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從頭再來
- 大衛·科波菲爾(全集)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7544字
- 2019-09-02 15:27:14
我和迪克先生很快就成了摯友,我們往往在他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之后,外出去放那只大風箏。他每天的生活便是坐在那兒伏案撰寫他的呈文,可是不管他多么殫精竭慮,呈文就是沒有絲毫進展,因為查理一世遲早又會混進來,然后他又把呈文擱置到一旁,接著另起爐灶。他耐著性子,懷揣著希望,忍受著一次次的挫折。他隱約覺得查理一世的事有點兒不對勁,但把那位國王排除在外又力不從心,可是之后,肯定又會混跡其間,把呈文攪得面目全非。凡此種種,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即便呈文寫成了,迪克先生認為能夠得到什么結果,他覺得應該呈送到什么地方去,或者他認為能夠起到什么作用,我相信,他本人并不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他其實用不著勞神去考慮這些問題,因為如果陽光底下有什么東西是確鑿無疑的話,那就是他的呈文永遠不可能寫成這件事了。
我當時常常覺得,看著他把風箏放在空中,飛得高高的,那著實是令人感動的情景。他在自己的房間里告訴過我,他覺得糊在風箏上的那些陳述會隨著風箏傳播出去(其實那只是一頁頁作廢的呈文手稿而已),這個情況有時候可能是他的幻想,但是,當他到了戶外,仰望著風箏飛在空中,感覺到風箏在他手上一拉一拽的情形,那可就不再是幻想了。他的神態從來沒有像這時候那樣寧靜安詳。每當黃昏時刻,在綠草如茵的斜坡上,我坐在他身邊,看著他注視著在寧靜的天空中翱翔的風箏。這時候,我往往會想象著,風箏使他擺脫了紛繁迷亂的心境,把他的心帶到了(其實這只是我幼稚的想法而已)萬里蒼穹。后來他把線繞回來,風箏離開瑰麗的晚霞徐徐下降,直到最后飄然著地,接著便像是什么東西死亡了一樣,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了。這時候,他似乎才緩慢地從睡夢中醒來。我還記得,當時看到他拿起風箏,神色茫然地環顧著四周,好像他是同風箏一道落下來的,我的心里就對他充滿了憐憫之情。
我和迪克先生的友誼和親密無間與日俱增,與此同時,我也沒有失去他忠實的朋友——我姨奶奶的寵愛。她對我關愛有加,在幾個星期的時間里,她便把我的名字由“特羅特伍德”縮短為“特羅特”,甚至給了我鼓勵,令我滿懷希望,假如我能一如既往,她沒準兒會像寵愛我的姐姐貝齊·特羅特伍德一樣寵愛我。
“特羅特,”一天夜晚,同平常一樣,她和迪克先生之間擺上了十五子棋,這時候,姨奶奶說,“我們可不應該忘記你要受教育的事啊?!?
這是我唯一心急火燎關心的事,聽她這么一提,我感到很高興。
“你愿意去坎特伯雷的學校嗎?”姨奶奶問。
我回答,那求之不得,因為那兒離她近。
“好的,”姨奶奶說,“那你明天就去,好不好?”
姨奶奶干什么事情都雷厲風行,我對此早已不陌生了,因此,她突然來這么一個提議,我并不感到吃驚,而是回答:“行啊?!?
“好的,”姨奶奶說,“珍妮特,去租下那輛小灰馬拉的雙輪車,明天上午十點過來,今晚疊好特羅特伍德少爺的衣服?!?
聽到這一項項的吩咐之后,我心里樂開了花,但是,當我看到這些吩咐在迪克先生身上產生的影響時,心里又不禁責備起自己的自私來了,因為他想到我們要分別,情緒很低落,結果棋下得很失水準。姨奶奶幾次用骰子盒敲他的指關節以示警告,都無濟于事,于是她干脆收起棋盤,不再跟他下了。不過,一聽到我姨奶奶說,我有時候星期六要回來,他有時候星期三可以去看我,他便又來了精神,發誓要再做一只風箏,比現在這一只還要大,到時候可以去放。到了早上的時候,他又神情沮喪起來,堅持要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錢都給我,金的銀的[104]全部給,否則于心不安。還是姨奶奶出面干預,規定送給我的錢不得超過五先令,可他態度懇切地再三請求,后來增加到十先令。我們情意深厚,在花園的門口分別。直到姨奶奶趕著車看不見了,迪克先生才進屋去。
姨奶奶技巧嫻熟地趕著小灰馬,穿過多佛爾市區,根本不在乎公眾怎么說,只見她高高地坐著,身子挺直,儼然像個參加盛典的貴賓車車夫,無論走到哪兒,眼睛都始終盯著馬匹,絕不允許它由著自己的性子亂走。只是,當我們進入鄉間大道時,她這才允許它有些許松弛。我坐在她身旁的坐墊上,就像是陷在山谷里,她低頭看了看我,問我是不是很開心。
“真的很開心,謝謝您,姨奶奶?!蔽一卮稹?
她感到由衷的高興,由于兩只手都騰不出來,便用鞭子輕輕拍了一下我的頭。
“那所學校大嗎,姨奶奶?”我問。
“啊,我不知道,”姨奶奶說,“我們先去威克菲爾德先生家?!?
“他是辦學校的嗎?”我問。
“不,特羅特,”姨奶奶說,“他是開律師事務所的?!?
有關威克菲爾德先生的情況,姨奶奶沒有說,我也就沒有再多問。于是,我們談了些別的話題,后來到了坎特伯雷,正巧碰上那兒趕集,姨奶奶便有了一展駕車技巧的好機會,趕著小灰馬迂回穿行在各種大車、籮筐、蔬菜和小販的貨物堆之間。我們左拐右轉,險象環生,惹得周圍的人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說得可都不是恭維的話,但姨奶奶置若罔聞繼續趕車。我敢說,即便穿行在敵國,她也會同樣沉重冷靜、我行我素。
最后,我們終于在一幢古老的宅邸前面停了下來。宅邸的上部突出,面對大路,那又長又矮的格子窗更加突出,兩端刻有頭像裝飾的椽子也向外突出,所以我想象著,這房子好像整個兒都向前傾,目的是想要看清楚有誰在下面狹窄的人行道上行走來著。房子很潔凈,一塵不染。低矮的拱門上裝有老式的銅門環,上面刻有花果交纏的裝飾圖案,宛若一顆顆星星熠熠生輝。兩級石臺階向下通向大門,臺階上像是鋪了細布一樣潔白。所有的邊邊角角、雕刻圖案、裝飾線條、奇形怪狀的小塊玻璃,還有更加奇形怪狀的各種小窗戶,雖然像群山一樣古老,但都像山上的積雪一樣潔凈。
馬車停在門口,我全神貫注地打量著房子,這時候,我看到一樓(那是房子一側的小塔房)冒出一張枯槁憔悴的臉龐,但很快就消失了。低矮的拱門這時候打開,那人出來了。那張臉還像剛才在窗口看到時一樣毫無生氣,皮膚上倒是透著細小的紅點,那情形有時候可以從紅頭發的人的皮膚上看到。他果然是一頭紅頭發——我估摸著,那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但看上去年齡要大得多——頭發剪得很短,就像是地里的莊稼割得極短后留下的茬兒,眉毛幾乎看不見,睫毛也一樣,使一雙紅褐色的眼睛無遮無攔,所以我記得,當時納悶著,他夜間怎么睡覺啊。他雙肩高聳,瘦骨嶙峋。身穿一套得體的黑衣服,脖子上圍了條白色圍巾,衣服紐扣一直扣到頸脖處。手又長又瘦,骨骼突出,他站立在馬匹的頭邊,用手撫摸著下巴頦,抬頭看著坐在馬車里的我們,所以,我特別注意到了他的手。
“威克菲爾德先生在家嗎,尤賴亞·希普?”姨奶奶問。
“威克菲爾德先生在家,小姐。”尤賴亞·希普說,“他在那兒呢?!薄蓍L的手指著他說的那個房間。
我們下了車。讓他把馬牽走后,我們便進了一間客廳,客廳臨街,里面很長,天花板低垂。我走進客廳時,從窗戶口瞥到了尤賴亞·希普正往馬的鼻孔里吹氣,接著趕緊用手捂住,好像在對馬施什么魔法似的。高高的老式壁爐對面懸掛著兩幅肖像畫,一幅是位紳士,長著灰白的頭發(但絕對不是個老人)和黑色的眉毛,眼睛正看著一些用紅帶子捆住的文件。另一幅是位夫人,面容姣好,端莊嫻雅,目光正朝著我。
我相信,自己當時一直在環顧四周尋找著尤賴亞的畫像,可那時候,客廳另一端的門開了,進來一位紳士。一見到他,我便立刻回過頭去看那第一幅肖像,旨在確認畫像沒有從鏡框中走出來。但是,框里的畫像紋絲未動,而當紳士向前走到亮光處時,我看到,他比畫像時要老了幾歲。
“貝齊·特羅特伍德小姐,”紳士說,“請進來,我剛才有事忙著,想必您會諒解。您知道我的動機,生平就只有一個動機。”
貝齊小姐對他表示了感謝,然后我們就進入他的房間。房間裝飾成了事務所的樣子,有書籍、文件、白鐵皮箱,等等。窗外是個花園,房間里有個保險柜鑲嵌到墻體里,就在壁爐架的上方。我坐下來時,心里尋思著,掃煙囪的怎么繞得過去啊。
“好啊,特羅特伍德小姐,”威克菲爾德先生說,因為我很快就發現,他就是威克菲爾德先生,是個律師,替本地一位有錢人管理著產業,“是什么風把您吹到這兒來啦?我希望不是什么邪風吧?”
“不是,”姨奶奶回答,“我來不是為打官司的事。”
“那就好,小姐,”威克菲爾德先生說,“最好是為別的什么事。”
他頭發幾乎全白了,不過眉毛依然很黑。他面容和善,我還覺得,他長得氣宇軒昂。他膚色紅潤,在佩戈蒂的指教下,長期以來我便習慣于把這種膚色同喝了波爾圖葡萄酒[105]聯系在一起。我想象著他的嗓音也是如此。他之所以越來越胖,也出于同樣的原因。他衣著整潔,上身穿著一件藍色外套、條紋背心,下身穿著棉布長褲,莊重的皺邊襯衫和細紗領飾,看上去格外柔軟和潔凈,我當時竟然(我現在都還記得)把這些同天鵝胸部的羽毛聯系起來了。
“這是我外甥?!币棠棠陶f。
“我可從不知道您還有個外甥啊,特羅特伍德小姐?!蓖朔茽柕孪壬f。
“我是說,這是我外孫,”姨奶奶解釋說。
“老實說,我可從來不知道您還有個外孫啊。”威克菲爾德先生說。
“我收養他了,”姨奶奶說,手臂一揮,意思是說,他知道還是不知道對她而言都一樣,“我把他帶到這兒來了,把他安排到一所學校里,讓他好好地接受教育,得到好的照顧?,F在就請您告訴我,哪兒有這樣的學校,叫什么名字,還有學校的情況如何。”
“要我給您出謀獻策,”威克菲爾德先生說,“先得問那個老問題,這您是知道的。您這樣做的動機什么?”
“真是見鬼了!”姨奶奶情緒激動地說,“動機都是明擺著的,還總是刨根問底談什么動機!您看,不就是要讓這個孩子過得幸福,將來成為有用之才?”
“我覺得,這一定是個很復雜的動機,”威克菲爾德先生說,一邊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不信任的微笑。
“復雜的胡說八道!”姨奶奶回答,“您老是標榜自己為人處世只有一個單純的動機。我覺得,您不會認為,天底下只有您一個人可以直截了當打交道的吧?”
“說得對,特羅特伍德小姐,我生平只有一個動機,”威克菲爾德先生微笑著回答:“別人有十幾個、幾十個,甚至幾百個動機,可我只有一個,差別就在這里。不過,這是問題之外的事。最好的學校嗎?不管出于什么動機,您要的是最好的學校吧?”
姨奶奶點了點頭,同意他的說法。
“在我們這兒最好的學校里,”威克菲爾德先生若有所思地說,“您外孫眼下還不能寄宿。”
“但我想,他可以住到別的什么地方吧?”姨奶奶提議說。
威克菲爾德先生認為可以采取這種辦法。經過短暫的商討之后,他提議帶我姨奶奶到學校去,那樣她可以自己看一看,然后拿主意。還有,出于同樣的目的,帶她去看兩三幢公寓,也就是他覺得我可以寄宿的地方。姨奶奶接受了這個建議。
我們三個人一同朝外走,突然他又停下來說:“我們這位小朋友說不定有自己的理由,不同意這樣安排呢。我覺得,我們還是讓他留下吧?”
看神色,姨奶奶是想要爭辯一下的,但是,為了讓事情進行得順當些,我說我很樂意留下來,請他們放心好了,便回到威克菲爾德先生的事務所,在那把剛才坐過的椅子上重新坐了下來,等著他們回來。
椅子正巧對著一條狹窄的通道,盡頭是那間圓形的小房間,就是那個我看到尤賴亞·希普蒼白的臉蛋出現在窗戶口的房間。尤賴亞已把我們的馬牽到鄰近的馬棚去了,便回到這個房間的桌子旁開始了工作。桌子上擺了個掛文件用的銅架,他抄錄的文件就掛在上面。雖然他的臉朝著我,但我覺得,由于我們中間隔著那份文件,所以有一陣子他都沒能看見我。但是,朝那個方向更加仔細地看,我便覺得很不舒服,因為他那雙像是兩個紅彤彤太陽的缺少睡眠的眼睛時不時地,會在文件底下露出來,偷偷地盯著我,我敢說,每一次都足足有一分鐘。其間,他一如既往熟練地走著筆,或者假裝如此。我幾次都試圖避開他的目光——比如說,站到一把椅子上,看房間另一邊的一張地圖,或者專心致志地閱讀一份肯特郡的報紙——但那雙眼睛總又會把我吸引回去。而每當我看那兩個紅彤彤的太陽,總是可以看到,不是冉冉升起,就是徐徐落下。
經過很長一段時間之后,我如釋重負,姨奶奶和威克菲爾德先生終于回來了。他們并沒有如我希望的那樣成功,因為,盡管學校的優勢不可否認,但姨奶奶并不滿意提議要我寄宿的公寓。
“很不理想,”姨奶奶說,“我都不知道怎么辦,特羅特。”
“確實很不理想,”威克菲爾德先生說,“不過我有一個辦法,您可以先考慮一下,特羅特伍德小姐。”
“什么辦法?”姨奶奶問。
“讓您外孫暫時住在這兒。這孩子挺斯文的,絕不會打擾我。這兒是個讀書學習的佳境,就像是一座修道院,清靜雅致,空間寬廣。就讓他住在這兒吧?!?
姨奶奶顯然很欣賞這個提議,不過不大好意思接受,我也是如此。
“行啦,特羅特伍德小姐,”威克菲爾德先生說,“這個難題就這么解決了吧。這只是個暫時的安排,您知道。如果實行起來不順當,或者我們雙方都覺得不方便,他很容易就可以搬離。同時,還有時間尋找到更加理想的地點。眼下,您最好還是拿定主意,就讓他留在這兒。”
“我對您真是感激不盡,”姨奶奶說,“我看他也一樣,不過……”
“行啦!我知道您的意思!”威克菲爾德先生大聲說,“您用不著因為受到照顧而過意不去,特羅特伍德小姐。您要是樂意,可以為他付費。我們也用不著費勁談什么條件,但您可以隨心愿付費?!?
“有了這么個前提,”姨奶奶說,“盡管我的感激之情并不會因此而有所減弱,但我很樂意把他留下。”
“那就來見見我的一位小管家吧?!蓖朔茽柕孪壬f。
于是,我們登上了一段古樸別致的樓梯,樓梯的扶欄很寬,我們幾乎很容易能從那上面走上去。然后走進一間幽暗而古樸的起居室,亮光透過三四扇古雅別致的窗戶照進來,其實我在街上的時候就看到了那些窗戶,窗戶里面裝有古橡木的窗座,似乎同那光亮的木地板和天花板上的橫梁出自同一種木材。房間裝飾得很雅致,有架鋼琴,有色澤鮮艷的紅綠家具,還擺設了鮮花。房間里似乎盡是些凹處和角落,每個凹處和角落都會有一張形狀奇特的桌子,或者柜子,或者書櫥,或者座椅,或者別的什么東西,以至于我覺得房間里不會有比這更好的角落了,但直到看見了下一個,便又發現它不是更好,起碼也可以與之媲美。每一件器物都帶有房子外邊所特有的靜謐雅致和空靈潔凈的氣息。
威克菲爾德先生輕輕敲了一下鑲嵌護墻板的墻壁一個角落里的門,一個年齡同我相仿的女孩子很快走了出來,吻了吻他。從女孩子的臉龐上,我立刻就看出了樓下那幅肖像畫上那位目光注視著我的夫人的賢淑雅靜和溫柔甜美的表情。在我的想象中,肖像畫上的女人成年了,而原本的真人還是個小孩。盡管她的臉上洋溢著快樂與幸福,但依然蘊含著文靜。她的身上透著——一種賢淑靜雅、善良和藹、恬靜安寧的氣質——以至于我壓根兒沒有忘記過,我也永遠不會忘記。
這就是他的小管家——他女兒阿格尼斯,威克菲爾德先生是這么說的。聽他說話的語氣,看他握住她手時的神態,我就猜到他生平唯一的動機是什么了。
阿格尼斯腰間掛了一只盛零星雜物的小籃子,鑰匙放在里面,她儀表端莊、行動謹慎,儼然這座古宅里的管家。她父親向她介紹我時,她認真傾聽,和顏悅色。威克菲爾德先生介紹完畢,便向我姨奶奶建議,我們上樓去看看我的臥室。我們一同前往,阿格尼斯走在我們前面。那是個古樸氣派的房間,有更多橡木橫梁,還有菱形窗戶玻璃,寬闊的護欄一直延伸到房間。
我在童年時代,曾見過教堂里那種彩繪玻璃,但現在記不起來那是在什么地方或者什么時候。也記不起那些圖案的內容。但我知道,我看到她在舊樓梯幽暗的光線里轉過身來,等待我們,這時候,我便想起了那種彩色玻璃窗戶,后來,我一直就把玻璃窗恬靜明快的色調同阿格尼斯·威克菲爾德聯系在一起了。
和我一樣,姨奶奶對替我做出的安排感到很滿意。我們重新回到客廳,心里洋溢著喜悅和感激。姨奶奶不肯留下來吃飯,因為她擔心遇到什么情況導致小灰馬不能在天黑之前趕到家里。我也看出,威克菲爾德先生對她很了解,不會同她爭執什么。于是,便給她在客廳里備了些點心,然后,阿格尼斯回到她的家庭教師身邊去了,威克菲爾德先生回到了他的事務所。這樣一來,就剩下我們兩個無拘無束地告別了。
姨奶奶告訴我,威克菲爾德先生已經替我安排好了一切,我什么都不缺。她充滿深情厚意,對我又是叮嚀,又是囑咐。
“特羅特,”姨奶奶最后說,“你要替自己爭光,也要替我,還有迪克先生爭光,愿上帝保佑你!”
我情不自禁,只有向她一次次地表示感謝,還要她向迪克先生轉達我的愛意。
“任何時候,”姨奶奶說,“都不要小氣吝嗇,任何時候都不要虛情假意,任何時候都不要殘酷無情。要遠離這三種罪惡,特羅特,我會永遠對你抱有希望的?!?
我鄭重其事地做出承諾,表示絕不會辜負她的一片深情,絕不會忘記她的諄諄教導。
“馬車到門口了,”姨奶奶說,“我要走了!你就留在這里吧?!?
說完,她趕忙擁抱著我,然后走出房間,并順手把門也帶上了。剛開始,如此突如其來的分別令我大吃一驚,心里幾乎擔心自己是不是惹得她不高興了。可我朝著街上看,她神情沮喪地上了馬車,竟然沒有抬頭回望一眼,便駕車離去,這時候,我才對她有了進一步的理解,沒有誤會她。
到了五點的時候,這是威克菲爾德先生家用晚餐的時間,我重新振作起自己的精神,做好了就餐的準備。餐桌只是替我和威克菲爾德先生擺的,不過,阿格尼斯飯前就一直在客廳里等著,陪同父親一起下樓,然后坐在餐桌邊面對著他。我都疑惑著,威克菲爾德先生沒有她在場是不是吃不成飯。
晚餐之后,我們沒有再在那兒待著,而是又回到樓上的客廳。在一個舒適溫馨的角落里,阿格尼斯為父親擺上酒杯,還有一瓶波爾圖紅葡萄酒。我想,如果那酒是別人擺的,他肯定喝不出平常的滋味來。
他坐在那里喝酒,持續了兩小時,喝了很多,阿格尼斯則彈著鋼琴,做著針線活,還同她父親和我說著話。威克菲爾德先生同我們在一起,大部分時間里都心情愉快、興致勃勃。有時候目光落在女兒身上,就陷入了沉思,默然不語。我覺得,阿格尼斯總是會很快就覺察出這個情況,而且會向他提個問題,或者撫摸他一下,再提起他的精神。這時候,他就會從沉思中醒過來,接著喝酒。
阿格尼斯沏好了茶,還親自給大家斟上。時光就像飯后的情形一樣,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直到她要去睡覺。她父親擁抱了她和吻別了她,她便離去了,事務所里的蠟燭才吩咐點起來。然后,我也上床睡覺去了。
但是,傍晚時分,我曾信步到了門外,并沿街走了一小段,這樣便可以再環顧一下那些古舊的房舍,還有灰色大教堂[106],可以想一想自己曾在旅途中穿行在那座古城之中,同時路過這幢房子,可是沒有想到自己如今會住在這兒。我返回時,看到尤賴亞·希普正要關上辦公室的門。由于我對所有人都充滿了友愛之心,便走進去和他說話,分別時還和他握了握手。但是,哦,他那手啊,冷冰冰、濕膩膩的!無論是觸著還是看著,都令人毛骨悚然!事后我搓著手,一方面是要暖和一下,另一方面是要搓掉他的手留給我的感覺。
那只手令人感覺實在不舒服,所以,我走進自己的臥室之后,我心里停留的感覺仍然是冷冰冰、濕膩膩的。我把身子傾在窗戶外面,看見椽木末端的雕像面孔斜著眼睛看我,想象著那是尤賴亞·希普不知怎么跑到那上面了,于是趕快把他關到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