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鋼:中國現代鋼鐵工業的新模式
新中國的歷史,以1978年改革開放來劃分,到2009年,正好可以分為前30年和后30年。前30年,中國現代鋼鐵工業基本上是從無到有、從小到大(1949年中國生產鋼15.8萬噸),毛主席、周總理親自領導、親自策劃中國鋼鐵工業的發展大計,但是受當時的條件限制,想多生產鋼也多不了。前30年結束時的1978年,中國鋼產量才3100多萬噸。后30年,即2008年,鋼產量猛增到5億噸,比1978年增長了16倍。從21世紀初開始,中國成為世界第一鋼鐵大國。
中國鋼產量前后30年為什么差距這么大?我曾經講過,后30年同前30年相比較,中國的社會政治制度并沒有變化,還是共產黨領導,還是社會主義制度,還是這塊土地,還是我們這些人,唯一變化的是,中國實行了改革開放,特別是對外開放,使中國鋼鐵工業找到了一種全新的發展模式。
回顧新中國60多年的鋼鐵工業發展史,我們曾經歷過四種不同的發展模式:開始學習蘇聯的計劃經濟和以重工業為中心的工業化模式,并不很成功;1958年,“以鋼為綱”的“大躍進”運動,失敗了;從20世紀60年代初開始實行“鞍鋼憲法”,強調政治掛帥、群眾路線,也不成功;1978年后,實行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才找到了一條快速發展的成功模式。寶鋼就是這個模式的代表。
寶鋼廠史陳列館是展示中國鋼鐵工業的一個窗口
我很感謝寶鋼現在的領導重視寶鋼過去的歷史。中國有尊重歷史的優良傳統,寶鋼做的事是正確的,是應當稱贊的。這也體現了寶鋼現領導班子繼往開來的理念。重視繼往開來,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單位、一個企業興旺發達的重要標志。
寶鋼廠史陳列館,不單單介紹寶鋼本身,還要起到窗口作用,從這個窗口可以看到中國現代鋼鐵工業的發展變化。教育人的起點應該是高的,視野是寬廣的。在經濟全球化的條件下,中國鋼鐵工業應該走什么樣的路?通過參觀寶鋼廠史陳列,能讓人振奮精神,受到啟發,看到希望。
寶鋼廠史陳列館注意表現中央領導的重視和關懷是對的。沒有他們的重視,沒有他們的關心和支持,寶鋼是建不起來的。我贊成陳列館要有這樣的內容,但要保持適度,不一定所有到寶鋼來過的領導同志都要展示。
2007年,我在日本大分參觀了日本現代鋼鐵工業的第一座高爐。記得當年我們建武鋼一米七軋機的時候,有人介紹說,新日本制鐵株式會(簡稱新日鐵)會長(董事長)稻山嘉寬曾指著這個高爐跟新日鐵的人講:“這個高爐是用中國大冶的鐵礦石、開灤煤礦的煤,可以說是用中國的燃料和鐵礦石點燃了日本現代鋼鐵的第一把火。今天我們幫助中國建設武鋼,是有了報答中國恩情的機會,我們要全力以赴。”這些話講得很好,很有感情,尊重歷史。
在那座日本最早的200多立方米的小高爐旁邊,就是新建的展覽館。館內展示的領導人活動只有一張照片,是皇太子在開工時剪彩的照片。整個展覽突出表現的是建設者,特別是在一些關鍵問題上作出貢獻的建設者。比如,第一座高爐投產以后,煉鋼的設備(買的是德國的)很長時間都生產不正常,德國人也束手無策,待不下去了,最終依靠日本的技術人員把問題解決了。這個展覽,就突出介紹了這位日本工程師。
我想到了我們的廠史陳列館。中國鋼鐵工業現代化也碰到過很多難題。鄧小平講要重視創新,這對我們是很大的鼓舞,指出了方向。具體怎么創新?則是寶鋼建設者的使命。這些人在現代化過程中怎樣突破各種難題?陳列館里面要有相當的位置去展現他們。比方說,樁基位移的事。我們自己在研究這個問題,日本也來了些專家。日本專家很牛氣,但對樁基位移的理論講不清楚。能從理論上來解釋這個問題的是寶鋼顧問委員會首席顧問李國豪教授。據說,李國豪花了幾個晚上的時間,拿出了計算公式,把這個公式去跟日本人一講,日本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我講這樣的例子是想說明,即使我們是引進成套技術設備,也不代表我們沒有難題,有些難題還得靠中國人的智慧,靠鄧小平說的創新精神去解決。

周恩來與稻山嘉寬會談
我再講個例子。無縫鋼管的設備是引進德國西馬克的。西馬克沒有做過這樣先進的無縫鋼管設備,是一個專利供應商提供的圖紙和工藝技術,由西馬克制造,好像設備本身以及電腦控制系統也有問題,總是運轉不正常。后來這套設備也是我們自己摸索解決了一些技術難題以后,最終成功投產。
我還想說一個例子,也是體現創新重要性的例子。寶鋼煉鋼需要大量的水,而且水質要求非常高,氯離子的含量得很低,但到哪兒去找這樣的水呢?當時,有很多方案,有淀山湖的,有黃浦江上游的,有鄰近江蘇河網的。上海市科協由李國豪主持的顧問委員會,為這件事情花了一兩年時間,尋求最佳方案。水的問題要是不解決,寶鋼根本就不能投產。日本新日鐵副社長大柿諒見了我,一再講水的問題要早點定下來。但這幾個方案,究竟哪個方案可行?從淀山湖引水,管子都運到沿線了。但淀山湖是上海唯一干凈的水源,如果給寶鋼用,將來老百姓用什么水?這個矛盾太大了。市委也非常擔心這件事,研究來研究去,舉棋不定。后來,寶鋼指揮部副總工程師凌逸飛等人研究提出,在長江口建個水庫,利用長江的潮漲潮落,“蓄淡避咸”,這是很大的創舉。這樣一來,水解決了,水質也有保證,而水源的解決也支持了上海。最終在書記會上,我講了這個方案。市委一致叫好,說這個太好了,一致贊成這個方案。對于上海來說,不用淀山湖的水,最大的問題就解決了,負擔就免除了。江河入海的地方,都是經濟發達的地方,都碰到一個水資源的問題。寶鋼發明這個辦法以后,其他河口地方都可以參照采用。后來,這個項目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
我認為,類似這樣的事例,在寶鋼廠史陳列館的陳列上都要有一定的表現。要通過這些事例來教育我們的職工,教育參觀的人。擺一大堆領導人的照片沒有必要,包括我的照片。我在寶鋼,以寶鋼的事業為榮,并不是以當領導為榮。
在中國做一件事情,沒有領導的關心和支持,確實是很難的,甚至做不成,這是中國的體制決定的,但也不等于領導關心就能把事情辦好。真正做好這件事情,領導關心是一方面,還有另一方面就是要靠實際工作者的敬業精神和聰明才智。我十分贊成鄧小平對建設寶鋼所起的關鍵作用,展示他是尊重歷史,陳云也是很重要的,還有李先念,趙紫陽也是關鍵人物之一。此外,寶鋼的開工建設還有個很重要的人物,就是華國鋒,查檔案可以發現,最終批準建設寶鋼的是華國鋒。
鄧小平、陳云、李先念、華國鋒、趙紫陽在寶鋼建設過程中都是重要人物。寶鋼當時要引進設備,一機部認為不應該成套引進,要搞分交,即一部分設備由國內制造供應。但他們從來沒有做過4000立方米的高爐,1250軋機、300噸轉爐也從來沒有做過,如果一定要自己做,還得經過試驗,勢必影響工期。就在這個時候,李先念到了上海,聽了寶鋼匯報,講了一句極而言之的話,說抽水馬桶也可以引進。意思是爭取時間,不要誤事。這是葉志強告訴我的,我當時正在北京開會。
我講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黨的十七大時,我們都坐在主席臺上,選舉那天,中間休息的時間比較長,很多人都排了隊,拿了信封請華國鋒簽名,徐樂江也站在里面排隊。等到徐樂江簽字的時候,我就介紹說:“國鋒同志,這是寶鋼現在的董事長。”華國鋒看了看,指著我問徐樂江:“你知道他是誰嗎?”緊接著,他就對徐樂江講:“這是以前寶鋼的負責人。”我跟華國鋒說:“你要是身體好、精神好,可以到寶鋼去看看。”我還說:“你去,我陪你去。”后來我給徐樂江寫了個條子,請他回去以后,把寶鋼的圖片資料和光盤送來。那年春節前,我派人送到華國鋒家里去了,還附了封給他的信,說這是寶鋼送來的光盤,他有空可以看看。他給我回了張賀年卡。
1980年12月決定“寶鋼退夠、下好”(一期停緩、二期不搞、“兩板”退貨)以后,1981年6月趙紫陽到上海,我陪他到寶鋼。他一看,說“已經搞到這個程度了,還是要搞好”,還講了設備保護等一些事。回到北京,他就給韓光批示了,也給國家計委批示。他是總理,要是自己不親自到寶鋼去看看,那就不可能很快恢復建設,寶鋼后來的進展肯定也會受到影響。
我還想講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寶鋼廠史陳列館里面要相當地展現冶金工業部。這些年的宣傳,講上海比較多。我認為,冶金部做的工作比上海市委多得多。他們從國外考察、籌建到建設、投產,不斷調集全國的精兵強將,集中冶金工業的全國資源,四面八方,全力以赴。這是歷史的真實情況,要實事求是。冶金工業部所花的心血、耗費的精力、受到的責難,都是最多最大的。冶金工業部先后有6位副部長在寶鋼主持工作。在寶鋼開工建設30周年大會上,我特地講了一段冶金工業部的重大貢獻,感謝冶金工業部。
我覺得要特別感謝國務院代表韓光、李東冶。國務院代表要協調很多事,而且協調的都是全國各地的事、各部的事,這些事靠上海協調不動、做不了。沒有各部、各地的支援參與,寶鋼建設不可能順利推進。
寶鋼是中國鋼鐵工業推進改革開放的一個窗口,是社會主義制度可以集中力量辦大事的成功范例。通過寶鋼可以看很多東西,不僅有領導決策情況,還有廣大建設者的創新精神和無私奉獻。
我參與寶鋼工作的六年
我是1976年10月打倒“四人幫”以后,作為中央工作組成員到上海的,我在中央工作組的分工是文化教育,還有衛生、體育、出版、電影、高等院校。工作到1976年年底,中央考慮工作組要有人留在上海繼續工作,就定了我參加市委常委會。1977年1月,我留下來擔任市委常委,我的分工還是管這些事。
到1977年年中,經濟工作就逐步突出起來了。生產要上來,首先是鋼。上海生產的鋼材品種最多、最全,國家要靠上海生產很多用途的鋼材品種。但上海缺少鐵,多半的鐵是從全國各地調到上海的。當時,從全國各地調生鐵,越調越困難,調不動了。你說給上海支援一下,調20萬噸,他給你個三五萬,供需矛盾越來越大。在這樣的情況下,上海就想自己建高爐,自己煉鐵,林乎加找國家計委,找冶金部,他們派人到上海來調查,計劃在上海建高爐自己生產鐵,建在一廠,建2000立方米的高爐。從這個時候開始,市委的工作重心由運動轉向經濟,中央批準上海市“革命委員會”(簡稱“革委會”)恢復活動,任命我為市“革委會”副主任。這恐怕是上海市“革委會”最后一任的副主任,以后就沒有“革委會”了。
就在恢復“革委會”之前的五六月份,為了煉鐵、煉鋼的發展問題,林乎加拉我參加相關活動,包括討論新建鐵廠的事。到12月,我任“革委會”副主任,名正言順地分管經濟,組織上還要我兼市計劃委員會主任,基本建設委員會則歸林乎加管,他又要我協助他管建委的日常工作。
1977年11月,寶鋼要上馬的呼聲高了起來。當時還不叫寶鋼,叫新建鋼鐵廠,調了許言同志負責。市委、市政府決定由我分管這個項目。許言在寶鋼的工作時間不長,不到一年。耿心是被許言調來的,還有冶金局的陳大同,都是這個時候過來的。到1978年10月,寶鋼的領導體制改變。本來是以上海市為主,1978年10月以后,轉為以冶金工業部為主,葉志強副部長到上海擔任總指揮,這樣,許言就不好和他搭配了,因為許言比他低一級,市委就決定我當寶鋼建設工程總指揮部黨委副書記,當時葉志強是書記(后來我是書記,他不當了)。這樣,一直到1983年3月調離上海,我連續在寶鋼擔任工程總指揮部黨委書記、政治委員。
我在寶鋼的時間大體上是六年。前兩年,基本上屬于分管性質。我那時在市里兼計委主任,主管經濟當然很忙,但只要寶鋼有事,我一定去。我平時沒有時間,但星期六或星期日一定到寶鋼去,和葉志強商量一些比較重要的事情,特別是涉及上海市要做的事。后四年,我就直接在寶鋼擔任職務了。
我在寶鋼的六年時間里,冶金部大概有六位副部長先后在寶鋼工作過。這六位副部長是葉志強、馬賓、李非平、馬成德、劉學新,一直到后來的黎明。其中擔任主要職務、先后在寶鋼主持工作的是葉志強、李非平、馬成德,時間最長的是馬成德。冶金部先后換了六位副部長,我則始終沒換職務,一直都是寶鋼的黨委書記、政治委員。從籌建到建設,我是主要的當事人之一。
六年中,我在寶鋼具體做的工作,大概有這幾個方面:
第一件事,是負責上海冶金工業的規劃和實施,包括最早計劃在一廠建高爐,解決上海鋼鐵工業的原料問題,直到后來建寶鋼。
這個規劃當時是由國家計委牽頭做的,我參加。因為這是國家的計劃,大方案定下來以后,全國要多少鋼鐵?給上海多少?上海還差多少?上海的產供銷、原料與產品、調入與調出,都要與全國計劃銜接、綜合、平衡,確保生產供應不受影響。
第二件事,參與研究和審定在上海建寶鋼的規劃與正式報告,即“三委一部一市”的報告。
三委就是國家計委、國家建委、國家經委,一部是冶金工業部,一市是上海市。就是這五個部、委、市聯合向中央、國務院寫報告,引進日本的先進技術設備,在上海建鋼鐵廠。寶鋼真正的法定依據,是這個“三委一部一市”的報告。這個報告主要由冶金部牽頭組織研究和撰寫,包括寶鋼建設的內容、生產大綱、經濟效益等等。
第三件事,是選廠址,包括選定浙江寧波的北侖港碼頭。
當時的廠址,一開始大家就比較明確地看上了現在吳淞區域的月浦。因為月浦臨近長江口,水運條件好,沒有多少居民動遷,空地比較多,還有個廢舊的月浦機場,在那里建工程能夠比較順利地展開。選這個地方,具體行不行?就由我再具體組織勘查,領頭的是林乎加,就在月浦一帶找地方。我記得當年靠長江那邊是個土質大堤,堤壩上面都是野生蘆葦。2008年在紀念寶鋼建設開工30周年大會上,我引用了王安石的詩:“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今日重來白首,欲尋陳跡都迷。”我說,我現在正是滿頭白發,再來寶鋼找當年的地方確實找不到了。原來的堤壩不見了,上鋼一廠、五廠的鋼渣山沒有了,月浦機場沒有了,農田沒有了,實實在在是“欲尋陳跡都迷”。
關于鐵礦石碼頭還有點趣聞。建設寶鋼的原料,從開始就考慮進口礦石,礦石船的噸位太小,不合算,一定要10萬噸以上的,可是長江口航道淺,10萬噸的船進不來,因此必須在上海附近另外找個地方建港口碼頭。我們到沿海去找,看了綠華山等海島。蘇振華專門調了一艘導彈驅逐艦給我們,就是我們現在在亞丁灣護航的那種軍艦。乘坐導彈驅逐艦去找建設鋼鐵廠所需的碼頭,古今中外恐怕都沒有過。我們乘坐導彈驅逐艦,首先去了綠華山。綠華山的水域很深,約三四十米。但該地有兩個不足:一是堆放礦石要有很大的陸地,沒有土地,中轉的礦石往哪里堆放?另外,綠華山的水域表面看起來很平靜,實際上水下面的涌很大。由于這兩個因素,綠華山被否定了。
于是我們繼續往南開,到達寧波,選上了北侖港。北侖港可以停10萬~20萬噸的船,礦石船停在那里卸掉一半,載重5萬噸的船就可以進長江口。北侖港建碼頭,還可以依托寧波市的建設力量,工程不會耽誤。我們到杭州同浙江省委交換意見,看法一致,北侖港作為寶鋼進口礦石碼頭就這樣定下來了。
第四件事,是組建籌建班子,調集人馬。
當時組建籌建班子的工作,由我分管,調人的難度很大,我就在一次市委常委會上講:“這個事情要趕緊動作,沒有人,事情都擱在那里,要趕緊調人。”上海市委常委兼組織部長趙振清同志為了支持我,自告奮勇,親自掛帥幫助調人。第二天,他就在外灘的市總工會大樓借了一個會議室辦公,根據市委定的調干條件,同主管單位一起商量確定名單,并立即發通知,三五天內就報到。因此,選調耿心、陳大同等人,以及一大批工程技術人員都很快落實。
人一報到,籌建班子就能開展工作,開始是在人民廣場的市人大常委會樓上辦公,后來搬到淮海路的社會科學院樓上辦公。搬了兩次以后,覺得不行,還是要到現場去。我就跟許言講:“馬上到現場去,不能在市里遙控。”當時現場也要進人,勘察隊伍就要進來,武漢勘察院都進來了,冶金方面也來人了。這樣,籌建班子很快就去了現場的雷鋒中學。
第五件事,是對寶鋼配套工程,按建設的相關任務確定分工包建單位。
這是上海石化總廠的建設經驗。因為要修路、修橋、通水、通電,還要組織生活服務,都要組建工作班子,由指揮部來做這些事情工作量很大,分散建設精力。利用市里的現有機構,一經組織,分工包建,馬上就能動作,齊頭并進,修橋的修橋,鋪路的鋪路,管水廠的建水廠,開商店的建商店,醫院、學校都迅速到位,協同動作,服務主體工程,從不誤事。
第六件事,是籌集資金開展前期工作。
通水通電,平整場地,建臨時用房,都要花錢。但這個時候項目還沒有批,國家不給錢。沒有錢,什么都動不了,包括進入工地的日常開支。什么地方來錢?只能由上海市先墊付。本來市里的資金也不是很寬裕,因為我兼計委主任,協調方便,計委就想辦法擠出錢來,當時可能擠了七八千萬到上億元的資金。
寶鋼早期涉及市里的工作就是這些事情。需要市委定的,我請示、報告以后,落實、實施都是我的工作。
寶鋼建設得到上海市委、市政府的全力支持
寶鋼上馬以后,大家都認識到這是我國最大的工業項目,建在上海,是中央對上海的信任,是上海的光榮。具體地點落腳到寶山縣。一個縣級地區,要容納全國最大的建設項目,它的體制不適應。打比方說,你要放那么大的一塊蛋糕,可盤子太小了,放不下。我們就研究,要改變寶山縣的體制。當時,寶山縣的上面有個市農委,許多事情要經由農委再請示市政府,隔兩個層次,影響了工作效率。我們想把寶山改成區。改成區以后,就直屬市里了,有事情就不要經過農委,就可以直接到市委、市政府了。
市里定下來以后,還要國家批準。這使我想起了一件事。當時,復旦大學的主校區在楊浦區,主校區的教職員工享受的都是城市待遇,戶口、學習、參軍、吃的、用的都是城市標準。后來復旦大學發展到馬路對面的寶山縣去了,很多教職員工住到馬路對面,就變成農村戶口,連孩子上學都是“不平等待遇”。當時,我管教育,復旦大學就找我說這件事。因為牽動戶口,是最難辦的事。復旦大學校長陳望道病危的時候,市委要我去看他,他很費勁地、斷斷續續地跟我講,希望我關心復旦大學的戶口問題。一個大學兩種制度、兩種待遇,住楊浦這邊,你和家屬就是城市戶口;在馬路對面的寶山縣,你和家屬就是農村戶口,永無出頭之日。這個工作太難做了。一位老人在彌留之際還想著這樣的事情,真讓人感動。我說:“我會關心,盡力做工作。”那天我到寶山縣委開會,研究改縣為區,一致贊成。那個時刻,我就想到陳望道對我說的事。縣改區,農村變城市,陳望道托我的事情就徹底解決了。后來國務院很快就批了。吳淞區改成寶山區以后,區委書記兼我們指揮部的副指揮,涉及當地的許多事情,包括大批外地調來的施工隊伍五六萬人,“吃喝拉撒睡”,都要就地安排,都及時妥善解決了。
1977年、1978年夏天,天氣非常熱,從北方過來的施工隊伍,不習慣這么炎熱的天氣,工地浴室不夠用,有些人就到河里去洗澡,又不熟悉水性,先后淹死了幾個人。我就一再講,要想辦法在外面多建幾個簡易的洗澡的地方,不要讓工人再去河里洗澡。那時的臨時工棚就搭在稻田上,上面蓋上油毛氈,外面熱,里面更熱。這些事例說明,寶鋼當年的創業是非常艱苦的。
寶鋼建設得到了上海市委、市政府的大力支持。總體上來講,上海市委對寶鋼是重視的,對寶鋼的領導也是有力的,因為寶鋼項目太大了,是“通天”的,一有問題就反映到鄧小平、陳云、李先念那里。調整時,有人提出要把已到的設備“五馬分尸”,就是把煉焦設備給一個老廠,高爐給另一個老廠,煉鋼給誰,軋機給誰,也就是把設備分給現有的幾個大鋼廠,被稱做“五馬分尸”。中科院冶金所有一位專家,是從美國留學回來的,反對建設寶鋼最堅決。在寶鋼論證以后,市委聽匯報,決定“焦化不停,煉出來的焦炭給上海;電廠不停,電給上海。這樣,寶鋼就有點收入,建設就不用停下來”。就在這個方案通過以后不久,冶金所那位專家又寫信,經馬洪轉給市政府一位主要領導,他看了以后表態同意這位專家的意見。當他把信轉給我看后,我就不高興了。我說:“寶鋼剛剛論證完,市委聽了匯報,做了決定,他這個意見完全是反對市委的論證方案的,你怎么能表態贊成呢?”他聽我這么一講,自知理虧,連說:“哎呀老弟啊,我也沒仔細看。”我說:“你沒仔細看,怎么表態了?這封信轉到趙紫陽那里去,他會講你這個市委怎么回事呀?”
我在寶鋼工作的六年中,市委、市政府對寶鋼的領導和參與,主要是:
第一件事,爭取把寶鋼放在上海。
國家決定引進設備建設一個新的鋼鐵廠后,當時很多地方都爭這個項目,河北在爭,江蘇在爭,山東在爭,天津在爭,都想把這個成套引進的項目放到他們那里。這個時候,中央的態度至關重要。從華國鋒開始,到李先念、余秋里,到冶金部部長、計委分管主任,蘇振華、倪志福、彭沖、林乎加和我都去做工作。我們到北京就去找他們,他們到上海我們就匯報。我們眾口一詞地講:“建在上海,請中央放心,我們一定搞好。”上海也還是爭氣的。這件事情做得很及時,如果1977年不做下來,那就談不上1978年的開工了。
第二件事,由市委、市政府主持,審議冶金部起草的“三委一部一市”的報告。
審查會議在錦江飯店小禮堂舉行,就是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同周總理簽署《上海公報》的地方,市委的書記都到了,常委一致表態贊成,全力支持。這個分量是很重的,沒有他們參與討論、參與作決定,這個報告就報不出去;報出去了以后,在外部爭論激烈時也會有不同聲音,缺乏黨委強有力的政治支持。這是辦成一件事的首要環節。
第三件事,落實廠址、港口碼頭。
蘇振華調了一艘導彈驅逐艦,林乎加帶隊,各部委和上海市的對口辦局的同志參加,出海考察,選中了北侖港。
第四件事,組建籌建班子,選定負責人。
上海市委非常重視,在起草“三委一部一市”報告的同時,就組成了籌建班子,選定了一批從事冶金工業多年的領導干部和工程技術骨干,開展前期工作,全力以赴,一天也沒有耽誤。
第五件事,動員全市的力量,開綠燈,對口包建,工作迅速到位。
市委在雷鋒中學召開區縣級干部會議,市委書記彭沖親自主持,我作了動員講話。上海各行各業為寶鋼開綠燈,包括農村的征地、城鎮的動遷、對口包建、隊伍進廠等。沒有市委的決定,就動不了。這里一個很大的難題是征地,當時規劃是10平方公里。那天下午,我們在雷鋒中學開區縣局干部現場動員會,晚上就開市委常務會,決定征地1萬畝,“一次批準,按需使用”,當天晚上就定了下來,第二天執行。時任江蘇省省長的惠浴宇親自給我打電話,說:“錦華,聽說你們征地一下就批了1萬畝,怎么能這么快就批下來?”我說主要是市委下的決心。這些事情,要是沒有市委的領導,是很難推進的。
第六件事,調整方案前后,現場波動很大,市委領導帶頭做思想政治工作,穩定人心。
工地上有外地隊伍,也有上海的隊伍,上海隊伍不穩定要影響外地的隊伍。市委動員各個包建單位工作要到位。上海的隊伍不動蕩,就靠市委的工作,靠市委強有力的領導,令行禁止。中央說調整我們就停,說維護好設備我們就維護好設備,說續建我們就續建。后來,向國務院匯報論證方案,要是沒有市委的支持態度,國務院也不會這么快同意調整方案。涉及調整方案,一個人是很難起作用的,一個組織就不一樣了。
第七件事,寶鋼一期投產,二期緊接動工。
一期沒有建完的時候,二期就有方案了,那時我已經離開上海。由市委出面,向鄧小平匯報,鄧小平回京就找趙紫陽、姚依林談話。這一路順風順水地走下來,沒有市委的關心,沒有市委的態度,是做不到的。這些重大的決策,不管是中央的決策還是上海的決策,市委都是很及時的,態度也是鮮明的。正因為有市委的領導,我們指揮部的工作就好做多了。市委講的我們都貫徹;指揮部有什么請示市委的,市委都支持。這在別的項目里是不多的。
在寶鋼工作時,遇到的最難處理的幾件事
第一件事是寶鋼能不能按時開工。
那是1978年11月,現場已有幾萬人,施工的準備工作都擺開了,我們跟新日鐵也都商量好了要開工,但是時間定不下來。新日鐵問我們,我們一再推托,說這個事情各方面正在做準備。
為什么定不下來?當時,我國社會上又出現一些不好的勢頭,新日鐵很著急,一再問我什么時候開工,擔心中國會再發生“文化大革命”。因為新日鐵跟武鋼合作建設一米七軋機就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們對“文化大革命”中發生的停工、武斗印象太深。當時中國和日本定的長期貿易協定,寶鋼是第一個也是最大的一個項目,因此寶鋼的建設無論對中國還是對日本,都是影響巨大的。新日鐵不斷地找我,從他們在現場的總代表一直到大柿諒都來問我,擔心再一次發生“文化大革命”,擔心寶鋼開不了工。我的最大問題,就是心里沒底。究竟這個事情會不會鬧大?寶鋼究竟能不能按時開工?我也是底氣不足,不敢說硬話。后來,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前召開很長時間的中央工作會議,會上提的問題太多,討論了很長時間。我們非常著急。新日鐵催問我們,究竟能夠定在哪一天?我只能籠統地答應新日鐵,寶鋼的事情不會變,也不會再發生“文化大革命”。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沒結束,在北京開會的上海市委主要領導都不能參加開工典禮,國務院也不能來人,這很顯然是降低了寶鋼的規格。我們不斷給在北京開會的彭沖打電話,問全會什么時候能結束。全會結束的日期不定,我們不敢定開工的日子,也不能正式答復新日鐵。中央工作會議結束以后,停了兩三天,接著開三中全會。會上,彭沖就寶鋼一事問李先念、華國鋒,中央答應全會結束第二天派谷牧來。這個時候我們才正式通知新日鐵,這期間也就是四五天的時間。
新日鐵方面是稻山嘉寬董事長親自來的,我到飛機場去接他,走也是我送他的。我陪稻山嘉寬到現場去,我們兩人坐一輛車,沿共和新路走。那時共和新路兩邊有許多棚戶,稻山看了以后就問我:“這些都是什么時候的?”我就老實跟他講:“這些地方主要是解放前留下來的,解放后我們也改造了一些,像曹楊新村。因為數量比較大,我們只能逐步改造這些地方。”他就跟我講:“日本戰后也是這樣,的確需要花很長時間。”
當時,比較匆忙,稻山收到我們的邀請以后,也就是四五天的準備。他對開工慶典還是比較滿意的。他一定要舉辦一個小型宴會,擺一桌,請我,請冶金部的唐克、葉志強,外貿部的劉希文,都是同新日鐵合作建設寶鋼的中方主要部級官員。這充分表達了他當時的喜悅心情。稻山先生要隨員問錦江飯店,說:“稻山先生請客,你這里最高的標準是多少?”其實,錦江飯店那個時候哪有什么標準。改革開放之前,幾十塊錢就很不錯了。錦江飯店總經理任百尊講:“這里的最高標準是兩百美元一個人。”稻山先生高興了,說要三百美元的標準。錦江飯店從來沒做過。后來我一看,沒有什么像樣的東西,小碟子擺了一桌子。我問任百尊,說:“三百美元,你就給人家這些東西?”他說:“不是別的原因,是來不及。”這個細節說明當時確實很匆忙。
還有一個細節。我送稻山先生走的時候,他在汽車上顯得心事重重,問我:“中國還會不會再搞‘文化大革命’?”我就跟他講:“前些天我們共產黨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昨天報紙發表了公報,宣布今后中國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他說:“那好,那好。”我還跟他講,因為寶鋼很重要,中國政府決定讓國務院主管基本建設的主要負責人,就是國家建委主任韓光來具體負責寶鋼協調的事。他對這個也表態說:“那好,那好。”
第二件事,是五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上代表的質詢。
五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的質詢是由北京、天津等5個最有影響的代表團提出的。會后,寶鋼把他們提的問題歸納了一下,一共有60多條意見,中心的意思是:寶鋼搞得不對。投資占得太多,而且是個無底洞。代表們質問投資能不能收回?上海是軟土層,寶鋼會不會滑到長江里去?上海的代表還提了污染問題,說上鋼三廠、五廠,還有市區幾個廠是“黃龍”,寶鋼會不會成為上海新的“黃龍”?
人大代表的質詢,是什么背景?怎么會挑起這個事?怎么會搞得這么兇?我們一點也沒有數,沒有任何人事前給我們打過招呼,或者通報一下。我們跟大家一樣,是從《人民日報》上知道情況的。《人民日報》整版整版地發表人大代表的意見,對寶鋼的質詢都很突出。我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什么目的?只是批評批評,還是質詢一通后不讓你搞了?如果下馬,那我們該怎么辦?你在那里紙上談兵的事,我這里可是真刀真槍的現實問題,現場已有五六萬人了啊!像我們這一層的干部,當時是非常難受的。
新日鐵也是通過報紙看到的,他們找了中國駐日本大使館,想了解一下北京開人代會質詢寶鋼是怎么回事。大使沒有得到國內的指示,不敢亂說,只能回復無可奉告。后來,新日鐵在北京的代表就找到外貿部,找到當時具體管項目的中技公司,也沒有數。在這樣的情況下,新日鐵決定派一個叫鈴木的中間商到上海找我,想了解一下北京對寶鋼的質詢究竟是怎么回事。
鈴木對我說:“新日鐵稻山嘉寬先生很關心。想了解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實,我跟他們一樣心里沒有數。但我不能說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從另外一面跟他講。我說:“這個事你們應該這樣看,在人大會議上人民代表拿寶鋼來質詢冶金部,這是我們國家最高權力機構行使民主權利,是我們國家政治民主化的一種新氣象,是件好事。民主嘛,大家都發表意見,對寶鋼關心嘛,不關心不會質詢,因為對寶鋼關心才問冶金部。寶鋼是中日合作長期貿易協定的第一個大項目,中國政府從來都是講信用的。”我說:“你們建新干線的時候,國會不是也爭得很厲害、吵得時間很長嘛!你們成田機場建了多長時間了,還在吵,一樣的道理嘛!”他又問:“稻山先生關心,唐克部長會不會下臺?”我也不知道唐克會不會下臺。我只能講:“中國政府已經宣布,廢除領導干部的職務終身制,一個人當部長不會永遠當下去。唐克部長會不會有變?將由中國政府考慮。”我也不好說他不變,只說:“即使職務會變動,寶鋼這個項目是不會變的,中國政府是守信用的。”
鈴木又說:“稻山嘉寬先生還關心,將來上海開人代會,陳市長會不會也像唐克部長一樣受到質詢?”我說:“那非常可能。這個項目在上海,上海人民代表關心這件事,也是很正常的。”他們要問我,我只能如實講。最后我對鈴木講:“你回去給稻山先生帶話,就說人大的質詢是我們國家政治民主化的新氣象,是好事。對寶鋼這樣的質詢也是對寶鋼的關心。關于唐克部長,我沒有聽到唐克部長要變動的消息,即使將來變動也是很正常的,但這個項目不會變。”我還說:“請他不要擔心,盡管放心,我們一定會把這件事情辦好。”
會見鈴木以后,我讓市外事辦公室把談話記錄整理出來,報給國務院副總理谷牧。我還給谷牧附了封信,說:“人代會的質詢影響太大了,新日鐵著急得到處找人找不到,跑上海來找我,我跟他講了這一通話,請你看看,講得對不對?”我還說:“我沒有底。如果講得不對,你告訴我,我來更正。”后來,也沒有答復。
我不是人大代表,當時,上海市政府秘書長張世珠是五屆人大上海代表團的秘書長。他回來后,跟我講人代會的情況。他說:“火力相當猛。上海代表團也很厲害,于光遠代表在會上是最激烈的。他在會上講,寶鋼上馬要追究上海市委的責任。罪魁禍首是林乎加、陳錦華。”于光遠代表講得很激動,市委書記韓哲一就跟他講:“你慢慢講,別著急。”韓哲一講的意思是,你不要著急,先聽聽意見。于光遠代表就講:“我著什么急啊?寶鋼花200個億,全國人民每人要花20塊錢,我花20塊錢還買不回一個發言啊?”我和光遠同志是認識的。我說,他對我有意見是可以的,但說我是罪魁禍首,那是抬高了我,我還不夠這個格。寶鋼并不是我決策的,也不是華國鋒,更不是李先念,是鄧小平決策的,是鄧小平拍的板。他在參觀日本新日鐵君津制鐵所的時候親自跟稻山嘉寬講,你就按照這個廠的樣子幫我們建一個。
1983年我調回北京,有個單位在王府井中國人民保衛世界和平委員會的大院里,舉辦一個很重要的論壇。他們不知怎么也把我請去了,我沒有發言。會上有個專家,講得慷慨激昂,批寶鋼。批什么呢?批寶鋼花那么多錢,請了那么多外國人,蓋很豪華的外國人住的賓館,給德國人、日本人住,德國人跟日本人住在一起就打架,為了避免他們打架,后來又另外蓋了一個給德國人居住,和日本人分開住。我聽了很生氣,這完全是信口雌黃,無中生有。寶鋼蓋好的外國專家住的房子住不下了,只好再蓋一座,入住完全按先來后到安排,根本沒有分什么日本人、德國人。當時批評寶鋼是種時髦,表示他對國家是負責任的。
第三件事,是寶鋼建設規劃的調整。
1980年12月23日晚,趙紫陽主持中央財經領導小組會議。因為寶鋼項目很大,中央財經領導小組專門為寶鋼的事情開會,萬里、姚依林、谷牧等參加。會上,冶金部、國家計委的人都不吭聲,沒有一個人講話,就是等著挨批。
我是財經小組開會討論寶鋼前兩天接到的通知。我就打電話給韓清泉,說:“你把寶鋼現場的施工情況照一批照片,后天上午給我送來。”韓清泉就把高爐、轉爐、初軋、碼頭,所有的現場照片都印成12寸的放大照片,派專人送來。晚上開會,我中午收到的。到了會場上,我就把照片給了谷牧。后來討論時,趙紫陽講了一通以后,要我講,我就講了現場的情況,主要是:人到了多少,設備到了多少,材料到了多少。我說:“完全停下來,這個難度太大了。”我提議用細水長流的辦法:“不用完全停下來,可以把進度緩沖一下,緩中求活。”沒人吭氣。后來,他們要谷牧講,谷牧沒講該停,也沒講不該停,只是把照片舉在手里說:“問題是已經搞到這個程度了,你不考慮也不行。”接著,他把照片傳給趙紫陽他們去看。
我是來自現場的,我講的那些情況,他們不能不考慮。
究竟怎么辦?這時,陳國棟講話了:“是不是再論證一次。”這就轉彎了,不然僵在那里也不是辦法。趙紫陽一看這架勢,就說:“那好,同意。一期再論證。”當時就指定國務院副秘書長馬洪,還有國家建委副主任李景昭,負責主持論證。這個論證會是在北京開的,開了一半轉到寶鋼現場去開。
那天晚上的收獲就是沒有決定一期完全停,還要再論證一次。
散會以后,都快晚上11點了,我回到上海市政府駐北京辦事處,一直琢磨這件事:搞到這種程度了,要是完全停下來,損失太大。我總感覺上面對現場的情況不是很清楚,決策者和具體做事的人之間有差距。我想再奔走一番,就給王玉清打了電話,他是陳云辦公室的主任,在冶金部當過副部長。我把剛剛散會的中央財經領導小組會議的情況跟他說了。我說:“陳云同志在上海的時候曾當面對我說過,寶鋼的事情碰到困難可以找他。這是他自己親口跟我講的。”“我覺得現在這個事情很難,我想找陳云同志當面再匯報一下。”他說國務院有個財政經濟委員會,是打倒“四人幫”以后組成的,陳云是主任,李先念是副主任。現在,陳云不當財經委員會主任了,中央另成立了一個財經小組,由趙紫陽擔任組長。王玉清說,陳云同志再為這件事情講話不合適。我堅持要他報告陳云同志,并告訴他我是第二天中午12點多的飛機,如果陳云同志見我,請在11點鐘前給我打電話。我等到11點,電話沒有來,只好回上海。
在回上海的飛機上,我還在琢磨這件事。項目這樣重要,弄到這個程度,說不搞就不搞了,總有點不甘心。日本的大柿諒曾經給我講過這樣的話,他說:“你們吃飯是天天要吃雞蛋的,你天天買雞蛋回來吃,誰都不會有意見,兩個、三個、五個、八個,買多少都沒有意見。現在要買個老母雞回來自己下雞蛋吃,倒反而意見都來了。”他說:“你不敢買老母雞,你們的事就是這么回事。”這話雖然挖苦點,不大好聽,但他的話講得有什么不對?我想,還要再爭一爭。
回到上海以后,我就把馬成德、方如玉、黃錦發、韓清泉幾位副指揮找到市委我的辦公室來。我說:“這件事我還想再爭一爭,下馬確實損失太大。”他們當然都贊成。我說:“那好,我會上講得不大完整,你們再幫我收集些資料。具體來講,設備到了多少?材料到了多少?施工人員多少?我們生產培訓人員多少?你們把這些數字說得全一點。”后來我寫了信,寫給趙紫陽、萬里、姚依林、谷牧四個人。我的信發出去以后,把副本送給陳國棟、胡立教、汪道涵,請他們傳閱。我說:“這是我個人的意見,有什么錯誤的地方由我自己負責。”他們也沒表態。

陳云與陳錦華(右)談寶鋼建設問題(1979年5月)
當時的爭論,是件很難應對的事情。至于樁基位移、滑坡這些問題,我倒是心里有數,并沒有感到太大的壓力。樁基位移,寶鋼會不會滑到長江里去?一開始我心里也沒有數,這是個技術問題,我找了上海的專家開會調查。他們跟我說:“錦華同志,你放心,沒有問題的,給你講個例子,蘇州河畔的外白渡橋旁邊就蓋了上海大廈,上海大廈的體積多大,它的左右,還有兩邊,壓下去以后,很容易把土地掰開的,那大橋不就拉斷啦?但幾十年了,外白渡橋一直穩定,河岸也很穩定。”我一聽,有道理。就地質情況來講,上海大廈、外白渡橋跟吳淞是差不多時候形成的,下面的情況應該是一樣的。我聽這些專家一講,覺得挺有道理。我跟韓光講了外白渡橋的例子,他聽了也說有道理。
我在寶鋼工作的那幾年,這幾件事情是比較傷腦筋的。有些人不了解情況,吵得又很兇;有的人權力很大,你跟他講又講不通,可是你又怕這件事搞不下去。這種情況真難,沒有經歷過這些事情是體會不到的。那幾年,我的頭發一下子白了很多。
建設初期,寶鋼在體制、機制上的突破
打倒“四人幫”以后,我們一共引進了22個特大型項目,總額是68億美元,寶鋼占了一半。寶鋼的發展,大大超過了我們當年的預期。
寶鋼建設初期還是計劃經濟體制,不像現在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可以用市場配置的手段向社會融資,靈活得多。寶鋼在整個建設過程中,不斷地探索、改革、完善,有幾件事情是做得很好的。
第一,寶鋼建在上海,依靠中國最大的工業城市雄厚的技術和物質力量、人才優勢,是正確的選擇。
寶鋼開始籌備的時候,是以上海為主的體制。不執行這樣的體制,上海就不能動員全市的力量。上海的力量雄厚,工業部門齊全,缺什么東西,上海大部分能自己解決,包括設備、材料、人才。那個時候冶金部還沒有直接介入,國家沒有批一分錢。上海可以動員全市的力量,最重要的就是對口包建的體制,把電廠交給華東電管局,華東電管局就組織隊伍建了電廠,寶鋼不需要花什么精力,很快建起來了。要建一個很大的自來水廠,就把它交給自來水公司,交給城建局。設備進來以后,很快就能安裝。我在財經小組會上匯報用的照片顯示,不到兩年時間,現場就擺開了這樣的架勢,設備都吊裝了。要擺到別的地方,做不到這個程度。
第二,一年多以后,把上海為主的體制變為冶金部為主,也是正確的、適時的。
以冶金部為主后,葉志強副部長到現場負責主持工作。開始,上海的施工隊伍去了幾萬人,后來都陸續撤出了,特別是專業的施工,高爐、煉鋼、軋鋼的施工,上海沒有相應的專業技術力量,做不好。冶金部把相應的冶建公司調來,而且這些調來的隊伍,韓清泉都是多年指揮慣了的,一呼就應。
第三,國務院決定派出代表。
寶鋼建設中的問題,上海市能解決一部分,冶金部也能解決一部分,但是還有相當多的問題,上海市解決不了,冶金部也解決不了,需要更高一層的領導來解決,一機部、交通部、電子部、物資部,方方面面都有。這些部門,跟冶金部、上海市都是同一級的,商量來商量去,容易誤事。派出國務院代表來協調就非常好。韓光同志非常負責任。他一年總要開一兩次辦公會,把各部和相關地方找來。這是你們部管的,請你們負責;這個東西沒有,你物資部有,物資部就拿出來。協調很靈。這就是社會主義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優越性。這是制度性的優勢,不是哪一個人的。比方說,電廠,你叫寶鋼自己組織把它搞定,就會困難重重。冶金部的電廠也不是很大的,把這件事交給華東電管局,它的上級是國家電力部,實力雄厚。在寶鋼自備電廠對外談判過程中,涉及技術問題、設計問題,華東電管局談不過日本三菱,條件談不下來。他們就請電力部支持,電力部把全國所有電廠最能干的人、最有對外談判經驗的人調來,再同三菱談,把三菱打敗了。三菱跟我講,我們這次輸了,你們是用國家隊來打我,我是個企業,我怎么打得過你們啊?這就是我們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
第四,集中各種優秀人才的顧問委員會。
通過這樣一個形式,把上海最知名的各方面的專家請來。水里含的氯離子腐蝕設備、材料,全國最有名的防腐蝕專家就在上海,長江口的水質符不符合要求,他一言九鼎。顧問委員會還有個好處就是一旦出了技術問題,飲水的問題、樁基位移的問題,專家都能請到。在論證水源地的時候,大家發表了很多意見,各不相讓,一派主張用這里的水,另一派主張用那里的水,都有道理,我判斷不了,就給李國豪同志講,各種各樣意見,技術復雜,你最后拿個意見,我聽你的。到定下來的時候,李國豪要我抽半個小時時間聽匯報。我說:“行啊,寶鋼的事情我從來不耽誤。”第二天上班前,我在外灘的市政府辦公室里,他來了。他把爭論的情況講了講,講他傾向長江口蓄水的方案。我說:“行,就照你的意見定。下午市委開會,就把這個方案定下來。”下午,市委開書記辦公會議,我把水的問題講了講。我說,淀山湖飲水不可取,它跟上海的民用水爭資源,將來要誤大事,其他地方的水,水質、水量都有問題,最好在長江口建個水庫,利用潮水來“蓄淡避咸”。市委書記都贊成。我就回到寶鋼開會去傳達落實,宣布:“水方案就這樣定了,不然就要耽誤投產了。”
今天看起來,這就是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是智力決策,是真正的民主,是很有專業素質的民主,重大項目的決策尤其需要這樣的民主。
第五,適應建設需要,把寶山縣改成吳淞區。
作為地方政府,要配合寶鋼做的事情沒有耽誤。大量的后勤保障工作要就地解決,上級要為當地政府創造條件,讓他們有權辦事。這不是哪個人的事,其實區委書記也就是原來的縣委書記。寶鋼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僅僅兩年,干了這樣大的工作量,這樣大的場面,有條不紊地展開,連陳云同志都說搞得好,主要舉措之一,是適時把寶山縣改為寶山區,發揮了組織的重要作用,充分顯示了體制、機制和制度的優越性。
在寶鋼工作期間,印象最深的幾件事
第一,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能量是巨大的。
寶鋼建設初期,提出要搶建寶鋼,到處開綠燈,一路順風。這是別的國家做不到的。寶鋼有什么事情,無論請誰支持,都痛快地說,好,馬上就辦!因為他認為給你做的事情是他的光榮,他是為寶鋼建設作貢獻,是為國家作貢獻,他有種光榮感、使命感。乘坐導彈驅逐艦去選民品工廠廠址,恐怕古今中外都難找先例。蘇振華還說:“你們不要耽誤,時間很寶貴的,我派軍艦送你們。”這種制度的優越性,用好了的話,激發的能量是巨大的。寶鋼早期的搶建,辦什么事都是一路開綠燈,就是最好的證明。
反過來,這種制度也有另外一種情況,阻力同樣是難以想象的。說寶鋼搞得不對,應該下馬,應該調整,便一路紅燈,沒有綠燈。1979年年底以后,還是我們這些人在那里干,但卻把我們罵得要死。我們照樣干得很歡。你外面怎么罵我,我心態很好,我并沒有受你多少影響。你說要緩下來,設備來了,材料來了,怎么辦?要蓋倉庫,把它保管起來。蓋倉庫是國家批準蓋的,你要花錢吧?好,這個錢我不蓋倉庫,我用來把廠房蓋完,我把機器放到廠房里去,不用另外蓋個倉庫,還節省了土地。一舉數得,這不很好嗎?把廠房蓋起來,把機器放到廠房里面,怕機器存放久了設備變形,就把它放到基座上,叫“就位保管”。就是把機器放到臺架上安裝就位,一通電就可以動了。當時提出,精密設備要維護,要通電,使它不要損壞。寶鋼形式上停了半年,實際上沒有停。后來一說續建,馬上恢復施工常態,這都是智慧。
我感到,寶鋼的隊伍非常好。1980年12月確定要再論證,第二年6月底趙紫陽到上海,8月1日批準復建。采用就位保管的做法,沒有耽誤時間,后來進展很快。在這個過程當中,干的時候,拼命干;要停下來,我想辦法要停得好,而且準備好有朝一日重干的時候能有一個好的條件。這種做法得益于這支隊伍,得益于一個好的指揮班子,包括各分指揮部的班子。
“堡壘容易內部攻破”,寶鋼的堡壘是相當不錯的,內部一直沒出事情。我們整個班子20多人,分指揮部加進來幾百個人。外面叫下馬的人講得很兇,但寶鋼內部沒有人里應外合。2008年寶鋼建設開工30周年,為什么我要回去參加呢?我就是想借這個機會看看這些老伙伴。多年不見了,很多分指揮部的同志早就退休了,那天都去了,我挨著桌子一個一個地敬酒,他們都很高興。一個人一輩子有這樣的經歷,是很欣慰的,這是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情。
第二,從人代會質詢到進行調整,我面對的巨大壓力。
“渤海二號”發生事故的時候,石油部部長宋振明被撤職。“渤海二號”是海上的平臺,應該講是個責任事故。那個平臺像座樓那么大,上千平方米,平臺下面靠水面的地方,要做隔艙,上千平方米做隔艙要做幾十個。萬一這個艙有損壞的話,你一關閉隔艙,水就不會流到隔壁的艙里,就不會下沉。但當時買這個平臺的時候因為沒有經驗,不懂得隔艙的重要性,結果艙內一進水,整個下沉。當時,批評的調子很高,說是冒進、瞎指揮。
對寶鋼,也有人說是“冒進”,是“洋躍進”的產物。“渤海二號”敲響的警鐘,再加上市委總結六年工作,要算市委前一屆班子三年的賬,讓我感到有點山雨欲來的味道。林乎加專門給我打招呼,他當時已經離開上海,到天津當書記了,他說:“錦華,你要注意,所有寶鋼的東西,跟你有關的文字材料,一定要一份不落地保存起來,萬一有一天人家要定你‘欲加之罪’,你喊冤得有根據。”我們關系非常好,我把他當兄長看待,這樣的招呼是對我的愛護!寶鋼所有我經手的重要批示、答復、文件,整整一卷宗,我都完整地保留了。后來我離開寶鋼的時候,交給了朱爾沛。那段時間,我的壓力,說重一點,確是做了最壞的打算。我跟家里講,你們要有點思想準備,萬一要對我“欲加之罪”的話,要相信我是清白的。是不是我把問題看得重了?也很難說。要是沒有“渤海二號”事件,也不至于這樣。
第三,把寶鋼的廠址定在上海是正確的。
寶鋼引進的技術設備,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國家花了這么大的力量引進,我們總要按時投產,總要消化、吸收、有所創新。當時引進的對象不是一個國家、一家公司,而是幾個國家、好多公司,這就需要把它總成,總成也是個本事。沒有相當的技術水平,沒有相當的專業技術力量,就辦不成這件事。按當時的實際情況,中國沒有第二個省、市、自治區能超過上海。上海人才濟濟,行業齊備,協同條件好,有問題都可在全市范圍內找到解決辦法。
寶鋼這個項目,要罵它的話,需要有一批有影響的人來罵,小人物不起作用;要捧它的話,也需要一批有影響的人來講話。鄧小平講:“歷史將證明,建設寶鋼是正確的。”我們這些人喊死了也沒有用,鄧小平對別的哪個企業講過這樣的話?沒有。寶鋼只有建在上海,才能把你擺在很高的平臺上,讓大家都盯著你。說你好話是盛名遠揚,說你壞話則臭名遠播。寶鋼要擺在別的地方,鄧小平會一去再去嗎?那是不可能的。他到上海,就去看寶鋼。陳云不也去了,多少領導人去看過?我看,中國哪個廠也沒那么多重要人物去看過。北京的中央領導同志,國務院的、人大的、政協的,都去過。這種影響對寶鋼來講也是種力量,批評你們是督促的力量,陳云不是講“要苛求”嘛。如果沒有這樣的批評,你還苛求不起來。要表揚你們,勁頭很大。到頭了,鄧小平表揚你們,不是到頂了嘛?!那還要怎么表揚啊?那就干得更歡了。這些事情只有上海能辦,別的地方不可能。
第四,寶鋼開創了中國新型工業化建設的一條企業發展路徑,一個樣板,一種模式。
毛主席的鋼鐵情結是很深厚的。1960年,他找李富春、薄一波等幾個人談話,中心意思是:我們還要有實力,沒有實力是不行的,手中沒有米,叫雞都不來。中國所以長期受人欺負,被人看不起,就是我們鋼鐵生產少。毛主席一直想把鋼鐵搞上去。要把鋼鐵搞上去,究竟采取什么路子?從蘇聯引進鞍鋼、包鋼等企業,他不滿意,說是“少慢差費”,就推行“以鋼為綱”,發動7000萬人上山大煉鋼鐵的群眾運動,結果失敗了。到了60年代初,提倡“鞍鋼憲法”,強調政治掛帥,推行了多年,鋼鐵還是上不去。直到改革開放前的1978年,中國的鋼產量才達到3100多萬噸。
為什么后30年我們能一下子搞到年產5億噸呢?這就是因為我們找到了發展的路子,模式對頭了。這個模式就是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對外開放,進口礦石,引進世界先進技術設備,重視人才和創新,堅持循環經濟理念和環境保護,生產力得到極大的發展。現在寶鋼的規模和技術水平,都大大超出了我們原來的預期。這就是改革開放帶來的動力。
第五,寶鋼的意義不局限在寶鋼,它的現代化建設、環境保護和企業管理,對全國各行各業都有積極的影響。
我第一次去日本訪問是1977年年底。去之前,專門去了天津看天津鋼廠,去杭州看杭州鋼廠,上海的鋼廠我都看過。到新日鐵一看,我們的工廠就顯得特別落后。現在到寶鋼一看,大家非常高興。我陪卡斯特羅參觀,他跟我講,他到過世界上60多個國家,這是他所見到的最漂亮的工廠。
寶鋼建成以后,給大家做了個榜樣,而且寶鋼開放了所有的資料,兄弟鋼廠來看,通通無保留地給他們看,你想看什么就讓你看什么,你想要什么資料就給你什么資料,你要培訓我也給你培訓。首鋼的高爐就是參考寶鋼的。沒有寶鋼,去哪里拿圖紙?
現在,中國工業的大型化、自動化,生產經營集約化,市場國際化,人才高端化,融資多元化,等等,都極大地拓寬了企業的視野,開拓了發展空間。從鋼鐵工業到家電產業,從汽車到高速鐵路,無一不是走的這條道路。翻開日歷到1978年,中國最早走這條路的是寶鋼,正是在它的后面,隊伍越來越長,越來越大。
寶鋼的主要經驗和值得稱道的事
第一,走出國門,走向世界。這件事,最突出的表現就是1977年,冶金工業部副部長葉志強率團訪問日本。
1977年以前,我們基本上是封閉、半封閉的,對外界的情況并不很清楚,有時候能看到一些文字資料,都是間接的、抽象的。世界鋼鐵工業究竟是什么情況,我們并不是很清楚。1977年鄧小平提出,要大家都出去看看。鄧小平自己也去看了。走出國門,去看看世界的變化,促進我們解放思想、轉變觀念,促進我們在新的形勢下加快發展。葉志強率團訪日,應該講對寶鋼、對中國鋼鐵工業都具有真正的、率先的、示范的作用。
1977年夏天,國務院召開務虛會,認為十年“文化大革命”喪失了很多時間,搞得經濟下降,國民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要急起直追,加快發展。各部委都提出了要加快發展的思路、規劃目標。但這終究是紙上談兵的事。究竟怎樣加快發展?這要做些考察,做些調查研究。
在這樣的背景下,1977年9月,冶金工業部副部長葉志強帶了一批專家到日本考察了幾十天,帶回來很多資料,包括電影、幻燈片。電影和幻燈片給中央領導同志放了。我后來借到上海,請市委的同志也看了,看看人家的鋼鐵工業,再看看我們的鋼鐵工業,就覺得差距太大了。葉志強還寫了個很好的報告,做了深度分析和對比,指出中國同日本的差距,并在分析的基礎上提出建議。報告講,1960年中國生產鋼1866萬噸,同年日本生產鋼2200萬噸,兩國的差距也就300萬噸多一點,并不是很大,但后來日本的鋼產量上去了。到1973年,日本年產鋼1.19億噸,中國只有2522萬噸,跟日本原來是百分之十幾的差距,一下拉大到4倍半!為什么短短的十幾年,差距拉得這么大?葉志強他們分析對比以后,介紹了日本發展鋼鐵工業的經驗,即引進世界先進技術,進口礦石,設備大型化、自動化,重視人才等等。不是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嗎?這就是他山之石。
面臨這樣的情況,中國當然著急,要把損失的時間搶回來,要加快發展。
葉志強的考察報告,他們的分析,他們提出的建議,不只對寶鋼,對中國的鋼鐵工業,對其他行業都有影響。國務院各部的領導同志都看過這個報告,覺得講得確有道理,可以激勵我們解放思想,轉變觀念。我認為,這是第一件值得稱道的事。沒有這個考察,沒有這個報告,打動不了中央的領導同志,也不可能下決心引進日本先進技術建設寶鋼。后來即使有重大爭論,需要調整建設步驟,中央領導同志的決心也沒改變。重要的源頭之一,就是葉志強的考察報告。
第二,解放思想,突破“左”的觀念和政策束縛。
“左”的思想長期禁錮我們的思想和觀念,表現在:引進國外的先進技術設備就是崇洋媚外;什么都自己搞才是自力更生。寶鋼敢于引進,善于引進,引進了世界上最先進的技術和設備。日本沒有德國有,我就引進德國的;日本新日鐵沒有,其他公司有,就指名要其他公司的技術,像高爐的無料鐘、干熄焦等,要不是思想解放,就不敢采取這樣的態度。
如何正確認識、處理自力更生和學習引進國外技術的關系,這是一個重要問題。中央的決心是支持引進。寶鋼就敢于對世界的技術,不限于新日鐵,也不限于日本,包括德國,把最先進的都組合在一起,形成新的合成創新。這個組合,各種先進技術的合成,也是一種創新,還搞得很好,培養了人才,積累了經驗。在這個基礎上,再搞二期、三期。
這些事情現在看起來很平常,但在30年前,要突破“左”的思想、“左”的政策卻是很不容易的。這就把寶鋼的發展建立在世界先進技術和管理的起點上,這個起點和中等的起點或者低檔的起點是完全不一樣的。有了高起點,寶鋼的發展就更高一點,如大量采用電子計算機,資源的循環使用、環境的嚴格治理等。寶鋼用水的循環使用率是97%,高爐煤氣用來發電,就是資源的循環綜合使用,這是我們現在強調的科學發展觀。30年前能這樣做,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我在中國石化公司做總經理時,上海的著名越劇演員袁雪芬是全國人大常委。她到我家里來看我。兩人聊起來,聊到寶鋼,她對寶鋼有意見,擔心上海又要增加“黃龍”。過去,鋼廠都沒有除塵裝置,排煙氣的時候連灰塵都排出來了,那都是些礦粉的東西,紅顏色、黃顏色都有,形成了紅色和黃色的煙柱,被稱為“黃龍”。我對她說:“袁大姐,你說的這些擔心都是對的,但你沒見到過,我到日本去過,看到像寶鋼這樣的廠,根本沒有這樣的排放,它排出來的都是水蒸氣,煙也是白的。”我說:“鄧小平也去看過,寶鋼就是同它們一樣。實際上,我們建的寶鋼比日本的還要好。”我說:“袁大姐,你關心這個事,寶鋼很感謝你,但你身份不一樣,你老講這個事情,寶鋼覺得壓力太大,我把你的關心轉達給他們,讓他們好好干,你以后就少講或者不講吧,免得給他們增加壓力。”她說:“好,我聽你的,我不再講了。”后來,我聽寶鋼的同志告訴我,寶鋼投產后她去看過,她驚嘆道:“哎呀,太漂亮了,花園工廠。”

寶鋼打下舉世矚目第一柱
存在決定意識。人民的觀念都是跟著實踐來的,沒有實踐,很多觀念都是虛的、不真實的。過去,她就知道“黃龍”污染環境,因為她沒有看到寶鋼的東西。我覺得,寶鋼還是爭氣的,這樣想,也這樣做,做出來的結果也是很好的。
第三,領導決心不動搖,主要是鄧小平的決心。
在吵得最兇、要寶鋼停建的時候,鄧小平同志到上海找常委談話。他說:“寶鋼國內外議論多,我們不后悔,問題是要搞好。”沒有小平同志強有力的支持,寶鋼面臨的困難、經受的折騰、責難會大得多,二期建設也會推遲。
領導的英明,很多事情是要看到十年、二十年以后,看它的后果怎么樣。中央文獻研究室采訪過我,我講第一代領導人的鋼鐵情結。他們參加革命的時候,中國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受西方和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他們有親身感受,覺得中國要改變命運,要富國強兵,就得有堅船利炮,就得有鋼鐵。第一代領導人的這種鋼鐵情結,是同國家、民族命運連在一起的,是高瞻遠矚,看到鋼鐵對國家的重要性。我1977年年底到新日鐵,稻山嘉寬請我吃飯,吃飯以前我倆閑聊,他就跟我講鋼鐵對一個國家的現代化極為重要。我就跟他說:“我們毛主席講過,一個是糧食,一個是鋼鐵,只要有了這兩樣東西,什么事情都好辦了。”他連說:“講得好,講得好。”
改革開放,小平同志強調不爭論,對寶鋼也是這個態度,不爭論,你干了就好好干,他跟我們上海市委講“我們不后悔”,這都是很鮮明的。所以,最高決策者對問題的認識和決心是非常重要的。我覺得最欣慰的是,寶鋼指揮部的同志都很爭氣。如果我們這邊動搖了,看到一點兒風就害怕,就躺倒或者不干,那就不是現在這個局面了。我們對小平同志的決心還是能夠理解,能夠很好執行的。當時,國家叫我們停,我來一個不蓋倉庫蓋廠房,就位保管。一旦同意了,一通電就可以了,這就體現了上下一心。
第四,寶鋼找到了正確的發展模式。寶鋼發展的具體模式就是:利用世界最先進的技術,引進、消化、創新,大批量、高質量地生產大型化、自動化裝備;重視人才;廠址放在能夠停大船的沿海,依靠國內國際兩個市場,進口礦石,出口產品;重視資源綜合利用和保護環境。這是適應經濟全球化的開放模式。
今天看不是問題,當時都是問題。葉劍英副主席就當面問過我:“要打起仗來,馬六甲海峽一封鎖,你怎么辦?”我說:“那當然沒辦法。國內也有些礦石,但國內的礦石品位比較低,質量比較差,還不一定適合寶鋼的需要。天無絕人之路,到那時候要不停產就得另想辦法。”
現在看來,中國走新型工業化道路的企業,都是有生命力、有競爭力的。不這樣搞,早晚要被淘汰,汽車、家電業同樣如此。技術很先進,成本不斷降低,新產品不斷開發,就有競爭力。
這么多年,我對寶鋼一直是很滿意的。1978年中國引進的22個大項目,我管過9個。這9個大項目里面,我直接參加建設、跟我聯系也最密切的就是寶鋼了。我一生最好的工作歲月有相當一部分是獻給寶鋼了,我為寶鋼歡欣過,但讓我這一輩子承受壓力最大的事也是寶鋼。
現在,鋼鐵市場的變化很大,市場變化帶來的結構調整工作越來越突出。過去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由于受短缺經濟的影響,我們比較重視“做大”,也重視“做強”,但比較之下,對“做大”的注意力更多一點。寶鋼在未來的歲月里,“做強”可能尤其重要。寶鋼在未來的發展中,應該繼續保持領先優勢。因為寶鋼有技術優勢,有人才優勢,要想辦法在研究開發、技術創新、多產精品上保持寶鋼的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