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下了決心之后的遭遇
- 大衛(wèi)·科波菲爾(全集)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15507字
- 2019-09-02 15:27:14
我沒有再追那個趕驢車的年輕人,而是開始朝著格林尼治的方向走。這時候,我記得自己甚至有過荒誕不經(jīng)的想法,即要一路跑到多佛爾去。即便我有過這樣的想法,但沒過一會兒,我就從雜亂無章的思緒中清醒了過來。因此,我在通往肯特郡的路上停下了腳步,這兒有一行排屋,前面有一汪池水,池水的中間有一座笨拙可笑的塑像,吹著個沒有水流出的海螺。我在門前的臺階上坐下,剛才奔跑得筋疲力盡,現(xiàn)在連因丟失了箱子和半個基尼而哭一場的氣力都沒有了。
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我坐在那兒休息時,聽到鐘敲了十下[90],慶幸的是,當(dāng)時正好是夏季,天氣晴朗。我緩過氣了,喉嚨也不再堵得慌,便站起身繼續(xù)走。我雖然沉浸在痛苦之中,但并沒有要返回去的念頭。我懷疑,即便當(dāng)時在通往肯特郡的大路上下一場瑞士那兒一樣的大雪,我也不一定會有返回的念頭。
可是,我的全部家當(dāng)就剩三個半便士(我至今都還納悶,到了星期六晚上怎么還剩下這些錢)!這令我仍然憂慮,因為我要往前走。我突然給自己描繪了一幅圖景:一兩天之后,有人在某道樹籬邊發(fā)現(xiàn)了我的尸體,然后把消息刊登在報紙上。我艱難地向前走著,凄慘不堪,盡可能速度快些。后來碰巧路過一家店鋪,門上寫著收購男女服裝的字樣,還寫了高價收購破布、骨頭和廚房器具。店主只穿了襯衫,坐在門口吸煙。由于低矮的天花板上垂掛著大量上衣和褲子,店鋪里只點燃了兩支蠟燭,燭光昏暗,那些東西隱約能看到。我當(dāng)時感覺到,店主看上去就像是懷著滿腔仇恨的人,他把仇人全吊了起來,而自己得意揚揚。
我近期同米考伯夫婦在一起相處的經(jīng)驗告訴我,這兒可能會找到解一時之急的辦法,暫時可以不挨餓。我轉(zhuǎn)入下一條偏僻的小巷,脫下了自己的背心,整整齊齊地卷了起來,夾在腋下,然后返回店鋪門口。
“老板,”我說:“價格公道的話,我把這個賣了。”
多洛畢先生——至少店鋪門面上寫的是多洛畢這個名字——接過背心,把煙斗頭朝下擱在門柱上,進(jìn)了鋪子,我跟在他后面。他用手指掐掉了兩支蠟燭的燭花,把背心鋪在柜臺上看了一遍,又把它提起來,對著燭光再看了一遍,最后說:“呃,這么件小背心,你想要賣多少錢?”
“哦!您最清楚,老板,”我回答,態(tài)度謙虛。
“我不能既當(dāng)買主,又當(dāng)賣主啊,”多洛畢先生說,“這么一件小背心,你開個價吧。”
“十八個便士應(yīng)該可以。”我遲疑了一會兒后,試探著說。
多洛畢先生把背心重新卷了起來,還給我。“即便要我出九個便士把它買下,”他說,“我也等于打劫了一家人啊。”
這樣的交易法很令人不快,因為這等于硬要逼著我這樣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不得不干出令人討厭的事情,叫多洛畢先生為了我而去打劫他一家人。但是,我的境況這么窘迫,所以我只得說,如果他樂意,那就九個便士吧。多洛畢先生嘟嘟囔囔地給了我九個便士。我對他說了聲“晚安”,走出了店門。有了九便士,我更富有了;少了一件背心,我貧窮了。不過,等我扣上外套的紐扣后,差別也不怎么大了。
確實,我已經(jīng)看得很清楚了,接下來就該賣掉外套了。所以我要竭盡全力到達(dá)多佛爾后身上還能穿著襯衫和長褲,倘若能夠保持這樣的穿著,就算是很幸運的了。不過,我一路上并不像人們認(rèn)為的那樣,把心思全用在這個上面。我大體上想了想,自己前面的路還很長,那個趕驢車的年輕人狠心地欺負(fù)了我,除此之外,我想,當(dāng)我口袋里裝著九個便士重新上路的時候,自己并不覺得有多么危急的困難。
我突然有了一個過夜的辦法,打算付諸實施。那就是,我原先上學(xué)的學(xué)校后面圍墻外面有個角落里,總是堆了一堆干草,我就睡到那兒去。我心想著,盡管過去的同學(xué)們并不知道我到了此地,過去在其中講過故事的宿舍也不會再為我遮風(fēng)擋寒,可我會覺得有同學(xué)們和我做伴,宿舍離我很近。
我使勁趕了一整天的路,最后終于爬上了布萊克希思荒原,這時候,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了。尋找薩倫學(xué)校費了一番周折,但還是找到了,也找到了那個角落里的干草堆。我先沿圍墻走了一圈,抬頭看了看那些窗戶,看到里面漆黑一團(tuán)、寂靜無聲,然后就在草堆旁躺了下來。生平頭一次在沒有屋頂?shù)牡胤竭^夜,孤寂凄涼的感覺,我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
那天晚上,我躺下便睡著了,就像眾多無家可歸的人,被人家拒之門外,看門狗沖著狂吠一樣。——可我夢見自己躺在原先學(xué)校的床上,和同宿舍的同學(xué)說著話。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挺直了身子坐著,嘴里念著斯蒂爾福思的名字,睜大眼睛仰望著天上閃爍的星星。等到最后記起了自己身處何處時,有一種恐懼感突然襲上我的心頭,害怕什么,我不知道。于是我站了起來,四處走了走。但是,星光慢慢暗淡下來,天空泛起了白色,白天到來了,我的心安定下來,但眼睛感覺很困乏,于是又躺了下來,睡著了——睡眠中感覺到了寒冷——后來,太陽投射出暖融融的光線,薩倫學(xué)校起床的鈴聲響起,我被驚醒了。當(dāng)時希望斯蒂爾福思如果還在那兒,我就會窩在附近,等著他單獨一個人外出,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早就離開了學(xué)校。特拉德爾或許還在那兒,但很難說得準(zhǔn)。盡管我對他良好的品性堅信不疑,但對他能夠謹(jǐn)慎處事和能如愿的運氣信心不足,所以不打算把自己的境況告訴他。于是,正當(dāng)克里克爾先生的學(xué)生們起床時,我便悄悄離開了那堵圍墻,踏上了那條塵土飛揚的漫漫長路。我還是薩倫學(xué)校的學(xué)生時,知道此路通往多佛爾,然而當(dāng)時一點兒也沒有想到,我會以這么一副模樣走在這條路上。
同我從前在雅茅斯度過的禮拜天早晨相比,這是個多么不同的禮拜天早晨啊!過了一陣子,正當(dāng)我邁著沉重的步伐向前行進(jìn)時,我聽到了教堂的鐘聲,遇上了去教堂做禮拜的人。我路過了一兩座教堂,會眾已經(jīng)入內(nèi),唱詩的聲音傳到了教堂外的陽光下,而教區(qū)的執(zhí)事坐在門廊下的背陰處乘涼,或者站在紫杉樹下,用手遮著額頭,看著我從前面走過。往昔禮拜天早晨那種平靜和安寧的氣氛籠罩著一切,但只有我除外。這就是不同之處。我滿身污垢和灰塵,蓬頭垢面,感覺很像個壞人。要不是我想到了那幅恬靜淡雅的畫面:母親年輕貌美,坐在爐火前潸然淚下,姨奶奶對她動了憐憫之情,那么我恐怕很難想象自己會有勇氣堅持走到第二天。不過,那幅畫面總是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所以我就一直跟著。
這個禮拜天,我順著那條筆直的大路走了二十三英里,夠艱難的,因為我從未受過那種累。暮色四合時,我來到了位于羅徹斯特的橋上,雙腳疼痛,精疲力竭,就吃了隨身帶著當(dāng)晚餐的面包。有一兩幢小房子的外面掛著“游客之家”的招牌,雖然我心里癢癢,但不敢花掉身上僅有的那幾個便士,同時更加害怕遇上或者趕上面目猙獰的流浪者。因此,我沒有去尋找住所,而是露宿野外。我艱難跋涉著,進(jìn)入了查塔姆。——夜幕之下,那地方恍若夢境,只見一片白堊,幾座吊橋,污濁的河面上浮著幾條有篷無桅的船,像是挪亞方舟。我最后爬上一座雜草叢生的炮臺,下面是一條小巷,有個哨兵在小徑上來回走著。我在一尊大炮旁躺了下來,心里很高興有哨兵的腳步聲相伴,不過,就像薩倫學(xué)校的學(xué)生不知道我睡在圍墻外面一樣,哨兵同樣也不知道我睡在上面。我酣睡到了天明。
到了早晨,我腿腳發(fā)硬、疼痛不已,叮咚的敲鼓聲和兵士操練的腳步聲像是從四面八方包圍了上來。我被弄得頭昏腦漲,便向下往那條又窄又長的街道走去。我覺得,如果要保存體力到達(dá)旅途的終點,那天就只能走一點點路程,于是決定,把賣掉外套當(dāng)作一天的主要任務(wù)來完成。因此,我脫下外套,為的是習(xí)慣一下沒有外套也挺得住。我把外套夾在腋下,對各家收購舊衣服的店鋪進(jìn)行了一番考察。
要賣掉外套,倒是有適合的去處,因為經(jīng)營舊衣服的商人數(shù)量眾多,一般都站在門口留意著顧客。但是,大部分店鋪掛出的衣服里面總有一兩件軍官服,肩章等飾物一應(yīng)俱全。我心里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認(rèn)為他們都是做大宗買賣的,所以轉(zhuǎn)悠了很長時間,沒敢把自己的商品示與任何人。
由于底氣不足,我便把注意力集中在水手舊貨店,或者如多洛畢先生開的那種店,而對普通店鋪不敢問津。最后,找到了一家我認(rèn)為有希望的店。它坐落在一條臟亂不堪的小巷的一角,盡頭是個院子,里面長滿了帶刺的蕁麻,欄桿上掛滿了舊的水手服,大概是店鋪里掛不下了,所以掛到欄桿上讓它們隨風(fēng)飄動。旁邊還擺著帆布吊床、生了銹的步槍、油布帽子,還有幾個裝滿生了銹的舊鑰匙的盤子,鑰匙數(shù)量之多、規(guī)格之雜,似乎足可以打開世界上所有的門。
我心里忐忑不安,順著幾級臺階往下走,進(jìn)入了這家店鋪。只見天花板低垂,空間狹小,里面掛滿了衣服,開著的一扇小窗戶,與其說是給里面采光,還不如說是把里面弄昏暗了。進(jìn)去以后,我的心情也還是沒有放松下來,因為一個丑陋的老頭突然從后面一間洞穴似的骯臟小屋里沖了出來,只見他下半部的臉布滿了麥茬似的灰色胡子,他一把揪住了我的頭發(fā)。老頭面目猙獰,身上穿了一件臟臟的法蘭絨背心,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朗姆酒味道。在他沖出來的那間洞穴似的小房間里,床上鋪著一張碎布拼成的床單,里面也開了一扇小窗戶,對著外面的蕁麻和一頭瘸驢。
“哦,你來干什么?”老頭齜牙咧嘴地笑著說,語氣單調(diào)可怕,“哦,我的天哪,你來干什么?哦,我的心肝,你來干什么?哦,咕嚕,咕嚕!”
這一番話說得我驚恐不安,特別是那幾個最后重復(fù)的令人莫名其妙的字眼,好像是從嗓子眼兒里面擠出來的,以至讓我無法回答。因此,老頭仍然揪住我的頭發(fā),重復(fù)說:“哦,我的天哪,你來干什么?哦,我的心肝,你來干什么?哦,咕嚕!”——最后這一聲他是鉚足了勁兒擠出來的,弄得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想知道,”我說,渾身顫抖著,“您想不想買一件外套?”
“哦,拿出來瞧瞧!”老頭大聲說,“哦,我的心著火了,快拿出來瞧瞧吧!哦,我的天哪,把外套拿出來啊!”
他說著,不停哆嗦著的手松開了我的頭發(fā)(剛才就像大鳥的爪子抓住一樣),然后戴上眼鏡,但那雙紅腫的眼睛并沒有因此而有些許改觀。
“哦,這外套賣多少錢?”老頭仔細(xì)看過后大聲說,“哦,咕嚕!——外套多少錢?”
“半克朗。”我鎮(zhèn)定了一下,回答。
“哦,我的心肝,”老頭大聲說,“不行,天哪,不行!哦,天哪,不行!十八便士。咕嚕!”
每次說到最后這個詞時,他的眼珠就有爆出來的危險。他每一句話都是一個腔調(diào),而且一成不變,就像是一陣風(fēng),一開始調(diào)子很低,接著升高,然后又下降,找不到其他更恰當(dāng)?shù)谋扔髁恕?
“行啊,”我說,因為做成了這筆交易而顯得很高興,“那就十八便士吧。”
“哦,我的心肝!”老頭大聲說,一面把外套扔到一個架子上,“到店鋪外面去!哦,我的心肝,到店鋪外面去!哦,天哪——咕嚕!別要錢算啦,換點兒東西吧。”
在我的一生中,無論之前還是之后,從來沒有嚇成這個樣子的時候,但是我唯唯諾諾地告訴他,我需要錢,其他任何東西對我都毫無用處。但我還是按照他的要求到門外面去等,毫無催他的意思。所以,我到了外面,在一個角落的陰處坐了下來。我在那兒坐了好幾個小時。陰處灑滿了陽光,陽光消失后又變成了陰處,我仍然坐在那兒等著拿錢。
我希望,這個行當(dāng)里面不再有第二個他這樣的酒瘋子。他是這兒一帶眾所周知的人物,享有把自己出賣給魔鬼的聲譽(yù)。這是我從他接待過的孩子們口中得知的,因為他們不停地在他的店鋪邊向他發(fā)起進(jìn)攻,大聲嚷嚷著那個傳說,喊著,要他把金子拿出來。“查利,你心里清楚,你并不像你假裝的那么窮。把金子拿出來吧。拿出你賣給魔鬼時得到的一部分金子吧。出來呀!金子藏在你褥子的里面,查利,把褥子拆開,分給我們一點兒吧!”這么沖著喊了還不算,許多人還主動提出要借刀子給他拆褥子,弄得他怒不可遏,所以整天里不停地追逐,孩子們則四處亂跑。他盛怒之下,有時候會把我當(dāng)作孩子們當(dāng)中的一個成員,于是來到我的跟前,張開嘴,好像要把我撕成碎片,可往往到了這個時候,他又想起了我,便又一頭鉆進(jìn)店鋪。我根據(jù)他的聲音可以判斷出,他躺到了床上,用他那像一陣風(fēng)似的語調(diào),扯著嗓子瘋狂地高唱起《納爾遜之死》[91],每一句開頭都加上一個“哦”,中間還要插上無數(shù)個“咕嚕”。那些孩子好像嫌我的罪受得不夠似的,因為我衣衫單薄,充滿耐心,堅定不移地一直坐在店鋪的外面,就以為我同店鋪有什么關(guān)系,整天朝我扔?xùn)|西,都欺負(fù)我。
老頭想了很多辦法,想要說服我同他換東西,一會兒拿出一根釣魚竿,一會兒拿出一把提琴,一會兒又拿出一頂三角帽,一會兒還拿出一支笛子。但我都一概拒絕,不屈不撓地坐在那兒不動,每次都兩眼噙滿淚水,請求他把錢給我,要不就把衣服還給我。最后,他終于開始付給我錢,每次只給我半便士,整整過了兩小時,這才付了一個先令。
“哦,我的天哪!”過了好一陣子,他兇相畢露,瞥了一眼店鋪外面,然后大聲嚷嚷,“再加兩便士,你可以走嗎?”
“我不走,”我說,“那樣我會餓死。”
“哦,我的心肝,給三便士,你可以走嗎?”
“如果做得到,什么都不要我都會走,”我說,“可我迫切地需要錢啊。”
“哦,咕——嚕!”(他在門框里面只露出那個老奸巨猾的老人頭瞅著我的時候,那聲音是如何擠出來的,真的無法形容),“給四便士,你可以走嗎?”
我全身乏力,疲憊不堪,所以接受了這個條件,用顫抖的手從他的爪子里拿了錢。這時已近黃昏,我離開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饑腸轆轆、口渴難忍。但是,花費了三便士之后,便完全恢復(fù)過來。由于這個時候更加精神抖數(shù)了,我便又向前一瘸一拐地走了七英里路程。
我當(dāng)晚睡覺的床鋪設(shè)在另一垛干草堆下面,在一條小溪里洗了洗磨起泡的腳,然后盡可能地用一些清涼的樹葉把腳裹好,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一宿。等到第二天早上重新上路時,才發(fā)現(xiàn)道路在一片啤酒花種植園和果園中穿過。當(dāng)時正值果園的果實成熟的季節(jié),滿園全是紅彤彤的蘋果,啤酒花種植園中有幾處地方,已有果農(nóng)開始干活兒了。我感覺這一帶美不勝收,于是打定主意當(dāng)晚就下榻在啤酒花叢中,想象著那一排排樁子,上面纏繞著華麗的葉子,是我開心愉快的伙伴。
我那天遇到的流浪漢比先前遇到過的更兇狠,嚇得我驚恐不安,至今都記憶猶新。其中有些是面目猙獰的流氓惡棍,我從旁邊走過時,他們眼睛盯著我看,或許還停住腳步,在后面沖著我喊,要我返回去同他們說話;當(dāng)我撒腿跑走時,就朝我扔石頭。我記得有個年輕的家伙——從他隨身攜帶的袋子和炭爐來看,我猜是個爐匠——他身邊帶了個女的,就如同上面說的,扭過頭盯著我看,然后扯著嗓子高聲喊了起來,要我返回。我停住了腳步,回頭看了看。
“叫你過來,你就得過來,”爐匠說,“否則我就把你的小身子撕開。”
我覺得最好還是返回去,當(dāng)我走近他們時,極力用表情來撫慰小爐匠,我注意到,那女的有一只眼睛是青的。
“你上哪兒去?”爐匠問著,一面用他那熏黑的手抓住我的襯衫前襟。
“我要去多佛爾。”我說。
“你是從哪兒來的?”爐匠問著,手又揪住了我的襯衫,這回揪得更牢了。
“從倫敦來的。”我說。
“你是哪一路的?”爐匠問,“干小偷小摸的吧?”
“不——不是。”我說。
“你他媽不是?說實話!你要是在我面前冒充自己是規(guī)矩人,”爐匠說,“我就打出你的腦漿。”
他舉起那只閑著的手,表示出要打我的意思,然后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你身上帶著買一品脫啤酒的錢嗎?”爐匠說,“有就拿出來,別惹得我動手!”
我本來肯定應(yīng)該把錢掏出來的,但我的目光同那個女人的相遇,看見她輕輕地?fù)u了搖頭,做出了說“不”字的口形。
“我很窮,”我說,強(qiáng)裝出笑臉,“一個子兒都沒有。”
“好啊,你什么意思?”爐匠說,神情冷酷地看著我,我擔(dān)心他已經(jīng)看到了我口袋里面的錢。
“先生!”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你什么意思啊,”爐匠說,“竟然圍著我兄弟的絲綢圍巾?拿過來!”他一下子就把我的圍巾扯了下來,拋給那個女人。
女人突然大聲笑了起來,好像覺得這是在開玩笑,又把圍巾拋回給我,還像剛才那樣輕輕地點了點頭,做出了“走!”的口型。然后,我還沒有來得及遵囑咐行事,爐匠就又把圍巾從我手里奪了回去,動作很粗魯,把我像一片羽毛一樣推開了。他把圍巾松松垮垮地圍在自己脖子上,轉(zhuǎn)身沖著那個女人罵了起來,把她打得趴在地上。我永遠(yuǎn)都忘不了,只見她四腳朝天倒在硬邦邦的地面上,躺在那兒,帽子掉了,塵土把頭發(fā)弄成了白色。我也永遠(yuǎn)忘不了:當(dāng)我從遠(yuǎn)處回頭看時,男人在前面走著,她坐在小道上,那是路旁的一個斜坡,用披肩的一角擦拭著臉上的血跡。
這次遭遇使我受到了驚嚇,以至于后來每當(dāng)看見凡是有這一類人過來時,我都會轉(zhuǎn)過身,尋找到一個藏身之地,躲在那兒直到看不見為止,而這種情況司空見慣,弄得我的進(jìn)程受到了嚴(yán)重影響。但是,在這種困境下,如同我旅途中遇到其他任何困境一樣,我似乎都會想象出我出生之前母親青春年少時的形象,以[92]來支持我、引導(dǎo)我。那個形象一直伴隨著我。我在啤酒花叢中睡覺的時候,那個形象就在那兒陪著我。到了早晨我開始步行時,也陪伴著我。它整天都出現(xiàn)在我的前面。從那以后,我總會把它同坎特伯雷[93]灑滿陽光的街道聯(lián)系在一起,那街道就像是在暖融融的陽光下昏昏欲睡,同那兒的種種景致聯(lián)系在一起——古老的房舍和城門,莊嚴(yán)肅穆的灰色天主教堂,教堂的尖頂盤旋著白嘴鴉。最后,我終于到達(dá)了多佛爾附近空曠荒涼的丘陵地帶。這時候,母親的形象使我的心里充滿了希望,從而減輕了眼前的景致給我?guī)淼钠鄾黾拍小奈姨与x倫敦踏上旅途已經(jīng)第六天了,到達(dá)了旅程的第一個大目標(biāo),我向著那座城鎮(zhèn)進(jìn)發(fā)。實際上在這期間,母親的形象就一直沒有離開過我。但是后來,說起來不可思議,我腳穿破鞋,渾身塵土,皮膚曬得黝黑,衣衫單薄,置身于自己夢寐以求的地方時,母親的形象突然像是在夢境中一樣消失了。我茫然若失,神情沮喪。
我首先在船工們中打聽姨奶奶的消息,但得到的說法多種多樣。有人說,她住在南福爾蘭燈塔附近[94],正因如此,毛發(fā)都被烤焦了。有人說,她被困在港外的大航標(biāo)處,要等潮水半漲半落的時候才能去看她。還有人說,她因為拐了小孩,被關(guān)在梅德斯通[95]的監(jiān)獄里了。還有人說,上次刮大風(fēng)時,有人看見她騎著一把掃帚,飛到加來[96]去了。我隨后到馬車夫中去打聽。他們同樣也是插科打諢、毫無敬意。至于那些開店鋪的,一見到我一副邋遢的樣子,還沒聽到我要說什么,就眾口一詞地回答,他們不知道我要打聽的情況。我覺得自己現(xiàn)在痛苦悲涼、孤寂無援,程度甚于出逃之后的任何時段。身上的錢全花光了,沒有任何物品可以變賣了。我饑腸轆轆,口渴難忍,精疲力竭。我離自己旅途的終點同待在倫敦時一樣遙遠(yuǎn)。
一個上午的時間就在打聽情況當(dāng)中消磨掉了。我在市場附近拐角處一家空店鋪的臺階上坐了下來,心里籌劃著是否到提過的另外一些地方去轉(zhuǎn)轉(zhuǎn)。就在這時,一個車夫駕著馬車過來了,一件馬衣掉了下來。我把馬衣?lián)炱饋斫唤o他時,從他臉上看出他性情和善,這給了我鼓勵,于是問他能否告訴我特羅特伍德小姐住在何處。盡管我反復(fù)提這個問題,這時卻幾乎說不出口。
“特羅特伍德?”車夫說,“讓我想想。我也聽說過這個名字,是個老太太吧?”
“是的,”我說,“有點兒老。”
“腰板兒直挺挺的,對不對?”他說話時,自己也直了直身子。
“是的,”我說,“我想可能是這樣的。”
“拎個手提包?”他問,“一個能裝很多東西的包,對不對?——脾氣挺倔的,說話很直,對不對?”
我承認(rèn)他形容得準(zhǔn)確無誤,可一顆心不由得沉了下來。
“那行啦,我告訴你吧,”他說,“你往那邊去,”他用鞭子指著前面的高坡,“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臨大海的幾幢房子,我想,你到那兒就可以打聽到她了。我看她不會給你什么東西的,所以我給你一個便士吧。”
我充滿著感激之情接過了禮物,并用它買了一塊面包,一邊走,一邊吃,朝那位朋友指的方向走。走了很遠(yuǎn),也沒有看見他所說的房子。最后,看到面前有了房子,于是走了過去,進(jìn)了一家小店鋪(就是那種我們在家時通常叫的雜貨鋪),詢問店鋪里的人,能不能行行好,告訴我特羅特伍德小姐住的地方。我問的是一個站在柜臺后面的男人,他在給一個年輕女子稱大米,但那個女的以為我是在問她,立刻就轉(zhuǎn)過身來了。
“你是問我家小姐嗎?”她說,“你找她有什么事,孩子?”
“對不起,我想要,”我回答,“對她說話。”
“你是想求她幫忙吧。”姑娘回答。
“不是,”我說,“確實不是。”但我突然想起,自己到這兒來真實目的也不是別的呀,便緘口不言,顯得很尷尬,感覺到自己臉都紅了。
我從她的言談中猜測,她是我姨奶奶的仆人。她把大米擱到一只小籃子里后往外面走時,對我說,如果我想要知道特羅特伍德小姐住在什么地方,可以跟她走。這是我求之不得的承諾,不過此時我誠惶誠恐、激動不已,雙腳都發(fā)顫了。我跟著年輕女子走,很快就來到了一幢整潔小巧的住房前,房子裝有令人賞心悅目的凸肚窗,前面有個四方小院花園,里面有鋪著碎石的小徑,經(jīng)過精心的打理,花草茂盛、馨香四溢。
“這就是特羅特伍德小姐的家,”年輕女子說,“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知道了,我只能說這么多。”說完這話,她便匆忙進(jìn)了屋,仿佛是要推卸掉把我領(lǐng)到這兒來的責(zé)任。我站在花園的柵欄門旁,神態(tài)憂郁,越過柵欄上方朝著客廳的窗戶張望,窗戶的細(xì)布窗簾半開半掩著,窗臺上有一扇綠色的圓形屏風(fēng),或者是把扇子,屋里有一張小桌子和一把大椅子。我不禁想到,說不定這時我姨奶奶在那兒正襟危坐。
我鞋子的狀況到此時已慘不忍睹,鞋底一塊塊地脫落了,鞋幫上的皮也破裂了,整個鞋子根本不成形狀了。帽子(同時兼作睡帽)也扁平打皺了,即使到垃圾堆里找個缺柄的破湯鍋同它擺在一起,也根本用不著自慚形穢。襯衣和褲子上沾滿了汗水、露水、草莖和肯特郡的泥土,因為我在地上睡過——此外還破爛不堪——所以我立在院門口的時候,可能會把花園里的鳥兒嚇跑。打從我離開倫敦之后,我的頭發(fā)就沒有梳理過。我的臉、脖子和手由于不習(xí)慣風(fēng)吹日曬,全都變成了紫褐色。我從頭到腳全是白堊和塵土,好像是剛從石灰窯里鉆出來的。我這么一副。我這么一副樣子狼狽不堪,又對自己這個模樣感到很不安,所以我有自知之明,等待著把自己介紹給我令人望而生畏的姨奶奶,同時又給她留下這么個第一印象。
過了一會兒,客廳的窗戶旁邊依舊靜謐無聲,我據(jù)此推斷,她不在那兒,于是把視線移向客廳上面的窗戶,結(jié)果看到了一位頭發(fā)灰白的紳士,面色紅潤、面目和善。他怪模怪樣地閉著一只眼睛,朝我點了幾次頭,又總是沖著我搖頭,哈哈笑著,走開了。
我在這之前本來就心里惴惴不安,而看到他那種意料之外的舉動,更加感到不安了,就在我正要溜到一旁,想想自己該怎么辦才好時,從屋里出來一位女士,帽子上系了條手帕,手上戴著花園里干活兒時的手套,胸前掛了個在園子里用的大口袋,就跟收稅人用的圍裙一樣,手上還拿了一把大刀。我一看便知,她就是貝齊小姐,因為她從屋子里昂首闊步走出來的樣子,跟我可憐的母親常常描述她昂首闊步走進(jìn)布蘭德斯通烏鴉巢花園時的情形,完全一樣。
“走開!”貝齊小姐說著,一邊搖著頭,一邊揮動手中的刀,遠(yuǎn)遠(yuǎn)地做出砍劈的動作,“走開!不許男孩子到這兒來!”
她昂首闊步地走到花園的一個角落,在那兒挖著什么小東西的根,我提心吊膽地看著她。這時候,我雖沒有了半點兒勇氣,但仍孤注一擲,躡手躡腳地進(jìn)去,站在她身邊,用手指碰了碰她。
“對不起,小姐。”我開口說。
她吃了一驚,抬起了頭看了看。
“對不起,姨奶奶!”
“呃?”貝齊小姐驚叫了起來,語調(diào)我從未聽到過。
“對不起,姨奶奶,我是您的外孫。”
“哦,天哪!”姨奶奶說著,一屁股坐到花園的小徑上。
“我是薩福克郡布蘭德斯通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我出生的那天晚上,您去過那兒的,見過我親愛的媽媽。母親去世后,我很不幸。他們對我不管不顧,不讓我上學(xué),一定要我獨自謀生,讓我干不適合我干的活兒,我只好逃跑,投奔您來了。我剛一出發(fā)就被人打劫了,便一路走了過來,從出發(fā)開始,一直就沒有在床上睡過覺。”說到這兒,我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動了一下自己的雙手,意思是讓她看看自己衣衫襤褸的狀態(tài),以便證明自己受了苦,接著放聲大哭起來,我覺得這已經(jīng)憋了整整一個星期。
我說這番話時,姨奶奶就坐在礫石小徑上,眼睛盯住我,臉上除了驚訝,沒有任何表情,直到我開始哭起來,她才急急忙忙地站起身來,拽住我的衣領(lǐng)子,把我?guī)нM(jìn)客廳。她到了那兒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一個高柜子的鎖,從里面取出幾只瓶子,把每只瓶子里面的東西都往我嘴里塞一點兒。我認(rèn)為,那些瓶子一定是隨意拿出來的,因為我肯定自己嘗到了茴香水、鯉魚汁、色拉調(diào)料等味道。她給我服了這些滋補(bǔ)品之后,見我還是情緒激動地抽泣不止,便把我安頓到沙發(fā)上,用一條披肩墊在我頭下,用她自己頭上的手帕給我墊腳,以免把沙發(fā)罩子弄臟。然后,她自己坐到我前面提到的綠色扇子或屏風(fēng)后面,所以我看不見她的臉,只聽見她時不時地說一聲“我的天哪”,就像是一分鐘一響的求救炮[97]一樣。
過了一會兒,她搖響了鈴。“珍妮特,”女仆進(jìn)屋后,姨奶奶叫了一聲,“到樓上去,替我問候迪克先生,說我有事想要同他說。”
珍妮特見我直挺挺地躺在沙發(fā)上(我不敢動彈,生怕姨奶奶不高興),顯得有點兒吃驚,不過還是忙她的差事去了。姨奶奶雙手?jǐn)R在身后,在小客廳里來回踱著步,直到樓上窗口那位沖我擠眉弄眼的紳士笑著進(jìn)來。
“迪克先生,”姨奶奶說,“可別裝糊涂啊,因為你要精明起來,誰都比不過你。這我們?nèi)馈K阅阍趺粗伎梢裕褪莿e裝糊涂。”
那位紳士立刻神情嚴(yán)肅起來,眼睛看著我,我覺得,那好像是在請求我對剛才窗戶邊的情形不要吭聲。
“迪克先生,”姨奶奶說,“你聽我提到過大衛(wèi)·科波菲爾吧?行啦,別裝作不記得了,因為你我彼此都很清楚。”
“大衛(wèi)·科波菲爾?”迪克先生說,我覺得,看他那樣子好像不大記得,“大衛(wèi)·科波菲爾?哦,對,毫無疑問,大衛(wèi),當(dāng)然記得。”
“行啦,”姨奶奶說,“這就是他的孩子——他兒子。要不是他長得也挺像他母親,他跟他父親要多像有多像。”
“他兒子?”迪克先生說,“大衛(wèi)的兒子?可不是!”
“沒錯,”姨奶奶接著說,“他還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呢,他是逃跑到這兒來的。啊!要是他姐姐貝齊·特羅特伍德,就絕不會干出這樣的事來。”姨奶奶堅定地?fù)u了搖頭,對那個從未出世的女孩的品格和行為,信心十足。
“哦!你認(rèn)為她就不會逃跑?”迪克先生說。
“愿上帝保佑這個人!”姨奶奶語氣嚴(yán)厲地大聲說,“他都說的什么話啊!難道我還不知道她不會逃跑嗎?她會同她的教母生活在一起,我們彼此疼愛。我倒是想要問一句,他姐姐貝齊·特羅特伍德該會從哪兒逃跑,或者逃跑到哪兒去?”
“沒有哪兒。”迪克先生說。
“可不是嘛,”姨奶奶聽了他的回答,口氣緩和了下來,“迪克,你原本看問題很敏銳,像外科醫(yī)生的手術(shù)刀似的,為什么還要裝聾作啞?行啊,你看到小大衛(wèi)·科波菲爾就在眼前了,我要問你的是,我該拿他怎么辦?”
“你該拿他怎么辦呢?”迪克先生說,聲音沒有力氣,一邊撓著頭,“哦!該拿他怎么辦呢?”
“對,”姨奶奶說,神情嚴(yán)肅,舉起食指,“喂!我需要切實可行的建議啊。”
“行啦,我要是你的話,”迪克先生說,一邊思考著,一邊神色茫然地看著我,“我一定……”他在注視我的當(dāng)兒,好像來了靈感,突然有了主意了,輕松隨和地補(bǔ)充說,“我就應(yīng)該給他洗個澡!”
“珍妮特,”姨奶奶說,暗自得意地轉(zhuǎn)過身去,當(dāng)時我不理解怎么回事,“迪克先生給我們指點迷津啦,燒洗澡水去!”
我雖然專心致志地聽著他們之間的對話,但這期間,還是忍不住打量起姨奶奶、迪克先生和珍妮特來,同時對房間里的情況進(jìn)一步審視。
姨奶奶身材高大,五官嚴(yán)厲,但一點兒也不難看。她的音容相貌和步態(tài)舉止都透著一種不可通融的氣勢,這足以表明她昔日在我母親那樣溫柔嬌弱的人身上所產(chǎn)生的影響。她雖然五官顯得很剛強(qiáng)堅毅,但容貌也秀麗。我特別注意到,她目光敏銳、炯炯有神。灰白的頭發(fā)簡潔地向兩邊分開,頭戴一頂我認(rèn)為應(yīng)該叫作軟便帽的帽子,這種帽子當(dāng)時比現(xiàn)在更加普遍,兩邊的帶子可以系到下巴頦下。長裙是淺紫色的,干凈整潔,但式樣很簡便,好像她刻意要縮減裝飾。我記得,當(dāng)時自己認(rèn)為,她的衣服看上去就是騎馬裝,只是剪去了下擺部分。她在胸前的一側(cè)掛了塊金表,上面相得益彰地配著鏈子和綴飾,如果從金表的大小和式樣來判斷,應(yīng)該是紳士用的。脖子上圍著一塊亞麻布做成的東西,有點兒像襯衣的領(lǐng)子。手腕上系的東西也像襯衣的袖口。
正如我已經(jīng)說過的那樣,迪克先生頭發(fā)灰白,面色紅潤。本來我這樣描述了之后,應(yīng)該概括了他的全部外貌,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他的頭總是垂著的——可又不因為年齡的關(guān)系。這讓我想起來克里克爾先生的學(xué)生們在挨了打之后,頭垂著的那個樣子——灰色的眼睛大而突出,水汪汪地閃著亮光,讓人覺得怪怪的,加上恍惚迷離的神態(tài),對我姨奶奶唯唯諾諾的樣子,當(dāng)她贊揚了他之后,露出孩子般快樂的神情,我不由得懷疑他有點兒癲狂。不過,如果他真是瘋癲了,那他怎么又會在這兒呢?這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他的衣著打扮就像個正常的紳士,穿著很寬松的灰色晨裝和背心,白色長褲,表放在專配的口袋里,錢放在幾個衣服口袋里,把錢弄得嘩啦嘩啦作響,好像在炫耀自己有錢。
珍妮特容貌俏麗,風(fēng)姿優(yōu)雅,大概十九或二十歲的樣子,一副完美整潔的形象。盡管我當(dāng)時沒有對她進(jìn)一步觀察,但我可以在此提一提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情況,也就是說,姨奶奶先后做過多個女子的監(jiān)護(hù)人,珍妮特是其中之一。姨奶奶雇她們來做用人,目的是特意要教育她們遠(yuǎn)離男人,但她們最后都是嫁給面包師了事。
客廳和珍妮特和姨奶奶一樣雅致潔凈。剛才我擱下筆,想一想客廳的情形,海上的空氣夾雜著鮮花的馨香又一次飄了進(jìn)來,我看見了那老式家具被擦拭得锃亮放光。看見了凸肚窗里圓形的綠扇旁邊,姨奶奶那神圣不可侵犯的椅子和桌子。看見了那粗毛地毯,那只貓,那水壺墊兒,那兩只金絲雀,那古瓷瓶,那裝滿干玫瑰花瓣的酒罐,那放置著各色各樣壇壇罐罐的高大櫥柜。還有同這一切出奇地不協(xié)調(diào)的我,蓬頭垢面地躺在沙發(fā)上,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珍妮特準(zhǔn)備洗澡水去了。突然,令我驚愕不已的是,姨奶奶非常氣憤,身子僵直,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珍妮特!驢!”
聽到喊聲后,珍妮特順著樓梯跑了上來,好像房子著火了一樣,沖向前面的一小片草地。兩頭馱著兩個女人的驢竟然膽敢闖進(jìn)草地,她把它們攆跑了。而這時候,姨奶奶從屋里沖到外面,揪住了另一頭驢的轡頭,驢背上馱了個孩子。她掉過驢頭,把驢扯出了那片“圣地”,還扇了那個倒霉的趕驢頑童一記耳光,他竟敢褻瀆那片圣潔的領(lǐng)地。
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姨奶奶是否對那片綠地?fù)碛泻戏?quán)利,不過她自己心里認(rèn)定自己有這個權(quán)利,而對她來說,有沒有合法權(quán)利都一個樣。她生平最不能容忍的,而且需要不斷加以報復(fù)的,就是有驢從那片“圣地”上經(jīng)過。無論她在干著什么,無論她在談著什么津津樂道的話題,只要一見到有驢,她就會立刻轉(zhuǎn)移思路,直接轉(zhuǎn)到驢的身上。她會把水罐和噴壺藏在隱蔽處,一旦有趕驢的小子進(jìn)犯,便把水噴向他們。她會把棍棒藏匿在門后面,時時刻刻嚴(yán)陣以待,沖突無休無止。或許,對于趕驢的小伙子們來說,這是一種開心開懷的刺激活動。也許那些經(jīng)驗老道的毛驢,對此種情形心領(lǐng)神會,執(zhí)拗任性地,偏偏就是要打那兒經(jīng)過。我只知道,洗澡水準(zhǔn)備就緒之前,有過三次警報。最后那次,也是最驚險的,我看見姨奶奶單槍匹馬地和一個十五歲的紅發(fā)少年交戰(zhàn)。趁著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姨奶奶就拽著他的紅發(fā)頭往她自己院門上撞。我覺得她一次次放下手上的活兒往外沖挺滑稽可笑,因為她當(dāng)時正在用一把大湯匙喂我喝湯(由于她堅信,實際上我一直餓著肚子,必須得一點點地補(bǔ)充營養(yǎng)),我還在張著嘴等待湯匙時,她便把湯匙放回到湯盆,大聲嚷著:“珍妮特!驢!”接著沖出去交戰(zhàn)了。
我開始感受到洗澡是一種莫大的享受。由于露宿野外,我的四肢劇烈疼痛,而且疲憊不堪、精神不振,堅持不了五分鐘就睡過去了。我洗過澡之后,她們(我是指姨奶奶和珍妮特)給我穿上迪克先生的襯衣和褲子,還用兩三條披巾把我裹了起來。我都不知道自己像是一捆什么東西,但就是感覺到很熱。我也感覺頭暈?zāi)垦!⑷矸αΓ芸炀陀痔稍谏嘲l(fā)上睡著了。
也許是長時間縈繞在我頭腦中的想象引起的一場夢吧,但是我醒來后,隱約記得,姨奶奶到我跟前來過,并俯下身子,將我的頭發(fā)從臉上撩開,把我的頭調(diào)整到更加舒適的狀態(tài),然后站在那兒端詳著我。耳畔似乎還響著“可愛的孩子啊”或“可憐的孩子啊”之類的話,但是,等我醒來之后,又沒有什么情況讓我確信,這些話是從我姨奶奶的口里說出來的,因為她正坐在凸肚窗邊從綠扇后面注視著大海。綠扇裝在一種轉(zhuǎn)軸上,可以轉(zhuǎn)到任何方向。
我剛一醒來,我們就吃晚餐,吃的是烤雞和布丁。我坐在餐桌前,就像是一只被縛住了的雞鴨,動一動胳膊都很困難。不過,是姨奶奶把我縛成這個樣子的,所以我沒有因為行動不便而抱怨什么。在整個過程中,我心急火燎地想要知道,她到底會拿我怎么辦,但她用餐時,緘口不言,只是偶爾盯著坐在她對面的我,并且說上一聲:“天哪!”這話壓根兒沒有讓我焦慮不安的心放松下來。
桌布撤走了,餐桌擺上了雪利酒(其中有我一杯)。這之后,姨奶奶又叫來了迪克先生,他便加入我們的行列。而當(dāng)姨奶奶請他注意聽我的經(jīng)歷時,迪克先生盡可能顯得頭腦清楚的樣子。姨奶奶問了一連串問題,把我的經(jīng)歷一點點、循序漸進(jìn)地套出來了。我在講述自己的遭遇時,她眼睛盯著迪克先生,我感覺到,要是不這樣的話,他準(zhǔn)會睡著。每當(dāng)他要露出微笑的時候,姨奶奶就會皺起眉頭,他的笑容就會戛然而止。
“那個故去的孩子,命途多舛,不知是什么東西迷住了她,非得再去嫁人不可,”我敘述完之后,姨奶奶說,“簡直無法想象。”
“說不定是同第二任丈夫墮入情網(wǎng)了呢。”迪克先生提示說。
“墮入情網(wǎng)!”姨奶奶重復(fù)了一聲,“你這是什么意思?她干嗎要這樣呢?”
“或許,”迪克先生思忖了片刻之后,傻笑著說,“為了享樂唄。”
“享樂,可不是嘛!”姨奶奶回答,“可憐的孩子天真無邪,輕易就把自己的一片癡情托付給了一個狼心狗肺的家伙,那家伙肯定會以種種方式虐待她的,那是一種什么樣的享樂啊。我倒是想要知道,她對自己是怎么打算的!她曾經(jīng)嫁過一個丈夫,眼看著大衛(wèi)·科波菲爾離開了這個世界,而大衛(wèi)那個人打從在搖籃里開始,就喜歡追求蠟美人兒。她已經(jīng)生了個孩子——哦,那個星期五的晚上,她生下這個坐在這兒的孩子之后,簡直就是兩個孩子——她還想要什么?”
迪克先生悄悄地沖著我搖了搖頭,他似乎覺得,姨奶奶會沒完沒了地嘮叨下去。
“她甚至連生養(yǎng)孩子都跟其他任何人不一樣,”姨奶奶說,“這孩子的姐姐貝齊·特羅特伍德到哪兒去了呢?沒有降生,才不信呢!”
迪克先生似乎誠惶誠恐。
“那個小個子醫(yī)生,腦袋側(cè)向一邊,”姨奶奶說,“奇利普,不管他叫什么名字吧,他又干了什么來著?他所能做的就像只知更鳥——實際上就是只知更鳥——對我說‘是個男孩’。一個男孩!是呀,那一群人,全是傻瓜!”
這突如其來的吼聲嚇了迪克先生一大跳,而且如果實話實說,也嚇了我一大跳。
“而且,更有甚者,好像她阻礙這個孩子的姐姐貝齊·特羅特伍德還不夠似的,”姨奶奶說,“她竟然嫁了第二次——嫁給了一個默什么的殺人犯——那人的名字聽來就像是殺人犯[98],可把眼前這個孩子害苦了!這么一來,必然的結(jié)果是,孩子被弄得流離失所、四處流浪,這個情況誰都預(yù)料得到。還沒有等到他長大成人,就十足地成了該隱[99]了。”
迪克先生眼睜睜地盯著我,好像要確認(rèn)我是不是這么個人。
“還有,就是那個名字像異教徒[100]一樣的女人,”姨奶奶說,“那個佩戈蒂,她也接著嫁人了。聽這孩子說,她還沒有看夠嫁人這種事情的苦頭,接著也結(jié)婚嫁人了。我只是希望,”姨奶奶說著,搖了搖頭,“她丈夫是報上登的那種操棍棒的,使勁揍她才好呢。”
聽到我先前的保姆被人這么詛咒,成為人家詆毀的對象,我于心不忍了,于是,對姨奶奶說,佩戈蒂真的被誤解了。佩戈蒂可是世界上最最理想、最最真誠,最最忠心、最最盡職、最最無私的朋友和仆人。她一如既往地疼愛我,一如既往地疼愛我母親,母親就是在她的懷中溘然長逝的,她的臉上留下了母親充滿感激之情的最后一吻。一想起她們兩個,我便哽咽得說不下去了。我本來想要說,她的家就是我的家,她擁有的一切都可以是我的,只是因為她家境貧寒,我擔(dān)心會給她增添麻煩,否則就投靠她去了——正如我說的,我本想這么說來著,但哽咽得說不下去了,兩手支在桌子上,捂住了臉。
“行啦,行啦!”姨奶奶說,“這孩子做得對,誰站在他一邊,他就站在誰的一邊——珍妮特!驢!”
我完全相信,要不是那些倒霉的驢闖入,我和姨奶奶之間會達(dá)成很好的諒解,因為她已經(jīng)把手搭到我肩膀上了。我如此這般地受到鼓勵,正一陣沖動,想要投進(jìn)她的懷抱、尋求她的庇護(hù)時,但是,驢闖入后打破了進(jìn)程,外面一陣折騰,令她心煩意亂起來,一時間,所有的柔情蜜意全都化為烏有。姨奶奶滿腔怒火,情緒激動地對迪克先生說,她決心訴諸地方法律,要求賠償,把多佛爾所有養(yǎng)驢的人都告上法庭,告他們非法入侵。這事一直說到了喝茶的時間。
喝完茶后,我們坐在窗戶邊——從姨奶奶臉上那副嚴(yán)厲的表情來看,我認(rèn)為,那是為了警惕著再有驢闖入——直到黃昏時刻,這時候,珍妮特端來了蠟燭,還在桌子上擺了一副十五子棋,這才放下了百葉窗。
“行啦,迪克先生,”姨奶奶說,還和先前一樣板著面孔,舉起食指,“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看看這孩子吧。”
“大衛(wèi)的兒子?”迪克先生說,臉上的表情顯得既專心致志又迷惑不解。
“一點兒不錯,”姨奶奶回答,“換了是你,現(xiàn)在該怎么辦?”
“怎么安頓大衛(wèi)的兒子嗎?”迪克先生說。
“是啊,”姨奶奶回答,“如何安頓大衛(wèi)的兒子。”
“哦!”迪克先生說,“是啊。怎么安頓——我會安排他去睡覺。”
“珍妮特!”姨奶奶大聲喊著,還是和我前面說過的一樣,揚揚得意起來,“迪克先生給我們指點迷津啦,如果床鋪好了,我們帶他睡覺去。”
珍妮特回答床已經(jīng)鋪好了,于是我被帶著上樓睡覺去了。這過程中,她們態(tài)度友好和善,不過有點兒像是押解囚犯,姨奶奶在前面領(lǐng)著路,珍妮特殿后。唯有一件事給了我新的希望,那就是,姨奶奶在樓梯上停住了腳步,詢問屋里彌漫的煙火味是怎么回事。珍妮特回答,她在廚房里把我的舊衣服當(dāng)引火柴給燒了。但是,除了我身上穿的這一堆怪模怪樣的衣服之外,房間里沒有別的什么衣服了。我獨自一人留在房間里,還有一支小蠟燭,姨奶奶提醒我,它只能點五分鐘,隨后便聽見門在外面鎖上了。我心里反復(fù)琢磨著這些事情,覺得有可能,由于姨奶奶對我不了解,她或許懷疑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逃跑的習(xí)慣,于是,以防萬一,要把我牢牢地控制住。
房間很溫馨,坐落在屋子的頂層,俯瞰著大海,皎潔的月光灑在海面上,令人心曠神怡。我記得,做過晚禱之后,蠟燭已熄滅了,但我依然坐著,眺望著海上的月光,仿佛那是一本發(fā)光的書,能從中看出我的命運。或者看到母親懷抱著嬰兒,沿著那條閃閃發(fā)光的路從天國來,她那親切和藹的面容如同我最后看到的那樣,端詳著我。我記得,最后,自己把目光移開,看到了掛著白色帷幔的床,我莊嚴(yán)凝重的感覺化作感激之情、舒適之意——等到自己輕輕地在床上躺下,蜷縮在雪白的被單中,這種感覺會更強(qiáng)烈!我記得,自己一直想著露宿在夜空之下時,那一個個荒涼寂寞的地方,自己心里默默祈禱著,永遠(yuǎn)不再嘗那居無定所的滋味,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那居無定所的滋味。我記得,自己后來好像漂浮起來,順著海上那道令人憂傷的光輝,悠然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