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化語境下的民眾教育與社會改造:1928-1937年北平地區民眾教育館研究
- 趙倩
- 4247字
- 2019-09-29 16:50:19
五、“了解之同情”研究方法的運用
嚴謹的史學研究,僅有豐富的史料遠遠不夠。陳寅恪主張“了解之同情”研究方法,素為人知。然而,真正領會其深意、運用到具體研究之中,并非易事。要做到“真了解”,既要求研究者熟悉史料,能正確解讀;也要求研究者史識卓越,能盡量貼合客觀史事。
(一)準確解讀史料與跨學科研究
解讀史料,極易陷入“以今律古”的陷阱。研究者“有意無意之間,往往依自身所遭際之時代,所居處之環境,所熏染之學說,以推測解釋古人之意志”[1]。為免此弊,必須審慎辨別、準確解讀史料。檔案、報紙、期刊及民國時期的社會調查是本研究最為核心的材料,性質各不相同。對這些材料進行分析時,必須將之納入材料形成的情境中,清楚地了解它們的特質所在及適用范圍,盡量合理地使用。不同特質的史料對同一對象的描述,可以相互比較使用,避免由單一材料記載導致的片面認識。
具體而言,檔案作為官方文書,以法令法規及工作報告為主,更多反映的是政府部門的認識和看法。它對民眾教育館的相關記載難免有夸大及美化的成分。如對民眾教育館工作成效進行評估時,吸引民眾參與人數是一個重要標準。本研究在討論相關問題時,除使用檔案中的相關數據外,還輔以民教館自身期刊、報紙相關報道、社會教育統計等多種不同特質的材料進行比較分析,以避免官方檔案的不足,為本研究的準確與可靠提供了保障。
北平地區民眾教育館自身編輯出版的期刊也比較豐富。它與檔案材料的特質有部分重合,又獨具特色。它包含相當數量的工作報告,是官方文書的一種,自然也是研究民眾教育館工作基本情況的核心史料。它是由民教館編輯出版的、帶有宣傳和研究意味的文書。較之呈報市政府的報告而言,民教館出版的期刊對同一工作的描述內容更加豐富,細節更多,使我們的認識更加形象和具體。更為重要的是,民眾教育館編輯的期刊登載了大量館內職員對自身工作及社會教育一般理論的意見和認識。這在其他史料中難得一見。作為社會教育工作的執行者,民眾教育館職員對館務的態度是決定工作成效的重要因素。從北平地區民教館職員的文章來看,他們對社會教育理論及工作重心的轉向有著較為深刻的認識。他們在吸納知識精英的理論構想和政府實施的法令基礎上,因地制宜地開展工作,根據北平地區的實際情況不斷進行調整,將現代國家與國民的觀念向基層民眾與社會滲透。民教館編輯的期刊上所發表的理論文章,是最能反映上述情況的重要史料。
報紙集中反映了社會輿論對社會教育及民眾教育館的認識與看法。這一時期北平地區主要的報紙,如《世界日報》、《東方快報》、《京報》中都設有教育版,社會教育作為教育行政的構成部分,相關報道也比較豐富。其中一類涉及社會教育及民眾教育館活動的情況,這些材料既記錄了相關工作的情形,也可與其他記載相印證,能夠幫助我們了解當時民眾參與的實際情形。另一類報道則是社會人士和記者對北平地區民教館及社會教育工作的評論。這些材料反映了撰稿人的感受和思考,可以幫助我們考察地方精英對民教館工作的認識與看法。此類材料可以有效避免單純依靠官方文書而盲目肯定民教館的工作,對客觀分析其工作實效提供了新的分析角度。
口述史料的搜集與整理建立在民眾回憶的基礎上。由于年代久遠難免出現記憶不清而失實的情況。自身立場、觀念的影響使受訪者的相關回憶有失偏頗,這需要我們詳加考察、細致分析,加強口述史料的可信性。
數據統計和圖表等相關材料的使用也需要十分注意,不能簡單處理和盲目采用。北平地區民教館的相關數據,對同一問題的統計在具體數值上存在差異。如,對同一年份民眾學校的數據統計就存在多種不同的記載。導致這一情況出現的因素很多,如數據統計的起止時間不同、統計范圍不同以及校數與級數之間的差異等。這都需要我們對所使用的數據進行細致的核對與修正。
近來,跨學科研究已成學界的共同趨向。以問題為中心,本就容易跨越學科樊籬。本研究兼涉教育、行政、思想等多個層面,不能拘泥于單一理論或模式,必須使用歷史學、社會學等多學科方法。史料考證、歷史比較、調查訪談、計量統計等方法最為常見。這是忠實解讀史料的重要保障。
(二)神游冥想與史識發揮
準確解讀史料,并不意味史學研究已臻至善。史料對過去史事的記載僅是片鱗只爪,故史學研究無法再現、只能無限貼近歷史真實。“史識”玄妙不可言說,卻能決定史學研究的價值。陳寅恪于此有精辟論述。他認為,研究者要想做到同情之了解,“必須備藝術家欣賞古代繪畫雕刻之眼光及精神……必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2]。恰如修補破罐,修復者即便能夠準確掌握碎瓷片的形狀,也不可隨意拼接,必須發揮藝術想象力。
傅斯年主張“史學本是史料學”,明確反對推論。陳寅恪也是史語所的中堅力量,被視作“史料學派”的代表人物。那么,他“神游冥想”的治學路徑是否與傅斯年針鋒相對?實際上,二者觀點如出一轍,并無二致。傅斯年強調,“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分貨,沒有材料便不出貨”[3]。傅斯年不反對史語所同人論及歷史哲學,但明確將之與史學區隔開來。他說:“歷史哲學可以當作很有趣的作品看待,因為沒有事實做根據,所以和史學是不同的。歷史的對象是史料,離開史料,也許成為很好的哲學和文學,究其實與歷史無關。”[4]陳寅恪觀點與之近似。他反對以今律古,就是批判時人研究哲學時常帶入自己的看法,混淆了哲學和哲學史的界線。他直言:“今日之談中國古代哲學者,大抵即談其今日自身之哲學者也。所著之中國哲學史者,即其今日自身之哲學史者也。其言論愈有條理統系,則去古人學說之真相愈遠。”[5]傅、陳二人共同批判的是史學研究摻雜著者對研究對象的個人觀點,甚至在此基礎上建構自己的學術體系。脫離史實而闡發的理論,都不能說是史學研究。其中的差別,可由馮友蘭的理論言說來明辨。他提出,哲學有“照著講”、“接著講”兩種解讀方式。“照著講”實質上是哲學史的研究路向。解讀者最根本的任務就是追尋經典文本和哲學理論的“原義”或“本義”,考證辨析是最常使用的研究方法。《中國哲學史》是使用這一方法的代表作。陳寅恪贊賞此書的關鍵也在于此。他評論說:“今欲求一中國古代哲學史,能矯傅會之惡習,而具了解之同情者,則馮君此作庶幾近之。所以宜加以表揚,為之流布者,其理由實在于是。”[6]而“接著講”就是哲學理論的建構。《新理學》便是馮友蘭為使儒家學說適應現代社會所做的努力。陳、傅二人,乃至更早的顧頡剛,共同意識到的問題是,文本形成過程中易摻有著者的主觀意圖。分析其層累、排列的順序與方式,便能揭開一幕歷史場景。
合理發揮“史識”,對研究者要求極高。神游冥想“最易流于穿鑿傅會之惡習”[7],“推論是危險的事”[8]。研究者很難放棄本身先入為主的成見和理論框架,去客觀了解過去的人和物。即便有深入解讀者,也很難保證“神游冥想”不產生偏差。過度解讀,則推論多屬臆想,難做信史;謹慎保守,則又失于不足,未能揭示其深意。過與不及,均失其真。史識發揮是否合理,是研究者史學修養的集中體現。正如修復破罐,修復者的想象并非無本之木,定會借鑒現有器型和自己的生活體驗。修復者的水平越高,拼出的器型越接近事實。為此,要想研究能夠更貼合過去的史事,研究者的個人修養、學術訓練,甚至機緣運氣不可或缺。
通過材料,我意識到,近代社會教育的施教方法存在致命弱點。國家和精英從未能真正了解民眾和認識基層社會。時人對此也深有感觸。問題隨之而來,為何國家和精英未能如愿動員民眾?我看到梁漱溟、晏陽初等人的苦悶、無奈和糾結。對此,我也深感困惑。最終想通,源自一次意外的田野調查。2010年初,我已蓄勢待發,準備進入論文寫作階段。恰有師友邀約,問我是否有時間參與調查蒼巖山廟會。我極為掙扎。一方面,參與田野調查是我夙愿。我向來對區域社會研究興趣頗濃,一直遺憾未有機會接受系統的田野調查訓練。另一方面,此行一去20余天。在分秒必爭的寫作期間,參與調查可能會耽誤論文的完成時間。我權衡再三,毅然決定還是補足我學術訓練的不足。初到蒼巖,寒冷、陋室、粗食與緊張、陌生的調查環境,都令我感到不安,疲于應對。幾天后,我適應并開始享受這種生活。我就像海綿一樣,傾盡全力,接納新知。
調查中,我在鄉間所見所聞,仍與晏陽初、李景漢所描述的華北社會極為相似。百姓的敬拜,難免有荒誕、無理的成分。對這些“迷信”行為,我盡量用歷史的眼光客觀地看待。即摒棄先入為主的成見,先了解其敬拜的邏輯。即便如此,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情緒還是會不時涌現。明知其行為不理智、被有心人誤導盲信,卻無法令他們清醒明白其中道理。研究需要的理智和將百姓從迷信泥沼中解救出來的強烈愿念,令我和同伴陷入煎熬。我意識到,精英意識已深植于觀念中。不論如何理智,都很難擺脫由它引發的想要改變的情緒。責任感越強、使命感越重,這種感受便會越強烈。
至此,我豁然開朗。我擺脫了對梁漱溟等精英文本的客觀解讀,進入到情感上的認同層面。與歷史人物同呼吸、共命運,產生明確的畫面感,是我研究到深層常有的個人感受。由此,我始悟出陳寅恪“了解之同情”研究方法的真諦。身在局中,我明白他們的癥結所在,也能感同身受,理解他們的矛盾與糾結;作為局外人,我客觀反思,愿為之建言。最終,作為后學,我反思了近代社會教育的理論模式。這既為深刻闡明知識精英學術理論的局限,也受歷史使命感的驅使,希望能夠延續他們的精辟論斷,為迷惘的現代中國指出前行之路。當然,這些深意只能在此稍加闡發。行文過程中,我堅持史學本位,神游冥想卻以史料為依歸,“材料之內使他發現無遺,材料之外我們一點也不越過去說”[9]。
注釋
[1]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見《金明館叢稿二編》,279~280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
[2]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見《金明館叢稿二編》,279頁。
[3]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見《傅斯年全集》,第3卷,10頁,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
[4]傅斯年:《考古學的新方法》,見《傅斯年全集》,第3卷,88頁。
[5]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見《金明館叢稿二編》,280頁。
[6]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見《金明館叢稿二編》,280頁。
[7]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見《金明館叢稿二編》,279頁。
[8]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見《傅斯年全集》,第3卷,10頁。
[9]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見《傅斯年全集》,第3卷,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