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門子的話倒也不假,我的影子曾經很長很長,那是我站在大地上的時候。那時候,我的影子有一雙大腳,膽子賊大,時不時就想給我來上一腳。
他說,他的腳大就應該走在前面。我不同意,這個混蛋對著我的屁股就狠狠地來了一腳。你這樣不好,我揉了揉屁股告訴他,影子哪有走在前面的。
要不要再來一腳,他問我。好吧,我覺得走在后面也挺好的。我的影子就大搖大擺地走在了前面,笑呵呵一回頭,告訴我,他會罩著我的。
想起他拍胸脯的樣子,我就想笑。第一次見馬小頓的時候,馬小頓的影子就愣愣的要和我的影子干仗。這不太好,我告訴我的影子,忍讓些。
結果,一腳,馬小頓的影子就躺在了泥坑里。我的影子告訴我,大地之上,誰也不能阻擋我的腳步。
馬小頓不怎么愛說話,只是抬著頭,望著天上,天上有一輪圓圓的月亮。馬小頓的影子爬起來,擎著一對砂鍋大的拳頭,把風都給掄起來了。
又是一腳,馬小頓的影子一次次爬起來。干個仗,至于玩命嘛?馬小頓說,他的影子勢必要掄出去拳頭才算完的。
你讓他捶一拳,不得了,我悄悄對我的影子說。憑啥,我的影子很強橫。你是不是缺個朋友,馬小頓的影子問我的影子。
嗯,我的影子摸著腦袋想了想,他好像還沒有朋友。你讓我捶一拳,我就做你朋友,馬小頓的影子說。好。于是,這兩個家伙就相見恨晚,勾肩搭背了。
我問他倆誰高,我的影子撫摸著他厚厚的大腳,“我比他高了三寸,高了三寸?!?
老門子沒有影子,怪可憐的,我覺得。老門子覺得我怪可憐的,身后綴著個影子。我問那個混蛋有沒有影子,老門子說沒有,被老門子一刀給宰了。
我的影子嚇得一哆嗦,把我的衣角攥成個疙瘩。我想說點啥,卻不知道說啥。我躺在城門樓子的房頂上,天上有一輪圓圓的太陽。
我掉下來的那一刻,天上也有一輪圓圓的太陽。我直挺挺的就掉了下來,掛在了老門子城樓的飛檐上。
老門子在城樓上,身披一件雪白雪白的大氅。你也來曬太陽?老門子問我,手里執柄鵝毛扇,還告訴我這是他的地盤。
幫個忙,我說,總不能掛在飛檐上曬太陽。好說,老門子一揮扇,我就落在了城臺上。你咋個掉下來的,老門子問我。
我哪里知道,他娘的。我仔細想了想,我還是不知道。這是啥地方,我問。不知道,老門子竟然說不知道,你知道我先來的。
我知道,我遇見了一個不要臉的家伙。
“我說,借個故事唄。”老門子對我說,有點客氣卻勢在必得。好像不好拒絕,老門子剛剛幫了我?!安唤?。”我哪里有什么故事,別的還好說。
“那給你講一個。”老門子笑呵呵。我掏了掏耳朵。
歲月這個家伙,老門子說。老門子的第一個故事講完了。我果真掏出了一塊耳屎,淡黃色的。
歲月這個家伙,老門子說。我試著能不能再掏出一塊耳屎,找處螞蟻的巢穴,留給他們過冬。
歲月這家伙咋了,我說。一想起這個家伙我牙根就癢癢的,老門子說,歲月這個家伙。老門子不坦誠,我不想聽了,我要去尋找螞蟻的巢穴。
你是不是被歲月戲弄了,我說,我要走了。你咋知道的,老門子問我,瞪著眼珠子。這是人人都知道的,歲月就好這一口,我說。
你要走,老門子問。當然,我說,我要去尋找螞蟻的巢穴。你是不是餓了?有點,我覺得。我有好酒好菜,老門子看著我說,只有一副碗筷。我喜歡抓著吃,我說,我拿衣角擦了擦手指。
老門子喝多了,我也喝多了。老門子果然被歲月戲弄了,我想笑,就笑了。老門子指著天上問我看到了什么,我說太陽,一輪圓圓的太陽。
呵呵,老門子說,我看到了一個圈圈。你是圈圈里邊的,老門子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我是圈圈外邊的。
老門子說圈圈里邊的故事要比圈圈外邊的故事多得多,圈圈里邊的家伙也比圈圈外邊的家伙有趣得多。我覺得老門子挺有趣的,太陽成了一個圈圈,月亮是不是也是一個圈圈?
老門子禁不住誘惑,總想往圈圈里邊插一腳,想在圈圈里的故事里做個主角。于是,老門子就找到了歲月那個家伙,說要借個故事。
歲月那家伙送了老門子一把椅子,一把金燦燦的椅子,說主角都夢想坐上一把這樣的椅子。
老門子很高興,靜靜地坐在主角的椅子上,笑呵呵地看著故事里的愛恨情仇。他看著所有的角色都玩完了,只剩下他自己還傻傻地坐在椅子上。
老門子才知道,老門子被歲月戲弄了。老門子告訴我,他就這樣安靜優雅的看著自己變成一個傻蛋。他的面皮薄,丟了面子必要找回來的。
不然,圈圈外是呆不下去了。所以,老門子的另一只腳也插在了圈圈里邊。只能圈圈里邊找回了面子,再回圈圈外了。
老門子想做一個主角,一個愛恨糾葛,情仇不斷的家伙。
有山間清泉,花前月下;佳人在前,茅屋在后;輕衣怒馬,快意恩仇;枯藤烏鴉,落日天涯。重要的是紅顏知己,一個或幾個都好。
暮年時,抱著一縷或大或小的遺憾,滿目滄桑的樣子,這樣就圓滿了。我說老門子應該做一個蓋世英雄,老門子很不屑。
蓋世英雄命數奇,不好。老門子搖搖頭,愛恨情仇都有了就好了,要那虛名干啥。這不要臉的家伙放著那么大的虛名不要,我有點不明白了。
老門子說他現在頂多也就是個英雄遲暮,最滄桑的事情就是坐在那把金燦燦的椅子上,差點得了一屁股濕疹。靡靡春雨,別恨離愁,他是指望不上了。
若來得及摸一把秋天的尾巴,也算撫慰他的哀愁了。我嗅到了一股悶悶的騷氣,來一把青翠的大蔥。
這句話像首詩,我是寫不出來的。這么曖昧的句子,只有顧不齋這樣的色坯寫得出來。我還留著那把椅子,金燦燦的,老門子說。
我掂了掂,沒拎動,實打實的金子。送你,我不要。我肩膀嫩,扛不動,你折合折合送我些珍珠瑪瑙的就好了。
老門子氣呼呼的,不說話,只是嘎吱嘎吱地磨牙。我不知道他是想要嚼吧歲月,還是想給我來上一口。為啥非得把自己活進故事里,后來我也沒有明白。
老門子要做一個主角,在故事里和故事外。他已不滿足于故事里的角色,雙手在故事外邊扒拉配角。
我不該吃他的酒菜,確實不該。老門子請我幫個忙,說的很客氣。我沒多想就答應了,吃了人家的,總不好拒絕。他說他缺一個配角,像我這樣的。
我這樣的,我這樣的是什么樣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老門子不說話,只是看著我笑。我也笑了,我這樣的。
我這樣的是什么樣的?我會在乎他一頓酒菜,我會去做他的配角,我會活進個故事里?不會!老門子想太多。
你答應了,老門子說。答應了又如何,我說。你答應了,老門子說。我這樣的,會看重一個諾?你答應了。老門子笑,沒有聲音。啊,真是人心險惡。
我這樣的,怎會去做配角。我是故事之外的,故事之外的。
配角有啥不好的,有酒有肉,覺得孤獨了就來曬曬太陽。你只是不習慣,習慣就好了。我該走了,我說。
你走吧,老門子沒有挽留我。所以,我不走了。老門子沒有挽留我,我丟了面子。我面皮薄,我要找回來。不然,見到美人心就跳得快了。
我不走了,直到老門子挽留我。老門子宰了一匹馬,拎著兩條馬腿,問我餓不餓。馬肉烤熟了應該挺香的,我搖搖頭,不餓。
缺了堆篝火,老門子說,大大的篝火。我拆了城門的吊橋,烤了好大的一坨。顧不齋在這就好了,他烤肉是最好吃的。
老門子握著把鈍鈍的尖刀,剔著牙縫的肉渣,問我滋味如何。尚可,顧不齋在這就好了。若是歲月的大腿,老門子眼珠子向上翻,想了想,說,我一定要嚼吧個稀碎。
你和歲月的那點破事,啥時候算完,我說。沒完,老門子兇巴巴咧著嘴巴。歲月這個家伙,老門子念念不忘。
我拍了拍肚子,吃飽了,嘴角汪著油。別忘了搭把手,老門子告訴我,遇見歲月的時候。我不想說話,我的胃有點累。你抱住歲月的大腿,老子給他狠狠地來上一口。我拈著袖口,揩揩嘴角的油。
你說,歲月是個什么樣的家伙,我問老門子。一個缺心眼子的愣頭青,只知道向前進,永遠不知道回頭的家伙,老門子說。
不過我會讓他回頭的,他竟然戲弄了我,戲弄了我!老門子手握鈍鈍的尖刀向前戳,向前戳。
你說,我能不能戳破他的撥拉蓋,一刀?老門子問我。我覺得我抱不住歲月的大腿,我說,歲月是個堅定前行,無可阻擋的家伙,你知道的。
你吃了我的肉,老門子的刀向前戳,向前戳。我知道,我抱不住你知道的。我的刀很快的,你知道的。老門子的刀很快的,刀刃上都是豁豁,他娘的。
咱們都是靠不住的家伙,你知道的,我說。老門子住了刀,哪還有可以性命相托的家伙。真羨慕歲月,一條路子往前走,從來不回頭。
我缺個配角,像你這樣的,你知道的。老門子的刀向前戳,向前戳。
我不從。
由不得我,掉下來了就是個角,老門子說,他在,我就是個配角。
我想手擎一把長長的大刀,一把長長的大刀···你想干啥,老門子問我。我想斬掉蒼蠅的頭顱,一刀。
記得那個混蛋吧,他的影子就是一刀被我給宰了。我缺個配角,配角,老門子說。老門子的刀向前戳,向前戳。
我的影子拍著我的屁股,急急的。干啥,我有點惱。夾夾尾巴,我的影子告訴我,做人嘛,總是身不由己的。唉,這個懦弱的家伙。我望著天空,城樓的飛檐高高的。你在干啥,老門子問我。我在看夕陽。
你說,他和她會在一起嗎。我問老門子。
不知道。
他和她會在一起,我覺得。
走著瞧好了。
“他不走了?”我問
“不走了?!崩祥T子答
“老門子,你就是一個配角?!蔽艺f,老門子的臉色陰沉了好多。我是無心的,隨口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