,采取了將“倭寇”與“日本”相關聯的督促策略。隨著雙方交涉的逐漸展開,尤其是永樂至正德年間,明朝與日本“封貢”關系的日漸確立,明朝官方意識形態中基本采取了“倭寇”與“日本”兩分的看法。嘉靖初年的“寧波爭貢”事件,及后來“大倭寇”的興起,對明代官方“日本觀”的轉化產生了較大促動,但還未從根本上將“倭寇”與“日本”全然等同視之。萬歷時期,豐臣秀吉的侵略朝鮮及其對東亞區域秩序的挑戰,使明朝君臣不得不從國家與民族的角度來思考對日關系,此時的官方語境中,也基本確立起了“倭寇”=“日本”的理念。
事實上,嘉靖時期的抗倭名臣唐順之,在其所作《日本刀歌》中所表達出來的晚明士林對“北虜”與“南倭”的情緒差異,也多少從另一個側面印證了這點。從中我們不難發現,晚明士人的日本觀雖不乏“趨惡”的一面,但基本尚處于可接受的華夷層級秩序的維度之內。不過,基于戰爭的矛盾體悟,一部分晚明士人理解日本的視點已開始超越了傳統的“同文”層面,而關注到了“武”的層面,并促發了晚明重新認識日本思潮的興起。
萬歷時期“壬辰之役”的發生,則對明代士人的日本認識產生了根本性的影響。通過對嘉靖時期“舊倭”的梳理以應對萬歷時期“新倭”的挑戰,成為此時期士林日本研究熱潮興起的重要推動力。《虔臺倭纂》一書的形成,及其所展現出來的“倭寇”從“地方經驗”到“共有記憶”的轉化,就是這種背景下的認識產物。于此之中,“舊倭”與“新倭”被緊密地關聯在了一起,并被賦予了更強的國家與民族對立的色彩,潛移默化地促進了晚明士人“日本”與“倭寇”認知的根本性轉化。
恐怕也正是因為如此,檢諸南明士人關于隆武朝周崔芝“乞師”日本的種種史載,不難發現對于是否乞師日本,南明政權內部確實有所爭論,但這些爭論幾乎都回避了“倭寇”這一深刻的歷史背景。換言之,在南明士人關于乞師日本的歷史敘事中,對“倭寇”問題幾乎表現出了一種集體性的失憶。這種刻意式的“失憶”,無疑源于“倭寇”記憶給南明士人帶來的道德緊張感。
的確,從歷史事實的角度來看,嘉靖“大倭寇”的構成是極其復雜的,因而也有一些海外學者主張用“和寇”“海盜”等語匯取代“倭寇”一詞。但若從歷史認知與歷史記憶的層面思考,這種復雜性恰恰說明了“倭寇”這一語匯深刻的歷史內涵及其不可改變性。因為“倭寇”這一歷史語匯及其歷史記憶的演變,本身就是東亞區域交互認知的重要歷史。
(三)“倭寇”問題與東亞交涉
近代之前的東亞地區,至遲在14世紀便已形成了一個以“華夷理念”為基礎、“宗藩體制”為表象、“朝貢貿易”為載體的區域社會秩序體系。“倭寇”正是產生于這一歷史背景與體系下,并集中凸現了16世紀東亞地區所面臨的秩序整合問題的特殊歷史現象?!百量堋眴栴}的產生,著實從一個層面揭示出了東亞區域秩序體系的結構缺陷,及其漸趨解體的歷史趨向。但卻并不能由此而簡單否定前近代東亞區域秩序的歷史合理性及其倫理性。
事實上,早在明朝建國伊始,便確立起了以“王道政治”為基礎的新型東亞區域秩序的建構理念。圍繞“禁倭”問題展開,而以“申交”為目的的明朝與日本之間的最初交涉,實際上就是體現洪武君臣踐行這一理念的一個微觀側面。也正因為如此,從國家政治的層面來看,16世紀前后的“倭寇”,不僅是明朝也是朝鮮、日本政府為維系區域社會秩序,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共同問題,并做出了許多共同性的努力。明朝與朝鮮政府在打擊“倭寇”的同時,就曾多次派遣使臣前往日本,尋求日本官方的支持。而明朝沿海倭患的漸次平息,除卻明朝軍民的抗倭斗爭與“海禁”政策的廢止外,與豐臣秀吉統一日本后“八幡船禁止令”(海盜行為禁止)的頒行,也是有著極大的關聯。即便是嘉靖二年的“寧波爭貢”事件,明朝雖然表現出了較為強硬的態度,但并未斷絕與日本的朝貢貿易往來;日本方面也積極尋求途徑,希望消除誤會;而朝鮮對袁琎被擄事件“隱情”的刻意回避,則避免了事態的進一步擴大。基于自身利益需求,各方都有意無意地選擇了對傳統東亞區域秩序體系的修復與維護,并于此之中共同完成了對“袁琎被擄”形象的塑造,使之成為東亞區域各國共有的一種主流性描述。
嘉靖二十六年策彥周良使團的入明,也是“寧波之役”延長線上的一個重要事件。圍繞日本入貢使團的處置問題,明朝政府著力維系與日本正?!胺庳暋斌w制的基調并未發生改變。嘉靖君臣所關心的實際上并非如何堅守“十年一貢”的原則,而是在不失國家“大信”的基礎上,以“納貢”為基本前提,如何有效處理相關違制問題,并最終通過“候風便”的方式解決了這一難題??梢哉f,無論是策彥周良使團費盡周折地入明朝貢,還是明朝政府耗盡心機地處置應對,雖然雙方的利益需求各有不同,但都表達出了對東亞區域秩序的期待與維護。
因此,16世紀前后的“倭寇”,對東亞區域秩序的穩定無疑帶來了極大的消極影響。但從東亞諸國圍繞“倭寇”問題所展開的諸種交涉來看,都在不同程度上體現出了對東亞區域秩序的認同與維護??梢哉f,“倭寇”源于舊有區域社會秩序的破壞,平息于東亞諸國共同努力下區域秩序體系的相對修復。“倭寇”問題的解決,及圍繞這一問題而日漸展開的東亞鄰交關系的多樣性演化(如明與朝鮮“封貢”關系下的朝、日“通信使”交往等),也體現出了這一秩序體系“合而不同、協和萬邦”的韌性與張力,及其對東亞區域秩序穩定的歷史意義。
不過,“倭寇”問題也從另一層面揭示出了這種東亞區域秩序體系的結構缺陷?!耙粋€中心”(以中華為中心)的基本理念,多少降低了這一體系的平衡性與柔韌性,這也是日本在“倭寇”問題影響下,開始游離出這一秩序體系的重要因素。而對“倭寇”的認知與記憶,在后來的歷史演變中日漸脫離實像,被賦予了更多民族與國家的內涵,則展現出了在這種結構缺陷的誘導下,東亞各國“自民族中心主義”與“自我防衛”意識的強化,以及由斯所致的這一秩序體系的解構趨向。
(四)本書的研究理念與主要內容
基于上述,我們認為多少突破“民族國家”的相對狹隘性,回歸近代民族國家形成前東亞區域社會秩序的本源,來重新審視16世紀前后的“倭寇”問題,注重對中、日、朝鮮三方歷史資料的借鑒與比較,無疑會使我們的解讀更具客觀性。而圍繞“倭寇”問題展開的,近世東亞區域社會秩序的調整與演變,也能為我們今天的區域世界認識及未來“東亞共同體”的建設,提供某些可資借鑒的未來性啟示。
本書正是基于這樣一種研究理念,力圖重新審視明朝的“倭寇”問題及其對東亞區域秩序演變的影響。鑒于目前海內外學界對“倭寇”形成問題的研究已經較為深入,故將研究重點集中在“倭寇”背景下的東亞鄰交,以及“倭寇”認知與“倭寇”記憶方面。同時,為避免研究主線過于分散,在稽核中、日、韓三方史料的基礎上,側重從明朝,即中國的角度重點考察“倭寇”問題對東亞區域秩序演變的影響。研究內容主要包含這樣幾個部分:
1. 上篇:“倭寇”認知與“倭寇”記憶
主要以《明實錄》中的相關語匯為中心,考察明代官方語境中的“倭寇”認識及其與“日本”的關聯性問題。以唐順之及其《日本刀歌》為中心,考察嘉靖“倭患”背景下的晚明士人的日本認知狀況。通過對《虔臺倭纂》成書過程的梳理,探究“倭寇”從“地方經驗”到“共有記憶”的轉化脈絡及影響。通過對南明隆武朝周崔芝乞師日本之爭事件的考察,梳理明末清初“日本乞師”敘事中的“倭寇”記憶問題,及其所反映的東亞區域秩序的演變趨向。
2. 下篇:“倭寇”問題與東亞交涉
“倭寇”作為影響東亞地區鄰交關系的重要因素,與之相關的“倭寇”問題也成為影響明、日本、朝鮮等東亞諸國交往的重要問題。以洪武初對外詔書為中心,探究明太祖對日交涉的真實目的。以明朝指揮袁琎被擄事件為中心,深入梳理寧波之役對東亞區域秩序演變的影響。通過對嘉靖“大倭寇”背景下,策彥周良入明處置經緯、嘉靖三十七年琉球冊封“密使”吳時來等事件的深入考察,進行相對具化的梳理、分析與比照,從更為微觀的層面解明此時期東亞鄰交關系的復雜性與多樣性,及其所反映出的東亞區域秩序體系的歷史意義與局限性。
3. 最后的附篇部分,則收錄了東北師范大學東亞史學團隊成員的一組筆談《“萬歷朝鮮之役”四百二十年祭》,內含《“扶危字小”與萬歷出兵朝鮮》、《朝鮮對日本“假道入明”的應對》、《“壬辰倭亂”與明廷的“朝鮮保全”》3篇短文,這既是我們對“倭寇”問題研究從嘉靖“舊倭”向萬歷“新倭”的一種拓展,也蘊含了我們對“倭寇”問題研究的進一步思考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