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社會轉型:轉型心理學的路徑
- 方文
- 11273字
- 2019-10-25 18:32:03
二、符號互動論框架
符號互動論,從1930年代開始便一直對美國社會學和社會心理學發揮著持續且深刻的影響,甚至有學者聲稱符號互動論不僅僅是社會學的一個視角,而就是社會學(Gusfield,1995;轉引自Burke,2006)。豪斯在其“社會心理學的三個面向”(House, 1977)中,更是用符號互動論指代社會學取向的社會心理學,將其與心理學的社會心理學、社會結構與人格一起并稱社會心理學的三種研究取向。符號互動論之所以能獲得如此巨大的影響力,與其在20世紀獲得的連續成長和理論積累密不可分。而這種“長盛不衰”的達成,一方面是因為其核心思想在與帕森斯的結構功能論論戰過程中得以不斷成熟,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它的“中層”性質,使學者能夠團結或局限在某種既定的“論域”之中,同時將理論的運用與豐富的經驗研究結合起來(周曉虹,2004)。
(一)期望狀態論
1.理論概述
1950年貝爾斯(Robert F.Bales)在其頗有影響力的著作《互動過程分析:一種小群體研究方法》中,表述了自己關于小群體中人際行為的一些觀點。這直接引發約瑟夫·伯杰、伯納德·科恩、莫里斯·策爾迪奇等一批學者對社會不平等問題的思考。他們希望用自己的研究來解釋群體中不平等的地位結構是如何產生、維持,并與社會中其他方面的不平等關聯在一起的。這些研究最終匯成了當今美國社會學的社會心理學界或微觀社會學尤其豐富的一套理論體系——期望狀態論。
期望狀態論主要適用于具有共同目標的任務群體。其探討的核心問題是任務群體內地位結構的形成,及其在不同社會情境(平等的或不平等的社會群體)下發展變化的條件(Berger and Webster,2006)。理論中的核心概念——期望狀態(expectation state),更確切地說是績效期望狀態(performance expectation state),是人們對某群體成員在當前任務中的績效的一種潛在的、無意識的期許。這種期許對人的實際行為影響甚大,因為期望越高,個體越有可能做出相應的行為,或者說其行為的阻礙越小。正是對績效的期望,制造并維持了人們在群體活動參與、群體評價和群體影響力方面的等級差異,后者(即等級差異)則進一步構成了群體的地位等級結構。
既然期望在導致個體間行為差異和群體地位等級結構的過程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那么就有必要對期望的來源和性質進行探討。期望狀態論認為,有三種社會因素影響著績效期望:重要的社會特征、社會獎賞和互動行為模式(Correll and Ridgeway,2003)。
社會特征(在期望狀態論中通常稱為地位特征)指的是人所具有的一些特質(attributes)。由于社會成員在具體特質上彼此存在差異,因而區分為不同的范疇。經過互動,社會成員最終普遍認可某一范疇的人比其他范疇的人更有價值、更有能力。但這樣一種信念與群體刻板印象和社會認同的區別在于,后兩種概念都是特定群體的成員所獨有(比如只有持種族歧視觀點的人才具有黑人懶惰、下等的刻板印象),而前者則為所有社會成員普遍共享(即無論自身屬于哪一群體,人們普遍認為以某具體地位特征為標準區分出來的一種范疇的成員,比另一范疇的成員更有價值和能力)。因而,地位特征類似于一種共識性的社會表征,從根本上決定著人們的績效期望。
人們還會從所獲獎賞/回報的差異來反推績效期望,社會獎賞因而具有了促成或改變地位等級結構的作用。擁有特定的地位特征原本就會使人產生相應的績效期望,社會獎賞同時具有這樣的印證作用,那么如果二者的作用一致,則聯合起來必然會強化績效期望。在既定的等級結構中,行動者對回報的期望與其對績效的期望總是相互依賴的,因而行動者對回報的期望也與其在社會網絡中的地位相互關聯(Cook,1975)。
互動模式也會影響績效期望。處于不同地位的人會按照不同的行為模式互動,長此以往,彼此間的互動模式就被認為是代表了確定的地位類型,并成為共享的信念。當群體成員的前兩種特征(地位特征和社會獎賞/回報)都相似時,互動行為模式對期望的作用就尤其突出(Fisek et al,1991),因為它填補了前兩種因素未能解釋的空白。
上述三個因素都能對互動時的地位等級結構產生影響。期望狀態論從人有關社會類屬的信念這一宏觀現象入手,探討普遍共享的地位信念如何影響微觀的個體行為和個人評價,個體的行為和信念又如何重建宏觀的地位結構,以使之與先在的地位信念相一致。該理論體系主要運用演繹推理、數學計算等方法,得出一系列精確且具有預測性的結論,對社會心理學乃至社會學的核心問題——社會不平等與社會分層,給出自己獨特的解釋說明。
2.主要分支理論
期望狀態論發展到今天已經衍生出很多相互關聯的分支理論,核心的是地位特征論,其他的還包括雙重標準理論(Double Standards Theory)、次級期望論(Second Order Expectations Theory)、地位建構論、合法性理論等(Correll and Ridgeway, 2003)。這些分支理論的共同點都是要解釋人的地位信念(status beliefs)與其在不同情境中的行為之間的關系。下面簡要介紹由獲獎人做出主要貢獻的幾種觀點。
(1)地位特征論。
地位特征論是期望狀態論的核心觀點。它直接從早期的權力聲望論發展而來,但關注焦點又與之不同:有關權力聲望的早期觀點著力解釋的是原本地位平等的人如何形成決定其行為的績效期望;而地位特征論則主要關注原本地位特征不同的人如何形成決定其行為的績效期望(Berger and Webster,2006),意在揭示人們在地位特征方面的信念如何轉變為績效期望,績效期望又如何進而形塑個體行為這樣的連鎖過程。
地位特征論是一種地位概化理論(a theory of status generalization)(Correll and Ridgeway,2003)(地位概化,即依據個體所擁有的地位特征,來推斷其具備某種特定能力)。該理論包含的五個核心假定基本勾勒了地位特征論的主要觀點。
a.顯著性假設(salience assumption):在具體情境中,對行動者而言重要的社會特征才會對人們的績效期望產生影響。這些重要特征,要么能將行動者與其他人明顯區分開來,要么與完成當下的任務密切相關。
b.證實壓力假設(burden of proof assumption):影響人們期望的因素不僅包括與任務有關的特征,原本與任務無關的特征也會影響績效期望的形成。由于要證明某一特征與當前的任務無關總會使人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所以任何一種顯著性的信息(即上述能顯著區分行動者與其他人的特征),只要沒有明確的證據證明它與當前任務無關,人們都會默認它與當前的任務有關。這也是性別、年齡、種族等外顯因素經常具有廣泛的解釋效應的原因。
c.連續性假設(sequencing assumption):績效期望具有穩定性,在一次互動中形成的期望不會因以后互動者的變更而改變。這正是前述地位概化過程的突出體現。當然,如果隨后的互動并未進一步強化以前的經驗,則相應的績效期望就會慢慢減弱甚至消失。
d.聚合加總假設(aggregation assumption):行動者會綜合多種地位特征的信息形成績效期望。多種特征如果不一致,也不影響行動者的正常認知加工。地位特征論提供了一套程序來預測行動者采用不同特征信息的順序。
e.基本期望假設(basic-expectation assumption):行動者在其所承載的期望上的優勢(即人們對他的期望更高),直接決定了體現其權力聲望等級的行為,甚至連表明行動者完成任務能力的語言和非語言線索也都受這種期望優勢的直接影響。總而言之,地位特征論明確指出,績效期望影響所有人的行為(既包括行動主體也包括行動者周圍的他人)。地位信念不僅僅局限于有偏見的少數人,而是遍及所有社會成員。地位信念的概化也絕不是思考、推理的結果,而是一種自然過程。
地位特征論最主要的創立者和最卓有成效的發展者約瑟夫·伯杰早在1991年就獲得了“庫利—米德獎”。他與2000年獲獎者莫里斯·策爾迪奇和2002年獲獎者伯納德·科恩都為地位特征論的創立和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伯杰等人認為個體在任務群體之外所占據的社會地位會對其在任務群體內的行為產生重要影響,如果任務群體的成員在任務情境之外的地位特征上有所差異,那么這種差異就會影響其在群體中的權力與聲望等級,從而決定其具體行為。無論這種特征與群體目標或任務是否有先在的聯系,它都會發揮作用(Berger, Cohen and Zelditch,1958),但當群體成員彼此熟識時,此影響力會下降。
科恩繼承并發展了地位特征論。他同伯杰和策爾迪奇合作,通過實驗研究提出并驗證地位特征論的各種假定。他的研究成果不僅是對任務群體中地位等級來源和結果的解釋,而且也成為社會科學理想模型的一種典范。科恩積極挖掘社會學洞察力與其他領域的相關性和適用性,將地位特征論的觀點和方法運用到很多實際研究中去。其研究主要同組織中的地位過程相關。比如,與周雪光合作探討的團隊、組織、社會地位特征等因素對長期工作群體之互動模式的影響(Cohen and Zhou,1991),就是這方面的成功代表。
策爾迪奇發表的諸多專著和論文中,也有相當一部分是關于地位特征和期望狀態的研究。這些成果豐富了社會學對社會分層模式與小群體內部權力聲望等級之間關系的理解。他的《可等同的比較》(“Equitable Comparisons”)(Zelditch et al.,1970)、《可理解的比較》(“Intelligible Comparisons”)(Zelditch,1971)和《如何消解地位與能力的不一致》(“How Are Inconsistencies in Status and Ability Resolved”)(Zelditch et al.,1980),都是這方面的典型著作(Walker,2001)。
(2)合法性理論。
以莫里斯·策爾迪奇為代表的一批學者開創了另一種看待社會結構與不平等的視角——(權力)合法性理論。雖然現在很少有人將策爾迪奇的合法性理論算作期望狀態論的分支,但該領域的研究以及后面將要談到的地位建構論都確是吸收了地位特征論或者期望狀態論的觀點并受其啟發和推動才發展起來的,所以本章還是將二者放到這個大的脈絡下介紹。
權力代表著對資源分配尤其是對獎懲的控制能力。權力合法性則將剛性的“權力”(power)轉化為柔性的“權威”(authority)。策爾迪奇認為合法化是一種基本的社會過程,特定情境下的行動正是通過這種過程而在規范、價值、信念、實踐和既定程序等方面獲得了正當理由(Zelditch,2001a)。對合法化過程的深入理解,不僅有利于我們正確認識既定結構在具體情境中的作用及作用機制,而且也有助于預測變動后形成的結構及其在具體情境中被制度化的過程。合法性理論在明晰界定合法性權力兩個層面本質的基礎上,著力探討合法化的結果(effects),同時對權力合法性的原因(causes)與條件(conditions)做出說明。
該理論首先界定了合法性權力的本質。它認為合法性具有個體和群體兩個層面涵義:從個體層面上說,合法性代表著一種“行為準則”(propriety);從群體層面上說,合法性指的則是一種“效力”(validity)。任何權力要具效力,都有賴于他人的承認和支持。支持也分為兩個方面:同級或上級的支持認可叫做“授權”(authorize),下級的支持認可則叫做“贊同”(endorse)。可見,合法性權力以個體承認、遵守相關行為準則為前提,同時也是其自身效力的結果,有賴于他人的授權與贊同。
任何未經定義、證實、檢驗的事物要獲得合法性,都必須借助已獲得合法性的其他因素來實現。一套權威體系要獲得合法性,就有賴于既存的、已被人們廣泛認可的規范、價值觀、信念、目標和程序等機制。群體目標、群體程序的正當性、群體安排的有效性、群體報酬的正當性等很多因素都可以成為權力合法性的原因,對權力合法性的產生和增強具有獨立的、累加的效應。有效的合法性必須滿足四個條件:a.共識性:人們對合法性所仰賴的規范、信念、程序等具有普遍共識;b.無偏性:合法性帶來的好處要么屬于大家共同的利益,要么可以成為普遍的利益;c.客觀性:合法性帶來的任何利益都應該是客觀的事實;d.一致性:合法性所仰賴的規范、價值、程序等應當與被承認為合法的權威結構的本質、條件和結果相符。只有滿足了這四個條件,合法性才能夠實現。
合法性理論的核心是對合法性結果的論述。合法性權力具有四種表現形式,即效力、行為準則、授權和贊同。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及關聯的方式,會影響權威的穩定性以及對于權力進行規范性調節的方式與效果。權威的穩定性受行為準則和效力的雙重作用。由于群體中的權力分配總會出現令個別行動者不滿意的情況,而行動者往往把這種張力歸咎于權威結構,并力圖改變之。所以權威的結構方式就是其自身不穩定的誘因之一。但實踐結果顯示,個體不遵從行為規范的情況往往比權威不穩定的情況多。這是因為效力在發揮作用。效力雖部分來源于個體層面的行為準則,但一經形成就具有獨立的集體性特質。這種集體性會降低個體不遵從行為準則的可能性,從而有利于保持權威的穩定性。另外,權力獲得合法性后,容易被濫用。個體層面的行為準則,群體層面的效力,以及授權、他人贊同等機制,在對權力進行社會控制的過程中都有各自的弱點。因而,只有各種社會控制機制彼此關聯起來,每一種控制機制才都能得到適當限制,從而避免任一機制的濫用。
策爾迪奇是合法性研究的權威。他研究的合法性包括三種不同但相互關聯的理論結構(即這些理論擁有一些共同的概念和假定,但又彼此區別):再分配的政治、合法化與權威的穩定性以及合理化。策爾迪奇在這些方面都作了很多頗具代表性的實證研究(Walker,2001)。例如,他在標準的實驗場景基礎上改進實驗,并運用五人組成的輪形溝通網絡探討權威穩定性問題(Ford and Zelditch,1988),就是非常經典的研究。
(3)地位建構論。
地位建構論也屬于期望狀態論視角。2005年獲獎者塞西莉亞·里奇韋最有影響力,也是她本人最孜孜以求并不斷拓展完善的成果就是她從期望狀態原則中構想出的地位建構論(Lawler, 2006b)。
該理論與前述觀點的區別在于,它超越了地位結構層面的討論,轉而關注地位過程,集中探討地位信念產生、發展、維持和改變的過程。期望狀態論的以往研究表明,人們共同持有的地位信念是不平等地位形成的關鍵。個體之間在某一特征上的差異喚起了人們關于自己屬于哪一社會范疇或社會群體的信念,地位等級結構借此形成。既定的地位等級又繼而影響人們之間的互動過程(因為人們對不同地位者的績效期望不同,不同的績效期望又會誘導人做出不同的行為)。這是以地位特征論為代表的解釋路徑(見圖2—2)。地位建構論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闡釋,局部互動情境中形成的地位信念如何發展為社會共享的評判標準,即圖2—2中反向箭頭標明的路徑。地位建構論認為,社會成員共享的地位信念產生于小范圍的互動中。當在某一社會特征上存在差異的人們為了共同的目標而發生互動時,自然就形成了地位等級結構。互動者把彼此的相對地位與將他們區分開來的社會特征聯系在一起,形成一個預備性的地位信念。當另外一些人在另外一些互動中也形成了類似的信念時,人們對這種地位與特征之間關系的認識就會固化,成為共享的地位信念。此外,人們還會依照小群體互動中形成的地位信念,以特定的方式對待其他互動對象,從而將自己在以往互動中形成的地位信念帶到其他互動中,傳遞給其他人。里奇韋等人曾用計算機模擬這一過程,結果證明在很多條件下,小范圍互動中形成的地位信念都最終成為了一種合邏輯的公認結果(Ridgeway,1997)。

圖2-2 地位建構論與地位特征論看待地位信念的不同視角
里奇韋認為,處于關系語境下的人際行為經常會再生產或者改變宏觀結構模式,要將社會結構與人際行為聯系起來,就需要一種像地位建構論這樣看待文化圖式和社會關系的視角(Ridgeway, 2006)。現實生活中,人們在某些特征上的差異會使不同的人處于不同的社會地位。原本名義性的、價值無涉的特征之所以能區分人的地位,是因為這些特征通過社會互動獲得了相應價值,從而成為一種地位象征,獲得價值的特征繼而影響以后的社會互動(Lawler,2006b)。從某種意義上說,社會互動既是穩定的來源,又是社會變遷的來源。地位建構論用具體例證說明和檢驗了社會關系語境在建構人們共同認可的等級結構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該理論將共享意義的建構看作社會結構展現和變化的關鍵過程,使我們回歸到社會學的社會心理學。(Lawler,2006b)
(二)情感控制論
從“庫利—米德獎”近年獲獎人的學術觀點來看,越來越多的社會心理學理論開始注意從情感視角審視自身的研究對象。比如,前面談到的期望狀態論屬于“地位和權力的情感理論”;后面即將介紹的認同論,尤其是謝爾登·斯特賴克(Sheldon Stryker)的認同觀點,以及本節的情感控制論,都屬于“情感的符號互動論”。它們的共同之處是,都認為在個體維持內部(認知、體驗等等)穩定性、一致性的過程中,情感起著直接的調節作用。情感控制論尤其關注人們為了使自己的體驗與原有感情相一致而表現出的行為。情感充當著社會性信號的角色,因而可以表明事件如何維持或者否定人的認同。情感控制論令情感的這一功能更明晰地凸顯出來,對情感社會學有十分重要的影響(Smith-Lovin,1999)。
情感控制論的特色在于,它用一套方程和數學公式來描述特定事件如何改變了特定文化中的情感反應意義,為我們呈現了激發、形塑人際互動的直接因素,闡明人們維持或重建情感反應意義的原則。下面就圍繞該理論的三條假設來介紹其基本觀點。
首先,情感控制論假定人們對任何社會事件都會有情感反應。情感反應具有三個意義維度(Robinson and Smith-Lovin,2006):第一,評價(evaluation),即情感反應對象的好與壞(如誠實、虛偽);第二,力度(potency),即情感反應對象的強弱特點(如強烈、微弱);第三,活力(activity),即情感反應對象的動靜特點(如快、慢)。人對任何社會概念(social concepts)都會形成具有三個意義維度的情感反應,即情感控制論中的感情(sentiments)。感情具有跨文化特點,因為三個維度是普適的,也就是說任何文化中的感情都可以分解為這三個維度。就好像我們以這三個維度為坐標,建構了一個立體空間。所有文化中的所有社會概念都可以在此三維感情空間里找到代表自己的一點。這是情感控制論的假設和結論基本都以數學方法表達的前提,也是其理論概括性的突出表現。然而,符號化的感情(symbol sentiments)——情感的表達方式——卻依文化而各不相同。而且當社會互動及互動情境不同時,情感的意義也會發生變化。我們會對互動事件產生暫時的印象(transient impression),即見到特定社會事件的符號標簽(symbol labels)而生發出來的情境性情感反應。情感控制論的印象改變方程(impression-change equations),表示的就是人們在具體互動情境中產生的印象與行動者、行為和行動目標原本具有的感情特質之間的關系。
感情與一套社會標定聯系在一起,為社會成員所共享;印象則是具體社會互動中產生的暫時性意義。感情和印象之間經常會出現偏差。但情感控制論認為,人們為了發展自己對生存世界的理解,降低生存不確定性,就用自己熟悉的文化符號給社會情境貼標簽,并力圖維持這種情境定義(此觀點正體現了情感控制論的符號互動論傳統)。而實際上我們給情境貼的標簽必然會喚起帶有意義的情感反應。所以人們努力維持的與其說是特定的情境定義,不如說是與定義相關聯的情感的穩定性。于是,情感控制論做出第二個假定:行動者力圖使暫時性的印象與自己的基本感情保持一致(Heise,1977)。二者間偏差的大小可以用一個類似離差平方和的公式表示出來。如果偏差度在可調整的范圍內,人們會做出相應的調節行為(實際研究中一般是先通過情感控制論學者們研發出來的INTERACT計算機軟件,算出預期反應在三個維度上的取值,再據此預測可能出現的行為是什么——就好像借助三個維度上的坐標值來確定空間中的一點),使暫時性印象與文化中的基本感情相一致。這也是情感控制論中“控制”的意旨所在,即暫時印象與文化共享的基本感情間的一致性控制著人的調節行為。感情與印象之間的偏差和必要的調整行為則都是行為預測方程(behavioral prediction equations)中的變量。但如果偏差過大,人們就不得不重新定義情境——情感控制論的第三個假定。標定方程(labeling equation)用精練的數學語言描述出偏差過大情況下人們如何重新定義行動者和行動目標。
情感控制論具有典型的愛荷華派符號互動論傳統,對認同很是重視。實際上,控制、調整行為以維持情感意義,其根本目的也就是要保持認同的穩定性。它承認語言和用符號標定情境的重要性(這也正是符號互動論的基本觀點),并以此為基礎建構理論,旨在描述處于文化中的社會互動,因而其觀點有特定的適用范圍。概括說來,適用情感控制論解釋的事件必須符合三個條件:第一,有指向的社會行為,即行為發動者、行為目標以及指向目標的行為三者要同時具備,第二,至少有一個旁觀者屬于互動雙方共同認同的文化中的成員,情感控制論就從該觀察者的角度,預測其情感反應和行為;第三,該理論只適用于被標定了的社會體驗,即該理論的解釋范圍不包括未被觀察者和互動參與者看到或解釋的行為(Robinson and Smith-Lovin,2006)。
1998年獲獎者戴維·海斯創立了情感控制論,直到今天仍引領一批學者對其進行發展完善。他闡述了情感意義的三個維度,提出控制系統觀點,從而將情感控制原則模型化(Smith-Lovin, 1999)。他不僅在情感控制范式下測量不同亞文化的情感意義,為得出跨文化的情感意義做出開創性貢獻,而且指導了第一個真實互動情境中的行為觀察實驗(Wiggins and Heise,1987),還對情緒的情感控制研究進行探索。海斯創立了事件結構分析法,細致闡述專門強調行為產生之充要條件的發生性結構,還在該方法中將計算機輔助分析充實到質性敘述當中,為組織、描述和檢驗質性觀察背后的慣常邏輯提供了一種手段(Smith-Lovin,1999)。這些工作不僅證明了海斯在方法論方面的造詣,更是其為情感控制論的發展而做出的貢獻。
2006年獲獎者林恩·史密斯-洛文(海斯的學生)對該理論發展完善也做出突出貢獻。她在博士論文中發展出新的、包含著行動場景(setting)的印象改變方程(impression-change equation),闡明了情境中有情感的人物(affective characters)如何影響互動所產生的意義。印象形成方程原本就是對情感控制論進行數學性闡述的核心部分,可以用模式化的方式描述情感過程發生變化的方式(Robinson,2007)。擴展后的模型更有助于說明不同類型的人和不同的行動為什么會支持或干擾行動場景,為什么場景在有穩定認同結構的情況下還會造成行動的轉變(Smith-Lovin,1979,1987)等問題。
(三)認同論
很多學者在探討微觀互動時都會談到“自我”(self)這個概念,它由一系列能對特定情境做出反應的認同(identity)所建構,所以認同成為進一步闡述“自我”這個概念的重要途徑(特納,2006)。人具有反思性,可以將自己當作對象來審視和思考。這一過程是通過互動、通過扮演他人角色、從他人的視角看待自身來達成的。于是自我、認同就與社會聯系起來,并反映著社會。認同論就是沿著這樣的思考路徑發展起來的。它目前基本包含三個分支:麥考爾(McCall)和西蒙斯(Simmons)的研究主題是角色認同;以斯特賴克(也是1986年的“庫利—米德獎”得主)為代表的研究取向主要關注社會結構對個體認同與行為的影響;2003年獲獎者伯克等人則以影響個體行為的內在動力機制為研究焦點。
1.喬治·麥考爾和西蒙斯的角色認同
自我中包含著三種認同:角色認同、社會認同和個人認同。三者同時作用于人在具體情境中的行為和意義感知,只有當人特意強調某一種認同時,那種認同才會凸現出來。麥考爾和西蒙斯尤其關注角色認同。他們認為角色認同是人對自己的一種意想性觀點,其內容包括:自己是誰,自己處于特定社會位置應如何行動等等。認同表現(identity performance)是行動者力圖將自己的認同與情境中他人的認同聯系起來的結果(Stets,2006)。可見,麥考爾和西蒙斯的角色認同既有與社會結構相關的部分,也有主客觀因素對自我想象的建構。
他們還認為,每個人身上的多種認同會形成等級序列。不同情境下、不同時間內起作用的認同等級是不同的。重要的認同等級(prominent hierarchy of identities)類似于“理想我”,反映了個體指導自身行為的一般傾向性。顯著的認同等級(salient hierarchy of identities)類似于“現實我”,是個體將要展現的角色認同,對個體在具體情景中的行為有直接指導作用。特定情境中哪種角色認同能得以實現有賴于多種角色間的協商(negotiation)(特納,2006)。
麥考爾和西蒙斯的理論中也包含情感因素。他們指出當重要的認同受到威脅,或者其他人不支持行動者在情境中的角色表現時,行動者就會產生消極情緒。
2.謝爾登·斯特賴克的規范性認同與承諾
謝爾登·斯特賴克早在1986年就已獲得“庫利—米德獎”。與麥考爾和西蒙斯關注認同的個體主義(idiosyncratic)面向不同,他更多地著眼于認同的規范性面向,理論興趣點主要在認同的等級序列分布以及認同與社會結構之間的關聯。
在斯特賴克看來,顯著性認同就是在各種情境下都容易被激活或表現出來的認同,其主要影響因素是行動者對認同的承諾(commitment)度。承諾度又分為質和量個方面:質,是與他人關系的強度;量,是與他人關系的數量。二者共同反映了個人與社會結構間的關聯情況。一方面,承諾與認同關聯緊密,個體對某種認同的承諾越多,認同的顯著性越高;另一方面,承諾與行為也是密切相聯的,個體對某認同的承諾越多,就越傾向于做出與顯著認同相關的行為。這樣,承諾就成為個人與社會之間的紐帶。
對情感的考量是斯特賴克認同觀點的另一特征。他發現,積極的情感總與較多的承諾共存,消極的情感則與較少的承諾相伴發生。引發積極情感的角色會強化認同,令其在認同等級序列中居于較高的位置,從而更有利于個體做出與該角色相符的行為。當行動者的表現與他人的預期一致,個體就更認同自己在他人面前表現出來的認同。
總之,斯特賴克的認同論承認社會的穩定性和持久性,并認為個體間相互契合的行為模式構成了社會結構。個體創造了社會結構,反過來又受其影響改變自身。因而,人總是嵌入其所創造的社會結構當中。“如果認同是參照更大社會領域的規范、價值觀和其他象征符號建立起來的,(受到別人的)尊重就會更有賴于認同的成功履行。這樣,文化定義和預期、社會結構地位、認同和尊重就被聯系起來了,并在認同中彼此交織在一起。在這一過程中,社會結構制約著人們對自身和他人的理解。”(特納,2006)
3.彼得·伯克的認同控制論
以彼得·伯克為代表的認同觀點被稱作“認同控制論”(identity control theory)(Burke,2004)。認同控制論并不像上述兩種認同觀點那樣強調認同的顯著性等級和認同與社會結構之間的關系,而是試圖解釋特定情境下的認同如何在與他人的互動中得以維持,即認同(identity)的內部動力機制。它之所以被叫做認同控制論,是因為該理論將認同看作一種控制系統,認為互動他人會不時地挑戰行動主體的認同,而行動者則要及時調整行為來維持自己的認同。
伯克及其合作者的早期工作主要是發展適當的方法來測量認同的自我意義(self-meanings of an identity)。他們認為,認同與行為是借助共同的意義體系聯系起來的,也就是說,某種認同對于行動者本身而言的意義,才真正影響其行為,所以了解這種認同意義就顯得尤為重要。伯克等人(Burke and Tully,1977)的測量方法是,給出一系列成對的對立形容詞(好—壞、有力—無力和積極—消極等等),請參與者在每對形容詞構成的兩極維度間標出自己所處的位置。研究者通過這種方式直接從特定認同的持有者那里獲得了該認同意義的描述。相比以研究者自己或者其他人的知覺為標準設定問卷,再讓參與者在其間選擇,這種方法預測出的認同意義顯然更具有效度。后來研究者們運用此方法調查總結了很多認同(如性別認同、學生認同、老年人認同等)及其相關意義(Burke and Cast,1997)。
20世紀90年代以來,伯克等人借鑒了威廉·鮑爾斯(William T.Powers)控制系統模型的觀點,進一步發展出一個包含認同、行為、控制系統在內的控制模型,從而使認同的內部動力機制更加清晰可辨(Burke,1991)。在認同控制模型中,行為是個體內部自我意義和外在情境共同作用的結果。人總是將感知到的、來自周圍情境的自我意義與自身的認同標準(即該認同的自我意義)進行比較。如果感知到的自我意義與認同標準相契合,則認同得到確證,行為被保持下去。但二者完全匹配的情況較少,周圍他人經常會對行動主體的認同構成挑戰,他們或者沒有理解,或者錯誤認識了行動主體所要表達的意義。結果使行動者感知到的自我意義與自身的認同標準不相契合,認同確證失敗。這時,行動者便自動調整自身行為(通常都是與情境中他人理解的意義相反,強化自身認同的行為,以重建感知到的自我意義)。正是因為“感知到的、情境中的自我意義”對每個人的行為都發揮著調節作用,所以同樣的認同意義往往令不同行動者做出不同的行為。
伯克和斯特賴克都談到了承諾(commitment)和情感(emotion)的問題,但他們在這兩個方面的觀點有所區別。伯克認為對某種認同的承諾就是一種壓力的總和,這種壓力就是要使行動者對情境中自我意義的感知與其認同的自我意義相一致(Burke and Reitzes,1991)。一個人越努力保持這種認同一致,他對該認同的承諾就越多,從而也就越會做出與認同、承諾相一致的行為。認同確證也會帶來行動者的相應情感反應(Burke,1991)。當行動者從情境中感知到的自我意義確證了其認同的自我意義時,他就會體驗到正面情緒。而當感知到的意義不能確證其認同的意義時,行動者就體驗到負面情緒。影響情緒強度的因素有:認同的顯著性,認同被干擾的頻率,干擾因素的來源等。與斯特賴克認為文化和社會結構是限制認同的因素這一觀點一致,伯克的認同控制論也很重視結構因素,認為感知到的情境信息與個體自身的認同一起影響個體的行為。只是認同控制論關注的是內外因素的共同作用,因而更凸顯行動者所具有的、更大的能動范圍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