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苦惱的疑問”及其解決:《萊茵報》—《德法年鑒》時期馬克思文獻及思想再研究
- 黃建都
- 15093字
- 2019-09-29 16:57:12
導論
眾所周知,馬克思一生的思想始終處于不斷探索、深化和拓展之中,而《萊茵報》——《德法年鑒》時期是其思想變化的第一個時期。起初,他攜帶深受啟蒙思潮、浪漫派學說和自由主義的熏陶而在德國思想論壇嶄露頭角的青春朝氣走來,于1842年4月起開始為《萊茵報》撰稿,繼而接任編輯,最終于1843年3月退出,之后又致力于創辦《德法年鑒》并于1844年2月出版第一卷。這段時期他所遭逢的一系列現實問題與以往的理念相矛盾,因而在其頭腦中產生了“苦惱的疑問”;為解決這些疑問,他不斷地閱讀、思考和嘗試,提出了探究社會問題的基本思路,直接導致了其思想以后的變革。我們之所以要把這一時期的思想著述作為一個單元來加以專門考察,就是試圖借此更準確地把握馬克思思想轉變的環境、動機、過程、環節、性質和標志,從而理解馬克思當時思想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及其在馬克思一生理論創造,在整個馬克思主義史上的地位。
在以往的馬克思主義研究中,這一時期的著述是受到過研究者注意的,但站在今天的角度看,無論是對其文本、文獻的全面性涉獵和深入的解讀,還是對其思想總體上的把握和解釋等,都值得重新討論。
1.文獻涉獵與內容解讀方面尚待加強
馬克思在這一時期留下了豐富的著述,學界對這些著述均有涉獵,也取得了一些成果,但就文本的全面性涉獵和深入解讀而言,其研究狀況還難以令人滿意,我們下面逐一分析:
(1)《萊茵報》時期的著述
馬克思留下了33篇政治評論文章。對于這些文章,學界主要研究的是其中的三篇,即《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和《摩澤爾記者的辯護》,對其他的文章則少有涉獵。我們根據各篇文章探討的不同議題,把它們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類,探討新聞出版自由的文章。包括:《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關于新聞出版自由和公布省等級會議辯論情況的辯論》、《〈萊比錫總匯報〉在普魯士邦境內的查禁》、《〈萊比錫總匯報〉的查禁和〈科隆日報〉》、《關于奧格斯堡〈總匯報〉的論爭》、《好報刊和壞報刊》、《答一家“中庸”報紙的攻擊》、《答“鄰”報的告密》、《〈科隆日報〉的告密和〈萊茵——摩澤爾日報〉的論爭》、《萊茵——摩澤爾日報》、《評部頒指令的指控》。
第二類,探討物質利益對人的支配的文章。包括:《摩澤爾記者的辯護》、《〈萊茵報〉編輯部關于停止發表〈摩澤爾記者的辯護〉續篇的聲明》、《本地省議會議員選舉》、《評奧格斯堡〈總匯報〉第335號和第336號論普魯士等級委員會的文章》、《〈萊茵報〉編輯部關于即將對馮·沙培爾總督作出答復的通告》、《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區鄉制度改革和〈科隆日報〉》、《〈科隆日報〉的一個通訊員和〈萊茵報〉》。
第三類,探討其他議題的文章。包括:《〈科隆日報〉第179號的社論》、《歷史法學派的哲學宣言》、《〈萊茵報〉編輯部為〈評《漢諾威自由主義反對派的失誤》〉一文所加的按語》、《〈萊茵報〉編輯部為〈論新婚姻法草案〉一文所加的按語》、《關于報刊的內閣指令》、《論離婚法草案》等。
這些著述議題廣泛,思想豐富。我們認為,像過去那樣僅僅著眼于《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等三篇文章的做法是難以從整體上把握《萊茵報》時期的思想的,我們既需要對每一篇文章所涉及的議題進行具體的分析,也需要把這些文章作為一個思想整體加以考察,以透視馬克思思想的動向。
(2)“克羅茨納赫筆記”
馬克思雖然在《萊茵報》時期留下了豐富的著述以捍衛自由,但困擾他的“苦惱的疑問”(即自由理性和現實境遇之間的矛盾)依然存在,為了解決這一困惑,馬克思進行了新的探索。1843年4月,作為人民報刊代表的《萊茵報》被普魯士政府查封,馬克思從社會舞臺退回到書房。在退出《萊茵報》后的大半年時間里,馬克思在萊茵普魯士的小鎮克羅茨納赫研讀了大量的歷史學和政治學著作,并做了五本詳細的摘錄筆記,他把這一摘錄稱作“根據普菲斯特爾《德國人的歷史》的德國政治制度史綱要”、“法國史筆記”和“歷史——政治的筆記”,后人給這些筆記冠以“克羅茨納赫筆記”的名稱。
“克羅茨納赫筆記”是對24本著作和一些重要文章的摘要,這些著作的作者既有古典作家,如盧梭、孟德斯鳩、馬基雅維利、沙多勃利昂等,也有現代著名歷史學家,如施米特、林加爾特、瓦克斯穆特、蘭克、蓋爾等。摘錄的內容在時間上跨越了2500多年,自公元前6世紀到19世紀30年代,在具體內容上則涵蓋了法國、德國、英國、瑞典、威尼斯共和國、美國和波蘭的歷史,摘錄里涉及的議題紛繁駁雜。
國內有學者把筆記里涉及的紛繁駁雜的議題分為三組內容:第一組是關于所有制的,主要是它的產生和歷史不同時代(古代社會、封建社會、現代社會)的發展形式,不同形式、財產關系與政治關系的聯系以及對于國家和整個社會制度的影響。第二組以“等級差別”、“貴族”、“關于特權的產生”、“特權的融合”、“市民等級”等為標記,主要研究階級的產生和階級特權、等級特權的性質以及封建等級社會向資產階級過渡等方面的材料。第三組論述的是國家與法的問題,即立法權與行政權、同專制主義形成相聯系的官僚機構及其產生、官員與國王權力間的相互關系、國王的特權、代議制和人民主權等問題。(注:參見聶錦芳:《批判與建構:〈德意志意識形態〉文本學研究》,5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這種區分為“克羅茨納赫筆記”的研究做了奠基性的工作。
長期以來,由于筆記的摘錄性質,學界并沒有重視和深入研究這些筆記,相關的一些文章也多是關注文獻的疏證問題或考察“克羅茨納赫筆記”與《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關系(注:參見[蘇]拉賓:《馬克思的青年時代》,北京,三聯書店,174~176頁,1982;魯克儉:《馬克思早期文本中的幾個文獻學問題》,載《杭州師范大學學報》,2013(06);張亮:《走向歷史的唯物主義——馬克思1843年間思想發展的內在邏輯》,載《甘肅社會科學》,1999(06)。),對具體內容的解讀及考察“克羅茨納赫筆記”在馬克思早期思想轉變中的地位和意義是一項尚待開啟的工作。
(3)《黑格爾法哲學批判》
《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是馬克思嘗試解決“苦惱的疑問”的又一重要努力。但長期以來,這部著作被學界視為“不成熟的著作”而屈身冷宮,直到“新實證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德拉沃爾佩慧眼識珠,才重新發現了這部著作的重要價值,使人們重視這部著作。但是,德拉沃爾佩是以當代政治哲學的概念和框架去解讀這部重要著作的,這種“六經注我”式的解讀體現為兩個方面:
一方面,德拉沃爾佩把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關于自由民主的追求解讀為“平等主義的(社會的)自由”。按照德拉沃爾佩的理解,“現代自由和民主的兩個方面或兩個靈魂,就是由議會民主或政治民主所倡導開創的并且由洛克、孟德斯鳩、康德、洪堡和貢斯當加以理論闡釋的公民(civil)自由(政治自由),和由社會主義民主確立和實行的并且由盧梭首先進行理論闡述,爾后由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直接或間接加以發掘和發展的平等主義的(社會的)自由”(注:[意]德拉沃爾佩:《盧梭和馬克思》,101頁,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因此,在德拉沃爾佩看來,馬克思的自由民主觀實際上繼承了盧梭所開創的民主傳統,《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是“一部自始至終滲透著典型的盧梭人民主權思想的著作”(注:同上書,136頁。)。
另一方面,德拉沃爾佩也用“科學的辯證法”來解讀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里的方法論。德拉沃爾佩指出,哲學史上有兩種針鋒相對的方法論:一種是“思辨的辯證法”,這種方法論的特點是抽象——具體——抽象,即從抽象的理念、概念出發來闡明各種經驗現象,這種方法最早可追溯到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而黑格爾則是這種方法論的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另一種是“科學的辯證法”(注:同上書,154頁。),這種方法論的特點是具體——抽象——具體,它從具體的經驗事實出發,逐步上升到普遍性的結論。德拉沃爾佩指出,“科學的辯證法”的傳統是由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意大利的科學家伽利略所開創的,馬克思則是這種方法論的重要繼承者,是倫理社會學領域的伽利略。在德拉沃爾佩看來,正是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一書里,馬克思通過對黑格爾“思辨的辯證法”的深入和徹底的批判,建立起自己的“科學的辯證法”,為今后思想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至于馬克思如何批判黑格爾的“思辨辯證法”,后文會詳加論述。
基于上述兩個方面,德拉沃爾佩得出結論,《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是“馬克思最重要的著作”(注:[意]德拉沃爾佩:《盧梭和馬克思》,154頁。)。德拉沃爾佩的解讀一方面提升了這部文本的地位,但另一方面,這種解讀并沒有真正深入到文本之中,沒有把這部著作置于馬克思早期思想轉變的進程中加以考察,因此難以真正揭示馬克思早期思想轉變的過程和邏輯。
(4)“1843年通信”
“1843年通信”是指馬克思和盧格等人圍繞《德法年鑒》的報刊性質、任務和目的而撰寫的8封通信(馬克思寫給盧格的3封、盧格致馬克思的2封、盧格致巴古寧的1封、巴古寧致盧格的1封、費爾巴哈致盧格的1封)。1847年盧格將“1843年通信”收錄在以《論戰書信集》為題出版的《盧格全集》第9卷里。
就目前的研究情況來看,相關的研究非常少,而且多停留在考證的層面。我們認為,“1843年通信”必須放在“苦惱的疑問”及其解決的框架下進行解讀,在《萊茵報》時期,自由理性與現實境遇的沖突使馬克思產生了“苦惱的疑問”,“克羅茨納赫筆記”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就是馬克思嘗試解決苦惱疑問的努力。但是,這一努力沒有成功,這是因為,政治國家異化的根源在于市民社會(私人利益體系)支配了政治國家,因此,如果沒有對私人利益體系(市民社會)的深刻批判和實際變革,僅僅試圖從政治國家制度的層面去揚棄政治制度的異化,是無法真正為自由尋找到出路的,這也便是國家法批判即“副本批判”的限度。
正如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指出的,要在完成對黑格爾的法哲學批判之后進一步“批判黑格爾對市民社會的看法”(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3卷,10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這也就是“1843年通信”和《論猶太人問題》以及《〈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所昭示的新方向。
馬克思在“1843年通信”中提出了“要對現存的一切進行無情的批判”(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47卷,6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的原則,并呼喚“對當代的斗爭和愿望作出當代的自我闡明(批判的哲學)”(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47卷,67頁。)。我們認為,需要把“1843年通信”置于馬克思思想轉變的邏輯進程中進行深入解讀,這也是筆者努力的方向。
(5)《論猶太人問題》
學者對《論猶太人問題》的研究主要從兩個方向展開:第一,探究這一文本在馬克思思想發展史中的地位,“兩個轉變說”和阿爾都塞的“斷裂論”可被視為這一研究方向的標志性成果;第二,探究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中闡發的觀點的時代意義,就現有研究來看,學者大多聚焦于馬克思的政治哲學思想,諸如馬克思的市民社會理論、自由觀、國家理論等。(注:參見郁建興:《從政治解放到人的解放——馬克思政治思想初論》,載《中國社會科學》,2000(02);李淑梅:《人類解放:消除對政治國家、宗教和金錢的崇拜——讀馬克思的〈論猶太人問題〉》,載《學習與探索》,2010(04)。)
應該說,這些探討為中國的馬克思主義研究作出了積極的貢獻。但是,由于語言和時代的隔閡,這些研究有一個不足的地方,那便是,并沒有對鮑威爾的著作進行深入的探討,這些研究是從馬克思的引文來認識鮑威爾的思想的,這不得不說是一個遺憾。
正如大衛·雷奧普德指出的,缺少對鮑威爾的理解,我們難以準確和全面地把握馬克思的批判。大衛·雷奧普德說:“在《論猶太人問題》中,馬克思對權利的批判檢驗受到很多人的追捧,但要想理解其特征和目的,必須先理解鮑威爾為什么要把猶太人排除在那些權利的保護之外。此外,離開對鮑威爾的某些觀點的必要理解,評論馬克思對鮑威爾的批判的有效性以及對這兩個作者進行有效的比較都是不可能的。例如,我堅持認為:如果我們更充分地理解了鮑威爾有關猶太人和猶太教的作品的本性的話,忽略鮑威爾和馬克思的差別——有一股思潮認為《論猶太人問題》是反猶的——就很難站住腳。”(注:David Leopold,The Young Karl Marx:German Philosophy,Modern Politics,and Human Flourishing,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p.101.轉引自李彬彬的博士論文:《馬克思和鮑威爾的思想關系再研究》。)
也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通過還原“有關猶太人的問題的討論”的復雜情形,我們“重新梳理和審視了作為這場討論主角的鮑威爾與馬克思的觀點、思路及其論證邏輯,探究了二者的差異、得失與互補和融通的可能性;同時,憑借猶太人問題這面‘棱鏡’剖析了認識復雜的社會歷史問題的方法、重新思考馬克思哲學變革的意義和界域”(注:聶錦芳:《再論“猶太人問題”——重提馬克思早期思想演變中的一樁“公案”》,載《現代哲學》,2013(06)。)。
可見,重新梳理和研究鮑威爾的相關論述具有重要的意義,這是我們過去做得不夠的,也是我們應當努力的方向。
(6)《〈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
《〈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以下簡稱《導言》)是馬克思在《德法年鑒》上發表的一篇重要文章,學界也對這篇文章十分重視,比如,《馬克思恩格斯文集》就把它列為第一卷的第一篇。
就學界的研究來看,大多數相關的著作著眼于判定這篇文章在馬克思思想轉變中的地位,比如,我們所熟悉的“兩個轉變說”就認為馬克思在《德法年鑒》的兩篇文章(即《論猶太人問題》和《導言》)里完成了從唯心主義到唯物主義、從革命民主主義到共產主義的轉變(注:參見韋建樺主編:《列寧專題文集:論馬克思主義》,3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而《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則更明確地指稱,《導言》“標志著馬克思完成了從革命民主主義向共產主義的轉變”(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1卷,《說明》,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我們認為,學界所作的這些努力是有意義的,探究《導言》在馬克思思想轉變中的地位突出了其思想變化的哲學意味。但是,我們也應看到,過去的研究多停留于對《導言》性質的判定,并沒有把該文本置于馬克思早期著述的邏輯進程中加以考察。我們認為,與“1843年通信”、《論猶太人問題》一樣,必須把《導言》放在“苦惱的疑問”及其解決的框架內進行解讀。面對“苦惱的疑問”,馬克思試圖在國家法的層面解決這一難題,但沒有成功,為此,他進行了新的探索。在“1843年通信”里,馬克思呼喚“對當代的斗爭和愿望作出當代的自我闡明(批判的哲學)”(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47卷,67頁。)。正如有學者正確指出的,《論猶太人問題》和《導言》“正是‘對當代的斗爭和愿望作出當代的自我闡明’,在其思想進程上,則是《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提出的市民社會決定國家觀點的深化和發展”(注:聶錦芳:《批判與建構:〈德意志意識形態〉文本學研究》,55頁。)。
因此,我們需要在馬克思早期著述的邏輯進程中把握《導言》的思想結構及其意義和地位。
基于上述的研究狀況,本書試圖通過對《萊茵報》——《德法年鑒》時期文本的全面和深入的解讀,推進對這一時期文本和思想的研究。
2.早期思想轉變性質的重新評價
《萊茵報》——《德法年鑒》時期的著述,學界均有所涉及,我們以蘇聯學界為例,考察其研究的得與失,以推進對這一時期文本的研究。對于這一時期馬克思思想發展的邏輯線索,蘇聯學界占主流的解釋是“兩個轉變”的觀點。
1914年列寧在《卡爾·馬克思》一文的“書目”中寫道:“1842年,馬克思在《萊茵報》(科隆)上發表了一些文章……從這些文章可以看出馬克思開始從唯心主義轉向唯物主義,從革命民主主義轉向共產主義。1844年在巴黎出版了馬克思和阿爾諾德·盧格主編的《德法年鑒》,上述的轉變在這里徹底完成。”(注:《列寧全集》,中文2版,第26卷,8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蘇聯著名學者尼·拉賓在《馬克思的青年時代》一書中也指出,馬克思一生思想的發展經歷了兩個轉變:“這個發展(或轉變)……的基本路線是:從唯心主義轉向唯物主義,從革命民主主義轉向科學共產主義等等。”(注:[蘇]拉賓:《馬克思的青年時代》,330頁。)
這種“兩個轉變”的詮解框架幾乎成了眾多的馬哲史對馬克思早期思想變化解釋的唯一模式。比如,在學界影響廣泛的黃楠森等人主編的八卷本《馬克思主義哲學史》和馬澤民編寫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前史》均采用這樣的詮解框架。
應該說,“兩個轉變”的詮解框架有其合理的意義。作為一種解釋框架,“兩個轉變”突出了馬克思思想變化的哲學意味,同時,它也啟發后代學者探索馬克思思想變化的性質和道路。但是,我們也應當同時看到這種詮解框架的簡單化傾向及其解釋困難:
首先,從唯心主義到唯物主義的轉變,并沒有揭示馬克思哲學變革的實質所在。
這里所說的唯物主義顯然指的是費爾巴哈式的唯物主義。按照馬克思的理解,費爾巴哈對黑格爾哲學的“顛倒”,只是“恢復了唯物主義的王位”,但在其思想內容上,這種唯物主義還停留在18世紀法國唯物主義的水準,并沒有實現對一般唯物主義的超越。因此,把馬克思的哲學變革等同于從唯心主義轉到費爾巴哈式的唯物主義,顯然是把其哲學變革混同于舊唯物主義。
但是,馬克思哲學變革建立的是“新唯物主義”,它是建立在對一般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批判和超越的基礎之上的。一方面,馬克思對舊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均持批判態度。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一書里,馬克思就指出:“抽象唯靈論是抽象唯物主義;抽象唯物主義是物質的抽象唯靈論。”(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3卷,111頁。)另一方面,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乃是對唯心主義和一般唯物主義的雙重超越。其所以如此,是因為馬克思找到了其新哲學的基點——實踐。正如有學者正確指出的,實踐“不是孤立的點、不是僵死的實體,而是一種活動、過程和中介”,馬克思正是以實踐這一哲學的新基點來“解決思維與存在、精神與物質、主體與客體等復雜關系的”,因此,馬克思的哲學是“對唯心主義和舊唯物主義的雙重超越”(注:聶錦芳:《批判與建構:〈德意志意識形態〉文本學研究》,34頁。)。因此,從唯心主義到唯物主義的轉變,并沒能揭示馬克思“新唯物主義”的新之所在。
其次,從革命民主主義轉到共產主義,并不能揭示馬克思思想轉變的性質。
列寧認為,馬克思在《德法年鑒》里完成了“從革命民主主義到共產主義的轉變”,許多著述也指稱,《〈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標志著馬克思完成了從革命民主主義向共產主義的轉變”。因為這份導言“力求指出人類從各種形式的壓迫下獲得徹底解放的途徑并論證共產主義革命的必然性”,同時又指出“無產階級是能實現這種革命變革的社會力量”(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1卷,《說明》,2頁。)。那么,該如何看待這種轉變呢?
事實上,馬克思關于共產主義的論述散落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識形態》、《共產黨宣言》、《哥達綱領批判》等著述之中,正如有學者指出的,在馬克思不同的著述中,“共產主義”是在多重意義上使用的,其中包括:對“異化”世界的顛倒和揚棄、對理想的社會狀態的向往和描摹、對具體制度模式的設計和建構、對革命理論的表述和實際社會運動的推進等等。(注:參見聶錦芳:《批判與建構:〈德意志意識形態〉文本學研究》,32頁。)
因此,基于“共產主義”內涵的多元性和流變性質,我們很難抽象地斷定,《〈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所完成的轉變是哪一個意義上的轉變。既然如此,就很難說從革命民主主義到共產主義的轉變揭示了馬克思思想轉變的性質。誠如有的論者所批評的,這種解釋模式實質上是以哲學原理來檢視哲學史,為原理的正確性做論證的,“兩個轉變”是“哲學的黨性原則和日丹諾夫式的哲學史解讀模式的一種貫徹和體現”(注:同上書,31頁。)。
如前面所羅列的,馬克思在《萊茵報》——《德法年鑒》時期留下了豐富的著述,這些著述有政治評論性文章、歷史——政治學筆記、批判手稿、書信和發表的文章。這些早期文稿及相關文獻突顯出馬克思思想發展的曲折過程和理論的復雜內涵,其思想容量是“兩個轉變”的詮解框架所難以容納的。用“兩個轉變”的詮解框架來統攝這些思想豐富的著述,結果會遮蔽馬克思思想轉變的豐富性和復雜性。
鑒于上述學界研究的薄弱狀況,本書以馬克思早期著作及其相關文獻為研究對象,試圖對馬克思早期思想的發展予以重新解釋。我們知道,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指出,在《萊茵報》時期,他有一個“苦惱的疑問”,而為了解決這一“疑問”,他進行了艱苦的思考和探索。(注: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1版,第2卷,58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誠如他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所指出的,在進行政治經濟學研究之前,他經歷了一個從“副本批判”到“原本批判”的轉變過程。(注: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1版,第1卷,1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本文便以此為中心線索而對《萊茵報》——《德法年鑒》時期的文獻加以重新解讀。通過對早期文獻的重新解讀,本書試圖厘清馬克思哲學轉變的動機、過程、性質和標志,以揭示馬克思思想變革的復雜性和豐富性。
3.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研究深化的一種趨勢
我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研究在老一輩學者完成篳路藍縷的通史性建構之后,在很長一段時間處于某種程度上的“停滯”狀態,雖然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成果的引進、重大現實問題的探究以及少量的斷代史、思想個案的梳理,也促進了這一領域研究視野的拓展、當代意識的增強,然而更為深入的,基于對馬克思本人文獻的新刊布、新挖掘而進行的專題性的研究仍是非常薄弱的。
由于學科建制的原因,我們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者大體上分為了哲學原理研究者和哲學史研究者。就目前的研究情況來看,哲學原理的研究者,特別是年輕的學者,他們的研究方式往往是用西方流行的哲學觀念或社會思潮來解讀馬克思的思想,乃至在概念、詞匯方面都趨向于西方哲學思潮。我們并不完全否認這種“以西解馬”的做法,它對開拓人們的視野、增進人們對西方思想的了解是有意義的,但是,我們也應當看到這種研究方式存在的問題。
如果沒有精深的文本研究做基礎,以為僅靠一種異質的、外在的方法再加上只言片語的解讀就能客觀全面地把握馬克思思想,那研究者是否自視過高了呢?正如有學者指出的:“論從史出是治學的一般通則。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也不例外。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理論深藏于馬克思主義哲學史中,離開了文本,離開了思想發展,其基本理論就失去了依據。”(注:豐子義:《從“詮釋”走向“激活”》,載《學術月刊》,2006(01)。)因此,“文本研究雖然不構成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全部內容,但它是這種研究的永恒性基礎”(注:聶錦芳:《近年來國內馬克思文本研究的回顧與省思》,見《改革開放與理論創新——第二屆北京中青年社科理論人才“百人工程”學者論壇文集》,2008。)。因此,沒有精深的文本研究做基礎,任何研究都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其結論難以經得起考驗。
此外,從哲學史研究者的研究來看,專題史、文本個案方面的研究也難以讓人滿意。我國的哲學史研究基本上是沿著兩條線索展開的:一是時間的逐步演進,二是經典作家不同時期的著述。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通過這種方式做出的哲學史著述,“既看不到哲學演變的曲折歷程并體會到思想背后思想家復雜的心理嬗變,也把握不準這種變化的本質與真實的邏輯線索;更進一步說,在這種研究中既然看不到研究者史識方面的高明之處和視角開拓中的匠心獨運,從而使哲學史的研究缺乏現實針對性,也就不可能期望通過某一部分、某一專題的研究觸類旁通而達到理論上的重大建樹”(注:聶錦芳:《哲學原論——經典哲學觀的現代闡釋》,14頁,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8。)。
基于這些情況,我們覺得,要想推進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的研究,就需要從對通史、斷代史的研究深入到對專題史、文本個案的研究,這既是思想史發展本身的內在要求,同時也是對馬克思哲學研究者的熱切召喚。當宏觀性的框架被勾勒出來以后,我們應該從精細處進行梳理和研究。對馬克思的著述,我們不應再先驗地根據思想性質判定某一階段重要與否,而是應把它放在思想發展的原始情境中,探究其發生變化的曲折和原委,把原始文獻的考證、文本思想的闡釋、思想史地位的考察和當代地位的重估緊密結合起來,從而提升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研究的學術水準。
因此,本書作為專題史、個案研究,力圖通過對《萊茵報》——《德法年鑒》時期文獻進行全面和深入的梳理,以邏輯化的方式再現馬克思思想發展的轉變過程,從而把對這段時期的研究引向深入。本書把握的線索是:馬克思的自由理性遭遇了現實困境因而產生“苦惱的疑問”,圍繞著對苦惱疑問的解答,他提出了從國家和法哲學的層面解決這一難題的思路,這種思路的展開及對其的檢驗導致了馬克思哲學的變革。下面謹將本書的主要內容和學術觀點概述如下:
第一章梳理的是馬克思思想產生的社會歷史背景和馬克思在《萊茵報》——《德法年鑒》時期的著述狀況。在馬克思所處的時代,人們遭受著沉重的政治壓迫、宗教壓迫和社會壓迫,正因為現實世界充滿天上的和地上的神對人的統治,所以馬克思極度珍視人的自由,這一時期的經歷就是一部捍衛自由的斗爭史。面對重重的現實壓迫和《萊茵報》時期所遭遇的反自由理性的各種現實因素,馬克思高舉理性批判的大旗進行了不屈服的斗爭。
第二章到第三章是梳理“苦惱的疑問”產生的思想過程以及馬克思的初步回應。
第二章所探討的內容是自由理性和現實境遇的沖突。馬克思在其博士論文——《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的差別》中確證了自我意識“具有最高的神性”這一激昂的主題。在這一主題之下,馬克思表達了對自由的珍視和追求自由的永不妥協的抗爭精神。
進入《萊茵報》時期,馬克思關于自由理性的思想就現實化、具體化了。世界不再是抽象的原子世界,而是一個現實的充滿著壓制自由的因素的世界。普魯士的國家制度、法律、官方的法學派和官方報刊無不披著自由的偽裝而行反自由之實。面對理性自由的價值理念與現實境遇之間的背離和沖突,馬克思借助理性批判決絕地捍衛自由的價值理念;同時,他指出,為了批判非理性的世界,自我意識哲學應當“以世界公民的姿態”進入世界,成為“文化的活的靈魂”、“時代精神的精華”。在以決絕的態度批判現實世界、捍衛自由的同時,馬克思也陷入“苦惱的疑問”之中,這種苦惱根源于理性自由和現實境遇之間的矛盾和沖突。
第三章探討的內容是物質利益對人的支配。馬克思看到,這種理性自由和現實境遇之間的沖突還體現為物質利益對人的支配。通過深入考察關于新聞出版自由的辯論﹑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和一系列政治事件,馬克思認識到,沒有人反對自由,每個人都有對自由的本能追求,但建立在社會利益基礎上的客觀關系就像支配人的呼吸一樣支配著不同等級與個人的思想和行動。人在其現實生活中是受粗糙的物質利益而非自由理性的支配的。出于維護私人和等級利益的考慮,特殊利益的私人和等級總是要去“反對別人的自由”,其結果就是導致了“法和自由世界”的毀滅。因此,在一個為不同利益所支配的世界里,普遍的自由何以可能?正是這種“苦惱的疑問”促使馬克思去研究國家法和利益的關系問題并進而研究政治經濟學,從而導致馬克思哲學的變革。
第四章到第六章是梳理馬克思為解決“苦惱的疑問”所做的努力和嘗試。
第四章探討的是社會結構及其歷史演進。為了解決“苦惱的疑問”,馬克思試圖通過研讀政治歷史書籍來探討社會有機體的深層結構及其問題的根源,“克羅茨納赫筆記”便是這一努力的成果,這也是本書第四章所探討的內容。在歷史水落石出的呈現中,馬克思意識到,國家和法從來就不是像黑格爾所宣稱的那樣是倫理精神的體現或者是“活的理念”。在現實的國家生活中,社會關系扭曲、政治國家違背普遍理性、財產關系使人喪失自由、法律要保護的人權也走向反面,而這一切都根源于社會結構中起基礎和決定作用的要素發生了異化。正是社會結構的異化導致本應體現普遍理性的國家和法在現實中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因此,自由理性和現實境遇之間的矛盾根源于社會結構的異化,而這一矛盾也只有在對社會結構的深入批判和實際變革中才能得到根本解決。正是沿著“克羅茨納赫筆記”開辟的方向,馬克思的思想才一步一步地走向社會歷史的深層。
第五章和第六章探討的是政治國家的異化及其揚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是馬克思為解決“苦惱的疑問”所進行的最重要的“副本批判”的工作。我們將分兩個章節具體進行分析。在第五章里,我們將厘清法哲學批判的幾個前提問題,包括:《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創作緣由和寫作情況;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的文獻情況、創作主旨及其邏輯結構;《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思想基礎。在這些問題里邊,最重要的是關于馬克思法哲學批判的思想基礎的問題。筆者認為: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是基于獨特的思維方式,基于對理性的獨特理解進行的。正是這種獨特的思維方式,對理性的獨特理解,導致了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思想方法和思想內容的批判。可以說,《法哲學原理》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就是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對理性的不同理解的產物。因此,對理性的把握是我們理解馬克思法哲學批判的樞紐。黑格爾把理性往上提,使其等同于天上的理念,而國家則是自由理念最真實、最豐富和最完滿的狀態,是自在自為的倫理性的整體,是具體的自由。
馬克思則把理性往下拉,賦予理性以人民性的內涵。理性、人民性的內涵在于:“在民主制中,形式的原則同時也是物質的原則。”(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3卷,40頁。)意思是說:合乎理性的政治國家、政治統治必須指向人民的生活和意志,即唯有以普遍的利益和公眾的自由為旨歸的政治國家才是合理的、正當的。正是基于獨特的理性觀,馬克思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思想方法和思想內容展開了批判。
第六章梳理和分析的是馬克思對《法哲學原理》的思想方法和思想內容所進行的批判。在馬克思看來,黑格爾的思想方法是“邏輯泛神論的神秘主義”。這種思想方法處處都把理念提升為主體,理念本身“是按照一定的原則和一定的意圖而行動的”(注:同上書,10頁。)。其他的一切要素(包括家庭、市民社會、現實的國家制度、君主、官僚機構、立法權等等)都不過是理念為實現自身而設定的“有限性環節”。理念之所以設定這些有限性的環節,目的就在于揚棄這些有限性而成為無限自為的精神。在馬克思看來,這種思想方法把理性神秘化了,它是無法真正把握理性,無法正確透視政治國家的本質以及政治國家和家庭、市民社會、現實的國家制度之間的關系的,最后的結果就是無法實現與理性內在關聯著的自由,因此,馬克思要進行方法論的轉軌。
馬克思對君主立憲制度的批判更是基于他對理性的獨特理解,在他看來,君主立憲制度的各個環節都不符合人民性。具體說來,君主代表的是肉體的本性,因此,君主主權意味著在國家最高峰上做決斷的就是“肉體本性”而非理性,這與主權在民的人民性原則根本不符;官僚機構本應成為普遍理性的體現,但在現實中,它卻是背離理性、人民性的存在,是特殊利益的維護者,是“國家里的同業公會”;立法權的上院實行等級制,土地貴族等級成為立法者源自出身而非人民的承認,這批嘲笑天賦人權的天生立法者所維護的無非是地產這種特殊的利益;立法權的下院雖然實行代議制,但是在物質上、在利益方面,議員卻是“特殊利益的代表”。因此,在馬克思看來,“政治制度到目前為止一直是宗教領域,是人民生活的宗教,是同人民生活現實性的塵世存在相對立的人民生活普遍性的天國”(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3卷,42頁。)。
在揭示了為黑格爾所傾心的現代國家制度并非普遍理性的體現之后,馬克思寄希望于貫徹理性、人民性原則的未來民主制。在他看來,民主制的各個環節是以普遍利益和公眾自由為旨歸的,“在真正的民主制中政治國家就消失了”(注:同上書,41頁。)。政治國家回歸到它的“本來面目”,即“人的自由產物”,未來的民主制度便是自由的真正家園。它本身由人民的主權、人民的行政權以及人民的立法權組成。因此,《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可被視為馬克思在政治制度的層面為自由尋求出路的最重要的努力與嘗試。
但是,馬克思試圖通過批判黑格爾國家學說來為自由尋求出路的嘗試并沒有成功。伴隨著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深入批判,馬克思發現,政治國家的異化根源于市民社會(私人利益體系)對政治國家的支配。行政權和立法權最明顯地體現了這一點。因此,僅從政治上變革政治國家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自由的問題,對國家法的批判(副本批判)是一種有限度的批判。要解決自由的難題,就必須進一步地批判和實際地變革市民社會,這必然會使馬克思把對國家法的批判推進到對市民社會的批判。這也就是“1843年通信”、《論猶太人問題》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所昭示的新方向。
第七章所探討的是關于宗教解放、政治解放與人的解放的內容。
1843年10月,馬克思和盧格創辦了《德法年鑒》,試圖通過實現德國式的觀念與法國式的行動的聯姻來解決自由的難題。在“1843年通信”里,馬克思提出“要對現存的一切進行無情的批判”(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47卷,64頁。)的口號,即要對一切壓制自由的因素進行批判,要“對當代的斗爭和愿望作出當代的自我闡明(批判的哲學)”(注:同上書,67頁。)。《論猶太人問題》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便是這樣一種“當代的自我闡明(批判的哲學)”。在思想內容上,則是對《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關于市民社會決定政治國家思想的深化和發展。在《論猶太人問題》一文中,馬克思通過對猶太人問題的分析揭示了現代市民社會的自我異化,從而提出了人的解放的問題;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一文中,馬克思則提出了一個實現宗教解放、政治解放和人的解放的總方案,即實現哲學和無產階級、頭腦和心臟的聯姻,一旦條件成熟,自由的號角就會吹響。
經過《萊茵報》——《德法年鑒》時期的一番思想歷練,馬克思意識到,政治經濟學領域深藏著人的關系的根本問題和答案,因此,必須把對哲學、國家法的批判(“副本批判”)推進到對政治經濟學的批判(“原本批判”),唯有如此,才能從根本上為自由尋求出路。馬克思在1843年9月“致盧格的信”中發出了從事新事業的宣言:“到巴黎去,到這座古老的哲學大學去吧……到新世界的新首府去吧!必須做的事情,就必定能實現。”(注:同上書,63頁。)1843年10月起,馬克思開始系統地研究政治經濟學的著作,這標志著他的批判深入到對“原本”的批判,標志著其思想的重大進展。
因此,從博士論文到《德法年鑒》,圍繞著為自由尋求出路這一思想主題,馬克思經歷了一個從“副本批判”到“原本批判”的思想演變過程,即:自由理性的價值理念的確立——因自由理性與現實境遇的矛盾而產生“苦惱的疑問”——進行“副本批判”,嘗試解決“苦惱的疑問”(具體成果便是“克羅茲納赫筆記”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發現“副本批判”的限度,轉向“原本批判”(這便是“1843年通信”、《論猶太人問題》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所昭示的新方向)。本書力圖通過對《萊茵報》——《德法年鑒》時期文獻的全面解讀,探索從“副本批判”到“原本批判”的轉變圖景。
在對文本內容進行梳理和解讀之后,還需從總體上對文本所涉及的重要問題進行評價和定位。
本書的綜論部分闡明《萊茵報》——《德法年鑒》時期的思想史價值和現實意義。
在學界討論的基礎上,本書探討了《萊茵報》——《德法年鑒》時期的思想地位。筆者認為,《萊茵報》——《德法年鑒》時期奠定了馬克思哲學變革的方向和思想內容。前面提到,在這一時期,馬克思思想發展的線索可以概括為:自由理性的價值理念的確立——因自由理性與現實境遇的矛盾而產生“苦惱的疑問”——進行“副本批判”——發現“副本批判”的限度,轉向“原本批判”。如果沒有這一時期的思想歷練,就沒有后來馬克思對資本、對市民社會的批判。正是經過這一番思想歷練,馬克思的哲學才呈現出與傳統哲學的區別,那便是,他的哲學一定是圍繞著對“社會之謎”和“歷史之謎”的解答而展開的。
此外,《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德意志意識形態》和《資本論》也承接了《萊茵報》——《德法年鑒》時期的思想內容。比如,馬克思對異化勞動四重規定的剖析起源于《萊茵報》時期對貧苦大眾生存處境的深切關注;馬克思關于社會結構的分析則承襲了《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關于社會結構的理解。離開這一時期的著作,我們無法說明馬克思哲學變革的方向及其后續著作的內容的來源。
本書還通過對不同思想的比較來揭示馬克思哲學變革的獨特性和意義。和馬克思一樣,克爾凱郭爾、叔本華、尼采這三位思想家都經歷了其哲學的變革。馬克思與克爾凱郭爾、尼采等思想家一樣,看到了同樣的時代問題。但是,在對時代癥結的理解和解決途徑等問題上,馬克思的回答與這三位同時代的思想家則是截然不同的,馬克思深入到社會歷史的深層,探索“社會之謎”和“歷史之謎”的根源及其解決途徑,這顯示了馬克思哲學變革的獨特性和意義。
最后,本書還闡明了《萊茵報》——《德法年鑒》時期的現實意義。馬克思在這一時期的獨特的哲學觀對我們理解哲學與自由的關系、哲學與現實的關系以及哲學實現的途徑等問題都具有深刻的啟發意義。
現代哲學的特點是部門化、體系化、技術化,哲學停在自身的世界里看不到人的痛苦和自由;哲學遠離了現實、群眾和實踐,就僅僅成了哲學家個人思想的表達和呼喚。馬克思早期的哲學觀對當代世界具有深刻的啟發意義,哲學之光應當照亮現實,同時,現實也應當趨向哲學,唯有哲學與現實相結合,人才能真正獲得自由和解放。這是《萊茵報》——《德法年鑒》時期馬克思獨特的哲學觀所給予我們的最深刻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