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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作為一股橫行于東亞沿海地區(qū)的海盜走私力量,“倭寇”曾在14—16世紀間給相關國家和區(qū)域帶去過不少亦不小的劫掠。它不但構成了元末及明代中國政權與日本進行正常經(jīng)貿(mào)交往的破壞性因素,也成為朝鮮民眾至今難以平復的歷史痛點。惟此,不僅批判性的個案梳理和綜合研究早已車載斗量,某些站位超然且試圖將東亞經(jīng)貿(mào)史放到全球脈絡中進行重新考察的所謂“近代契機”說,也風靡經(jīng)年,不一而足。然而,就歷史源頭而言,有文字記載的“倭”人外侵行動最早應發(fā)生在4世紀末,所以有人主張,“倭寇”的概念當始現(xiàn)于5世紀初高句麗“好太王碑”(廣開土王碑),所謂“倭以辛卯年來渡海”和“倭寇潰敗”等碑文是也。到了后來,才先后滋生有高麗時代、洪武時期、朝鮮時代、嘉靖時期的“倭寇”以及蔓延到呂宋島和南洋等地者不一。問題是,作為海上“非組織力量”的“倭寇”,是如何與“日本”國本身劃上等號的?“倭寇”的構成者當中果真只有日本人和中國人嗎?而進一步的追問是,以往對“倭寇”充滿情緒色彩的研究,是否已擁有了與之相關者都不難接受的客觀屬性?

劉曉東教授的新作《“倭寇”與明代的東亞秩序》(下簡稱“劉著”),將由中華書局梓行。這是一部不積多年之功無法完成的力作,而且倘因應以上設問來觀察這部書,那么至少在現(xiàn)階段,我以為劉著已代表了中國大陸學界相關研究領域的新深度和新高度。

對“倭寇=日本”的自明般等式問題,以往鮮有中國學者能真正沉下心來去認真研究之。這至少受限于兩大缺乏:一是對于明代的對日本對朝鮮交涉過程缺乏系統(tǒng)的爬梳和細心的檢視,二是對日本和朝鮮內(nèi)部的分合變化和官民差異缺乏足夠的了解。這些,都需要研究者去做長期的史志閱讀、內(nèi)外甄別和規(guī)律抽取。劉著顯然做到了這一點。知己知彼之所以能成為該書的一大特色,是因為作者深諳明史的典要實錄,又熟稔日本和朝鮮的相關記載。于是,其對“倭寇”的審視,便既有對元末明初的鄰交困局交代,又有對同時代日本和朝鮮的內(nèi)情把握,既甄別了民間與官方的不同維度,也厘清了經(jīng)濟和政治的各自動機。與此同時,洪武期的倭·日齊觀、永樂期的倭·日分視以及嘉靖、萬歷期的倭·日混一等,也都在如此脈絡上逼近了中方體驗下的歷史認識本然。它整理了“倭寇”由事實到符號的演變經(jīng)緯,也揭橥了“倭寇”由“地方經(jīng)驗”到“共有記憶”的展開過程。

劉著的“倭寇”定義——“由一部分明朝、日本及朝鮮人所組成的海上劫掠與走私群體”,確證了從事如此活動的“瀕海之民”當中,其實還有朝鮮人這一事實。這項工作,不但還原了“倭寇”現(xiàn)象在前近代東亞區(qū)域普遍存在的真相,也暗示朝韓學者對朝鮮人介入海盜問題一向諱莫如深的態(tài)度其實并無必要。一俟回到歷史現(xiàn)場便不難發(fā)現(xiàn),三國“倭寇”現(xiàn)象固然從一個側面揭示了東亞區(qū)域秩序體系所固有的結構性缺陷,但東亞諸國圍繞該問題所展開的各類文武交涉,也同時反映了三國政權在認同與維護區(qū)域秩序上所做出的各自努力。

然而重要的還是回到核心概念本身。在東亞歷史上,“倭寇”概念其實內(nèi)含有強烈的恩怨情仇色彩。盡管1592—1597年發(fā)生在三國間的那場戰(zhàn)爭可以被明朝官方冷靜地記錄為“萬歷朝鮮之役”,但學界和民間的私下稱謂卻是與朝鮮“壬辰丁酉倭亂”鮮有二致的“壬辰倭亂”。這意味著,倘繼續(xù)用情緒性筆法來處理已成靜物的歷史事件,研究者便極有可能會重蹈以態(tài)度敘事來代替結論觀點的學術大忌,并由此而失去史學應有的理性和客觀。從這個意義上講,劉著的學術貢獻或許更在于,經(jīng)由其細密的資料比對和大數(shù)據(jù)處理后的“倭寇”,已首次從一個情緒性概念上升為學術性概念。于是,在通過前近代東亞秩序結構來審視“倭亂”問題時,劉著并沒有因壬辰戰(zhàn)爭中的馳援對象國是朝鮮就對其倭情遮蔽行為所導致的被動戰(zhàn)局給予過些許回護,也沒有把永樂帝當年所謂“海東之國,未有賢于日本者”等對日贊許,因后來的敵對關系便刻意抹殺。如此研究站位,應該潛藏著值得進一步發(fā)掘的方法論意義。

關于“壬辰戰(zhàn)爭”中豐臣秀吉的軍隊是否可以被視為“倭寇”的問題,學界還有不同的看法。首先,如果我們把“倭寇”限定為“由一部分明朝、日本及朝鮮人所組成的海上劫掠與走私群體”,那么,豐臣軍隊中并無明、朝兵弁以及其行動目的遠不止于“劫掠走私”等事實,表明該階段明朝對“倭·日”的等量齊觀,還未能褪去籠而統(tǒng)之的情緒化色彩。同樣,時間晚于“壬辰戰(zhàn)爭”近三十年的江戶人士山鹿素行對“倭寇”的相關界定與指陳,似乎也并非是豐臣所動員的“官兵”:“外朝之海防,唯以倭寇為要。倭寇者何?乃西州邊民掠彼者,非官兵之寇也。”這些,或許可以為“倭寇”問題的進一步研究,提供某種新的認識維度亦未可知。

私以為,學有所成,莫非用心一也。且未有經(jīng)年之披檢,諒亦難成此書。結稿后,曉東乃征余小序。我初習明史,本無格忝側,又不敢以不敏辭,故躑躅再三,方惴惴然續(xù)貂于后。倘識者能階此以入堂奧,則作者幸甚,學界幸甚。

韓東育

2018年1月8日于長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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