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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司法修辭

“九步法”提出者所提案例中,法院運用方法的三個關鍵步驟,使權利請求清晰、確定法律條文及證明要件所需的相關事實,均涉及與當事人如何交流的問題。一方面,這是前一小節討論的“管理”要素的必要表現,另一方面,此與學界及實務界已關注的司法修辭問題存在聯系。

從明確權利請求看,法院詢問原告劉某訴訟要求是什么,劉某稱要求兩被告還款,法院再問,要求被告還款的責任是共同責任還是按份責任,或另是連帶責任,劉某依然僅稱被告黃某借款、被告張某擔保,故兩人須還款,幾經反復,劉某終于接受法院提示的被告黃某承擔還款責任及被告張某承擔擔保連帶責任,作為自己具體的權利請求內容。[37]再看對法律條文的確定。法院期待,劉某能提出具體的法律規定以支撐自己的權利主張,但劉某并不知道相關的法條,依然是幾經反復交流并由法院提示,劉某方認可《合同法》及《擔保法》相關條文作為自己主張的法律依據。在確定被告抗辯的法律基礎時,法院遇到的問題及操作方式是類似的,兩被告,不知道自己抗辯可依據的法律條文,最后,經與法院交流且經法院提示才認可法院提到的具體法條。而在證明要件所需的相關事實時,法官經法庭釋明、詢問和交流,對“擔保內容是否真實”形成初步心證(擔保成立),但被告張某否認,法院遂要求原告劉某舉證,最后原告劉某僅提交了借據和訴狀。[38]

完全能設想,原告劉某只知欠債還錢、擔保擔責,被告黃某則僅想到如何避免債務追償,被告張某則僅想到如何避免擔保責任,三名當事人,對案件事實如何才能對應法律的條文框架,甚至對相關的法律術語或措詞,恐均無概念,對如何舉證及為何就某一問題應為己方舉證,亦無相應的概念。此外,因對法律原來就是陌生的,且對法庭舉證的行規并不了解,當事人可能心存疑問,如原告劉某和被告黃某、張某極可能會想,提出了要求及抗辯,且提交了證據,為何法院要求我們說出相應的法律規定,提出相應的法律規定不是法院自身的工作?對擔保舉證的問題,原告劉某可能認為,借據上已有擔保蓋章,張某否認,則張某應說明為何借據上會有張某自己的印章,可緣何法院還要求原告我舉證?另訴辯過程中,如前述已提到的,被告張某可能提出“為何原告劉某專向被告黃某借款”的問題,及提出“應細究黃某向劉某借款的原因”的要求,并認為這些與爭訟相關,而法院確定所需證明要件事實時會將其排除,認為無關,則張某可能設想,法院的訴辯范圍限定過于武斷了……

當法院不斷詢問與法律相關的事宜,并以自己認為的適恰庭審步驟劃定范圍,與當事人相互交流,無論原告或被告,不解、疑惑乃至反感均是可能的,進一步,或可能基于對法院直接運用權力下判對己不利的擔憂,或可能基于“只要符合利益預期隨便哪條法律均可或隨便怎樣認定證據均可”的心態,及“只要沒有利益損失隨便法院怎樣要求舉證”的心態,而對法院的司法方法產生負面印象。法院當然可不顧當事人的任何感受,直接提出自己預定的訴訟的法律方案及事實證據觀點,徑直作出審理及裁決。實際上,有些法官開庭時的確如此。[39]但對當事人的感受有所考量,并避免生硬的態度表現,進而使當事人對庭審產生合作的心理狀態,顯然會使糾紛的解決更順利。即使敗訴一方對最終結果心存不滿,而庭審過程的話語環境是無可指摘的,敗訴一方,依然可能較易冷靜,更可促使后續法律程序在理智的氛圍中趨向完成。“九步法”提出者曾說道,對當事人的釋明、解釋和與當事人的交流,法院應善于運用方式及技巧,特別是在證據認定過程中,法院形成初步心證后是否需要將其表達出來以進一步調整舉證方向,應“避免當事人產生對抗心理”,[40]而“宋魚水、袁月全等優秀法官為我們創造了大量成功經驗”。[41]

法學界的司法方法研究,已意識到純粹“技術模型”的邏輯操作,缺乏必要的法庭修辭考量及權衡,或許是偏頗的。法官處理案件時,即使依賴理性化的司法手段處理問題,采取何種態度、語言、表情,依然是重要的問題。[42]“當邏輯拼命演繹卻又無法自恰的時候,便由語言來填補邏輯的空白地帶,而當語言蒼白無力而又缺乏力量的時候,便由修辭來潤色語言蒼白之處”;[43]“法官在理性證立自己的決斷之后,必須使用一定的修辭手段說服判決不利方放棄自己的一部、甚至全部的利益主張,接受判決結果”。[44]

實踐中,亦有法院在這方面展開了有益嘗試。如某些基層法官和法院繼承“馬錫五審判方式”的精神,[45]形成了“陳燕萍工作法”,[46]或“里心審判方式”,[47]強調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更晚近的例子,如貴州省金沙縣人民法院于2013年9月建立訴訟服務中心,為使群眾得到舒心的訴訟服務,中心推出微笑甜一點、說話輕一點、行動快一點、腦筋活一點、心再細一點、做事多一點、效率高一點的“八個一”服務。該中心還提供貼心服務,一個鐵架上,掛著十余把傘,一個小金屬柜子里,裝有老花鏡、醫用棉簽、速效救心丸、創可貼。還有一個架子上放著各種訴訟指南……[48] 金沙縣人民法院的嘗試,更有將修辭技藝推廣至庭審外圍的其他活動及語言之外的行動表達,如同有的法律實踐者所建議的,“與社會溝通、與當事人溝通的方法……也應當作為方法論體系的重要內容”,[49]“法律要在實踐獲得大眾的內心認同,就必須運用修辭”。[50]

顯然,作為司法方法整體框架的元素,修辭技藝,如管理策略運用一樣,與司法方法中的理性邏輯可形成重要的協作關系。這意味著,司法方法的深入理解,不僅需突破理性邏輯的邊界,啟動庭審管理的機制,還需在話語技藝上拓展視野。此外,如上所暗示,修辭技藝對管理策略亦有輔助作用,消融當事人因法院“管理”元素的介入而可能產生的負面感受。當出現矛盾,無論理智上的,還是情感上的,修辭的恰當運用能形成有效有益的化解作用,其不僅可緩解糾紛出現之初即已建立的沖突境況,使爭辯者調整自己的必爭心態,而且可扭轉爭辯者的好勝注意力,將其引入糾紛更易解決的路徑,進一步,使“管理”元素得以順暢發揮。

司法方法的修辭,與“管理”元素類似,具有實用主義糾紛解決的意圖和能力,故也可成為司法步驟的要點而予排序。但“九步法”提出者并未如此。其當然可能認為,修辭問題與“管理”特別是“司法理性”的問題不可同日而語,視為輔助為宜。其甚至可能認為,對某些司法者而言,他們基于司法中立、嚴謹、權威等或許受損的擔憂,將靈活生動化的修辭問題看作多余,且這也許是并非沒有道理的,故在正式“方法表”中忽略之未嘗不可。然而,本文在此傾向于認為,“九步法”提出者如此處理,實際上表明司法方法的設計本身即存在一個邏輯困難:如果能想象到的手段即使是引發爭議的但卻均能使人發覺對糾紛解決是有益的,那么,“方法表”的步驟要素究竟可排列多少這樣一個問題,解決起來頗棘手;換言之,將一個要素,或若干有限要素,在“方法表”中加以限定,會遺漏其他也可能是重要的要素,而無窮無盡地排列各種要素等于是無法界定“一個司法方法”的固定要素。除了可能的語言修辭,前面已提到的金沙區人民法院所做的更廣泛的內容,如法庭場景如何布置、法庭參與人員如何安排,包括別人可能想到的法官的衣著服飾(這些甚至也可認為與庭審有關系)……是否亦應編入步驟序列?身為實務部門的“九步法”提出者,如果堅持著眼于司法的“自在自為”,則自然會發覺更多的問題可能有所涉及。

當然,面對上述邏輯困難,也可采取積極的心態,即認同一個觀點:無法且不應將一個要素或若干有限要素在“方法表”中加以限定。這意味著,為了更有效有益地解決實際的司法問題,應接受司法方法的“內容系譜”的開放性。研究者或提倡者,不僅應注意傳統的理性手段,注意前面一節討論的“管理”手段,而且需注意法學界已研究但“九步法”提出者卻模糊提及的修辭手段,包括其他可能的各類手段方式,并需注意這些手段方式之間的相互關系。其實,這里的問題關鍵,可能不在于是否應限定司法方法要素的數量,事實上也是無法限定的,而在于看到,在何種條件下何種語境中討論一種包含特定內容的“司法方法”才是有意義的。“九步法”的研究及提倡,包括法學界對修辭問題的關注和討論,原本在理論上是可以更有作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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