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戲劇文化叢談
- 孫萍
- 3365字
- 2019-09-20 15:21:09
傳播戲曲文化當力求規范、準確——讀《舊墨六記》,憶梨園舊跡,兼與方繼孝同志商榷[1]
吳小如
自己丑夏季大病后,前年又因在家中摔倒致股骨骨裂,經此二劫后,不但不能舉箸,而且不良于行。自謂平生兩大愛好,一曰毛筆字,二曰皮黃戲,如今握筆已不復得,出門看戲更不可能(事實上,由于主觀原因,即便是腿腳尚好時就已多年不進劇場了),所幸目力尚健,頭腦尚清,除偶有一二新舊知音前來相談外,每日唯安坐家中,讀書消遣。
近日友人攜來方繼孝同志所著《舊墨六記:梨園舊跡》一書(以下簡稱《六記》),因事關本人平生愛好之一,因而讀之甚細,喚起很多塵封的回憶。從本書的前言、后記和友人的介紹中得知,方繼孝同志是一位收藏前賢手札的有心人,除了收藏,還有考述,其成果匯集成“舊墨記”六集,蔚為大觀。當今學風浮躁,有人能坐得住冷板凳,愿意花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鉆一些雖“冷門”但大有可為的文化遺存“保守”(保護守望)工作,是值得稱道的。我同時發現一些問題,大致可分為三類,竊以為有必要提出來供繼孝同志和讀者們共同探討。另外聲明一點,我因年邁體弱,核查資料不便,怕自己記憶不準,所以這些問題大多都是在我向門人鈕驃同志做過核實、取得一致意見之后提出的。他是梨園行門里出身,又是研究京劇史的專家,在京劇史論方面足可為我之師。
一、方繼孝同志既為知名收藏家,手札鑒定準確與否不可不察。梨園名伶,精通書畫者雖不在少數,但其署名手跡,仍不時存在至近之人代筆的情況。據鈕驃同志辨認,《六記》中并非梨園名家親筆的有以下三條:
1.第1頁的圖,署名為“長華老人”的“酷愛絲竹”四字為京劇名琴師徐蘭沅先生代筆,與第36頁中徐先生的筆跡可相參照。
2.第126~127頁,馬連良先生的署名書信為吳幻蓀先生代筆。
3.第286頁,趙燕俠女士的署名書信為其夫劉辛原先生代筆。
二、在編輯過程中,文與圖的配合是一項復雜的工作,由此造成圖注有誤的:
1.第14頁圖中的劇本封面為“捉放曹”,圖注誤為“《擊鼓罵曹》”。
2.第18頁合影中,前排中實為杭子和,前排右為韓慎先(夏山樓主),圖注將二人順序顛倒了。
第74頁合影中,同樣顛倒了杭子和、韓慎先兩位的排序。本人青年時期曾與二老有過多次密切接觸,比如錄制余(叔巖)派老生代表唱段唱片時,曾有幸蒙杭老司鼓;韓老晚年錄制唱片資料,我參與了策劃、組織、執行和配唱(在《李陵碑》中配唱楊六郎、在《魚腸劍》中配唱姬光等,唱片發行時本人署名少若)工作的全過程。即便是在今天,見過二老且健在者還大有人在,尚可證之眾人。
3.第103頁下圖注為“荀慧生先生劇照”,實為電視劇《荀慧生》中荀慧生的飾演者婁宇健的劇照。
4.第107頁圖注為“劉連榮與梅蘭芳合作《霸王別姬》劇照”。此圖甚為常見,其中項羽的扮演者實為楊小樓。
5.第110頁圖注為“劉連榮繪‘霸王’臉譜”。此臉譜實為《黃金臺》之伊立。伊立為楚宮內侍,因而其腦門有圓光,系大太監臉之典型特征,與霸王勾壽字眉之“無雙臉”差別甚大。
6.第138頁合影圖注誤為“俞振飛與言慧珠夫婦”,實為俞振飛與李薔華夫婦。觀此圖俞振飛先生似已年過古稀,言慧珠當已辭世多年。
7.第181頁合影圖注中陳大濩與張長林二人順序顛倒了。
8.第190頁,圖注楊寶森“門徒與學生”中列有“楊乃彭、于魁智、張克”不確,楊乃彭同志恐未受過楊寶森先生親授,而于、張二位出世時,楊先生已故去多年矣。假如將“門徒與學生”改為“宗法‘楊派’的京劇老生演員”則穩妥一些。
9.第211頁,圖注“《美猴王》劇照”飾演者李萬春,實為李少春。李少春與李萬春都是北派京劇猴戲的代表人物,且有郎舅之親,但表演風格小有不同,最顯著的就是勾臉的譜式不同:李萬春勾的是“倒栽桃”,李少春勾的是葫蘆型。
三、方繼孝同志并不以研究戲曲為主業,雖然也有所參考,但文字內容中仍有些與本人所知小有出入,在所難免,特指出以供繼孝同志參考:
1.第32、33頁的題目與內文中出現姜妙香創造的“武生代表流派”與“武小生代表流派”字樣。眾所周知,姜妙香先生是京劇小生大家,盡管也曾演過一些武生與武小生戲,但名其為“武生”與“武小生”代表流派是不準確的。
2.第108頁中,述及“楊小樓的‘矮霸王’”不知何解:國劇宗師楊小樓身材魁梧,在梨園界是出了名的。同頁中,既說明武生名家楊小樓是梅蘭芳《霸王別姬》中的第一位霸王,不知為何又把第二位霸王的扮演者沈華軒說成是“開創了武生飾演霸王的先河”。
3.第144頁中,“儲金雕”當為“儲金鵬”。
4.第182頁中,述及“陳大濩與孟小冬、李少春并稱‘余派三杰’”的說法不知出自何處。陳大濩先生的確宗法“余派”,但他與余叔巖先生始終緣慳一面,更談不到行拜師之禮,不少親歷者的口述記聞對此事都有過公論,因而文中關于“陳大濩是余叔巖弟子”的說法是沒有可靠依據的。
5.第189頁中,述及楊寶森與余叔巖的關系,亦是如此:楊寶森先生也的確宗法“余派”,但多問藝于自己的堂兄、余門弟子楊寶忠,并無緣投師余叔巖;高慶奎(1890—1942)、言菊朋(1890—1942)、余叔巖(1890—1943)三位相繼去世后,譚富英、楊寶森、奚嘯伯三位才與(前)“四大須生”中碩果僅存的馬連良被并稱為“后四大須生”,其時當為1945年抗戰勝利以后,而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否則,前后“四大須生”將并立于世,不可想象。
6.第196頁中,述及著名京劇琴師沈玉才先生(1916—2004),當為沈玉斌先生之弟,而非其兄。
7.第226頁中,述及1936年《立言報》發起主辦的童伶選舉中,“凈角冠軍裘世榮(即裘盛戎)”,這是不小的訛誤,蓋當時的凈部冠軍即為裘世戎(1920—1982),系裘盛戎胞弟;而且當年裘盛戎年過弱冠,早已出科,不可能參加童伶選舉了。另此節提到“富連成”解體時間為1945年也不確,史載京劇科班富連成社起訖時間為1904至1948年。
8.第228頁中,述及蕭長華先生(1878—1967)以觀摩徐小香先生表演藝術的心得體會傳授給葉盛蘭,這恐怕值得懷疑:小生“三仙”(另兩位是王楞仙和程繼仙)之首徐小香(蝶仙)先生自1882年起即離京回蘇州老家頤養天年(因而過去曾有不少史籍認為其即卒于本年,其實徐回鄉后得享高壽,只是在京再無行跡而已,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1年6月出版的《京劇百科全書》將徐的生卒年定為1832至1900年,是最新的研究成果),而當年蕭老不過是四齡幼童。據鈕驃同志介紹,他在蕭老晚年隨侍左右17年中,蕭老只常提早年觀摩年輩晚于徐小香的王楞仙(1859—1908)的表演藝術,并曾與王同臺演出,受其提攜,卻從未提親眼見過徐小香的演出。
9.第140頁中,述及《百花贈劍》中安西王的寵臣誤作“喇叭鐵頭”,實當為“叭喇鐵頭”(也有做“巴辣”的,記其音而已)。此節系介紹俞振飛先生親筆書信,由于對俞老手跡辨認有誤,于是內容解讀也就出了問題:信中提到為北昆恢復四處聯系的“李光同志”,實當為“紫光同志”,也就是說,俞老信中并不是指今國家京劇院武生名家李光同志,而是指擔任過北方昆曲劇院副院長、北京市文聯秘書長、中國文聯副秘書長、國家文物局副局長的金紫光(1916—2000)同志,他還曾是昆曲現代戲《紅霞》的編劇。
10.第253頁中,述及童葆苓與馬彥祥同志“因為老夫少妻的緣故,她的第二次婚姻沒有維持幾年,就分手了”。此言不確。據我所知,童葆苓同志目前仍健在,只是長期住在美國。她自1960年代與馬彥祥同志結婚后,一直陪伴彥祥同志到1988年去世,其婚姻既不止“幾年”,也不存在“分手”。
另外,《六記》中尚有一些似曾相識的文字:關于筱翠花、葉盛蘭兩位的章節中,蒙繼孝同志不棄,選用了不少本人過去的記述,包括客觀的事實記憶和主觀的分析評述(相關內容見于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9月出版的拙作《看戲一得》,系選自舊作《鳥瞰富連成》與《“盛世”觀光記》);宋德珠一節中,選用了不少翁偶虹先生的記述(翁先生此篇大作輯入《宋德珠舞臺藝術》中,近日,宋丹菊教授光臨寒舍并相贈此書,因而從中獲得參證);童芷苓一節中,選用了門人朱繼彭同志所著《童芷苓傳》一書中的有關內容,當年由繼彭來著此書,系我向童芷苓同志引薦的,書成后我曾通讀并寫序,因而對其中的內容尚有較深印象。盡管繼孝同志在后記中一再對所引材料的作者們表示感謝,但我之管見仍以為,注明材料來源不僅關乎禮儀與道德,而且事涉規范與科學性:有些說法,若不明確是翁偶虹、吳小如、朱繼彭等人提出的,符合事實自然無人指摘,假如不符合事實,豈不讓方繼孝同志背了傳播謬種的黑鍋?故此還是不厭其煩,注明出處,文責自負為好。
[1] 本文發表于《中國社會科學報》2013年6月3日,發表時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