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美歌走進衛生間。她已經平靜下來了，此時需要把鼻涕眼淚洗干凈。里面有三個財務部的女孩，已經化了妝，披上了婚紗一樣好看的演出服，在試著練習和聲和舞步。臺盆邊上有一只手機正在播放著S.H.E.演唱的《不想長大》——原來她們就要上臺表演了。

郭美歌當她們不存在，徑直走到最里面一個洗臉盆，打開水龍頭，捧水洗臉。

“美歌姐？”顯然是帶頭的女孩喊了一聲。

郭美歌“嗯？”了一下，然后停下手，抬起頭，蓬頭垢面地看著說話的女孩道：

“你們繼續啊，我沒事。”

郭美歌的臉底子好。她從不在乎以蓬頭垢面示人，頗有“姐披頭散發也比你好看”的氣派。

女孩卻不想放過郭美歌：“美歌姐幫我們出出主意吧！每年這個時候都唱《不想長大》，可是最后那個高音，每年都唱不好，沒人唱得好。我們當時逞強自告奮勇要唱，可是現在真后悔。”

郭美歌一時不知道說什么來安慰她們。畢竟，現在最需要安慰的，是她自己。

這時，胡曉麗，這個胡曉麗，不知怎么的，也闖進衛生間來。大家看著她，都不認識。

胡曉麗非常有重點。她飄過三個女孩，直接來到郭美歌身邊，說：

“你就是郭美歌吧？我是胡曉麗。我來看看你。你沒事吧？我剛才一直在找你。”

“謝謝你，我沒事。”郭美歌朝女孩們努努嘴，“我在幫她們準備唱歌哪！”

手機里正好播到那個令人生畏的像鷹唳一樣的高音！

“——讓我們回去從前好不好？天真愚蠢快樂美好——好~~~~~~——嗷~~~~~~——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長大，長大后世界就沒童話——啦啦啦啦啦啦喲~~~~~~嚎嗷~~~~~~——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長大，我寧愿永遠都笨又傻——耶耶耶耶耶~~~——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長大，長大后我就會失去他——”

帶頭女孩噘著嘴說：“太難了！這么多年辦公室里就沒人能唱好這個收尾的高音！”

“就那個高音？”胡曉麗說著張口就來，“——好~~~~~~——嗷~~~~~~——啦啦啦啦啦啦喲~~~~~~嚎嗷~~~”

眾人驚呆！這個人是誰？這么輕而易舉就能唱下來！胡曉麗眉飛色舞地說：

“簡單！我們老家的人都會飚高音。跟雪鷹學的。雪鷹，大的老鷹，就那樣叫喚。”

胡曉麗看著已經說不出話的四個人，干脆展開雙臂，模仿雪鷹飛翔，嘴里還發出鷹唳的聲音：

“耶兒——！耶兒——！耶兒——！耶兒——！”

三個女孩欣喜若狂地鼓起掌來！郭美歌開始仔細地打量著胡曉麗——她到底是誰？

胡曉麗的高音再飚也吵不到此時坐在萬豪酒店會議室里的三個男人。只見Williams站在銀幕前，仔細地看著投影。Johnny也站了起來，走到銀幕前，仔細觀看。

銀幕上居然在播放千馬屋頂晚會的實況視頻！

高明坐在他的電腦前，頗為得意。他的電腦屏幕上在播放和銀幕上一樣的視頻。

這時，我們看到銀幕上的視頻里倉里滿在做演講。他身后的大屏幕上有幻燈片，上面有圖表和數字。可是在高明的投影里倉里滿幻燈片的細節看不清楚。Williams的臉都要貼到銀幕上了，但還是看不清。他終于放棄了。

銀幕上看到倉里滿把萬國，石龍崗和楊高南都喊上了舞臺。他們很嗨，貌似要表演什么。果然，《小蘋果》的舞曲響起！倉里滿帶頭，全場跳起了《小蘋果》！一百多個人整齊劃一的舞步煞是好看！倉里滿越跳越嗨，開始跳獨創的舞步。其他人跟不上，但都狂呼海叫地鼓動倉里滿一直跳！

一臉糊涂的Williams問高明：“Can you tell us one more time what the other 3 men do in Qian Ma please?（你能不能再和我們說一次，另外三個人在千馬是干什么的？）”

高明知道機會來了。他站了起來，走到會議室角落里的一塊白板前開始用馬克筆在上面寫。

Williams和Johnny默默地看著高明寫。暫時沒人理會銀幕上那四個人的表演。從視頻上看，那四個人手舞足蹈的，還在繼續跳廣場舞。《小蘋果》的舞曲音樂繼續傳來。

高明在白板上畫了三個框，每個框里用中英文寫著字。第一個框里寫著Qian Ma Medical （千馬醫療），第二個框寫著Qian Ma Medical Service (千馬后勤)，第三個框里寫著Qian Ma Food & Bakery（千馬餐飲）。他說：

“Qian Ma Medical， which is our master distributor in China， is managed by Mr. Wan Guo. I believe you’ve known him quite well by now.（千馬醫療，就是我們公司在中國的總代理商，由萬國先生管理。我相信到現在你們已經對他有所了解。）”

Williams和Johnny都點點頭。

“However， Qian Ma Medical Service is the most interesting part of Qian Ma’s business. It is managed by Mr. Shi Long Gang. See the screen， Mr. Shi is dancing right now.（然而，千馬后勤卻是千馬生意中最有意思的部分，由石龍崗先生管理。你們看銀幕，石龍崗先生正在跳舞。）

Williams和Johnny回頭看銀幕。此時石龍崗在舞臺上狂亂地跳著《小蘋果》。他在學倉里滿剛才跳的獨創舞步所以常有間斷。可他是如此地投入根本不在乎出丑。眾人又笑，又跳，又叫！

Williams回過頭來問：“As you said earlier， I know Mr. Shi’s team do a lot of things to help the hospital serve their patients better – clean the floors， collect medical devices and medications from the supply center， send bio-samples to the labs， so on and so forth.（就像你剛才所說，我知道石先生的團隊要做很多事情以幫助醫院為它們的患者提供更好的服務——清潔地板啦，從中心供應室拿醫療器材啦，拿藥品啦，把化驗樣品送到檢驗科啦，等等等等。）”

高明說：“Right.（對的。）”

“But， why Qian Ma， or in other words， Lehman， needs this? I mean， it appears that this part of his business makes little sense to Qian Ma Medical， if I understand you correctly.（不過，為什么千馬，或者說Lehman，需要做這些呢？我的意思是，看起來這個部分對于千馬醫療來說，沒有什么大的意思。我沒理解錯吧？）”

Johnny插話道：“And， correct me if I’m wrong， the revenue from Medical Service accounts for merely 5% of total revenue of Medical. So， why did you say Qian Ma Medical Service is the most interesting part of Lehman’s business?（另外，千馬后勤的生意額，只占千馬醫療生意額的5%，我不知道有沒有說錯，那么，為什么你剛才說千馬后勤是Lehman最有意思的一個生意呢？）”

“No. 5% is a joke.”高明說道，“No one knows the revenue number of Qian Ma Medical Service. Actually it is one of the top confidential numbers of Qian Ma. The number that the consultant gave you is fake.（不。5%的生意額是個笑話。沒人知道千馬后勤的生意額到底是多少。事實上這是千馬集團最秘密的數字之一。那些咨詢機構給你的數據都是假的。）”

Williams點頭：“Alright. It makes sense. I said earlier that I don’t believe those consulting companies. Let’s forget about it and focus only on Qian Ma Medical.（好吧。就像我剛才說的我是不相信那些咨詢公司的。我們不談這些了，還是集中精力只研究千馬醫療吧。）”

高明說：“No. We don’t talk about Qian Ma Medical separately because Qian Ma Medical would not have been so successful without Qian Ma Medical Service， and even Qian Ma Food & Bakery.（不。我們不能把千馬醫療拿出來單獨談。因為如果沒有千馬后勤，甚至沒有千馬餐飲的話，千馬醫療不會這么成功。）”

Williams和Johnny都滿臉問號地看著高明。高明看著Williams。一秒，兩秒，三秒……

終于，Williams喃喃說道：“Interesting …（有意思……）”

高明繼續說：“Qian Ma Medical Service is important because Lehman needs Mr. Shi to provide data， I mean， the daily consumption data of medical disposal device through the hospital to help him make right decision.（千馬后勤之所以重要，是因為Lehman需要石龍崗提供數據，我是說，整個醫院每天消耗的醫療器材的數據，來幫他做正確的決定。）”

Williams和Johnny都在咀嚼高明的這句話。Williams顯然首先get到了這個點，說：

“Because every single unit of medical device would have to be through Shi’s hand to get used by the doctor. Am I correct?（因為每一個醫療器械都要經過石先生的手才能到醫生手里使用。我說得對嗎？）”

Williams在發Shi這個音的時候顯得頗為吃力，但也成功了——沒人知道他心里是不是在想另一個詞。這時Johnny也貌似想明白了，說：

“And Shi knows the unit， and the brands that the doctors and nurses have used.（這樣，石先生知道醫生護士用了多少，而且還知道用了什么品牌。）”

Johnny發Shi這個音的時候就聽起來好多了。

高明突然大聲地說：“這下你們終于明白了！”

Williams一愣：“What?（你說什么？）”

Johnny馬上解釋道：“He just said you finally understood.（他只是說你終于明白了。）”

Williams來了興致。他繼續問道：“And the Food & Bakery part must be serving as an information center， like CIA.（那么那個面包房一定充當著情報中心的角色，就像美國中央情報局。）”

“Because nearly every staff of Youcujie Hospital eats at least one time every week at the bakery.（因為幾乎每個醫院員工一個禮拜至少要去那兒吃一次。）”Johnny不失時機地補了一句。

這時Williams卻皺起了眉頭：“Since when Lehman has established such a smart triangle system?（Lehman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建立這套非常聰明的三角體系的？）”

高明說：“Since 10 years ago.（10年前。）”

Williams幽幽地問了一句：“And we didn’t know that until now?（可我們直到現在才知道這些？）”

他幽幽地看著Johnny。

Johnny被Williams看得有點心虛，便轉頭看高明。

“We should’ve known that sooner.（我們應該早一點知道這些事。）”這句話不知是自我檢討還是在把鍋甩給高明。高明苦笑了一下，不吱聲。

“We are stupid.（我們真蠢。）”Williams說，“They are smart. And now the stupid wants to acquire the smart. Tell me how， will you?（他們很聰明。而現在愚蠢的想要收購聰明的，告訴我怎么弄？可以告訴我嗎？）

他癱坐在椅子里，失去了銳氣。也許，也許，他只是累了。他也的確應該累了。

Johnny看著Williams，又看了看高明，然后雙手一攤，說：

“Ming， your call.（高明，這是你的事。）”

高明沒有理會Johnny，而是抬頭看銀幕。

銀幕上的視頻換成了三個身著婚紗一樣漂亮服裝的女孩。有音樂，是《不想長大》的前奏。

舞臺上三個女孩開始又唱又跳。她們整齊地揮舞雙手，顯得胸有成竹——

“為什么就是找不到不謝的玫瑰花？為什么遇見的王子都不夠王子啊？”

倉里滿在臺下和萬國面紅耳赤地爭論著什么。萬國聽見歌聲，扭頭看臺上。

倉里滿見狀，也看臺上。萬國轉頭看倉里滿。倉里滿握住萬國的手說：

“萬醫生，每年都有同事唱這首歌。真的很辛苦。我看以后就不要了吧？”

“我又沒說什么。”萬國掙脫倉里滿的手，“只要是屋頂party大家很自然就想到要唱這首歌。不唱，就好像這年還沒過一樣。你也不要辜負了大家的心意么！這樣反而不好。”

倉里滿繼續看臺上。遠處六神無主的倉健貌似在找人——對，胡曉麗不見了。

又唱又跳的三個女孩在倉里滿眼里逐漸放大了，虛化了。在她們虛化的背景里，陶子若隱若現地從舞臺深處走到前面來了——她的舞姿無人能比，她的嗓音亮過鷹唳。

突然有人碰了倉里滿一下。他一激靈，從虛幻中驚醒過來。是倉健。

“滿叔！曉麗不見了！”

倉里滿看著倉健，沒有任何反應。他的神志還在游離著，沒有落地。

倉健不知所措。萬國一把把他從倉里滿身邊拉走，大聲地說：

“不要到這邊來！自己去找你老婆！”倉健灰溜溜地離開了。

倉里滿繼續看臺上。歌曲開始進入副歌——

“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長大，長大后世界就沒童話。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長大，我寧愿永遠都笨又傻。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長大，長大后就會永遠失去他，我深愛的他，深愛我的他，已經變得不像他——”

陶子的影子又出現了。這些歌詞分明是從陶子的嘴里吐出來的！陶子又走回舞臺深處去了，不見了！但是，陶子那咯咯咯咯的笑聲卻越來越真切——

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天空中有無數的雪鷹上下翻飛著。年輕的倉里滿和陶子張開雙臂，站在蒼穹下，仰望天空，好像要想和雪鷹融為一體。他們倆在草原上原地轉圈。

“陶子！我要抓一頭雪鷹，讓你摸著它的脖子！那樣你就能學會和雪鷹一樣尖叫，就會有和它一樣嘹亮的嗓子了！”是倉里滿的聲音。

“吹牛！我才不要尖叫！從來沒聽說過有人跟雪鷹學唱歌的！”是陶子的聲音。

“你聽，你聽啊！天上的雪鷹唱得多明亮！我要你和它們一樣！”

陶子咯咯咯地笑著。她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