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為
天不能有陽而無陰,地不能有剛而無柔,人不能有常而無變。昔孔子之作六經,終以《易》《春秋》,《春秋》發明改制,《易》取其變易,天人之道備矣。若知守常而不知變,是天有陽而可無陰,地有剛而可無柔也。孔子改制,損益三代之法,立三正之義,明三統之道以待后王,猶慮三不足以窮萬變,恐后王之泥之也。乃作為《易》而專明變易之義,故參伍錯綜,進退消息,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圣人蓋深觀天道以著為人事,垂法后王,思患而豫防之,孔子之道至此而極矣。
夫天不變者也,然朝夕之晷,無刻不變矣,況晝夜之顯有明晦,冬夏之顯有寒暑乎?如使天有晝而無夜,有夏而無冬,萬物何從而生?故天惟能變通而后萬物成焉。且如極星,所謂不動者也。然唐、虞時在二十四度,今則二十三度二十九分耳,日至所謂定時也,然高沖卑沖,終無實測焉。若夫風云虹蜺珥朓蝕流,日月星辰無刻不變,故至變者莫如天。
夫天久而不弊者,為能變也。地不變者也,然滄海可以成田,平陸可以為湖,火山忽流,川水忽涸,故至變者莫如地。夫地久而不弊者,為能變也。夫以天地不變且不能久,而況于人乎?且人欲不變,安可得哉!自少至老,顏貌萬變,自不學而學,心智萬變,積微成智,悶若無端,而流變之微,無須臾之停也。伊尹曰:用其新去其陳,病乃不存,此道家養生之術,治身如此,治國何獨不然。故千年一大變,百年一中變,十年一小變,三代之文明不得不變太古,秦漢之郡縣不得不變三代,此千年之大變者也。蓋春秋之世,陸渾萊戎潞狄,尚雜沓中夏,不數百年而至漢武,則已開通西域矣。唐時羈縻州僅北漠,元世則西平印度、破波斯,直至欽察,俱蘭馬八之境,當今之意大利亞矣。其地變則其治亦變矣。魏文口分世業,府兵之制,至唐之中葉,不能不變為兩稅彍騎,兩稅之后不能不變為一條鞭,彍騎之后不能不變為禁軍。漢試士諸生,家法文吏箋奏,隋、唐不能不變為詩賦,宋不能不變為經義。肉刑之制,漢文不能不變為杖笞,隋文不能不變為徒流,此百年之變也。若夫時有不宜,地有不合,則累朝律例典禮,未有數十年不修改者,此十年之變也。若泥守不變,非獨久而生弊,亦且滯而難行。董仲舒曰:為政不能善治更張,乃可為理,譬病癥既變而仍用舊方,陸行既盡而不舍車徒,盛暑而仍用重裘,祁寒而仍用絺绤,非惟不適,必為大害。故能變則秦用商鞅而亦強,不能變則建文用方孝孺而亦敗,當變不變,鮮不為害。法《易》之變通,觀《春秋》之改制,百王之變法,日日為新,治道其在是矣。
【導讀】
康有為于1888年第一次“上書”皇帝時,還是一介布衣,他請國子監代奏,卻被掌握國子監實權的戶部尚書翁同龢斷然拒絕,不僅上書未達,而且為此落榜鄉試。事后,好友刑部侍郎沈子培勸他“勿言國事,宜以金石陶遣”。1893年,康有為鄉試中舉;1895年,他再度進京參加會試,途中遭遇日本士兵搜船,令他“頗憤”,并感嘆道:“早用吾言,必無此辱也。”得知清政府與日本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后,他于5月初將《上清帝第二書》(即所謂“公車上書”文本)上呈都察院。當時,康有為參加了新貢士的復試、殿試與朝考,《變則通通則久論》是他的朝考卷。《上清帝第二書》洋洋灑灑近兩萬字,涉及遷都、練兵、變通新法等方方面面的改革,內容十分龐雜;而這篇千余字的短文集中于一個論點,即變則通,通則久。兩篇文章可謂一脈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