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司法的邏輯:實踐中的方法與公正
- 劉星
- 3501字
- 2019-10-18 18:08:16
三、司法方法的“管理”元素
司法方法的思考中,針對案件爭議的“理由論證”路徑的單一選擇肯定存在問題,但此不意味著“理由論證”是沒有意義的。案件被提交至法院,法院會詢問起訴、主張、抗辯的理由,同樣,當法院作出一個裁決,當事人在首先關心訴訟結果之際也會關心裁決的理由,尤其是敗訴一方。很長時期以來的社會理解文化與問詢思維方式,決定了訴訟中必須提出某種理由并依此論證。因此,對理由論證,需保持應有的認同。
然而,更有意思的思路,或許在于將上述理由論證放置在一個具有其它方法元素的司法結構中予以考量。“九步法”的一個重要設想,在于控制庭審——圍繞“理由論證”而展開的法庭活動——的邊界及進程。不難理解,訴訟中,至少可能出現三種論辯:(一)前面一節討論的“法律之中”數量不定的深入論辯;(二)“圍繞法律旋轉”的無窮論辯;(三)“沒有貼近法律”的論辯。前兩者意味著,因論辯無限制的蔓延,依然不知如何將案件事實與法律定向連接;第三種意味著,無論怎樣討論問題及闡述理由,依然不知如何通過相應的法律解決糾紛。當然,前兩者更重要,因為訴訟當事人為充分強調己方的理由,獲取“法律上強勁”的形象,常會采用“深入下去”和“圍繞法律旋轉”以拓展辯解陣地的訴訟策略,故控制庭審內容的邊界及進程是必然的。
“九步法”提出者論及的案例中,就第二種論辯而言,可看到法院詢問被告黃某是否已還款,黃某稱已還部分,其余尚未償付,因為沒有收入。[28]可想見,被告黃某為擺脫或推延債務的償付,會不斷陳述各類事由,如可能提出沒有收入、生活困難……以應對。被告張某,除了強調不知借款、不知蓋章、夫妻關系不合及黃某借錢后并未將其用于家庭支出外,還可能進一步強調原告劉某與黃某的關系如何,追問黃某為何獨自向劉某借錢,及黃某借錢的原因是什么等,以持續增加抗辯的理由層次。而在法院看,重要之點,為黃某債務是否構成及張某擔保是否成立,故需劃減或切斷對實質問題無甚影響的多余論辯。
此案例中,以第三種論辯看,法院詢問原告劉某是否能提出一個法律規范意義的訴訟理由,支持自己的債權主張。法院的意思,在于想知道原告劉某的“法律條文依據”,而原告劉某除了重復“被告之一寫下欠條被告之二已擔?!钡睦碛桑瑳]有說出法律條文依據。[29]可覺察,在原告劉某的主觀理解中,用“欠條和擔?!钡睦碛梢筮€款天經地義且已足夠充分,其他理由,如法律條文的根據,或許是多余的。但原告劉某如此論辯顯然不是司法所需的法律論辯,這樣,便需法官的釋明引導,將其推入法律條文構筑的討論框架。在法院看,當事人確實不知道法律依據時只能由法院具體告知。
顯然,“九步法”提出者論及的控制庭審活動邊界及進程的設想,凸出了“管理”的概念,而“管理”的重要目的之一,即為避免司法資源的浪費,這便有如一位實務法律工作者所說其是為了解決一個問題:“面對患得患失的訴求、左顧右盼的抗辯、欲說還休的陳述、唇槍舌劍的交鋒和縱橫交錯的案情,如何讓案件審判如庖丁解牛,遵循機理,去繁就簡,由表及里,層層深入,找到一個直達公正的捷徑、尋求一種事半功倍的辦案方法?”[30]“九步法”提出者另認為,必要的控制還能促進司法過程不偏離“獲得正確審判結果”的軌道,因為,沒有法律具體規定作為目標的訴訟討論,不可能走向正確的審判,而無限制的理由訴說極可能導致審判偏離正確的方向。這意味著,“管理”還能促使審判實現真正的“正確”“有效”及“合乎法律”。[31]
引入“管理”元素,無疑是對以往法學界司法方法討論的重要推進。過去,法學界關于司法方法的各種討論,因法學職業性質,即無需直接處理現實審判問題而僅需關于審判的學術思考,除人文化的反思批判意識外,[32]不免主要集中于如何實現邏輯化的理性司法。[33]過去的法學界司法方法的研究,如前面一節所涉及,甚至傾向認為,縝密乃至不斷深入的理由推進實為司法方法的核心所在。至于理性司法過程的繁復與簡略對理由的性質將會發揮怎樣的作用,將會引發何種相反的附帶效果,法學界似乎無甚關注,雖有個別學者討論了“訴訟爭點整理”的問題并略含“管理”的意識,但主要目的依然在于訴訟中的理由的理性規劃。[34]對法律實務界而言,司法方法不僅是如何才能實現依法審判、獲得正確審判結論的問題,此當然重要,但沒有必要的對司法過程的步驟引導、協調、校正,缺乏伸縮有度的說理游戲規則,司法完全可能浪費法院的各種人力物力資源,司法過程另可能出現令人失望的無序或混亂,進一步,司法依然無法獲取正確的裁決結果,且易使法院的能力備受質疑。實際上,當討論司法方法時,實務界早已發覺“管理”元素是一個重要問題。[35]而此“管理”,不僅涉及理由的理性規劃,而且更重這種理由增減的主動干預。“九步法”提出者基于實踐者身份設想,將“管理”元素推入司法過程,將其視為司法方法的固有組成部分,既必要,也是不可避免的,此與法學界的司法方法“理想”亦能實現互動互助。
但“管理”元素的設想是否存在問題?
毋庸置疑,注入“管理”的元素以控制庭審論辯過程,可減少或至少不增加司法的成本,然而同樣明顯的是,減少司法成本卻與獲得正確的庭審討論方向,及獲得正確的司法審判,不存在必然的聯系。如果認為浪費司法資源,如允許無邊際的圍繞法律而展開的法庭理由陳述,或放任不貼近法律的法庭訴辯,會有礙正確的司法討論方向及裁決的實現,則節約司法資源同樣可能存在這類疑問。前述案例中,通過“管理”意識,法官將被告張某與原告劉某、被告黃某設定為擔保連帶債務關系,而非夫妻共同財產性質的連帶債務關系,此庭審討論方向的安排一定正確?阻止被告黃某陳述自己如何困難故無法還債,告訴被告張某陳述黃某借錢的原因是什么是無關的,一定能增加裁決的正確性?由此能見,是否可減少司法成本,判斷司法成本是否多余,實際上完全可能是另外的事情。
此外,有時可能確需充分的理由討論以明辨,而現實中,有時充分討論的確增加了問題正誤的共識,此亦為有人強調充分討論的理由所在。[36]這意味著,判斷司法成本是否多余有時本身就是困難的。
還能質疑的是,法院審判有時會出現關于法律適用的改判,而允許諸如二審、再審的改判,本身便意味著不僅原一審或二審的裁判結論可能是錯誤的,而且其裁判方向可能亦有問題。同時,人們也會承認,甚至二審、再審的改判也可能出現問題。既如此,預設法院可指出正確的庭審方向,甚至預設法院能判斷正確的司法結論,過于樂觀了。
進一步,可能的結論也許是,減少司法過程的各類資源,宣稱防止司法過程的各種資源的浪費,恰可能緣于出現司法爭議時無法獲得“正確”的司法裁決,故僅實用主義的解決糾紛即可,此或許方為真正的用意所在。
由此觀之,“管理”概念涉及的最有意思問題,或許是如何才能及是否可能建構一個“共享式訴辯理解背景”,即經過法院家長式的調整、疏導、約束,促成一個特定的訴訟理由討論語境,其中,參與各方均能誠實、冷靜且有相近的理解論說能力以對待各種理由的陳述及反駁,并判斷各種理由的實際的法律意義分量。可想見,初期進入訴訟,法院與當事人之間,當事人各方之間,相對法律問題的訴辯存在理解論說能力的差異十分正常,亦不可避免。代表法院的法官由于行業的履歷、職業的慣習,知識及思維預期總與法律規定存在聯想的關系,而當事人更多攜帶的是“社會情理、公共道德、行業慣例、民間習俗等”思想儲備。如此,訴辯理由展開時形成思路的分道揚鑣、理解的不合作,不免為情理之中。法院針對這種情況施展“管理”的策略,可調整思維差異的格局,使不同思路的慣性或固化出現松動,逐步聚向共同的辨析焦點,進一步,可形成“正誤認可及認定”的思維共享背景。
這意味著,不論“論辯正確”的實現怎樣存在困難,如果各方訴訟參加者經過一定的討論管制程序,能達成對各種訴訟理由的理解的某種合意,再往前,可舒緩解決糾紛的主觀認識困難,則對庭審或許依然有益,因為,這樣一種討論管制能有助于在法律方向上較現實、健康地解決糾紛。當然,訴訟分歧,不僅體現在“理解不合作”,而且緣于訴訟背后的不同利益驅動,甚至有時,“理解不合作”的真正根源恰在于不同利益的潛在張揚。就此而言,“管理”元素的介入另存對不同利益預期進行干預的用意。
概言之,“管理”元素的引入,當不同意見出現時,盡管難以解決實際發生的案件與法律之間“正確連接”的問題,但卻可以有助于形成“解決糾紛”的微觀司法場域的共識壓力。一定意義上,如果認為糾紛解決的損益未必一定應以“正確連接”為最終檢驗標準,甚至沒有“正確連接”也能認為某種糾紛解決是適宜的,其結果亦能接受,猶如實踐有時可見的合情合理式的司法調解,則通過微觀司法場域共識壓力的形成以化解訴訟糾紛,顯然不失為可參考的一個司法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