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汽車社會交通治理的倫理路徑
- 胡金東 田寧
- 5220字
- 2019-09-20 15:38:41
第四節 交通問題的深層根源
汽車社會諸多難題集中體現了幾個難以回避的困局。
困局之一:在中國的人口、資源、環境及經濟發展特點的限定下,如何緩解交通的資源壓力與環境壓力?
困局之二:汽車業急速發展,汽車使用量大增造成了對資源的爭奪激烈,交通沖突不斷加劇、持續升級。交通沖突如何化解?
困局之三:汽車大量使用導致新弱勢群體產生,他們的平等路權、生命健康權、資源使用權等基本權利如何得到保障?
困局之四:汽車社會快速發展的同時所積累的問題也在持續發酵,拖延解決時間或根本置之不理必將導致積重難返;當即觸動可能會影響當前的社會經濟發展速度,何去何從考驗著治理者的智慧。
解決以上困局需要對其成因進行深層分析。
一、交通中心論忽視世界存在的整體性
交通是自然—社會大系統中的一個部分,交通中心論發展模式忽視了世界存在的整體性。
(一)人類中心主義忽視自然整體性
伴隨著工業文明的興起與自然科技發展運用,似乎個人的任何需求都理所應當地可以通過科技力量征服自然來滿足,強調的是個人主體性力量無限擴大。個人自身的需求未被理性審視和適當節制,凌駕于自然生態規律之上,是生態危機的罪魁禍首。個人中心主義以人類自身的利益為中心,罔顧自然系統的利益。
小汽車的大量使用必然會大量消耗與交通相關的土地、礦產等資源,必將污染空氣、威脅環境。人們樂觀地認為:汽車擁有量可以根據人的需要增加,道路供給量可以根據車的需要來提高,這樣使得汽車交通發展陷入了“公地悲劇”之中,對自然資源的消耗大于投入。這種交通中心論忽視了交通的環境屬性,忽視了交通系統的自然規定性。
其實汽車交通并非孤立存在更不是中心。交通系統產生于自然與社會系統之中,是自然—社會大系統中的一個部分。構成現代汽車交通的所有元素無論是道路、停車場還是汽油、鋼鐵、橡膠等均來自自然界,自然環境對于交通發展具有最重要最基礎的規定性,只有保持自然和諧才能使交通獲得發展要件。
汽車擁有量的多少并非由經濟發展水平及人的需要決定,而是由環境承載力限定。忽視交通發展的自然規定性,就會將交通發展置于自然價值之上,交通發展會與環境要求漸行漸遠而迷失方向,最終必將損害人類的整體利益、長遠利益,將交通與整個人類社會發展帶入陷阱。
(二)個人中心主義忽視社會整體性
具有“經濟人”傾向的交通參與者會努力謀求經濟成本和時間成本的節省。因此在道路資源和空間緊張的情況下,對時空資源的惡性競爭就在所難免。有的為爭奪時間上的優先而隨意變道、超車、搶紅燈等;有的要爭奪有限的空間如爭搶停車位、專用道等;有時兩車狹路相逢都要贏得時間、空間的優先,互不相讓導致道路交通癱瘓。究其心理淵源,實際上是在宣示個人權利或顯示強權而忽視了交通的整體性。
個人中心主義是交通沖突的思想根源,人人都以自己為中心來建構世界,置他人、他物于自我體系之中。人們潛意識中這樣認為,或公然叫囂,“天下為我”,“我為主體”,其他萬物皆是為我所用之客體,可以占有,可以奴役,如此便建構了一個個體霸權世界。
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揭示出了建立于“自我”之上的理性體系,肯定了自我是確定性的,他者則需要得到驗證[1];麥克斯·施蒂納則說道,我是“唯一者”,“我”作為世界上唯一實在的東西,是不受任何限制的,是絕對自由的[2];海德格爾也說“人把自身建立為一切尺度的尺度”[3]。
自我中心主義的交通個體都希望能自由交通而少受約束。上立交橋前,駕車者會本能地加塞以節約自己的時間,希望道路中最好沒有攝像頭監控自己的駕駛,從而達到更快、更強的駕駛體驗,在堵塞嚴重的路口如果能見縫插針地占有先行的機會,則成就感油然而生。
這些現象說明一些交通個體常常建構起以自我為中心的世界,自我完滿,自我封閉,無視整體,無視他人。而當駕車者以自己為中心時,他必然會把車窗外的行人和車輛都看成潛在的障礙物和對手,交通沖突因此而起。
從長期看,駕車者不顧社會整體性而以個人利益為中心,在損傷其他人利益的同時,自己的利益必然受損。當司機獨自駕車搖上車窗后,汽車為他建構了相對獨立的私人空間,它和車窗外的道路、行人、風景一起形成了道路交通環境。因此,只要人們在道路上,就必然和道路之中的任何一個其他人“共在”。“他人即不是我自己的那個自我”[4],“我”的愿望和追求,也是他人的愿望和追求,交通時間上和經濟上的節約是每個交通個體的追求。“我”的權利不可侵犯,他人的權利也不能容“我”侵犯。機動車、非機動車、行人相互間的侵犯沖突,在此時是對他者的冒犯,在彼時自己則可能會被冒犯。此時駕車的“我”,彼時可能是步行的、騎行的他人;“我”在此處駕車,我的家人可能在彼處步行、騎行。惡劣的步行、騎車環境還會把一部分出行者逼迫到駕車出行的隊伍中來,小汽車使用者的增加又將進一步加劇對道路資源的爭奪,駕車者的收益均會減少。其他出行者的非理性方式結果亦然。
忽視社會整體性的個人中心論交通方式使人際關系緊張,交通沖突增加,交通共同利益受損。
二、交通政策設計中的工具理性取向
現代汽車交通自產生之日起就帶有明顯的工具理性,體現了科技理性的力量,也體現了經濟理性的成功。
使用汽車的人們大都尋求對于自然狀態的超越,不斷提高“消滅空間距離”的能力。汽車社會初期,以技術與經濟為標志的工具理性重視物質利益實現,忽視精神文化生成。工具理性的成功使人們沉醉于物質化的享受之中,對工具理性的過分追求會導致交通喪失豐富性、多樣性,交通脫離生活而意義衰微。
發達國家在走進汽車社會之初經歷了一段時間的汽車狂熱期,似乎認為汽車可以全部替代其他道路交通工具。
20世紀20年代法國人勒·柯布西耶在巴黎城市規劃中認為傳統的小街道已經沒有存在的意義,應該拆毀代之以寬闊的主干道,從而建設“光明城市”。這個時期美國人也在不斷拓寬馬路建設交通主干道,洛杉磯市政當局不惜大量舉債募集資金來為汽車交通鋪路。
中國當前正在犯發達國家汽車社會之初犯過的錯誤,重視功利,輕視倫理,過分重視小汽車的可達性,忽視其他交通者的交通權益,交通資源分配不公平。
第一,在交通網的規劃和道路斷面設計中,以機動車通行為中心;在交通調查中也僅針對機動車的出行、車速、停車和機動車在道路斷面和交叉口的流量來進行。而交通評價的依據主要是路段和交叉口的飽和度及道路的服務水平等。
第二,在建設交通設施的過程中,給機動車更多的照顧。對滿足機動車運行的快速路、主干路、高架路、立交橋等設施投入較多關注和資金支持,而支持步行、自行車交通的網絡建設卻嚴重滯后;機動車道一再拓寬,公交車道、非機動車道與人行道則不斷被侵占,日益逼仄,大量人行道甚至還被劃做停車場(見圖1—13)。同時,供非機動車和行人通行的交叉口信號燈時非常短暫,保證不了綠色出行者的交通安全。

圖1—13 人行道停車場
第三,在交通管理中優先考慮小汽車出行者的利益,在交通發展戰略上常以小汽車的出行時間來衡量交通發展的程度,如“1小時交通圈”等。對其他方式出行的群體較少照顧,滯后考慮,交通政策的出臺缺乏對各交通群體廣泛的調查,難以滿足其他出行者的權益。
發達國家在飽受車多為患的苦痛后,毅然拋棄了工具理性導向的城市規劃理念,重新尊崇以人為本的交通方略,確定交通是為了讓人們更體面、更幸福地生活,尊重弱者,打造出立體多元化的交通模式。
德國自60年代中期開始在《道路交通法規》及《道路交通許可法規》中扭轉車本位的規劃設計,制定并實施以人為本的交通管理法規。荷蘭則大力發展自行車交通,自行車專用道遍布城市、鄉村。在其首都阿姆斯特丹星級酒店的停車坪上,自行車常常占很大一部分。巴黎建設起發達的軌道交通網絡。在追捧小汽車自由交通的美國,一些城市如紐約也建立起發達的公共交通體系。
但中國當前的局面尚未得到太大改變。由于交通政策設計中的工具理性取向,人們不得不漸漸放棄傳統出行方式而改用小汽車出行。選擇步行與非機動車出行的人越來越少,對小汽車依賴增加,愈發加劇了道路擁擠及資源消耗。
三、交通現代化忽視文化的繼承性
中國傳統文化是一部人的心靈的探究史和開化史。它重視人倫,是中國人幾千年來的精神信念資源,是中國人安身立命之所。“中國文化之開端,哲學觀念之呈現,著眼點在生命,而西方文化的重點,其所關心的是自然或外在的對象”[5]。 中華傳統文化中對于所有的生命和存在都平等對待,“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齊一”“天人合一”“交泰和會”“民胞物與”“道法自然”等思想理念不僅指導著中國民眾的日常生活,還對西方世界解決其現實問題提供重大啟發和思路。
中國傳統文化對人的精神世界的探索和規范比西方的文化體系更為發達,其價值理論如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群己和諧、重義輕利、和合信德等內涵都非常豐富。“特別是孔子對于道德之善的崇尚和莊子對于自然之美的欣賞,形成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兩大理想目標。通過這兩個目標的追尋,不斷消融著個體與社會、人與自然的對峙沖突,實現著個體與社會、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6]
近現代以來,中國傳統文化的自信心不斷受到沖擊,傳統和諧文化的地位一再滑落。鴉片戰爭的失敗暴露了中國的羸弱和落后,中國最早接受西方思想的一批知識分子開始師夷長技,譯介傳播西學。嚴復所譯的《天演論》是赫胥黎宣傳達爾文生物進化論的著作,核心理論是物競天擇。意即通過強力競爭改變弱者的地位,獲得生存機會。 “優勝劣汰”的競爭觀念在晚清國家存亡的關鍵時刻確實起到了重振民族精神的強大作用,而在此后的100多年中被長期推崇便演變為傳統文化的破壞力量。在這種觀念主導下,人們的競爭普遍化,以“人定勝天”“物競天擇”等觀念取代了傳統的 “貴柔”“不爭”等倫理觀念。認為“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改革開放以來的市場經濟發展又使市場競爭泛化開來。如此一來,過分的競爭破壞了傳統道德中的友善、誠實和寬容,競爭意味著不是擊倒別人就是打敗自己,人們時常處于敵對和防范之中。
中國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步入了汽車社會,汽車交通現代化進程中表現出來的功利化、物質化明顯背離了傳統文化價值,忽視了文化的繼承性。
首先,交通發展疏離了中國傳統禮俗文化。禮俗文化乃中國幾千年的哲學智慧與民眾日常生活的有機結合,古代以禮治天下維系著大眾的道德生活,使社會成序。傳統中國被稱為禮儀之邦,儒家文化中禮的核心就是讓個體遵守行為規范。只有每個人遵守規范才能獲得最大利益,社會也因而形成一個和諧的整體。而當前汽車交通中缺乏傳統禮儀規范,難以體現尊老愛幼、互幫互助的道德傳統,缺乏“四海之內皆兄弟”的情懷。道路交通中的人們將道路上的其他人看作競爭對手,認為領先就是戰勝,常常爭先恐后,好勇斗狠,丟失了傳統文化中的群己和諧觀念,丟失了傳統的禮儀文化。
其次是傳統誠信文化喪失。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一直是把“誠”與“信”當成人的基本道德要求來確立的,以信成人,以信成君子,以信立國。“人而無信,不知其可”;“君子信以成之”;“自古人皆有死,民無信不立”。
現在的道路交通者彼此間缺乏信任。步行人過街時不敢信任司機,常常只能相信自己,“湊夠一撮人就走”。機動車司機也不信任行人,認為斑馬線前的減速停車只會導致過街的人們川流不息擋于車前,自己沒有通過機會。機動車司機們彼此不信任,認為在發生堵塞的路口只有見縫插針才有通過機會,而靜靜等待只會喪失良機,因為其他司機插進去后自己就更難通行了。
第三,恥文化沒有被弘揚。恥是指人所具有的為行動設立底線的“羞惡之心”。孔子認為社會治理的理想境界是使民“有恥且格”,認為士應該“行己有恥”。孟子認為,“無羞惡之心,非人也”,“人不可以無恥”,“不恥不若人”。汽車交通文化中應該有“恥”的要求,交通者應該以不遵守規則為恥,恃強凌弱為恥,好勇斗狠為恥。現在常有交通違規者不以破壞規則為恥,反而作為經驗美談。駕車者津津樂道自己如何在快車道來回變道的經歷,飆車者不厭其煩地與他人分享超越眾車的愉快體驗,駕豪車者頤指氣使地叫囂“壓死人都能賠得起”,他們的道德底線已降至塵埃,無恥之極!
由于中國現代汽車交通中傳統文化被疏離,傳統禮俗文化、誠信文化、恥文化等并沒有得到有效繼承,而對西方汽車文化的引入也僅停留在表象而未能深入精神核心,這些是造成諸多交通困境的重要原因。
總之,造成中國汽車社會交通困境的原因是多層次、多方面的。從理念層面上看是交通中心論忽視自然及人類社會的整體性;從制度層面看則是政策設計的工具理性取向,忽視了交通實踐的價值屬性;從文化層面上看則是交通現代化疏離了傳統聯系。
注釋
[1]參見程煉:《倫理學導論》,64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2]參見孫伯鍨:《探索者道路的探索》,47頁,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
[3]《海德格爾選集》,920頁,上海,三聯書店,1996。
[4][法]讓·保羅·薩特:《存在與虛無》,308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7。
[5]牟宗三:《中西哲學之會通十四講》,76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6]趙馥潔:《中國傳統哲學價值論》,447頁,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