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二、思維方式論

關于思維的內在矛盾的再思考

——兼論哲學思維的特點和功能

實踐與認識的矛盾是人們認識活動中的基本矛盾。無疑,實踐是認識、思維發展的決定因素。但是,實踐本身不是思維,實踐與認識的矛盾往往通過思維的內在矛盾表現出來。從整個思維史來看,思維的內在矛盾主要展示為三對矛盾,即對象意識與自我意識的矛盾、建構性思維與反思性思維的矛盾、知性思維與理性思維的矛盾。然而,在以往的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研究中,討論的僅僅是實踐與認識的矛盾。這是必要的,但又是不夠的,因為僅僅停留在這一層次無法進入思維自己構成自己的領域,沒有真正體現出馬克思主義認識論所實現的認識論變革的艱巨性、復雜性及其劃時代的貢獻。本文則從實踐與認識的矛盾深入到思維的內在矛盾,具體探討實踐與認識的矛盾如何通過思維的內在矛盾表現出來,從而從認識活動中的主體客體化、客體主體化的矛盾進入到思維自己構成自己的領域,以此深化我們對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研究。

一、對象意識與自我意識的矛盾:意識是被意識到的意識

通常,人們把意識僅僅理解為對對象的意識。實際上,對象意識與自我意識都是意識的最初成分,二者互為前提:沒有自我意識的對象意識是不存在的,人認識對象時,知道自己在認識對象,對象意識總是自我意識到的對象意識,而自我意識又總是對對象意識反思的產物。我們注意到,自我意識本身是一個多層次的概念,如肉體感受的我、行為操作的我、心理定勢的我、意識的我,但其核心是對意識的自我意識。由于自我意識能夠對主體本身進行認識,能夠對自我的利益、目的、能力進行認識,因而它又構成了實踐推動認識發展的一個特殊的中介環節,即實踐對認識的決定作用必須自我意識到才能真正發揮作用。換言之,實踐中的問題、矛盾、規律必須被自我意識到,才有其自覺的促進作用。否則,就是盲目的、不自覺的認識。

對人類認識史的反思使我們得知,自我意識構成了意識的最初因素,并且構成了意識發展的內在動力。從人與動物的區別來看,有無自我意識是人與動物的重要區別之一。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把最初的人類思維稱為“純粹畜群的意識”,但他并沒有把人的意識等同于“畜群意識”。這里,馬克思實際上是在作雙向比較:他把人的最初意識同現代意識相比,認為前者只能是“純粹畜群的意識”;反過來,又把人的最初意識同真正的畜群意識進行比較,認為“人和綿羊不同的地方只是在于:意識代替了他的本能,或者說他的本能是被意識到了的本能”《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35頁。。所謂“被意識到了的本能”,是一種最低的自我意識,即他知道自己的這些能力。所以,馬克思的這一比較有著重要的意義,它實際上說明了人的意識與動物心理的本質區別:最初產生的人的行為思維就其水平而言,與動物意識類似;但就其是“被意識到了的本能”而言,它已構成了自我意識的萌芽,已經同動物心理區別開來,成為“人的意識”。

馬克思強調:“凡是有某種關系存在的地方,這種關系都是為我而存在的;動物不對什么東西發生‘關系’,而且根本沒有‘關系’;對于動物說來,它對他物的關系不是作為關系存在的。”之所以如此,這是因為,動物沒有“自我意識”,所以它與環境的關系只能是一種自在的自發的關系,不是對“我”的關系;而人因其有“自我意識”,所以他同環境的關系成為同“我”的關系。正因為如此,馬克思又指出“我對我的環境的關系是我的意識”同上書,34頁。。現代心理學、動物行為學的研究證實了馬克思的這一思想。動物可以認定感覺的自我、心理的自我,但上升不到意識的自我,在自然狀態下,動物不會自發地產生“自我意識”。在心理實驗中,有的動物甚至學會200多個單詞,也會用詞表達一些簡單的要求,在看到鏡子中的自己形象時,能說“這是我”,但已經是經過訓練的、在社會環境中生存著的特殊的高級動物了。從根本上說,自我意識是伴隨著勞動、社會以及對象意識一起出現的,它構成了人的意識與動物心理的根本區別。

從人的意識存在和發展來看,自我意識是意識的最初要素之一,“自我”曾是人們認識世界的坐標之一。馬克思指出:“意識起初只是對周圍的可感知的環境的一種意識,是對處于開始意識到自身的個人以外的其他人和其他物的狹隘聯系的一種意識。”同上書,34~35頁。這就是說,人最初的意識有兩個特征:一是意識到自身的個人;二是意識到自身個人與其他人和其他物的狹隘聯系,即個人與環境的關系。前者是自我意識,后者是對象意識。思維史、人類學、語言學研究表明,人最初的意識更多的是從“我向”出發的,是把對自我的認識擴大到他物的過程,“萬物有靈”、“圖騰”都離不開自我的“我向思維”。

馬克思從來沒有離開自我意識來給意識下定義。研讀馬克思的文本可以看出,馬克思對意識有兩個經典的定義:一是“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29頁。;二是“觀念的東西不外是移入人的頭腦并在人的頭腦中改造過的物質的東西”《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2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這兩個定義有著共同的特征,即二者除了強調意識是關于對象意識外,又強化了意識是“被意識到了的”,是“在人的頭腦中改造過的”。所謂“被意識到了的”,是指被人的意識所把握的,也就是自我意識到的;所謂“在人的頭腦中改造過的”,是指被人腦結構、知識結構、歷史經驗改造的“物質的東西”,是從主體角度來理解的現實,二者具有同樣的意思。所以,自我意識是意識的內在要素,只要是“被意識到”、“有意識”,就必然包含著自我意識。換言之,思維只要是主體進行的,它就必定是自我意識的。人類認識史表明,人對自我的認識總是加深著人對世界的認識。

從人的本質和活動來看,自我意識是人的類本質的體現,是爭取“自由”的首要條件。按照馬克思的觀點,人的類特性就是自由自覺的活動,而自我意識恰恰是這一自由活動的首要條件。“自由的首要條件是自我認識”《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13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他自己的生活對他是對象。僅僅由于這一點,他的活動才是自由的活動”《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96頁。。因此,馬克思并不是從一般意義上來認識自我意識的,他實際上是把自我意識看作人的類本質的體現,看作人的自由的首要條件。道理其實很簡單,只有意識到自己的意識,才能對自己的意識作出客觀的評價,才能揭示出意識的內在矛盾和界限。當人的認識超越宏觀系統進入微觀、宇觀系統時,自我意識更為重要,因為微觀、宇觀系統有著與宏觀系統不同的坐標,人們認識微觀、宇觀系統,必須通過自我的宏觀坐標的“投影”。一句話,只有具備自我意識,人才能認識自己、否定自己、超越自己,從而達到自由。

強調自我意識,并不是否定對象意識,如同對象意識離不開自我意識一樣,自我意識也離不開對象意識。具體地說,自我意識的形成要以對象意識為前提,“人同自身的關系只有通過他同他人的關系,才成為對他說來是對象性的、現實的關系”《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99頁。。因此,自我意識并不是憑空產生的,它的存在要以對象意識為前提。離開了對象意識和對象性活動,也就沒有自我意識。這是其一。其二,對象意識與自我意識構成了一種特殊性的互相反映關系。對象意識與自我意識是一種很特殊的相互反映,對象意識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有自我意識,而自我意識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有對象意識。如果拋開這一層關系,那么,自我意識只不過是以自我為對象的意識,它也成為對象意識。但這又成為另外一種關系了,因為對象意識畢竟也是意識,自我意識同樣也可以把對象意識、自我意識本身以及兩者的關系作為對象。所以,這是一種極其特殊的相互反映,而且正是這種相互反映的特殊性使得意識能夠評價意識。其三,自我意識是隨著對象意識的發展而發展的。人對對象的意識越充分,對自我了解也就越全面;人對對象的占有越充分,對自我了解也就越深刻。因此,自我通過對象來印證自己,把對象性的存在作為自身的本質力量而“感性地擺在人們面前”,從而從根本上規定了自我意識與對象意識的辯證關系。

對象意識與自我意識構成了認識的內在矛盾,它表明人在實踐的基礎上,不僅反映著世界,而且反映著自我,進而反映著自我與世界的關系。把這種關系和反映作為認識的對象,正是認識能夠超越自身的原因。當然,這種超越歸根到底仍源于實踐。自我的生存和發展只能通過實踐的發展來體現,同時,這也是為自我意識所意識到的。實踐的發展使自我意識獲得了一種否定力、批判力,使自我意識把自我以及意識本身作為對象,能夠從邏輯上找到原有思維的前提、關系、邏輯結構的內在矛盾,從而不斷創造新的邏輯結構。自我意識充分體現了實踐的發展,沒有自我意識,就不會有意識自覺地向新的領域的跨進。馬克思“自由的首要條件是自我認識”的思想是深刻的。沒有自我意識,就談不上自由。

二、建構性思維與反思性思維的矛盾:思維是被反思著的思維

正如意識二重化為對象意識和自我意識一樣,思維也二重化為建構性思維與反思性思維。所謂建構性思維,是指思維的概念、判斷、推理過程,即思維從一定的概念和概念結構出發,依照一定的邏輯關系,形成判斷、推理,達到對世界的理性把握。通常所說的思維指的就是這一概念、判斷、推理過程。但是,從思維的實際運動來考察,建構性思維只是思維的一個方面。思維的另一方面便是反思性思維。正如意識二重化為對象意識和自我意識一樣,思維也二重化為建構性思維與反思性思維。反思本來就是思維的一個部分,反思源于反映,同時,反思又是反映達到一定程度時人們更深刻認識世界的需要。換言之,反映一定會導致反思。所謂反思性思維,是指思維的自我思維,它把思維本身作為思維對象,即對思維的思維。反思性思維的出發點、任務、目的都不同于建構性思維,它以思維既定的邏輯前提和結構為對象,思考、批判現有的思維的前提、關系、結構,并把它納入到更大的思維系統中,形成新的概念結構。這就是說,反思是思維的自我認識、自我批判、自我否定和自我更新。沒有反思性思維,思維就只能在原有的概念結構中運行,無法超越自己。

反思性思維的基礎是概念的靈活性。毫無疑問,概念靈活性的客觀基礎是世界的普遍聯系。但是,要達到概念的靈活性,就要經過概念的運動,并通過反思和運用概念的藝術。按照列寧的觀點,“辯證法一般地說就是‘概念中的純思維運動’(用不帶唯心主義神秘色彩的說法,也就是人的概念不是不動的,而是永恒運動的,相互過渡的,往返流動的;否則,它們就不能反映活生生的生活。對概念的分析、研究,‘運用概念的藝術’(恩格斯),始終要求研究概念的運動、它們的聯系、它們的相互過渡)。”《列寧全集》,2版,第55卷,212~213頁。列寧的這一觀點極為深刻,具有三層含義:一是應當把辯證法理解為概念的相互轉化運動;二是概念之所以能運動起來,是因為有概念的靈活性,而概念的靈活性是“活生生的生活”的反映;三是“活生生的生活”并不能自發地形成概念的靈活性,因為“活生生的生活”自發形成的是經驗思維或樸素的辯證法,同時,對概念的靈活性既可以客觀地運用,也可以主觀地運用。“主觀地運用的這種靈活性=折中主義與詭辯。客觀地運用的靈活性,即反映物質過程的全面性及其統一性的靈活性,就是辯證法,就是世界的永恒發展的正確反映。”同上書,91頁。因此,要使思維不僅在經驗、直觀中運動,而且進入到概念中運動;要客觀地而不是主觀地來展開這種概念的運動,那就要“研究概念的運動、它們的聯系、它們的相互過渡”,即研究“運用概念的藝術”。換言之,要達到這一切,就要對思維進行思維,對概念及概念思維本身進行思維。然而,我們以前僅僅把主觀辯證法看作是客觀辯證法的反映,把概念的靈活性看作是客觀世界普遍聯系的反映,忽視了這種反映又是通過“思維在概念中的運動”來完成的,而反思就是對思維本身進行思維。從其內容來考察,反思實際上就是“研究概念的運動、它們的聯系、它們的相互過渡”,只不過概念的運動、聯系、過渡是在純粹思維領域中進行的,而對這一過程的思考又是在思維中進行的,這仿佛成了思維的二次方。

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客觀地達到概念的靈活性。在我們看來,概念的靈活性是在矛盾中達到的:一方面是“每一個概念都處在和其余一切概念的一定關系中、一定聯系中”;另一方面是“一切概念的毫無例外的相互依賴、一個概念向另一個概念的過渡、一切概念的毫無例外的過渡”《列寧全集》,2版,第55卷,167、217、223頁。。顯然,概念在一定條件下,只能處于與其他概念的“一定關系、一定聯系”之中,這種關系是“一定”的,即限定的,但辯證法關注的是一切概念的毫無例外的過渡或轉化,即“一定”的概念向另外的概念轉化。這種轉化方式便不斷地否定這種“一定”,揭示這種“一定”的缺陷,形成新的“一定”,然后再否定,形成更高級的“一定”。要達到這一點,就要對概念及其關系進行反思,這就是問題的實質所在。沒有反思,就不會有概念的相互轉化,就不能達到概念的靈活性。

之所以如此,這是因為,反思是思維的內在要素、普遍因素。人的“理解就是用概念的形式來表達”,甚至“人一開口說話,他的話里就包含著概念”。黑格爾由此認為,自然科學家以為他們談論的、爭論的只是看到的東西,實際上,“他們是在不自覺地通過概念直接改變看到的東西”轉引自上書,223頁。。應該說,黑格爾的這一觀點是深刻的,因為直接看到的屬于感覺,而說出來的東西已是概念,已經包含了一定程度的抽象性、普遍性。換言之,只要直接感知的東西表達出來,就被概念改變了,理解就是用概念的形式來表達。因此,人只要用語言、概念表達客體,就已經被概念結構所中介,已經包含了信息加工,把自在客體納入到了一定的概念結構之中。而要從原有的概念結構進入到新的概念結構,就要進行反思,即對概念結構本身進行思維。否則,概念結構不會自發地變更。

同時,反思又是運用概念的藝術。一定的概念結構只是對世界的一定的模式化反映,它反映的只是對象的“一定”層次,由于它定型化、模式化、結構化了,所以又產生出排他性,不接受與它不同的思維,如歐幾里得幾何不接受非歐幾何。反思則完成著批判舊的概念結構和建立新的概念結構的任務,這一純思維的批判是以實踐的發展為坐標重新反思邏輯關系的過程,它確立邏輯的新起點和分叉點,形成新的邏輯關系,并把原有的邏輯納入到新邏輯的從屬關系之中。無疑,這是一種特殊的運用概念的藝術。人類的思維水平既通過建構性思維,也通過反思性思維表現出來。馬克思主義認識論抓住了反思的本質——思維中否定和轉化的活動,把反思與認識的發展聯系起來,從認識發展的角度揭示了反思的發展,從而說明原本是一種思維活動體現的反思,反過來又成為認識發展及其水平的標尺。反思滲透于認識的全過程,從邏輯上看表現為表象、知性、理性的方面和環節;從歷史上看,又體現為諸多形式和類型,從否定、懷疑、批判、辯證的否定到馬克思“從后思索”法,顯示出反思并不是固定的,其形式在不斷增多。無論是對思維前提、邏輯關系、邏輯結構的批判,還是新的概念結構的提出或對悖論、破缺、不完全性的解決,都離不開反思。思維之所以能夠自己構成自己,反思這一“絕對的積極環節”起到了關鍵作用。正因為思維既是建構的又是反思的,才能既思考對象又思考自己,既肯定又否定。這樣,思維“才能運動,才有沖動和活動”,才形成“自己運動和生命力的內部搏動”。

三、知性思維與理性思維的矛盾:思維操作是把運動的東西靜止化

要用概念來表達事物及其運動,就必須在思維中使不間斷的東西間斷,使活生生的東西僵化,這就不可避免地形成知性思維與理性思維即辯證思維的矛盾。這一矛盾又體現為思維在表述和操作過程中的矛盾。

從哲學史上看,黑格爾已經自覺地意識到知性思維與理性思維、思維的表述與操作中的矛盾。在分析芝諾的“阿基里斯與龜”的悖論時,黑格爾指出:“造成困難的永遠是思維,因為思維把一個對象在實際里緊密聯系著的諸環節彼此區分開來。”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1卷,290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列寧意識到這一問題的重要性,他敏銳地抓住了黑格爾的這一思想并加以發揮:“如果不把不間斷的東西割斷,不使活生生的東西簡單化、粗陋化,不加以劃分,不使之僵化,那么我們就不能想象、表達、測量、描述運動。思想對運動的描述,總是粗陋化、僵化。不僅思想是這樣,而且感覺也是這樣;不僅對運動是這樣,而且對任何概念也都是這樣。”《列寧全集》,2版,第55卷,219頁。列寧在這里實際上是把知性思維與理性思維或辯證思維這一矛盾上升為整個思維、全部概念、所有感覺的內在矛盾。從直接的意義上看,知性思維與理性思維的矛盾是思維運動中的靜態性與動態性的反映。知性思維偏重于思維中的靜止性、間斷性、形式化、程序性,它走的是形式邏輯、數理邏輯、無矛盾性、證實證偽的思維過程,并在科學中得到廣泛的運用。由于主要是從間斷性、靜止性、方面性的角度來反映事物,所以知性思維把事物的運動性、連續性、豐富性放在一邊,只是對思維運動的一個方面的反映。對于從靜止到運動、間斷到連續、方面到整體的考察,則主要是由理性思維來完成的。顯然,這兩種思維形式都是必要的,而且二者具有互補性。二者之間的矛盾本身是由于思維操作的特點而顯現出來的矛盾。

長期以來,我們把知性思維與形而上學等同起來了,這是一種歷史的誤會。造成這一誤會有其歷史原因,因為形而上學的思維方法正是把知性思維絕對化,上升到世界觀高度的結果。實際上,知性思維是思維的必要組成部分,只有在把這種思維形式絕對化的條件下,才會導致形而上學。在事物靜態、量化、間斷性的范圍內,知性思維是行之有效的。理性思維要以知性思維來補充,脫離了知性思維,理性思維就成了毫無內容的空洞。這是因為,從思維的連續性與間斷性、運動和靜止的矛盾來看,知性思維與理性思維是既各自獨立又互相聯系的矛盾雙方。從思維的表述看,思維必須間斷化、靜止化、方面化、僵化,因此我們不能離開知性的思維;從思維的運動看,思維又必須超出間斷性向不間斷性發展,使靜止向運動、方面向整體、僵化向活生生的方面運動,否則,我們無法反映出活生生的生活。知性思維與理性思維都是對現實反映的需要,只是角度不同而已,我們應該把二者結合起來,在矛盾的運動中使思維更加接近活生生的生活。

理性思維必須立足于實踐以及思維內在矛盾的基礎上才能形成自己。沒有實踐,當然不會有理性思維,但僅僅實踐,不探究思維的內在矛盾,不研究概念的本性,同樣也不會產生理性思維。實踐的客觀性和億萬次的重復,能使我們“熟知”各種事物的現象形態、外在的聯系,但“熟知并非真知”。要達到“真知”,必須深入到事物的本質中,把實踐本身以及各種現象作為思維的對象,從外在進入到內在,從現象深入到本質。只有在揭示了“熟知”的本質后,我們才可以說獲得了關于這一“熟知”的“真知”。所以,黑格爾指出有兩種思維規定,即“一類思維規定,一般說來,是本能地和無意識地貫穿于我們的精神之中的,即使它們進到語言中時,也仍然不成為對象,不被注意”,另一類的思維規定“則是由反思發掘出來,并且被反思固定下來,作為外在于質料和內容的主觀形式”黑格爾:《邏輯學》上卷,91~92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換言之,從“熟知”到“真知”,必須經過理性思維的改造。

在我們看來,實踐自發產生的只能是知性和操作性思維。具體地說,知性思維來自行為的“格”、活動的“格”的內化,活動操作的程序化也就形成了操作性思維。但是,實踐并不能自發形成理性思維,因為辯證的思維“是以概念本身的本性的研究為前提”黑格爾:《邏輯學》上卷,18頁。的。因此,形成理性思維的直接前提就是對概念本性的研究,而實踐則是前提的前提。我們只有從前提的前提進入到前提中,即從實踐進入到對概念本性的研究中,才能進入理性思維的大門。而思維自己構成自己的內在矛盾,正是在對概念本身進行研究的前提下展開的,它與理性思維的形成和發展有著直接的關系。

理性思維是立足于概念本性的思維活動,它是對客體進行邏輯再建的思維。就其具體行程來說,理性思維必須抽象化,首先蒸發、提煉出簡單的規定。這些規定已經不是實際存在,而是思維中的存在了,如圓、角、點、力。實在世界中并不存在純粹的圓、角、點、力,存在的只是具體的圓,帶角的物,占有面積的點,存在于具體運動中的各種具體的力,要進行理論中的邏輯再造,必須把圓、角、點、力抽象出來,然后再按照從抽象到具體的原則,形成某種思維的具體。因此,理性思維本身就是在邏輯上再造出思維中的具體。從形式看,這種思維具體仿佛是先驗的結構。我們之所以把興趣從實踐與認識的關系這一層次轉入到思維的內在矛盾,是因為只有研究思維內在的對象意識與自我意識、建構性思維與反思性思維、知性思維與理性思維的矛盾關系,我們才能從“熟知”走向“真知”,從經驗思維進入到理論思維,并從低級形態到高級形態展開思維的發展,從而揭示出思維自己構成自己的秘密所在。

四、哲學思維是包含著反思的綜合性思維

思維自己構成自己,離不開哲學思維。哲學的發展表現為一個特殊過程。從表面上看,哲學史“不過只是分歧的思想、多樣的哲學的發生過程,這些思想和哲學彼此互相反對、互相矛盾、互相推翻”。“全部哲學史這樣就成了一個戰場,堆滿著死人的骨骼。它是一個死人的王國,這王國不僅充滿著肉體死亡了的個人,而且充滿著已經推翻了的和精神上死亡了的系統,在這里面,每一個殺死了另一個,并且埋葬了另一個”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1卷,21~22頁。。但這僅僅是表面現象。從實質上考察,哲學史是一個后人不斷批判繼承前人的有序的發展過程。歷史上最早出現的哲學是“最貧乏最抽象的哲學”,而“那在時間上最晚出的哲學體系,乃是前此一切體系的成果,因而必定包括此前各體系的原則在內”,因而是“最淵博、最豐富和最具體的哲學體系”黑格爾:《小邏輯》,55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

哲學本身的形式和內容的矛盾表明,哲學思維是一種特殊的反思性思維,它總是隨實踐和科學的發展來反思自己,否定自己的某種形式或某種體系。換言之,哲學內容的發展是通過反思來更替形式而實現的,所以哲學史在表面上總是表現為“一個殺死了另一個”。反思總是具有“殺死”的含義,即批判、否定原有的前提,建立新的前提。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恩格斯指出:“隨著自然科學領域中每一個劃時代的發現,唯物主義也必然要改變自己的形式”《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4卷,228頁。。這種對形式的改變實際上是用時代的發展來反思自己的過程。哲學思維的優點,正是在于它能隨著時代的發展不斷變革自己。

當然,哲學的這種反思不是一般的反思,如對直接性的反思,對某一條件的反思,而是立足于時代的發展,從人與世界關系以及人在世界中的地位這一角度作出的、“對從人類歷史發展的觀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總體反思。這是一種人化的理論思維,因為科學的對象是客體,而唯獨哲學考察著人在世界中的地位,以及人與世界的關系,這是其他科學的思維無法取代的。一般說來,哲學思維具有最深刻的反思性。哲學的反思是反思性思維中最深層的反思,它總要對自己原有的原則和前提進行批判。實際上,哲學思維是對整個思維史的反思,是“時代精神的精華”,因而在不同的時代具有不同的形式和內容。同時,哲學思維又具有最一般的綜合性。哲學思維考察的是人與世界的宏觀、整體、最一般的關系,它總是試圖說明各個領域之間相互聯系的一般原則,并以這些原則來勾畫整體畫面,起到對時代的整體綜合的作用。

我們可以從總體上把哲學分為兩個部分:一是從靜態考察,它是關于人與世界關系的學問,是哲學思維在實踐基礎上作出的概括和凝結;二是從動態考察,它是不斷批判舊的原則、形成新的原則的思維過程,并不斷反思、建構著新的思維方式。前者是哲學知識,后者是哲學思維能力。二者密切相關,沒有哲學知識,談不上哲學思維能力。但有了哲學知識,并不等于就具有哲學思維能力,無論在功能、內容、特點上,哲學思維能力都不同于哲學知識,不能把二者混同起來。在現時代,哲學辯證思維的作用變得更為直接、更為迫切、更為重要。哲學、科學和實踐的發展更加純化和強化了哲學辯證思維的重要作用,并通過三條道路表現出來。

第一條道路是哲學自身的分化。在古代,哲學表現為“包羅萬象的綜合”,它取代了一切,被稱為“科學的科學”;在近代,哲學轉化為“幻想的綜合”,即“用觀念的、幻想的聯系來代替尚未知道的現實的聯系,用想象來補充缺少的事實,用純粹的臆想來填補現實的空白”《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4卷,246頁。;在現代,哲學是對時代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馬克思指出:“關于意識的空話將終止,它們一定會被真正的知識所代替。對現實的描述會使獨立的哲學失去生存環境,能夠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過是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526頁。恩格斯也表述了同一思想,指出:“對于已經從自然界和歷史中被驅逐出去的哲學來說,要是還留下什么的話,那就只留下一個純粹思想的領域:關于思維過程本身的規律的學說,即邏輯和辯證法。”《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4卷,257頁。顯然,隨著哲學由“包羅萬象的綜合”、“幻想的綜合”到“對最一般的結果的綜合”的發展,哲學思維變得越來越重要了,反過來說,對哲學思維本身的研究,對辯證法的研究就顯得越來越重要了。

第二條道路是思維科學的分化。當哲學自以為對思維過程還有發言權時,思維科學的分化開始了。20世紀以來,思維科學發展大體沿著四個方向發展:一是對思維的生理、心理機制的研究;二是對認識的發生、個體和整體思維發展的研究;三是對思維的外在形式——語言,以及與其緊密相關的語義的研究;四是對思維過程形式化、定量化、信息加工程序和特點的研究。沿著第一個方向,產生各種神經心理學、思維心理學、神經行為學;沿著第二個方向,取得了眾所周知的成就,如列維·布留爾對原始思維,皮亞杰對兒童思維以及科學哲學對科學思維的研究等;沿著第三個方向,產生了語義分析、語言邏輯;沿著第四個方向,形成了認知心理學,產生了以思維模擬為內容的“人工智能”,開拓了人類智力放大的新時代。思維科學的分化一方面“縮小”了哲學的地盤,另一方面又更加突出了哲學辯證思維的作用。

第三條道路是科學的高度分化。現代科學已經形成一個由兩千多門學科構成的多層次、多結構、多序列的龐大網絡,科學越分化越需要哲學思維的綜合,以認識自己在整個系列中的地位以及發展的方向。正如愛因斯坦所說,“哲學一經建立并廣泛地被人們接受之后,它們又常常促使科學思想的進一步發展,指示科學如何從許多可能道路中選擇一條路。”[美]愛因斯坦、英費爾德:《物理學的進化》,39頁,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62。

在現時代,這三條道路匯集到一個交叉點上,要求我們從哲學思維的運動過程考察哲學。換言之,哲學不是一堆知識的集合,而是具有自己獨特的思維功能的運動過程。哲學思維的功能首先是辯證綜合功能。辯證的綜合,即包含著反思的綜合性思維,是哲學思維的最大特點。這一思維的具體發揮過程,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觀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綜合”。哲學通過自身的反思和綜合產生的是更高層次的知識和原則。愛因斯坦指出,科學的真理具有外在的證實性和內在的完美性,但這種內在的完美性必須在世界的整體化過程中才能完成。的確如此。各門科學的研究處于不同的層次上,只有超出科學系統本身的系統,在更大的系統中才能評價本系統某些論斷的真實性,所以在現存的科學系統內并不能認清科學規律的完整性。只有哲學的綜合才能使不同層次、不同系統連結起來,使科學在更廣泛更深層的背景中認識自己的發展規律。哲學的綜合“能對整理歷史資料提供某些方便,指出歷史資料的各個層次的順序”《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526頁。,即用更高層次的有序性原則把各門科學和實踐及其不同層次聯結起來、連貫起來,從而對科學、實踐發展的方向、聯結點、突破口作出總體上的規劃和預測。

一般來說,預測包括預見和預報。所謂預報,是指對某一事物在確定時空范圍內必然或可能出現的判斷,而預見則是以規律為依據的關于發展趨勢的判斷,或者說,是一種只涉及發展趨勢的規律性的判斷。科學既能預見又能預報,哲學只能預見而不能預報。作為一種關于人與世界關系綜合性、整體性的思維,哲學提供的是關于人與世界關系的整體圖景,所以從哲學思維出發,更容易發現哪些是屬于萌芽狀態但又具有遠大前途的事物,哪些是整體中所缺少的層次和環節,哪些是即將轉化為衰退的事物,從而為人們的社會活動作出某種預見。社會生活的特殊性、復雜性使哲學不可能預報具體事件發生的時間、地點和參與者,但哲學可以預見發展趨勢,即可以預見某一歷史現象的最終結局和社會發展的未來走向。哲學預見是對人類發展的總體性、方向性和整體性的預測,具有科學預測所不能取代的獨特地位。在現時代,科學和實踐的觸角已經伸向四面八方,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人文科學相互影響、相互滲透、相互交叉,“生物圈”、“智力圈”、“技術圈”的關系越來越復雜,經濟全球化及其所產生的問題越來越突出,等等。對此,僅僅有局部的預測顯然不夠,需要的是哲學的思考和預測,沒有哲學的思考和預測很難形成一種具有傾向性的綜合的、整體的意見。正因為如此,哲學預測在現時代越來越引起人們的重視。可以預言,哲學預測在不久的將來也會“洛陽紙貴”,重新成為哲學家們的一個重要話題。

(原載于《天津社會科學》2001年第4期)

主站蜘蛛池模板: 深圳市| 阿鲁科尔沁旗| 吐鲁番市| 睢宁县| 黄平县| 阿鲁科尔沁旗| 定边县| 罗源县| 青川县| 綦江县| 菏泽市| 甘孜| 静乐县| 昌邑市| 武陟县| 平乐县| 利川市| 万宁市| 竹北市| 大连市| 和平区| 韩城市| 白河县| 永福县| 景谷| 湖州市| 古交市| 南江县| 将乐县| 三都| 邢台县| 泾源县| 监利县| 无锡市| 安康市| 陈巴尔虎旗| 甘德县| 如皋市| 瑞金市| 璧山县| 新邵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