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北京與江戶:17—18世紀的城市空間(清史研究叢書)作者名: 劉鳳云本章字數(shù): 21137字更新時間: 2019-10-25 18:33:48
一、官僚體制下的城墻城市
就西方國家而言,城市的政治制度是自古希臘城邦時產(chǎn)生的,而城市的經(jīng)濟功能則來自歐洲中世紀的城市公社,在歷經(jīng)幾百年的緩慢積累后,這類城市所培育起的新興市民社會,是近代資本主義誕生的搖籃。而在中國古代,雖然以郡、縣,道、府、州、縣等為序列的城市建置幾經(jīng)演變,但卻都是作為政治和軍事中心而產(chǎn)生的,許多重大的政治和軍事斗爭也是在城市中得到精心策劃,并在城市中演出了其最精彩的場面,而最終的勝利也往往是以攻陷并占領城市作為標志。其經(jīng)濟的功能是附屬于政治的。正如馬克思在其《剩余價值學說史》一書中所說,亞洲城市的興旺,或者說得更好些,亞洲城市的存在,完全與政府的消費有連帶關系。這一論點清楚地說明了中國古代傳統(tǒng)城市的政治屬性及權力機構(gòu)對城市發(fā)展的影響。而且,直到近代之前,君主集權下的官僚政治對城市始終實行著最有效的控制。
因此,文明形態(tài)在上層建筑最集中的反映是政治權力的構(gòu)成,城市文明的形態(tài),或者說城市的性質(zhì),是與政治體制有著直接關系的。西歐中世紀相對分散的政治權力,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貿(mào)易方式和市政管理,而城市居民的自治,市民對公共事務的參與熱情,更孕育出了市民社會,產(chǎn)生了相對自由的工商業(yè)城市。日本社會長期處于封建政治統(tǒng)治中,社會政治的常態(tài)介于中國和西歐之間,比中國的權力分散,但又比西歐的權力集中,因而日本產(chǎn)生了有別于西方和中國的幕藩制城市體系,而中國的皇權至上的專制集權政治,也就必然會產(chǎn)生出官僚等級制的城市體系。
1.官僚等級制的城市體系
古代中國是一個君主集權的專制國家,大一統(tǒng)的儒家文化制約著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對中國傳統(tǒng)城市的發(fā)展也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17—18世紀的清代,雖然社會轉(zhuǎn)型的諸多因素已經(jīng)開始了躁動,而城市的發(fā)展依然沒有脫離傳統(tǒng)文化運行的軌道,不但作為傳統(tǒng)政治、經(jīng)濟中心的消費性城市的性質(zhì)沒有改變,而且延續(xù)了兩三千年之久的古老的城市形態(tài)也依舊,這就是城墻式的城市。城墻城市不但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象征,而且也融入了反映其時代的政治內(nèi)涵。可以說,自秦朝廢分封置郡縣,建立起皇權至上的中央集權制官僚政治體制,城墻城市便與傳統(tǒng)的專制政治形成不可分割的一體。幾乎所有由皇帝派駐官僚的城市(江南個別水域例外),都有城墻作為其轄區(qū)治地的界定,又幾乎所有的有城墻建筑的城市都是官僚進行統(tǒng)治與管理的政治與行政中心。所以,在一定意義上,城墻城市也可以稱之為官僚制城市。清朝的統(tǒng)治者在完成取代明朝統(tǒng)治的易代鼎革之后,也一并承襲了明朝的城市遺產(chǎn),其畫土分疆,多沿明制。在表現(xiàn)形式上具有如下特點:
首先,清代的城市體系呈現(xiàn)出集權制官僚等級序列的金字塔形態(tài),城市等級照應官員的品級。即城市是大體按照官僚等級的序次自高至低排為京城、省城、府城、州城和縣城五個級別,其下才是帶有工商業(yè)集散地性質(zhì)的市鎮(zhèn)。在外國人的眼里,“中國城市的‘級’體現(xiàn)在地名后頭的綴詞上,府是一等城市,州是二等,縣是三等”。雖說沒有列入京城和省城,但這種劃分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省城即為府城中的首府,亦當屬于府城。至于京城就不必解釋了。京城作為中央城市,是皇帝和京朝官員的所在地。省城、府城、州城和縣城作為地方城市,分別依次隸屬于總督、巡撫,布政使、按察使,知府、知州,知縣等各級官員,并作為地方各級官僚衙門的所在地。
形式上,城市的級別與城市數(shù)量成反比,即級別越低的城市在數(shù)量上越多,城市數(shù)量與等級上的分配符合金字塔形態(tài)的要求。清軍入關后,即宣告奠都于北京,隨后將關外原有的都城沈陽用作陪都,稱“盛京”。于是,北京作為全國的政治中心,以都城的地位立于金字塔的頂端。省城在明代為13個,入清以后增至18個,分別屬于直隸、河南、山東、山西、陜西、甘肅、四川、湖南、湖北、廣東、廣西、云南、貴州、江蘇、安徽、江西、浙江、福建,即所謂“世祖入關翦寇,定鼎燕都,悉有中國一十八省之地,統(tǒng)御九有,以定一尊”。至清末光緒年間,隨著東北、臺灣和新疆先后建省,共計省城23個,府城為190余個(不包括作為省城的首府),州城(包括廳)約347個,縣城約1358個。
城市的排列完全呈現(xiàn)出層級的形態(tài),而且這種等級層次不僅表現(xiàn)在城市的系統(tǒng)上,而且從城市的大小也可看出一二。
有關城市的大小,這里的指標主要限于空間,而對于古代中國城市而言,城即墻,墻即城,故而城市的面積是以城墻的周長來計算。明人張瀚在記載明朝的都城南京時稱,南京內(nèi)城周圍九十六里,“外城則因山控江,周圍一百八十里”。清人吳長元記載北京城,亦曰北京內(nèi)城周圍四十里,而包京城南面的外城長二十八里。
全國各府城以及縣城的面積也大體能遵循這一規(guī)則,如浙江溫州府“城周一十八里”;河南開封府城“周圍二十里一百九十步”
;江南徐州府“城周九里”
;江蘇淮安府鹽城縣城“周七里百三十步”
,地域稍小;盛京遼陽州城“周十六里有奇”
;江蘇高郵州城“周圍一十里三百一十六步”
;河南輝縣縣城“周圍四里十八步”
;陜西涇陽城“周圍共長九百七十三丈三尺九寸,計五里四分二步”
;陜西神木縣“城周四里”
;四川新繁縣“城東西實徑一里半,南北實徑一里,周圍五里,計九百丈”⑩
;溫江縣城“周七百三十七丈六尺,計程四里一分”
;浙江余杭縣城“周三里有奇”
;陜西白河縣城“周半里許”
;安徽巢縣“城周十二里”
;直隸天津縣城“九里二分”
;陜西蒲城“縣治系土城一座,周圍九里三分”
,為縣城中大者。以上的例子雖不能說明全國所有城市的層級狀況,但從隨意列舉中,仍可以看出城市大小的層次還是有一定規(guī)律的,通常縣城小者周長在三四里左右,大者有在十里左右者;州城略大于小縣城,但與大縣城相近;而府城則普遍大于縣城,省府尤其大于普通的府城,以上所舉府城中最大者周長有二十里許。
其次,城市的管理系統(tǒng)也處處表現(xiàn)出官僚政治的特征,即官本位的一元化統(tǒng)治。總體而言,金字塔般的官僚系統(tǒng)與城市網(wǎng)絡是完全一致的,自省城、府城、州城以及縣城,均由國家委派官員進行管理。根據(jù)《清史稿·職官志》,直省級城市的設官有總督、巡撫、布政使、按察使、提督、學政及各類道員等,其品級自從一品至四品不等。府級城市,官員設知府一人,同知、通判無定員,其品級自從四品至正六品。州城設知州一人,州同、州判無定員,品級自正五品至從七品。縣城設知縣一人,縣丞、主簿無定員,典史一人,自正七品至未入流。此外,即是京城,京城除了皇帝之外,便是眾多的官僚,而以內(nèi)閣大學士的品級最高,為正一品官。可見,城市級別與官員品級是相互照應的,成正比。

孝感縣城圖
最后,城市級別高,派駐的官員品級也高,四品以上的中高級官員集中在府城以上級別的城市。而且級別高的城市集聚的官員人數(shù)也多,京城是官員最多的城市,有眾多的衙門,諸如內(nèi)閣、六部、三院、一府,以及諸多寺、監(jiān)等,還有順天府衙等都集中在京城,如果再加上八旗衙門、步軍統(tǒng)領衙門等內(nèi)的武職官員,京城官員之眾之多就可想而知了。清人儲方慶有曰:“竊以天下官人之額而計之,京省大小之職不啻二萬有奇。”在這兩萬余官員當中,京官當有一半。相對于高級官員或者京官的集中的,是中下級官員的分散。州縣級別的官員雖總體上人數(shù)眾多,但卻要分散被派往各個城市,由此便形成級別低的城市相對于級別高的城市,其官員的人數(shù)反而是少的。
所以,就整個官僚體系的分布狀態(tài)而言,上述記載可以清晰地說明國家在官員配置上是將城市體系及城市級別的因素考慮在內(nèi)的,而且,官員成為整個城市的權力所在。正如法國傳教士白晉所看到的那樣:“在一個城市里,只有知府有權決定城里的一切事務。在省里,只有總督和巡撫有權決定省里的一切事務”。在這一體制下,官僚是城市的全權管理者,統(tǒng)攬城市方方面面的管理,不存在商人等以“市民”身份參政的空間。即便偶爾出現(xiàn)個別城市不為政府掌控的現(xiàn)象,一旦發(fā)現(xiàn),代表國家的朝廷會立即選派官員前去管理。如乾隆四十四年(1779),江西巡撫郝碩疏稱,其所轄“崇仁縣向有二城,一系知縣、縣丞、典史、教職武弁駐札之所,謂之官城,即今北城;一系有市廛而無官署,謂之民城,即今南城。南城錯處殷繁,須官為彈壓,請將縣丞一員移駐,遇斗毆賭博等事,就近稽查,移縣審理”。于是,經(jīng)吏部議準后,立即興建縣丞衙署,加強對該城的管理。“該縣丞衙署即將舊署動閑款移建。再官民一體,不應城分官民,自后一切文移,改稱北城、南城。”
此外還有一點,就是古代中國在城市管理上還表現(xiàn)出自上而下的有效統(tǒng)治與權力交錯的網(wǎng)絡狀態(tài),清代尤其如此,這是專制國家集權政治在城市管理上的又一表現(xiàn)方式,即所謂“知府掌一府之政,統(tǒng)轄屬縣”。通常,大府可領州縣十五六個,大省領府十四五個,領州縣一百余個。
上級官僚不僅可以通過隸屬關系過問下屬官僚所管轄的城市,且因衙門同城而置可直接參與所在城市的行政,并行使有效的權力。其時,這種兩個衙門以上并置一城的現(xiàn)象并非個例,各省的首府(省城)大都屬于這種情況。如廣東的廣州,既為省城,又是府治,同時還設有南海、番禺二附郭縣的縣衙。福建的福州情況與廣州相同,除了作為省城、首府之外,也設置了閩縣與侯縣二附郭縣的衙署。另外,還有一個典型的例子可以說明問題,即浙江嘉興府的府縣城設置。有記載曰:“浙江嘉興府屬嘉興、秀水、嘉善三縣,明宣德以前本屬一縣,后以縣境遼闊,分置三縣。畫府城中地,盡隸秀水,嘉興名為首邑,城中轉(zhuǎn)無片壤,地方官不啻僑寓鄰縣治事。明萬歷時雖有創(chuàng)意,以府城前河為兩縣分界者,終未果行。”
表明嘉興府城與嘉興縣城在地域空間上始終為一體,在分縣之后,又多出一個秀水縣,同一塊空間歸屬三個衙門管理。
這說明,機構(gòu)的重疊是傳統(tǒng)城市帶有普遍意義的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緣于城市系統(tǒng)的重疊,而城市系統(tǒng)的重疊又源于官僚機構(gòu)的交錯與層級繁復,從而又造成了城市空間行政區(qū)域的重疊。然而,這種管理格局卻完全符合分割地方權力、集權于中央的專制政治的準則。由此可見,以“大一統(tǒng)”為主干的古代中國文明也是傳統(tǒng)中國城市文化的主要內(nèi)涵,而官僚制度中的等級層次也完全被用于城市的建設,構(gòu)成了古代中國的城市體系。
2.城墻的意義
正像城市公社代表著中世紀西歐的城市風格,天守閣是“近世”日本武家城市——城下町的標志一樣,古老中國的歷史城市是以城墻為主要特征的。由于城墻的出現(xiàn)于人類征服自然的過程中,是對自然駕馭的物化文明的結(jié)果,因而城市的形態(tài),也必然折射出融會于其中的、反映人們社會觀念和價值判斷的歷史文化。而城墻,由于它在中國古代城市的發(fā)展過程中起了重要的作用,故而到了傳統(tǒng)社會的后期,它已注入了特定的文化內(nèi)涵,并與傳統(tǒng)城市的發(fā)展融為一體。
追溯歷史的源流,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中國歷史上,“城”與“墻”是兩個不易區(qū)別的一體概念,“城”既代表著城市,也代表著城墻。在這一意義上,我們可以理解為,城墻不僅僅構(gòu)筑了我國傳統(tǒng)城市的外觀,規(guī)定了城市的范圍,而且它已成為城市的屬性界定。由此可見,城墻在傳統(tǒng)城市的形成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近年的研究中,學者們越來越注意到城墻的意義。劉石吉明確指出:“一個沒有城垣的市集,從某些意義來說,是很難稱為城市的。”
對于中國城墻的作用和價值,瑞典建筑學家喜仁龍的評價更具有國際化的視野。他說:“正是那一道道、一重重的城垣組成了每一座中國城市的骨架和結(jié)構(gòu)。”“在中國北方,沒有任何一座真正的城市不設有城墻。中文里,‘城市’和‘城墻’這兩個概念都是用‘城’這同一詞來表示,因為中國不存在不帶城墻的城市,正如沒有屋頂?shù)姆孔邮菬o法想象的一樣。”而韋伯在論述城市時,他首先指出:“與日本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中國在相當于我們的史前時期就已經(jīng)是一個具有大的城垣城市的國家。”
然而,我國的城墻卻并非與市集相伴的產(chǎn)物,與西歐城墻系封建主權力的最后邊界不同,中國的城墻雖然也是屬于統(tǒng)治階級的,但是它不存在作為市民社會對立物的舊勢力象征的含義,相反,城墻宣揚的是國勢和國力。
作為政治中心和統(tǒng)治者居住地而產(chǎn)生的城市,其造物城墻的出現(xiàn),最先是出于軍事防御的要求,是政治的產(chǎn)物。《墨子·七患》曰:“城者,所以自守也。”《禮記》曰:“城郭溝池以為固。”《周易》曰:“王公設險,以守其國,險之時用大矣哉!”清人周碩勛亦有論曰:“金城湯池,肇自上古以來。《易》之《坎》曰,王公設險以守其固。其象外虛中實,城池之義矣。”從商朝高達9.1米的城墻,到春秋戰(zhàn)國的城池林立,均是這一客觀要求與主觀意識在現(xiàn)實中的體現(xiàn)。秦統(tǒng)一六國以后,始皇帝為鞏固天下,雖毀六國城郭,卻在廣置郡縣的過程中,重新建筑起“無郡不城”、“無縣不城”的城墻式都市體系。因而,城墻對于作為政治中心的傳統(tǒng)中國城市而言,其適應性使它產(chǎn)生了巨大的生命力。明清時期,我國傳統(tǒng)城市的政治屬性依舊,由省、府、州、縣組合排列的大小城市,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是古老的城墻都市的延續(xù)。
城墻作為軍事防御體系,常常毀于戰(zhàn)火,而歲月的滄桑使城墻也難以經(jīng)受颶風、淫雨的襲擊與沖刷,所以,城墻常常被一些自然乃至非自然的力量所破壞。但千百年來它卻始終保持了其完整而古樸的風貌,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乃在于根植于人們頭腦中的筑城意識,即人們對于修筑城墻的高度重視。明朝吳江縣令王鏊在《重修吳江縣城記》中說:“夫天下事固有大于一城者矣,能推是而行之尚何事之不舉乎!城之役,《春秋》屢書之,予安得而無紀也。”清朝張德盛在《重修(高郵)州城記》中亦曰:“城非特斯民之屏障,抑亦一邑之巨觀也。夫《周禮》營治城郭,量入掌之。《左氏》述先王之教曰,清風至而修城郭宮室。藩籬之蔽,自古重之,有舉無廢,寧不為司土者之責歟!”
可見,時人已將修筑城墻稱為“城之役”,視為“為司土者之責”,而且在大興城工土木之后,必欲將其載于冊記,以作為一項可以彪炳的功績備存。
城墻是歷史的產(chǎn)物,它真實地記載了歷史文化的變遷。據(jù)考察,早期中國的城墻,大都是夯土板制,并以土墻為多,只有少數(shù)重要的城市才在墻基或墻外貼筑磚石,普遍使用磚石的城墻則出現(xiàn)在明清時期。元朝所建的北京城城墻也是土筑的,明人沈德符記載曰:“都城之北有故土城,環(huán)抱東、西、北三面,與都城聯(lián)合,相傳元時都城在此。本朝移而稍南,按今鼓樓正在城之北,頗壯麗,或云此即元之前朝門也。以土城驗之,理或然歟。”而明中葉以后,情況則不盡相同,18世紀來華的英國使團馬嘎爾尼一行人所見到的通州城,“城墻是磚砌的,建筑得很堅固”
。
由此可以斷定,在步入近代之前的明清時期,伴隨著社會生產(chǎn)力的提高和磚的大量生產(chǎn),大多傾圮的土城墻,在各級政府組織的城墻再修工程中得到了修復,并由土墻變成了磚墻,從而也導致了這一時期城工之役的頻興,特別是在清朝,出現(xiàn)了我國歷史上僅次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大修城墻的熱潮。
應該說,滿洲統(tǒng)治者對“城之役”同樣給予了高度重視,正所謂四海升平,而“廟堂猶切切焉飭守土諸吏崇墉浚隍”。清前期大規(guī)模的修筑工程多發(fā)生在康熙與乾隆年間,且把主要力量用到了地方城墻的修建上。如康熙三十年(1691),戶部議奏各省修理城垣諸項事宜時,需要修城的省份有直隸、山東、陜西、浙江、廣西、山西等,其中山西應修城垣20處,陜西應修城垣35處,直隸應修城垣55處,浙江應修城垣64處,山東應修城垣44處,廣西應修城垣4處。總計六省城垣工程共有222處,修筑經(jīng)費“估需不敷銀五百二十一萬余兩”。康熙頒旨說:“朕所念者,庫中所存者多,則外間所用者少。即當動撥官帑,俾得流通,而城工亦藉以整齊。著該部按照各該省需用銀數(shù)多寡,每年酌撥銀一百萬兩,統(tǒng)計五年,各省城工遂可一律告竣。”
于是,在康熙的大力倡導下,清朝出現(xiàn)了第一次大修城墻的高潮。
繼康熙之后,清代歷史上修葺城墻最多的一個時期當在乾隆朝,它也從一個側(cè)面表現(xiàn)出清王朝強盛的國力。這一時期,各主要城市的城墻,凡需要修葺之處,大多進行了整修。乾隆帝曾經(jīng)說過:“一省之中工程之最大者,莫如城郭,而地方以何處為最要,又以何處為當先,應令各督撫確查,分別緩急豫為估計,造冊送部。”他主張將地方上所存之公費主要用于修葺城墻,曰:“州縣原設有存公銀,地方公事孰大于城垣?即以此項購料興筑。”對于各地出現(xiàn)的城墻坍塌、損壞的情形,一經(jīng)得報,旋即諭令修葺補筑。如乾隆三十四年(1769),由工部“奏準各直省大修城垣,甘肅修理二十七處,江蘇修理三十九處,湖北修理十四處,湖南修理十二處,四川修理五十四處,貴州修理十五處,均令各督撫確核辦理”
。一年當中,就批準6個省興建城墻工程,共計161處。
而且,由于皇帝對“城之役”的高度重視,城墻的修筑質(zhì)量有了保證。如乾隆二十七年(1762)三月,乾隆根據(jù)納世通和英廉的奏報,獲悉西直門南邊城墻一段有四丈九尺的坍塌。按照筑城工程的規(guī)定,這段坍塌的城墻墻體應該是“新磚二進,舊磚四進”。然而在拆開查看后發(fā)現(xiàn),“外面僅只整磚一進,背后俱系碎磚填砌”。乾隆帝立刻意識到這是由于以往修筑城墻時存在著工程質(zhì)量問題,斷定“前此興工時浮冒開銷無疑”。于是,立即諭令軍機大臣等曰:“本朝百余年來,于一切工程,率經(jīng)修葺。此項城工,決非專沿前明之舊,所有前次承辦何人,自有檔案可考。縱或年代久遠,本人已故,即查伊子孫治罪,亦可儆從前以戒將來,俾浮冒者皆知所懲創(chuàng)。著傳諭(工部侍郎)納世通、(內(nèi)務府大臣)英廉即行遵照查明辦理,不得稍有含糊。”乾隆三十一年(1766)七月,當刑部尚書舒赫德自甘肅返京奏報說“該省料理城垣率多浮估”,引起乾隆對“他省亦不能保無弊混”的憂慮。為此,他頒諭旨勸導曰:“前因各省應修城垣費繁工巨,特發(fā)內(nèi)帑一律修繕,以資鞏固,屢經(jīng)諭令各督撫董率地方官實力承辦,并派大員專司查估,務期實用實銷,工程足垂久遠。”
在乾隆的不斷誡諭下,城墻修葺的過程,也是清廷嚴格把握工程質(zhì)量的過程,修葺規(guī)則明確規(guī)定,凡修筑城墻時,無論砌磚、砌石、筑土城,還是里外包皮筑灰土,“均應照前聲明各長、高、厚丈尺”,砌里面女墻、外面垛座垛口也要開明其長、高、厚丈尺和垛口個數(shù),甚至對砌城所用磚的大小薄厚都有定制。如京師內(nèi)外城、“里外皮城”,均使用長一尺五寸、寬七寸五分、厚四寸的磚,“每塊給磚價銀三分六厘三毫”。乾隆三十三年(1768),又奏準各省修建外磚內(nèi)土城垣,城頂須砌海墁城磚,使雨水不能下滲城身,里面添設宇墻,安砌水溝。“城垣自應堅固牢筑,非尋常墻垣屋宇”, “一經(jīng)鳩工,自當屹峙數(shù)十年”。并規(guī)定“嗣后各省新修城工總以三十年為率”。
有關城墻的修筑,瑞典建筑學專家奧斯伍爾德·喜仁龍應該是外國學者中最有發(fā)言權的一位,他在歷經(jīng)幾個月的實地考察后,逐段記下了內(nèi)外城每一段城墻的樣貌。他說:“對城墻的大規(guī)模整修進行于嘉靖時期,以及乾隆晚期,小規(guī)模整修則在十九世紀嘉慶、光緒時。顯然,乾隆年間墻壁砌筑得最為細致、平整。不過,嘉靖時砌筑的質(zhì)量也頗佳。”而且,喜仁龍還根據(jù)鑲嵌在墻體上的興工題記碑文來判斷修筑年代、質(zhì)量、工程做法等。他發(fā)現(xiàn),質(zhì)量好的修筑,監(jiān)督官會被嘉獎,而這種辦法直到乾隆時才被采用,因為此前沒有這種碑記。這從一個側(cè)面告訴我們,“清朝乾隆時期在城墻營建史中的地位最突出……無論是工程的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都遠遠超過其他時期”。
統(tǒng)治者對于城墻修葺與維護的重視,是古人守城為民思想的繼承和體現(xiàn),也是官僚政治體制下政府管理的需要,這在清后期國勢衰落、戰(zhàn)亂頻仍的情況下尤其表現(xiàn)得鮮明。道光二十二年(1842)七月,據(jù)御史安詩奏報,京城阜成門北城墻,有一橫穿洞穴,穴內(nèi)平坦可容人于內(nèi)躺臥睡覺。道光皇帝當即派玉明、載增前往查勘。并頒下諭旨對失察未報等一干官員進行處分,道光曰:“城垣小有缺損,即當隨時修治,何得任令掏挖睡臥,毫無覺察,步軍統(tǒng)領及左右兩翼總兵著交部察議,并著將該管員弁指名參奏。其穿穴處所,著即趕緊繕修,務令完固。此外各門城墻,如查有缺損之處亦著一律繕治。”咸豐二年(1852)七月,皇帝更直接就防止地方騷亂強調(diào)要修葺堅固的城墻,他說:“各省設立城垣,所以保衛(wèi)生民,盤查奸宄,自應一律修葺完整方能有備無患。近聞各直省府廳州縣城墻,每因創(chuàng)建日久,坍塌甚多……一旦有事,遂至守御無資,即如廣西、湖南,賊匪竄擾各州縣,若城垣堅固,防守更可得力,何至一經(jīng)賊竄,遽爾失守?”
正是城墻在國家政治中所具有的重要作用,使得有清一代,在康熙、乾隆甚至道光年間都對城墻的修筑投入了很大的力量,而官僚的城墻意識,即對“城之役”的高度重視和強烈的責任感,都是促使“城之役”頻興的重要原因。
一般來說,人們在進行物質(zhì)創(chuàng)造與生產(chǎn)的過程中是伴有文化輸出的,生產(chǎn)物可以展現(xiàn)出人們的價值觀念與是非標準。清朝再次出現(xiàn)大修城墻的現(xiàn)象,恰恰說明了城墻所具有的巨大生命力,以及其尚未被人們充分認識與發(fā)掘的文化內(nèi)涵和歷史價值。
應當說,清朝實施城墻再修工程首先仍是出于軍事防御的目的。所謂“夫保障之道,莫大于金城湯池,若據(jù)要沖完形勢,尤金湯完全之計”。當時的城墻建筑,依然體現(xiàn)了高大與堅固的原則。清代城垣之制,“凡城墻一段計長十丈,身高二丈四尺,底寬三丈四尺,頂寬二丈四尺”
。當然,這是對于新筑城垣而言,但制定城垣之制肯定不會不考慮既有的城墻實態(tài),所以,實際修筑的或者既有的大多城市的城墻都接近或符合這個標準,例如通州“城墻頂部厚24英尺,越往下城墻越厚,到底部時厚達30英尺”
。這是從城墻寬度或者厚度而言。在高度上,京城通常要高于這一已成定制的基本“做法”。如北京“城周四十里,高三丈五尺五寸”, “基厚六丈二尺,頂收五丈”,又建外城包其南面,南、東、西三面“各高二丈……基厚二丈,頂收一丈四尺”
。
但再低的城墻也要高過城內(nèi)所有的房子。所以城墻往往被視為城市的制高點,從城墻上可以俯瞰城市內(nèi)外,將其景致一攬眼中。英國人M.D.D.F.Rennie在參觀了北京附近的通州城后,饒有興致地記載了城墻,他說通州“城墻大約45英尺高,通過城門兩側(cè)的斜坡,可以登上城墻……我登上城墻時,衛(wèi)兵絲毫沒有反對,于是我便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周圍鄉(xiāng)村的景色:四周村莊林立,濃蔭遍野。再過一兩個月,等到枝繁葉茂時,景色一定非常秀美”。
上述不同城市在城墻高度上的差異,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城市的等級,這正表明古代“天子城高九仞,公、侯七仞,伯五仞,子、男三仞”的“王制”和“禮法”,仍在不同程度地規(guī)范著城墻乃至城市的建筑,雖已不能盡然,但人們對城池價值的認同沒有改變。
在人們的觀念中,城墻講究高,城池講究深。古諺云:“池深一丈,城高一丈,池深及泉,城高觸天。”而建筑高大的城墻,不僅出于居住者的安全意識,而且它的雄偉氣勢已成為吉祥的象征。故而城墻的高度向為時人所關注。凡屬要津城市,均“高壘深池”,且已形成一種觀念或意識。清人李光庭記載說:“幼時聞諸故老,乾隆三十三年,許邑侯重修(寶坻),較舊城低三尺,識者以為泄城內(nèi)之氣,故有城頭高運氣高、城頭低運氣低之語。”也許正是這些最淺顯、最普通的思想與語言,說明了城墻文化對人們的影響。可以認為,在古代中國,城墻文化已成為城居者的文化。對此,喜仁龍也有相同的感受,他說:“城墻確是中國最基本、最引人注目而又最堅固耐久的部分。并且,除了省城和縣城,中國的每一個居民區(qū),甚至小鎮(zhèn)和村落,都建有墻垣……我經(jīng)過中國西北部幾經(jīng)兵燹、饑饉蹂躪的城市,那里的房屋全部倒塌,空無人居,但那里的土城、城門和望樓卻依然如故,它們比其他城市建筑物更能經(jīng)受火災和洗劫的摧殘。”
城墻之所以為人們所依賴、所看重,還因為它確有一套堅固的防御體系,對于中國城墻的防御體系,我們不妨看一下19世紀來華的英國人的評價,英國人M.D.D.F.Rennie不僅對京城以及通州的城墻進行了實地考察,而且留下了大段大段有關城墻的記載,敘述了城墻內(nèi)外上下的樣態(tài)、規(guī)制,是否有損壞,以及它的防御工事等。諸如他記載北京曰:
中國城(外城)的城門和城墻都不如韃靼城(內(nèi)城)的好,每座城門頂上都有一個炮臺結(jié)構(gòu)的建筑,上面有2排炮眼,每排7個,同韃靼城邊門上的防御工事一樣。所有面對中國城城門的防御工事都從前面開口……整個下午,我都用來檢查韃靼城的一段城墻。我從南面城墻正中的那道門開始……我曾談到的一個事實,即防御工事前有一道除皇帝經(jīng)過外從不開啟的城門,我認定這道門是該城的主要城門。這道門上方有一座炮樓,正面共4排炮眼,每排13個;側(cè)面也是4排,每排4個;塔樓的后部,有一處被防御工事包圍起來的封閉場所,東、西兩端各開一道門,這樣通過屬于城墻的第三道門就可入城。這道城門上方有一座巨大的建筑,約60英尺高,裝飾繁瑣俗麗,是典型的中國建筑特色。兩道邊門之上各有一座稍小的炮樓,共炮眼2排,每排6個。
為了拓展昨天開始的對城墻的觀察范圍,今天下午,我參觀了Ha-ta門。城門洞穿過處,城墻底部厚88英尺;環(huán)形防御工事的墻厚為62英尺。城門與韃靼城東南角之間,簡單地說,有4座大型防御工事,其間則分布著小型防御工事,靠邊的2座大工事之間有5座小工事,中間2座之間有6座。城墻東南角上有一座炮樓,形制同城門前的防御工事一樣,但呈凸角形,一面朝南,一面朝東,以維持城墻最顯著的對稱特征……從正中城門往西不遠,就有一座大型防御工事:工事如同一個正方形的三條邊,前面有12個小炮眼,兩個側(cè)面各有9個;工事正面寬130英尺,深45英尺到50英尺。再往前去,均勻地分布著5座稍小的工事:也是四方形,三個面每面各有6個炮眼,每個炮眼相距7英尺。由此到南面城墻的西門,中間共有同樣形制的工事18座:3座大的,15座小的。西邊這座城門同前邊已述及的東邊城門——Ha-ta門正好遙遙相應。
他所見到的通州城也是如此,“同中國任何其他城市一樣,通州城墻也由內(nèi)外兩層磚墻構(gòu)成,墻厚約2英尺,兩墻之間填滿了砸實的泥土。城墻頂部用方磚鋪砌,最上層則砌有厚約1英尺的胸墻(為防止敵人觀察和射擊而在城墻上建的雉堞——譯者注)。城墻多處損毀,許多胸墻已不復存在,有些地方城墻坍塌得特別嚴重,內(nèi)部磚墻無存,墻內(nèi)泥土隨之流失。沿墻而行,行程常常被打斷。我走到一處坍塌的城墻時,城下有些居民沖著我大聲呼叫,指給我可以下來的小路,我走過塌陷處后,他們又指給我另一條重新登上城墻的小路,這樣我便得以沿著城墻繼續(xù)前行。城中有些完全沒有設防的地段,這些地段顯然就在社會最底層中間”。還有,“城門兩旁設有環(huán)形防御工事,工事依中國城墻防御的傳統(tǒng)布局而建,一邊有座門。我進城的那座城門旁有個衛(wèi)兵”。
M.D.D.F.Rennie從一個外國人的角度,觀察到了中國人司空見慣的內(nèi)容,這就是城墻的堅固的防御體系。而正是這些內(nèi)容,集合了城墻的全部特征。
與城墻相依并存的是“城池”,我們稱之為“護城河”。其形態(tài)是沿城墻外圍挖出一道很深的壕溝,壕溝大都注入了水,越過壕溝的唯一通道是架在城門之處的吊橋,而吊橋的起落是由城市管理者嚴格控制的。通常,我們在關注“城”的時候,往往會忽略了“河”的作用。事實上,城池的功能也是重在防御,它仍是“設險守固,金湯為先”的城墻文化的體現(xiàn)。也許正是在這一意義上,它又被稱做“城塹”、“城隍”。特別是“城隍”之稱更具有特殊意義。
有關城隍的來歷及其文化源流,清人梁紹壬作了較為翔實的考證,他記載說:
城隍二字,始于秦之上六,《禮》:“天子大蠟八,伊耆氏始為蠟。”注:伊耆,堯也。蠟神八,水庸居七。水,隍也;庸,城也。《春秋》:“鄭災,祈于四鄘。宋災,用馬于四鄘。”鄘,墉、庸同。由此推之,祀城隍蓋始于堯時。城隍之有廟,則始于吳。《太平府志》云:“城隍廟在府承流坊,赤烏二年創(chuàng)建。”其后祀之者,則見于六朝,如北齊慕容儼以祀城隍破梁軍是也。他如韓昌黎、張曲江、李義山、杜文貞,俱有祭城隍詩文。五代錢镠,有《重修墻隍廟記》,以城為墻者,避朱全忠父名也。其封城隍為王者,見于后唐廢帝清泰元年;封城隍而及其夫人者,見于元文宗天歷二年。洪武初,詔天下府州縣建城隍神廟,封京城隍為帝,開封、臨濠、東平、和、滁為王,府為伯,縣為侯。至以神鬼為城隍者,見于《蘇緘傳》,緘殉節(jié)于邕州,交州人呼為蘇城隍。其后范旺守城死,邑人為像城隍以祭。本朝查初白先生言:“今江西城隍為灌嬰,杭州城隍為南海周公新。其他如粵省以倪文毅為城隍,雷州以陳馮寶為城隍,英德以漢紀信為城隍,諸如此者,不可勝記。”按城隍乃主城郭之神,而世傳為治陰間之事,則又見《夷堅志》。今七月二十四日為都城隍誕辰,相傳是日為筑城之始云。
與梁紹壬幾乎同時的錢泳也曾論及城隍,他說:
《賓退錄》極言城隍神之靈顯,且各立名字,如漢之紀信、彭越、蕭何、灌嬰、張騫之類,不一而足。即《祀典》所云“凡御災捍患,有功德于民,則祀之”之意也。據(jù)蘇州府城隍而言,向聞神是湯文正公斌,繼又改陳榕門先生宏謀,既又改巡撫吳公壇繼,又改觀察顧公光旭。今聞又改陳稽亭主政鶴矣。三四十年中,屢易其神,豈陰陽亦一體耶?
由此而言,“隍”是《周禮》中蠟祭八神之一,稱“水庸”,水即“隍”,庸即“城”。而人們對城隍由崇敬到奉為神明用以祭祀,奉為人間最尊貴的帝、王、伯等爵位,從根本上說,是城隍亦是城墻的化身,即所謂“城隍乃主城郭之神”,系城居者的保護神,故而有祀。而城隍之祀始于三代,為城隍建廟始于三國之吳,此后,歷代有祀,后唐始為城隍封爵,明朝沿襲之,清承明制。在這崇祀致祭的過程中,人們將那些死于城守、為邑人崇敬者比為城隍加以祭祀,于是,城隍又成了鬼神,是古代中國眾多神祇中的一位。而錢泳的考實,尤其證明了城隍與守城之人的密切關系,以及它本身所蘊涵的深刻政治意義以及厚重的文化內(nèi)涵。從水庸到城隍,即護城河與神祇在名稱上的統(tǒng)一,再一次反映了城墻文化與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淵源關系,反映了人們對城池價值認識的尺度。所謂“縣必有高城深隍以資保障,立祠本此意”。
從技術上看,城池即護城河的挖掘,是同城墻的壘筑同步的,即挖濠取出的泥土,剛好用于城墻的堆筑,即所謂“開浚濠溝……壘土為城”。如此一來,城池的深度與城墻的高度應該成正比,所謂“池深一丈,城高一丈”
。這種情形從理論上說,至少在改筑磚墻的明代以前應當較為普遍。但是,明清以后,隨著土墻的傾圮和磚墻的再筑,城墻多有增高和加固,但城池的改觀卻是稍顯遜色。盡管城墻高度與城池深廣度之間仍存在著相互照應的關系,但已無法按比例計算。而且,清代以后的許多城市的城池都干涸無水,英國人筆下的北京城池即是這種狀況,他說:“城墻的南面部分正對著一條干涸的水溝,水溝寬約100英尺,深約12英尺。必要時,通過堵塞通往圓明園內(nèi)湖區(qū)的一條運河,使運河水位抬升,便可將水溝灌滿水。城墻外側(cè)規(guī)則地分布著方形的防御工事。城墻腳下與水溝邊緣之間有條空地,寬約120英尺。水溝對岸,是中國城的建筑。正中城門前,有一座石橋橫跨在水溝上。”
表明人們對城池的整修遠不如城墻。
只是,不管城池的改造怎樣落后于城墻,有一點卻是城墻所不能比擬的,那就是前面所提到的,城池即城隍已經(jīng)成為傳統(tǒng)城市的守護神,而且自后唐開始它便被形象化地移入了寺廟,成為大小城市的祀神。不僅如此,城隍祀神還被打上官府的印記,成為官僚政府祭祀之神。
總而言之,歷經(jīng)積淀而形成的文化意識,使人們對城墻有著強烈的需求與依賴,而且它已完全與官僚政治體制融為了一體,成為其城市要素與地方治政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然而,城墻畢竟是歷史的產(chǎn)物,它只適應于中國古老的歷史,它只能在刀槍劍戟的舊式戰(zhàn)爭中顯示它的雄威。到了近代,當西方殖民主義列強的大炮殘酷無情地擊毀城墻、打開中國的大門之時,人們千百年來所形成的城墻意識也同時被擊毀,即所謂:“今萬國競爭火器,已達極點,且氣球、飛艇日新月異,倘敵人凌空投以炸彈,雖萬丈之城,百尺之池,亦歸于無用。急于發(fā)明新理講究備御之方,庶一旦有事,不至束手無策。若僅恃城池而不修戰(zhàn)備,烏乎可!雖然彈丸小邑聊備土匪,但使城高池深亦足以固吾圉也。”又有曰:“自海禁大開,中外偶爾失和,醉歐風者,鑒于炮戰(zhàn)之劇烈,又見天津、上海因交通不便,偶有拆城之舉,遂唱高調(diào),謂堅城不足恃,幾為敵人所利用,不必保存。”
對于城墻的保固城市功能所產(chǎn)生的失望,反映了時人思想觀念的轉(zhuǎn)變,對“僅恃城池而不修戰(zhàn)備”的傳統(tǒng)守備方式的憂慮,是對傳統(tǒng)文化產(chǎn)生了質(zhì)疑。這種觀念雖然來得稍嫌遲了些,但卻不失為社會轉(zhuǎn)型時期的人們在面臨外族入侵時的思想認識的變化。
3.京城的營建及空間形態(tài)
城墻的樣態(tài)即是城市的形態(tài),城與墻的一體概念,決定了在修筑城墻的過程中,既勾畫出城市的輿圖,確定了城市的風貌,也規(guī)定了城市的大小。通常,城墻樣態(tài)的形成首先受地理環(huán)境諸因素的影響,所謂:“天下者郡縣之所積也,積縣而為郡,積鄉(xiāng)而為縣,縣之所轄分區(qū)劃界,牙交趾錯,隨勢異形,莫不有地理之可征焉。”特別是在一些地勢崎嶇、多山多水的地區(qū),城墻的修筑必須依山傍水,如“通州城似乎特別大,形狀卻不甚規(guī)則,北河就在城墻腳下流過,為了適應彎曲的河道,有些地方的城墻也建成了彎的”
。因而,城市的樣態(tài)多呈不規(guī)則形狀,有圓形、橢圓形,還有其他形狀的。如“揚州城郭其形似鶴,城西北隅雉埤突出者,名仙鶴膆”
;“蘇州城形勢如蟹”
;淮安府鹽城縣,“城形橢長,東闊西狹,如瓢,亦名瓢城”
。北方的城市也各自有形,河北衡水縣城,由于“東北隅少缺,像其形曰幞頭”
;陜西白河縣“城形如釜底,四面崇山”
;山西武鄉(xiāng)縣“治形如箕,周三里許”
。凡此等等,均由城墻圈畫出一個個千姿百態(tài)的城市平面圖。
盡管如此,長方形或正方形的城市仍是城市平面樣態(tài)最多的一種,城墻“經(jīng)常”是方形的。這固然與北方平原遼闊、地域平坦的自然條件有很大的關系,但從根本上說,它仍是一種文化理念在現(xiàn)實中的體現(xiàn)。如果我們追本溯源,便不難發(fā)現(xiàn)它的原始形態(tài)為“匠人營國,方九里”的理學規(guī)范,中心體現(xiàn)一個“禮”字,并援取了儒家文化的天圓地方之說。因而,以黃河流域為中心的北方,作為古代文明的重要發(fā)祥地,其傳統(tǒng)文化的厚重是可以想象的,而地理環(huán)境又提供了客觀的條件。當然,在這許多的北方城市中,最典型的方形城市莫過于北京城。

乾隆汾陽縣城
北京曾以古城幽州聞名,唐為軍事重鎮(zhèn),有過昔日的輝煌,10世紀“遼太宗會同元年,以幽州為南京析津府,城方三十六里”, “城中凡二十六坊,坊有門樓,大署其額,有罽賓、肅慎、盧龍等坊,并唐時舊名也。居民棋布,巷端直,列肆者百室”, “至夕,六街燈火如晝,士庶嬉游”,繁華之象依稀可見。所謂“城方三十六里”,說明古城幽州就是一個方形城。但北京作為都城的營建當始于金朝。1151年,金海陵王以“燕京乃天地中”,決議遷都,遂在原幽州城的基礎上開始改造并擴建。新城因北面受阻河道而由東、西、南三面向外擴展三里許,是為外城,外城有六十二坊。又在外城中修建皇城、宮城,其規(guī)制均仿北宋都城汴梁。外城“門十二,每一面分三門,一正兩偏焉。其正門四旁皆又設兩門,正門常不開,惟車駕出入,余悉由旁兩門焉”
。是為金中都。據(jù)光緒《順天府志·金故城考》記載,建造金中都城墻時“人置一筐,左右手排定,自涿州至燕京傳遞,空筐出,實筐入,人止土一畚,不日成之”。在形狀上,穆鴻利文中稱,金中都城墻略顯長方形,周長18690米,折合37華里,全部為夯土板筑而成。
這是北京作為都城之后所營建的第一個方形城市。
及元朝奠都北京,“始定鼎于(金)中都之北三里,筑城圍六十里”,稱大都。大都城“里二百四十步,分十一門,正南曰麗正,左曰文明,右曰順承,正東曰崇仁,東之南曰齊化,東之北曰光熙,正西曰和義,西之南曰平則,西之北曰肅清,北之西曰健德,北之東曰安貞”
,并建鐘鼓樓于城中。宮城周九里三十步,磚甃,分六門。是為北京都城的第二次營建,而且元大都城雖略顯長方形,但“方九里”的筑城原則沒變。也就是說,無論是金中都還是元大都,雖為北方少數(shù)民族政權所建,但北京城的修建都沿襲了中原方形城市建筑的特點和坊巷街區(qū)的城市空間格局,這與儒家文化影響的廣泛程度有關。
進入明代,北京城又先后有過四次大規(guī)模的修筑,但最主要的是兩次,一次是在明太祖朱元璋洪武建國之初,另一次是在永樂遷都之際,即所謂“元代宮室一毀于明徐達改筑都城之初,再撤于永樂遷都之歲”。這雖然說的是元代宮室的被毀,但從另一個角度剛好說明,這正是明朝大興城市土木工程之際。
先是,洪武元年(1368),征虜大將軍徐達以元舊土城太廣,乃減其東、西迤北之半,縮其城之北五里,廢元大都東、西面北部的光熙、肅清二門,其余九門仍舊。城墻創(chuàng)包磚甃,一改土夯之制,城圍四十里。當時徐達命指揮華云龍經(jīng)理修筑,新筑北城垣,“南北取徑直,東西長一千八百九十丈。又令指揮張煥計度故元皇城,周圍一千二百六丈。又令指揮葉國珍計度南城,周圍凡五千三百二十八丈。南城故金時舊基也”。南移工程改變了元大都城南北長、東西短的長方形城郭形狀,使北京城趨于正方形,同時由于積水潭引水渠的影響,新筑北城墻西南呈一斜角。當然,這期間的后兩項工程重在“計度”,仍以北城垣的修筑為主。
需要說明的是,這時的北京還不是明朝的都城,徐達所以將城址南移并縮小,除了出于防御北部元朝殘余勢力的考慮之外,在一定原因上還有基于當時的北京不過是個府城的考慮,規(guī)劃時“改大都路為北平府”。這應該是明代的北京城在規(guī)劃時既小于明南京城也小于元大都的原因所在。
北京作為都城的空間形態(tài)最終形成于永樂年間,是永樂皇帝朱棣為遷都北京而進行的大規(guī)模修筑。修筑的過程不僅繼續(xù)保持方形的空間形態(tài),而且最重要的是創(chuàng)造了中軸線的設置。
據(jù)《明史·地理志》記載:這期間的工程主要是兩項,一是建北京宮殿,二是修城垣。明朝在將北城墻南移的同時,平毀了元朝的宮城,故朱棣登基繼位后立即著手修建紫禁城與皇城。“永樂四年閏七月,詔建北京宮殿,修城垣,十九年正月告成。宮城周六里一十六步,亦曰紫禁城。門八:正南第一重曰承天,第二重曰端門,第三重曰午門,東曰東華,西曰西華,北曰玄武。宮城之外為皇城,周一十八里有奇。門六:正南曰大明,東曰東安,西曰西安,北曰北安,大明門東轉(zhuǎn)曰長安左,西轉(zhuǎn)曰長安右。皇城之外曰京城,周四十五里。門九:正南曰麗正,正統(tǒng)初改曰正陽;南之左曰文明,后曰崇文;南之右曰順城,后曰宣武;東之南曰齊化,后曰朝陽;東之北曰東直;西之南曰平則,后曰阜成;西之北曰彰儀,后曰西直;北之東曰安定;北之西曰德勝。”永樂年間除了修筑了皇、宮二城,大工程還有永樂十七年(1419)十一月,拓北京南城,計兩千七百余丈。
這里《明史·地理志》記載明的“京城周四十五里”,其余文獻多持40里之說。對這一差異,喜仁龍認為,“這些數(shù)字都不盡準確,城墻的實際長度應為四十一里到四十二里之間,嚴格地說是41.26里或23.55千米”
。
值得注意的是,明朝所建的紫禁城地處城市中央的中軸線上,這條中軸線自永定門開始,經(jīng)過正陽門、天安門、端門、午門、太和殿等三大殿,再到神武門,直達鐘鼓樓,全長16里,人稱城市的脊梁。這一設置對北京城市格局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侯仁之對此進行了深入的研究。他認為,明代紫禁城坐落在元大內(nèi)舊址上,東、西兩墻的位置仍同元大內(nèi)舊址,與北京城墻南移對應,紫禁城南、北兩墻也分別南移了400米和500米。紫禁城中,外朝三大殿、內(nèi)廷后三殿與元朝大明殿、延春閣一樣,均位于全城的中軸線上,充分體現(xiàn)了中軸線的核心地位。城市中軸線的出現(xiàn)不僅僅確立了城市布局對稱分布關系,而且具有深厚的象征意義。由于明代紫禁城南北墻均有向南的移動,明王朝在延春閣故址上堆筑“萬歲山”(景山),雖意在壓勝前朝,但卻加強了中軸線的地位與象征意義。而且萬歲山取代了元代“中心臺”的位置,成為全市幾何中心。此其一。其二,侯仁之還認為,明代紫禁城、皇城、大城依次南移,紫禁城前方大為拓展,明代利用這一空間,在中心御道即中軸線兩側(cè)布置了太廟、社稷兩組對稱建筑,開辟了“T”字形宮廷廣場。廣場兩側(cè)的宮墻外,集中布置了中央衙署。這是明朝在都城建筑上的創(chuàng)舉。李建平在《魅力北京中軸線》一書中也指出,明代北京中軸線在建設和布局上,將紫禁城、皇城向南拓展,突出了坐北朝南的帝王都市特點,而紫禁城、皇城位置準確地布局在中軸線的正中間,又是皇權至上、唯我獨尊思想的充分體現(xiàn)。它達到古代都城建筑的最高峰,把幾千年來人們對古代帝王都城的設計、文化、智慧、想象都濃縮在這條中軸線上。
明代對北京城的第三次大規(guī)模修筑發(fā)生在正統(tǒng)年間。但是,這一次的修筑沒有對城市空間進行重新規(guī)劃,主要是修建京城九門城樓,“正陽門正樓一,月城中左、右樓各一,崇文、宣武、朝陽、阜成、東直、西直、安定、德勝八門各正樓一,月城樓一。各門外立牌樓,城四隅立角樓”。并加固城墻、城濠、橋閘,即增固崇麗而已。但是此次工程耗費的人力物力之大卻是超乎想象。據(jù)記載,正統(tǒng)元年(1436), “命下之初,工部侍郎蔡信飏言于眾曰:役大非征十八萬人不可,材木諸費稱是。上遂命太監(jiān)阮安董其役。取京師聚操之卒萬余,停操而用之,厚其餼廩,均其勞逸。材木工費一出公府之所有,有司不預,百姓不知,而歲中告成”。此次不僅修建了九門城樓,且對城濠、城門橋也進行了大修,換九門前木橋為石橋,兩橋之間各有水閘,濠水自城西北隅環(huán)城而東。
正統(tǒng)四年(1439)四月,修造京師門樓城濠橋閘告竣,不僅有“煥然金湯鞏固”之態(tài),且“重臺杰宇,巍巍宏壯。環(huán)城之池,既浚既筑,堤堅水深,澄潔如鏡,煥然一新”。以故,滿朝文武無不歡欣鼓舞,內(nèi)閣閣臣楊士奇為之記曰:“耆耋聚觀,欣悅嗟嘆,以為前所未有,蓋京師之偉望,萬年之盛致也。于是少師建安楊公、少保南郡楊公偕學士諸公,以暇日登正陽門之樓,縱覽焉。”可見,城墻的修筑,特別是都城城墻的修筑,已被視為關系國家興旺盛衰之大事。而每一次興工都可視為國力及國家威德的炫耀。
此外,明代京城還有一次大修城墻的工程,那就是嘉靖年間的外城工程,是為第四次大修城墻,然修建狀況與前者不同。
明朝建國后,北部蒙古勢力仍是其最大的邊患,瓦剌崛起后,不斷南犯,北邊的大小戰(zhàn)爭從未休止。于是,出于防御的需要,成化十二年(1476), “定西侯蔣琬上言:太祖皇帝肇基南京,京城之外復筑土城,以護居民,誠萬世不拔之基也。今北京止有內(nèi)城而無外城,正統(tǒng)己巳之變,額森長驅(qū)直入城下,眾庶奔竄,內(nèi)無所容,前事可鑒也。且承平日久,聚眾益繁,思為憂患之防,須及豐亨之日。況西北一帶,前代舊址猶存,若行勸募之令,加以工罰之徒,計其成功,不日可待。廷議謂筑城之役宜俟軍民息肩之日舉行”。于是,蔣琬的筑城之議以百姓乏力當休養(yǎng)生息被擱置了下來。
嘉靖以后,蒙古首領俺答汗更是頻頻叩擊邊門,警訊踵至。嘉靖二十一年(1542),御史焦璉等有“修關廂墩塹以固防守”之請。隨后,掌都察院毛伯溫等奏請修筑外城,理由是城外居民過多。其書曰:“古者有城必有郭,城以衛(wèi)民,郭以衛(wèi)城,常也。”“若城外居民尚多,則有重城。凡重地皆然,京師尤重。……成祖遷都金臺,當時內(nèi)城足居,所以外城無立。今城外之民殆倍于城中,宜筑外城,包絡既廣,控制更雄。且郊壇盡收其中,不勝大幸。”
此次明廷雖未即刻否定,可也沒有立即修城,而是在八年后,即嘉靖二十九年(1550),詔命修筑前三門,即正陽、崇文、宣武三關廂外城。
也就是這一年,俺答汗自宣府、大同再陷古北口,掠通州、畿甸州縣,率蒙古大軍直逼京師。時薊鎮(zhèn)兵潰,京師戒嚴。此時明朝筑城,似應以先北后南為輕重緩急之選,但從當時所筑關廂外城系京城南面的前三門外來看,其考慮的主要因素當是南面城外居民眾多,急需安置。清人吳長元于所輯《宸垣識略》中談到北京外城的修建原因,他說當時城外“大街石道之旁,搭蓋棚房為肆,其來久矣”。一旦兵臨城下,城外居民將直接遭受到戰(zhàn)火的浩劫。所以,鑒于城外居民的增多,官員多有疏請興工外城者。而明朝的外城修建工程,雖與當時緊張的邊關形勢有關,但從根本上說還是由于正陽門外已聚集起大量的外來人口。只是此時的明朝已無建國初年之國力,外城之工因財政匱乏未果,“既而停止”。
三年后,擴建外城之議再起。嘉靖三十二年(1553)正月,給事中朱伯辰言:“城外居民繁夥,無慮數(shù)十萬戶。且四方萬國商旅貨賄所集,不宜無以圍之。”“臣嘗履行四郊,咸有土城故址,環(huán)繞如規(guī),周可百二十余里。若仍其舊貫,增卑補薄,培缺續(xù)斷,可事半功倍。”通政使趙文華亦上此言,大學士嚴嵩“力贊之”,于是明廷命兵部尚書聶豹等相度京城外。不久,“聶豹等言:相度京城外四面宜筑外城,約七十余里”,“大約南一面計一十八里,東一面計一十七里,北一面勢如倚屏計一十八里,西一面即一十七里,周圍共計七十余里。內(nèi)有舊址堪因者約二十二里,無舊址應新筑者約四十八里,其規(guī)制具有成議”
。此次筑城之議因得到大學士嚴嵩等人的一致贊同,嘉靖帝遂下旨允行。如果此次工成,北京的內(nèi)外城將成“回”字的空間形態(tài)。
但興工后,由于西南地勢低下,土脈系流沙難以施工,而且經(jīng)費仍然不敷,嘉靖帝很是猶豫,委派嚴嵩視察工程。“上又慮工費重大,成功不易,以問嚴嵩等。嵩等乃自詣工所視之,還言宜先筑南面,俟財力裕時再因地計度以成四面之制。”嚴嵩親臨工程后提出,先筑南面,其東、西、北三面俟另行計議。未幾,嚴嵩等再度更變原議,又奏:“南面橫闊凡二十里,今既只筑一面,第用十二三里便當收結(jié),庶不虛費財力。今擬將見筑正南一面城基東折轉(zhuǎn)北接城東南角,西折轉(zhuǎn)北接城西南角,可以克期完報。報允。”當年十月,南面城墻完工。《明史·地理志》記載曰:“嘉靖三十二年筑重城,包京城之南,轉(zhuǎn)抱東、西角樓,長二十八里。門七:正南曰永定,南之左為左安,南之右為右安,東曰廣渠,東之北曰東便,西曰廣寧,西之北曰西便。”自此,闔北京內(nèi)外城呈“凸”字形。

北京東南角樓
南城竣工后,詞臣張四維(萬歷時曾任內(nèi)閣首輔)有《新建外城記》曰:“皇上臨御之三十二年,廷臣有請筑京師外城者,參之僉論,靡有異同。天子乃命重臣相視原隰,量度廣袤,計工定賦,較程刻日。……曾未閱歲,而大工告成。崇庳有度,瘠厚有級,繚以深隍,覆以磚,門墉矗立,樓櫓相望,巍乎煥矣,帝居之壯也。夫《易》垂設險守國之文,《詩》有未雨桑土之訓。帝王城郭之制,豈以勞民?所以固圉宅師,尊宸極而消奸伺者也。……夫以下邑僻陬,即有百家之聚,莫不團練垣寨,守望相保。況夫京師天下根本,四方輻輳,皇仁涵育,生齒滋繁,阡陌綺陳,比廬溢郭,而略無藩籬之限,豈所以鞏固皇圖,永安蒸庶者哉?故議者酌時勢之宜,度民情之便,咸謂外城當建。”
張四維雖從筑城的防御功能講起,但不能不注意到,當時京城“生齒滋繁,阡陌綺陳,比廬溢郭,而略無藩籬之限”的狀況,更是將外城的修筑置于迫在眉睫的境地。《管子》有曰:“內(nèi)為城,外為郭。”城郭的出現(xiàn),在相當程度上反映了居民聚集的情形,是城市由小到大發(fā)展的結(jié)果。換言之,古代中國城市的擴大是從城到郭逐步完成的,郭的出現(xiàn),總是伴隨著城市擴展的要求而來,而人們的“城以盛民”、“郭以守民”的傳統(tǒng)觀念,又是城郭得以修建的思想基礎與文化環(huán)境。
寧欣曾以唐宋變革為例,指出:“改朝換代或政權重建時,興建都城亦是首要之舉,高大的城墻又一次把政治權力與經(jīng)濟利益包裹進去。”就北京城的營建而言,無論是遼金、金元還是元明之間的朝代更替,都有大規(guī)模的城墻修筑,唯獨明清鼎革是個例外。
清軍入關,京城宮闕制度,“悉仍前明之舊,第略加修飾而已”,“明筑清修”可謂最貼切的比喻。基于此,接下來我們需要關注的應該是清代對“京城遺產(chǎn)”的認識及繼承問題。這里,我們應注意這樣幾個問題:

北京城
其一,方形空間與中心觀念。北京自遼、金建都就以方形為制,元、明兩朝雖利用原有舊基,但從根本上還是各有規(guī)劃,屬于大修大建,但所建的形制仍然沒有改變方形的城墻形態(tài),唯獨清軍入關,沒有修建新城,而是完全接受了明代京城的原貌,客觀上也是接受了方形形制和中軸線建筑的規(guī)劃原則。
清代的京城由四部分組成,紫禁城、皇城、內(nèi)城和外城。所謂“國家定鼎燕京,宮殿之外,環(huán)以紫禁城”。紫禁城又稱“宮城”、“大內(nèi)”,周長六里許,南北各二百三十六丈二尺,東西各三百二丈九尺五寸。紫禁城外由皇城包圍,周長十八里有余,也即“三千六百五十六丈五尺”
。李建平說:“皇城呈不規(guī)則方形,西南角出缺,正好與北京內(nèi)城西北角出缺一樣,受地形、地勢所限。皇城周長18里,實測東西寬2500米,南北長2750米。”
皇城之外是由內(nèi)城環(huán)繞,內(nèi)城周圍四十余里,“城南一面長一千二百九十五丈九尺三寸,北一千二百三十二丈四尺五寸,東一千七百八十六丈九尺三寸,西一千五百六十四丈五尺二寸”。而北京外城則是“包京城南面,轉(zhuǎn)抱東、西角樓,止長二十八里。……城南一面長二千四百五十四丈四尺七寸,東一千八十五丈一尺,西一千九十三丈二尺”
。

北京皇城
從上面城墻四邊的數(shù)字不難看出,內(nèi)城南、北各一千二百丈,大致相等,東、西一千七百丈與一千五百丈,相差不過二百丈,是一個比較端正的正方形,故有“周正如印”之喻。外城的東、西邊墻相差更少,不足二十丈,則為標準的長方形。總之,京城的空間形態(tài)在外國人的眼中是符合幾何立體形狀的,正如英國人所說:“城是平行四邊形,四邊面對四個方位基點。”
對于北京城市空間的中軸線,清朝似乎沒有什么大的改變,因為也沒有可以利用的改建空間。不過,趙洛指出:“到了清代乾隆年間,更在景山頂上建式樣各異但布局對稱的五個亭子,而萬春亭雄峙中央。”是凸顯其奇。從前帝王稱孤道寡正是奇。李建平認為,清乾隆年間在景山建成五座山亭,后在每座山亭立銅鑄佛像一尊,為五方佛。有人認為五方佛系密宗。所以,清代在中軸線上展示的是佛家文化,承載佛教文化的建筑是景山上的五座山亭。這分析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它符合清朝利用宗教特別是黃教達到思想上一統(tǒng)的一貫方式。
其二,城門及命名。北京內(nèi)城號稱九門,外城號稱七門。清代的九門和七門之稱俱仍明舊,九門“南為正陽門,南之東為崇文門;南之西為宣武門;東之南為朝陽門,東之北為東直門;西之南為阜城(成)門,西之北為西直門;北之東為安定門,北之西為德勝門”。“中國城(外城)共有七座城門,南面有三座(永定、左安、右安),東面有一座主要的城門(廣渠),西面一座(廣安),此外東、西兩面還各有一座輔助城門,叫東便門和西便門。”
城門的多寡,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傳統(tǒng)城市的等級序次,這是古代中國城市政治屬性的特征。而從中國傳統(tǒng)城市大都在四門以上、并按方位開設來看,則是儒家文化的四方觀念在城市空間中的完全體現(xiàn)。比如,在四方觀念中,重輕的關系依次為南、北、東、西,而傳統(tǒng)城市無論大小其城門基本上是按照先南、北后東、西的順序設于四個方面的。所以“紫禁城四門,南即午門,北曰神武,東曰東華,西曰西華”
,就是取儒家文化的四方或天圓地方之意。清朝也欣然接受了下來。因此,對城門的繼承在一定程度上是對文化的繼承。

阜成門
但是,清朝還是對皇城城門名稱做了修訂。《日下舊聞考》云,皇城“正南曰大清門,少北曰長安左門、曰長安右門,東曰東安門,西曰西安門,正北曰地安門。大清門之內(nèi)曰天安門,天安門之內(nèi)曰端門,端門之內(nèi)左曰闕左門,右曰闕右門”, “正南門于順治元年上大清門牌額。天安門為皇城正門,明曰承天門,順治八年重修工成,改定今名。地安門明曰北安門,亦順治九年改定”。也就是說,清朝的皇城中有三門換了名字,正南的大明門改為大清門,另外兩個分別是一南一北的天安門與地安門。更重要的是,這里明確了天安門是皇城的正門,似取代了大清門的正門地位,但是,在前述六門中卻又沒有包括承天門,即天安門。對此,李建平作了深入細致的研究,他指出,順治八年(1651),清重修承天門,竣工后改承天門為天安門,同時將皇城后門北安門改為地安門,表明大清王朝希望天下安定,由此天安門完全具備了皇城正門的地位和作用。而大清門與長安左門、長安右門一起成為天安門前的罩門。這種變化在乾隆二十五年(1760)編纂的《大清會典》中就體現(xiàn)出來,到嘉慶《大清會典》就更明確“皇城,其門七”,七門自然是增加了天安門。

大清門(1900年)
其三,皇城內(nèi)集止齊民。據(jù)清人記載:“皇城內(nèi)前明悉為禁地,民間不得出入。我朝建極宅中,四聰悉達,東安、西安、地安三門以內(nèi),紫禁城以外,牽車列阓,集止齊民,稽之古昔,前朝后市,規(guī)制允符。”對此,曾任吏部侍郎的孫承澤在《天府廣記》中也有記載。他說:“宮闕之制,前朝后市。在玄武門外,每月逢四則開市,聽商貿(mào)易,謂之內(nèi)市。”
從文獻記載看,清代于皇城北部的三門內(nèi)允許百姓居住往來,設市齊民,打破了明代的禁規(guī),似有開放之意。而且,從建筑格局上也符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營城造屋的儒家理念。但實際情況恐怕未見如此。從清朝實行內(nèi)外城滿漢分治的政策看,更主要的原因或許是清人在將內(nèi)城的商業(yè)服務行業(yè)全部驅(qū)逐至外城后,為滿足皇家后宮及內(nèi)城貴戚的生活所需,不得不設置一個較為固定的街市而已。統(tǒng)治者在做這種設置時,或許還不及思考體制及文化方面的問題,不過是從實際需要出發(fā)的一種簡單而直接的想法。所謂的“前朝后市”,恐怕是士大夫們理想境界中的文化附會而已。但是這一點卻又成為清朝在京城空間布局上與明朝的最大不同。
可以看出,無論是以城墻為標志的城市體系還是以紫禁城的方形中軸為特點的皇宮都城,都在空間上詮釋了政治體制與權力,如果說前者展示的是官僚等級制思想的話,那么后者所要表達的則是皇權的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