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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敵人:一個建構的概念

通常,一般人對“敵人”的理解是具體化和對象化的,而學者則傾向于將“敵人”抽象化。然而,大多數人很少真正體會“敵人”本身所要傳達的確切信息。事實上,“敵人”是難以定義的,甚至是不可定義的。“敵人”是抽象的,因為它只是一種觀念或者一個語詞;同時,它又是具體的,因為它確實存在并對我們構成威脅。正如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所指出的:“敵人總是存在的,他并非存在于非常時期,而是存在于通常事態中。他在和平時期造成的威脅一如戰爭時期(或許更甚于戰爭時期);因而他正在作為一種凝聚力融入本社會體制之中。……敵人是一切需要和不需要的東西的同名。而且敵人并不等同于具體的共產主義或具體的資本主義——在這二者中他是解放的真正幽靈。”(注:[美]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劉繼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48頁。)但是,即使在戰爭期間,真正與敵人直接交戰的時間也相當少。“有的直接與敵人進行了面對面的交鋒;有的卻從未與敵人照過面,只是借助夜色和雨水的掩護穿越過敵占區;有的甚至只是依靠電子信息,運用技術手段來操作控制鈕,對他們來說敵人只是屏幕上的一個亮點,或者是耳機里聽到的指令聲。有些士兵有機會打擊敵人并能夠親手殺死敵人;有些士兵的任務是安放炸藥,返回基地很久后炸藥才會爆炸;而有的士兵,比如潛艇兵,卻沒有任何直接攻擊敵人的機會,只能寄希望于借助電子和機械裝備的作用,或者利用敵人的失誤而求得生存。”(注:[以]Ben Shalit:《戰斗與沖突心理學》,王京生等譯,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頁。)因此,不同的個體對完全相同情境中的“敵人”會作出不同的解釋,甚至同一個人對同一情境中的“敵人”,由于時間背景的不同,也會產生不同的認知。即使大多數人都熟知“敵人”這個概念,甚至每個人的頭腦中都會有一個模糊的“敵人”形象,但是大多數人并不熟悉有關“敵人”的理論。雖然不少文學作品或政治學著述描述過敵人形象,但卻留下了一個共同的問題:我們應當在何種知識框架下解釋以及如何解釋“敵人”?“誰是敵人”以及“敵人是什么”的問題關系到我們如何界定自己以及周圍環境的問題,同時對這些問題的認知最終將影響我們針對敵人的行為。“敵人”觀念一直在影響和分化著人類,各種矛盾、摩擦、沖突甚至戰爭,都與“敵人”觀念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敵人”概念在不同的語言和語系中具有不同的邏輯結構。也就是說,敵人是個動態的范疇,隨著社會歷史的發展而變化。關于“敵人”的詞源尚不清楚,但其原初語義可能是“外來者”。美國華盛頓大學的古典學教授布倫戴爾(Blondell)指出:在希臘語中,表示“敵人”的最為常見的詞是echthros,它通常用于指個人的敵人。polimios則表示嚴格的軍事上的敵人。當然,echthros也可以與polimios一起表示戰爭中的敵人,polimios也用于指個人的敵人。另一個表示敵人的詞是dusmenes,意思是“敵對者”。(注:參見[美]M.W.布倫戴爾:《扶友損敵:索福克勒斯與古希臘倫理》,包利民等譯,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51頁。)德國著名政治學家施米特(Carl Schmitt)在《政治的概念》一書中對“敵人”從詞源學上進行了考察,他認為:按照德語的語義,“敵人”(Feind)在詞源學上一般意味著“仇恨者”、“敵對者”。就其原初語義而言,敵人指對之進行武力自衛的人。在其他語言中,敵人只是在語言上被規定為非朋友。例如,在羅馬語族的語言中,在古羅馬帝國內部,敵人(hostis)概念就逐漸消失了,或者成了一件內政的事情:amicus-inimcus(朋友—非朋友、敵人)、ami-ennemi(被愛—不被愛、被仇恨)、amico-nemico(與人交友—不與人交友、仇恨)。在斯拉夫語系中,敵人同樣是非朋友。在英語中,enemy(敵人)一詞完全排斥了foe(敵人)這個日耳曼詞(該詞最初僅僅意味著殊死斗爭中的對手,后來意味著任何敵人)。(注:參見[德]卡爾·施米特:《政治的概念》,劉宗坤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15—216頁。)而在漢語中,根據《辭海》的解釋,“敵”這個字有三個方面的意思:其一,仇也。《尚書·商書·微子》載:“相為仇敵”。其二,猶對也。《左傳·文公六年》載:“敵惠敵怨,不在后嗣。”按此為相對之意,故對等亦曰敵。《戰國策·秦策》載:“四國之兵敵。”其三,拒抵也。《北史·呂思禮傳》載:“講《書》論《易》鋒難敵。”現代漢語基本保留了這三個方面的內涵。雖然“敵人”這一范疇在不同時代有著相異的內涵,但基本上都是以他者的絕對化為基礎的。因此,我們嘗試著將“敵人”表述為:敵人是與我們對抗的他者。當然,這種界定顯然過于抽象且不嚴密,而且需要進一步對“我們”、“他者”和“對抗”等語詞進行界定。我們在后面的章節將從多維度對這一問題進行補充論述。實際上,我們在這里想進一步表達的是:敵人不可定義,敵人只能被感知、被建構、被發現。一句話,敵人是“我們”創造的。在某種程度上,正是人們建構的“敵人”概念促進了政治和國家的區分與使用。同時,沒有政治或國家的存在,就不可能有“敵人”概念的建構。(注:參見上書,第138頁。)

毫無疑問,敵人作為一個重要的政治概念,體現為群體之間的一種政治區分。從可能性上看,政治始終包含著敵對關系。問題僅僅在于這種敵對關系是否可能受到限制和規范。換言之,這種敵對關系是相對的還是絕對的。(注:參見[德]卡爾·施米特:《游擊隊理論——“政治的概念”附識》,《政治的概念》,劉宗坤等譯,第401頁。)絕對的敵對關系帶有某種高度的抽象性和意識形態性,例如全世界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敵對關系就具有這種特征;而相對的敵對關系則具有明顯的現實性和實在性特征。具體而言,敵人包括敵對國家的軍隊、國土、居民、政府和盟國。“既然敵對雙方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具體的國家和政府,既然戰爭不再是抽象的東西,而是特殊的行動過程,人們就自然可以根據實際現象所提供的材料,來推斷那些應該知道而尚未知道的將要發生的事情了。”(注:[德]克勞塞維茨:《戰爭論》第1卷,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譯,商務印書館1978年版,第32—33頁。)因此,敵對雙方的任何一方都可以根據對方的狀況來推斷對方的行動,從而確定己方的行動。但是,我們必須認識到:政治的核心并非絕對的敵對關系,而是區分敵友關系,并以此為前提。(注:參見[德]卡爾·施米特:《游擊隊理論——“政治的概念”附識》,《政治的概念》,劉宗坤等譯,第433—434頁。)在德國漢學家什克爾(Joachim Schickel)看來,“如果敵友之間確實存在差異,那么敵友之間的關系則是辯證的;亦即在朋友陣營內部的自身差異。‘朋友’是涵蓋了普遍(自身亦即朋友)和特殊(對立面亦即敵人)的更高層次的普遍”(注:[德]施米特/什克爾:《與施米特談游擊隊理論》,盧白羽譯,見劉小楓選編《施米特與政治的現代性》,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頁。)。施米特則明確地指出,敵友的劃分是政治的基礎,而且這種劃分獨立于其他的劃分并具有自明性。(注:參見[德]卡爾·施米特:《政治的概念》,劉宗坤等譯,第138—139頁。)在施米特看來,敵人概念是政治概念的前提,敵人的存在是政治存續的基礎。

以色列軍事心理學家本·沙利特(Ben Shalit)認為,敵人是指“我們知覺到其行為確實威脅到我們目標的對手”(注:[以]Ben Shalit:《戰斗與沖突心理學》,王京生等譯,第109頁。)。顯然,沙利特這里所指的乃是實際的、具體的敵人。他進一步指出:“敵人就是主動向我們所期望的平衡狀態挑戰的人或事物,而對手也具有這種挑戰的潛能,但只有當我們試圖采取行動時,這種潛能才具有實質性意義。”(注:同上書,第123頁。)沙利特通過借助“對手”這個詞來給敵人下定義,但是對手并不就是敵人。那么,“對手”是如何轉變成“敵人”的呢?沙利特說:“當發現對手主動威脅我們時,對手就變成了敵人;一個碰巧擋住我們道路的人是對手,如果他拒絕讓開,就成了敵人;一道數學難題是對手,但是如果解不開這道題會導致考試失敗,它就變成了敵人;一種外來的意識形態對我們沒有構成威脅就是對手,但如果知覺到它對我們的影響是一種危險時,它就變成了敵人;管理軍人日常生活的條令是一個要應對和避免與之發生沖突的對手,當它們被負責糾察士兵違紀行為的憲兵直接用來處罰我們時,這些條令就變成了敵人;軍隊的法規就像一次艱難的攀登或其他國家的戰略計劃一樣,是令人產生征服欲的對手,而憲兵、從山上滾落的巖石以及勝我一籌的軍事戰略則是對我們構成威脅的真正敵人;對于士兵來說,最明顯的敵人是敵方的士兵。”(注:[以]Ben Shalit:《戰斗與沖突心理學》,王京生等譯,第109頁。)沙利特主要是從心理層面來探討“敵人”問題的,既描述了實質意義上的敵人,也包含了隱喻意義上的敵人。但是,他對“敵人”觀念的運用過于隨意和寬泛,無助于準確地把握“敵人”問題本身。

我們之所以認為“敵人”是被建構的,是因為并不存在天然的敵人陣營和朋友陣營,正是人類的觀念和行為最終造就了這種類別。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的代表人物溫特(Alexander Wendt)指出,敵人是由對他者的再現建構的,這種再現把他者表現為具有如下特征的行為體:(1)不承認自我作為獨立的行為體存在的權利;因此,(2)不會自愿限制對自我使用暴力的程度。(注:參見[美]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29頁。)顯然,溫特在這里沿襲了施米特的敵人觀念。自我把他者當成敵人或者他者把自我認定為敵人是一個復雜的政治心理過程。具體而言,敵人常常被從空間、社會結構和國際政治關系等方面建構。古典意義上的敵人往往是從空間上建構的,現代意義上的敵人最初也是從空間上建構的,但它又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空間上的區分,而是基于國家利益,通過理性計算后得出的一種政治判斷。而且,國際關系層面的敵人往往是體系化的,是由一系列國家通過結盟來對抗其他結盟國家,從而使得這種敵對關系具有強烈的意識形態色彩。現代意義上的外部敵人和內部敵人既是一種空間區分,也是一種政治決斷。外部敵人是典型的“外部他者”。外部敵人的建構大致有兩種情形:一是兩個彼此敵對的國家相互建構。如冷戰時期的美國和蘇聯就相互視為敵人。一是強權國家為了突出其優越性而將異邦視為劣等民族,從而將對方建構為敵人。日本對中國人的屠殺即是如此。所謂階級敵人、人民敵人、民族敵人、人民公敵等都是內部敵人,它們主要是基于民族國家內部的社會結構來建構的。當社會結構崩潰導致內戰、內亂和革命等極端暴力時,內部敵人就自然被建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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