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與江戶:17—18世紀的城市空間(清史研究叢書)
- 劉鳳云
- 5723字
- 2019-10-25 18:33:49
一、“坊”在北京城的衰落
從歷史上看,坊鄉都鄙的行政社區行之久遠,可謂古代中國最為普遍的社區規劃形態,而“坊”尤其在中國城市的發展史上占據了重要的地位。然而,“坊”在經歷了唐、宋、元、明的興盛之后,在清代走入了衰勢。
“坊”,在古代也稱“里”,兩者并稱“里坊”。“里”的含義主要是指居民聚居的地方,所謂“里,居也”。《漢書·食貨志》曰:“在野曰廬,在邑曰里。”也就是說,在漢代,“里”是指城市的社區而言,但在名稱的使用上,里的概念卻并非城市專屬。首先,鄉里、里闬、里閭等稱呼無不與農村相關。漢代的許慎在其《說文解字》中稱“閭”為“里門也”;《周禮》載:五家為比,五比為閭,二十五家相群為侶。這是比較典型的農村戶籍管理方式。其次,我國古代自秦朝始,即在郡縣之下設鄉、亭、里,至明清時期仍以里社為基層組織的命名,表明“里”的最初意義,主要還在于它曾經是對廣大農村按地緣進行社區劃分的一種行政措施。
而后,與“里”相應出現了“坊”。“坊”更近于城市化,或者說是專就城市而言。就目前所見到的資料而言,有關“坊”的記載,最早見于唐代的文獻。如《唐六典》曰:“兩京及州縣之郭內分為坊,郊外為村。”《舊唐書·食貨志》曰:“在邑居者為坊,在田野者為村。”唐人蘇鶚在《蘇氏演義》中則進一步指明:“坊者,方也,言人所在里為方。方者,正也。”這里不僅說明了“坊”由“里”演變而來的事實,而且指出了“里”何以又稱做“坊”,以及“坊”的空間形態,即“坊”是一個正方形或長方形的地域空間。
有關“里坊”的情況,以及“里”與“坊”的關系,明以前無人考證,而清人在地方志中卻作了不少的論述。如乾隆《紹興府志》曰:“在城皆曰坊。”嘉慶《山陰縣志》曰:“坊里之名見于唐書,武德初定均田法,百戶為里,五里為鄉,在城邑為坊,在四野為村,此殆坊里所自始。”
光緒《寧海縣志》曰:“邑里之名謂之坊。……唐制,凡州縣皆置鄉里,以百戶為里,五里為鄉,郭內為坊,郊外為村,里及坊者皆有正。”
這些記載進一步證明了坊作為城市的行政社區的意義,而且清人也將坊的出現確定在唐代。
總之,自漢至唐,地方社區規劃的一個重要特征是“里”與“坊”的設置及其制度化。里坊制,或者稱“坊制”,不僅將城市劃分出若干方形的空間,而且對每個空間都作了適當的安置與有效的管轄,而且“坊制”在唐代已經趨于成熟,表現為坊的四周有坊墻,設有坊門,坊內除三品以上高級官員及權貴之家而外,余者不得面街私開門向,夜間坊內有宵禁之規,凡鳴鼓警示后,坊門關閉,行人不得出入,違例之人視犯夜禁者而論。清人還記載當時的坊曰:“坊者,立木為表,加衡木其上,書厥名,示地界限。”這實際上是農村戶籍相伍制度在城市的復制,是城市鄉村化的一種表現形式,它不但限制了城居者的行為自由,而且構置了一個封閉的居住空間。可見,“坊制”仍屬于傳統經濟的產物,它符合專制國家對民人進行嚴格控制的要求,因而也為統治者所認同。南宋大儒朱熹就曾經說過:“(唐)官街皆用墻,居民在墻內,民出入處在坊門,坊中甚窄。”
這也道明了坊的社會功能之一,即在于控制居民,維持社會治安。
此外,坊在劃分城市居民居住空間的同時,也劃分了城市的社會結構空間。《周易》曰“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唐人蘇鶚曰:“坊者,方也,言人所在里為方。”又曰:“方,類也。《易》曰‘方以類聚’,居者必求其類。”可見,坊的另一社會功能就是對城市居民從地域上完成類別的區分,分類的標準自然是反映身份與等級的職業,即官僚、手工業者、商人等。因而,坊的實質是封建等級制對城市居民居住環境與范圍的限定,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早期的中國城市完全從屬于傳統政治的特點與屬性。
宋代以后,隨著坊墻的毀壞、傾圮,坊制已不復存在。在統治階級備感“宮殿街巷京城制度……不佳”的憂慮中,城市居民面街而居、沿街建房已是司空見慣,這使宋代城市的發展產生了一次飛躍。然而,還應該看到,拆除坊墻所帶來的居住自由是有限的。坊仍是一個有效的行政社區,有一定的地界。此外,城居者雖然走出了封閉的居住空間,但卻無法逾越已根植于人們頭腦中的“類聚”與“群分”的等級觀念。在居住上,伴隨坊的名稱的延續,坊的“分類”功能仍然制約著城居者對居住地點的選擇。它不僅成為人們行為的價值尺度,而且以一種慣性延續下去。如南宋杭州的坊仍是人們劃分居住范圍與城市社區的一個單位。《都城紀勝》云:“都城天街,舊自清河坊,南則呼南瓦,北謂之界北,中瓦前謂之五花兒中心,自五間樓北,至官巷南御街,兩行多是上戶金銀鈔引交易鋪,僅百余家,門列金銀及見錢,謂之看垛錢,此錢備入納算請鈔引,并諸作匠爐 紛紜無數,自融和坊北至市南坊,謂之珠子市頭,如遇買賣,動以萬數,間有府第富室質庫十數處,皆不以貫萬收質。”
這顯然是由幾個行業相關的坊組成的商業區。
但是,宋朝的坊在熙寧朝行保甲法后已在管理上發生了變化,坊以上復設廂,各府“治地為坊,其郭外仍以鄉統里。又分府城里為五廂,仍領坊”。而后,自元至明,坊的行政位次再作調整,元朝“改廂為隅,縣各置隅,鄉為都里、為鄙,俱以一二為次。府城四隅不隸于縣,別置錄事司掌之”。也就是,在城市中,于坊之上去廂代之以隅。“明罷錄事司以四隅還縣,而隅都之名不易。各縣隅或領鄙,鄙或仍為里。然應役者,城皆曰坊長,鄉皆曰里長。……縣治所統,內曰隅,外曰都。”
在這里,城市的坊里與鄉村的鄉里相對應,均為國家的基層管理組織。其區別在于“凡置之城市之內曰坊,附城郭之外者曰廂……編戶于郊外者曰鄉”
。降及清代,這種“坊廂鄉”的城鄉劃分方式依然被沿襲了下來,在地方府、州、縣各大小城市之中,仍以“坊”為綱進行社區的規劃。
可以說,坊鄉都鄙是古代中國戶籍鄉里制度的延續,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正如明人所說,坊里,“古都鄙鄉遂之遺也”。清代雖已進入傳統社會的晚期,而政治體制、社會結構依舊,所以,坊作為城市社區單位的名稱沒有改變,大小城市也多有坊的劃分。北京城的區劃是,城下有司,有坊;坊下有牌,有鋪。其余城市坊下或即為街巷。而城門之外即為關廂,再遠處為鄉,為野。“坊”可以視為行政區劃或者說是規劃城市社區的一個基本單位,所謂“坊里之分以定井疆”之說即是。但是,清代的坊已明顯趨于衰落,在證明這個問題之前,是需要對明代北京的坊稍作說明的。
自明代以來,北京便有五城與坊的劃分,有文獻記載曰:“京師雖設順天府,大興、宛平兩縣,而地方分屬五城,每城有坊。”又有曰:“明制,城之下復分坊鋪,坊有專名……鋪則以數十計。”
城區的劃分是出于管理的需要,而五城之分則是人們從儒家方位觀念出發劃分城市的習慣方式,所謂:“唐麟德殿有三面,故稱三殿,亦曰三院。今京都五城,兼中、東、西、南、北而言,蓋即此意。”
也就是說,五城即為五方之意,含東、西、南、北、中五個方位。五城之下設坊,明代共計36坊,“中城曰:南薰坊、澄清坊、明照坊、保大坊、仁壽坊、大時雍坊、小時雍坊、安福坊、積慶坊。東城曰:明時坊、黃華坊、思城坊、南居賢坊、北居賢坊。西城曰:阜財坊、咸宜坊、鳴玉坊、日中坊、金城坊、朝天坊、河漕西坊。南城曰:正東坊、正西坊、正南坊、崇北坊、崇南坊、宣北坊、宣南坊、白紙坊。北城曰:教忠坊、崇教坊、昭回坊、靈椿坊、金臺坊、日忠坊、發祥坊”
。連附郭縣城大興、宛平亦設坊。而且,北京的坊鋪分布也系根據商業民居多少而不等,所謂“每坊鋪舍多寡,視廛居有差”
。如內城西城之阜財坊,在“宣武門里,順城墻往西,過象房橋、安仁草場,至都城西南角”,其下“四牌二十鋪”。南城正東坊,自“正陽門外東河沿,至崇文門外西河沿”,轄“八牌四十鋪”
。從中可以看出明代的北京城“城內地方以坊為綱”的行政區劃特征。因與市廛的多寡有關,還可以從中看出各坊的商業發展狀況。
從表面看,“清承明制”也適用于清人在京城布局及管理上對明制的接納。確切地說,清朝也像明朝一樣,在京城設立司坊,即坊上有“司”,所謂“司”即五城之“司”,也稱“司坊司”, “司”下設坊。但是,清代的坊已經成為一個較大的地區概念,無論在數量上還是作用上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而這種變化首先是從清人對五城劃分的改變開始的。換言之,清朝仍以五城規劃城區,只是分法與明朝不同。根據明人張爵的《京師五城坊巷胡同集》記載,明代的中城在正陽門里,皇城兩邊;東城在崇文門里,街東往北,至城墻并東關外;西城在宣武門里,街西往北,至城墻并西關外;北城在北安門至安定、德勝門里并北關外;而南城在正陽、崇文、宣武三門外,即外城。也就是說,明代的北京城,中、東、西、北四城通統在內城,只有南城在外城。
那么,清人又是如何劃分的呢?對此似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內外城通分五城,另一種說法是內城、外城各有五城之分。主張內外城通分五城之說的主要根據是康熙年間朱彝尊所編的《日下舊聞》,所謂:“《舊聞》考據本朝定制,合內外城通分五城。”對此,乾隆朝大學士于敏中在他主持纂修的《日下舊聞考》中作了解釋,他說:“朱彝尊原書因仍舊制,合內外城分中、東、西、南、北為五城,故前三門外俱謂之南城。今制,內城自為五城,而外城亦各為五城。正陽門街居中則為中城,街東則為南城、東城,街西則為北城、西城。”
并指出了清代在劃分上與明代的不同,如書中列舉了明代“自宣武街西起至西北城角,俱為西城。本朝定制,自泡子街南則隸南城”, “又發祥坊,護國寺街起,至德勝門街西城墻止,原書(朱彝尊《日下舊聞》——作者)隸北城,今隸西城”
。
但由于五城的劃界,“或憑以墻垣屋址,或憑以胡同曲折”,很是復雜。在雍正五年(1727),就有令御史“查勘建立界碑”之旨。乾隆二年(1737)又有“劃清界址”之令。至乾隆三十八年(1773),終于厘定各城各坊界址。光緒時人朱一新的《京師坊巷志稿》比較簡明又“比較全面地輯錄了明清兩代北京坊巷胡同的名稱變化,掌故傳說”。在是書中,朱一新由坊的隸屬關系對五城的分界做了說明。
中西坊,隸中城。凡皇城自地安門以東;內城自東長安街以北,王府街以西,兵馬司胡同地安橋以南;外城自正陽門大街,西至西河沿關帝廟、煤市橋、觀音寺前石頭胡同,南至西珠市口大街,又南至永定門西,皆屬焉。
中東坊,隸中城。凡皇城自地安門以西;內城自西長安街以北,西大市街以東,護國寺街地安橋以南;外城自正陽門大街,東至打磨廠、蕭公堂、草廠二條胡同、蘆草園,南至三里河大街,皆屬焉。
朝陽坊,隸東城。凡內城自東大市街以東,東直門街以南皆屬焉。外廂則東便門、朝陽門、東直門外,其分地也。
崇南坊,隸東城。凡內城自崇文門街、王府街以東,交道口、北新橋以南;外城自崇文門外三轉橋以東,左安門以北,皆屬焉。
東南坊,隸南城。所屬皆外廂,南則永定門、左安門、右安門外,東則廣渠門外,西則廣寧門外,其分地也。
正東坊,隸南城。凡內城東自崇文門街,西至太平湖城根,北至長安街;外城自崇文門外大街,西至打磨廠、蕭公堂,北至三里河大街西,南至永定門東、左安門西,皆屬焉。
關外坊,隸西城。凡內城自西大市街以西,阜成門街、護國寺街以北,德勝門街以東,皆屬焉。外廂則阜成門、西直門、西便門外,其分地也。
宣南坊,隸西城。凡內城自瞻云坊大街以西,報子街以北,阜成門街以南;外城自宣武門外大街迤南至半截胡同以西,皆屬焉。
靈中坊,隸北城。凡內城自德勝門街以東,地安橋、兵馬司胡同、交道口、東直門街以北,皆屬焉。外廂則安定門、德勝門外,其分地也。
日南坊,所屬皆外城。自煤市橋觀音寺前石頭胡同、板章胡同以西,宣武門外大街、半截胡同以東,皆屬焉。
這條資料清楚地說明了清代內城與外城各有五城之分,內外城的中城、南城、北城均互不搭界,唯內外城的東、西城則有連接。所以,會有記載的不同,很可能是因為內城在實行旗分制劃分后,五城的概念也就逐漸淡薄了。還有,坊的變化在清代尤其顯著。
其一,清代的坊,合內外城共計10個,相比明代的36坊減少了26坊。即作為行政區劃的坊,在數量上已明顯地減少。10個坊,分隸五城。其中,跨內外城的坊有5個,為中西坊、中東坊、崇南坊、正東坊、宣南坊;屬于內城及關廂而與外城沒有關聯的坊有3個,為朝陽坊、關外坊、靈中坊;外廂有東南坊;日南坊則完全屬于外城。10個坊中有8個坊的界區在內城,有6個坊界在外城。盡管清朝將坊的數量進行了縮減,但明代的許多坊名仍然被當做一個地區的記憶符號被保存下來,如乾隆年間官修并由乾隆皇帝欽定的《日下舊聞考》仍按明代的坊列舉各個轄區,按明代坊的劃分排列城區街巷,兼議及掌故。
其二,坊在內城逐漸向坊表、牌樓、街巷的方向發展。如東江米巷西有坊曰“敷文”,西江米巷東有坊曰“振武”。東大市街和西大市街各有坊四,其名相同:東曰“履仁”,西曰“行義”,南、北曰“大市街”。其南,東大市街接“就日坊大街”,西大市街接“瞻云坊大街”。而東、西長安街皆各有坊曰“長安街”。此外阜成門內有“錦什坊街”,內城府學胡同有坊曰“育賢”。晚清人余棨昌有記載說,清朝于“內城各大街多建坊,如東、西交(江)米巷各建坊,東、西四牌樓各有四坊之類”
。但這些坊已非行政社區意義的坊了。
雖然,這些沒有轄區的“坊”,與原來專指某一區劃的“坊”的意義不同,但是其作用卻仍有相關性。所謂“坊者,方也,人所在之里也。表者,標也,表異其宅里也。二者制異而用同”, “坊表不立民弗風也”,“坊表之立以資觀感”
也。于是,“坊”與“表”、牌又合為了一體,最終演變成了“坊表”。兩者分別發揮行政控制和思想控制的作用。可見,清代在削弱了坊的行政社區功能的同時,也賦予了坊以新的內涵,特別是牌樓、牌坊,它已構成了京城的一道風景線。遺憾的是,清代所建的這些牌坊年久失修,以致柱基腐朽。東、西單兩牌坊就是這樣被拆除了,直到民國年間方得重建。
其三,坊雖然是劃分城市社區的一級單位,但在實際中,坊的存在只能說是一種形式上的繼承,是對前朝“遺物”的保留而沒有實際的作用。生活在光緒末年的余棨昌就其親身經歷的變化談到:“清制,于城下有司坊司,設兵馬指揮、副指揮各一員,坊設吏目,俗曰坊官,惟坊名久廢。”可見,清朝對于傳統社區的“坊”不僅僅是將其數量大大減少,而且一句“坊名久廢”清楚地說明,自有清以來,坊已呈明顯的衰落趨勢,其行政社區的功能可有可無,其作用完全不比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