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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文化邏輯

第一節 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研究路徑

西方馬克思主義以其獨有的理論話題和思想鋒芒,自20世紀80年代初被不斷譯介到中國以來,就一直受到國內理論學術界的特別青睞,尤其是受到了國內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界的特別關注。從某種意義上說,國內學術界關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譯介和研究,在新時期明顯地起到了一種理論反思的助推器作用。無論是它開啟的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重讀及其理論性質的討論,還是它推出的方法論更新和社會文化批判轉向,都在不同程度上觸動了國內學術界的理論神經。從“實踐唯物主義”的邏輯建構到“主體性問題”的理論突進,從“馬克思主義人學”的學術爭鳴到“現代性問題”的哲學反思,無一不投射出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觀點的“身影”。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語境中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歷經20余年漸進式的發展過程,應該說已經積累了十分豐碩的思想理論成果,同時也凸現了不少制約深入研究的方法論路徑問題。作為改革開放以來的思想解放運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我們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最先只能是囫圇吞棗式的轉述和評說,無法做到細嚼慢咽式的分析和解讀。因此從研究的方法到論述的內容往往是大而化之和停留在表面的,對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邏輯顯然還缺少進一步的深究和細說。

對于西方哲學思想的理論研究,從來就有著路徑問題的重重阻隔。對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研究,就更顯示出路徑問題的復雜性和特殊性。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本身至少囊括了馬克思主義研究和當代西方哲學思想研究兩個方面的內容,需要我們同時從兩種不同的理論向度出發,展開綜合性和交叉性的深度研究。然而,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教科書”長期的理論邏輯的制導下,尤其是在理論政治意識形態化的框架里面,我們以往的馬克思主義研究和西方哲學研究總是步履艱難而少有推進。這種慣有的理論研究情形必然要影響到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研究。我們頭腦中已經固定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形象,總是要排斥其他不同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形象。在既有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存在著這樣或者那樣的不足和缺失,就是無法避免的問題。如果要想在理論上深入把握住西方馬克思主義,就需要我們找到其理論演變的真實路徑。走進馬克思主義的經典文本、發掘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傳統、審視當代西方哲學的多元方法、探究社會文化批判的時代邏輯,這些路徑的選擇對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深化和擴展或許是大有裨益的。

自馬克思本人開創其理論學說以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發展史差不多就是一個不斷變化和不斷豐富的概念解釋史。在這樣一個歷史過程中,每一種概念解釋都會指向一種先前的概念解釋,從而形成了不同概念解釋串聯起來的思想鏈條。“回到馬克思”,或者說回到真正的馬克思主義,這似乎已經是一個常說常新的理論主題,因為時代總是在催促我們走進馬克思主義的經典文本。可是,究竟如何看待馬克思主義的經典文本?究竟應該如何解讀馬克思主義的經典文本?每一代理論家當然都有他們自己的獨特眼光和路徑選擇。應該看到,對于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的解讀是大有講究的,因為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文本遵循的并不是線性的邏輯構造,而是類似交響樂作品一樣的理論的“織體”。馬克思主義不是一種單一的學科理論,而是跨越了學科界限的綜合性的和實踐性的社會歷史學說。如果我們用一種狹隘的專業學科的眼光去解讀馬克思主義的思想觀點,可能就會看不到這一學說的邏輯關聯。

盡管我們不一定能夠接受盧卡奇等人的理論觀點,但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各種“異端學說”還是給我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他們對于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的另類解讀,為我們開出了一條離經叛道式的理論發展路徑。他們的另類解讀或者是出于直接的現實理論斗爭的需要(比如盧卡奇、葛蘭西、阿爾都塞等人的解讀),或者是出于嘗試性的理論整合和理論重建的需要(比如薩特、馬爾庫塞、哈貝馬斯等人的嘗試)。顯然,他們要挑戰的是那種定于一尊的領袖人物式的或執政黨式的文本解讀模式。正因為如此,他們的文本解讀不僅在馬克思主義理論陣營內部引發了激烈的爭議,也在馬克思主義理論陣營外面產生了很大的反響。相比盧卡奇等理論家對于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的解讀,我們已有的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解讀不說是完全錯誤的,至少也是表淺的和狹窄的。由于在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解讀的層次和角度上的不同,當我們與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觀點相遇的時候,如何判斷這些理論觀點的是是非非,就成了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其實他們說的是“西”,而我們所想的卻是“東”,評析的結果要么就是隔靴搔癢,要么就是南轅北轍。

在理論上扣帽子,基本上成了一種簡便易行的解讀模式。作為一種主導的意識形態,作為一種至尊的理論體系,我們對于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的研究不可謂不重視、不下力氣,但真正有創見的成果并不多。究其原因可能有以下幾個方面:首先,我們長期以來不能突破斯大林的《聯共(布)黨史》一書所圈定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哲學原理體系,并且完全按照一種教科書式的理論思維去解讀經典文本,不敢越雷池半步,不能出其左右,只是對已有的定論進行論證,或者是做些細枝末節的考證。其次,我們一直遵循階級斗爭的邏輯,甚至按照功利主義的政治斗爭原則去隨意解讀馬克思主義的經典文本,“六經注我”和斷章取義頗為流行。再次,我們已經習慣于白紙黑字的閱讀邏輯,天真地以為書面文字就代表了思想家的全部。在理論的解讀過程中,缺乏穿透文字段落的眼光,沒有練就出捕捉理論問題的功夫。

反觀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文本解讀,確實是讓人眼前一亮,別有一番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洞天。在盧卡奇之前,幾乎沒有人深入探討過“總體性”這一涉及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實質問題的理論范疇,當然更沒有人把這個范疇當作“馬克思取之于黑格爾并成功地把它變成一門嶄新科學的基礎的方法實質”(注:Georg Lukács,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Studies in Marxist Dialectics,Cambridge:The MIT Press,1972,p.27.)。由于馬克思沒有對“總體性”進行過系統論述,再加上第二國際時期盛行的經濟主義及其唯物主義還原論的影響,總體性范疇對于絕大多數的馬克思主義者來說,完全是陌生的而且帶有唯心主義的嫌疑。《歷史與階級意識》一經問世,即刻就引起了馬克思主義陣營內部的一片爭議。當然是否定的多肯定的少,尤其是在當時共產國際的主導下面,蘇聯的官方解讀成為唯一的理論標準。盧卡奇關于“總體性”辯證法的全新論述,不僅打破了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體系的固有劃分形式,更重要的是觸及到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性質問題。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公式化的理論知識體系嗎?或者說是一種以經濟決定論為基礎的社會學說嗎?自從馬克思去世之后,圍繞著馬克思主義理論性質的爭論就一直沒有平息過。當時就有蘇聯的馬克思主義、第二國際的馬克思主義、奧地利的馬克思主義之分,對于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解讀也是自成一統。在歐洲工人運動失敗的觸動下,盧卡奇試圖讓馬克思主義走出經濟決定論的束縛。他通過一種別樣的文本理論解讀,突出總體性范疇來喚起歷史主動性的方法論,恢復馬克思主義原有的歷史辯證法。

思想家往往都有一個不斷調整自己思想的心路歷程。馬克思也不例外。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資本論》之間,顯然是有一個思想變化的軌跡。那么是不是就存在著“青年馬克思”和“老年馬克思”的思想區分呢?這樣兩個馬克思之間的思想關系又該如何來解釋呢?阿爾都塞運用從精神分析學那里得到的“癥候閱讀法”,從字里行間和文本深處去探尋馬克思的思想邏輯,得出了馬克思有“認識論上的斷裂”這一基本的理論判斷。(注:Louis Althusser,For Marx,London:Allen Lane,1969,p.11.)翻開他的代表作《保衛馬克思》和《讀〈資本論〉》等論著,我們看到的是一種精耕細作式的文本解讀,我們感受到了一種理論的想象力作用。對于理論著作的研究,只是逐字逐句的跟讀研讀是不夠的,恐怕還需要我們具備相應的理論想象力,因為作者本人不會把他的理論思路直接告白出來,這就需要我們發揮想象力,將作者內在的問題思路串聯起來。我們以往的研究也有論及馬克思的思想發展階段,但總是過于表面化和教條化,如果比較其理論認知的方式及其概念辨析的深度,阿爾都塞的理論解讀顯然要勝過我們一籌。

事實上,如果我們還是習慣于教科書式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的話,我們就無法進入并把握盧卡奇和阿爾都塞等人的馬克思主義邏輯。例如,我們對于“總體性”范疇只能說達到了概念字面上的認識,對于這個范疇深層內涵的認識還有相當的距離;讓我們難以理解的還有“結構因果觀”和“多元決定論”等學說,由于它既反對經濟還原論同時又反對主觀主義的立場,我們的評析還有待深入。已有的一些研究結果可以說明,我們之所以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許多理論觀點評說不到位,原因就在于我們對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的認識挖掘還不夠深入。如果我們不能真正走進馬克思主義的經典文本,我們就無法深化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研究。對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如果只是簡單地把他們的理論解讀同我們的教科書式的原理體系進行比照,如果缺少對于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的深入解讀,最后要么陷入偏見而進行一些膚淺的評價,要么就是人云亦云而找不到自己的立場。

前些年,國內學術界圍繞著實踐唯物主義、異化學說、主體性原則等理論問題展開的激烈討論,一方面說明了我們在試圖沖破馬克思主義原理教科書的邏輯圈套,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我們有待加強對于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的解讀。今天我們可以比較寬松地來討論馬克思主義的許多理論問題,這也就意味著我們可以逐漸從斷章取義式的簡單歸納轉向文本語境化的深層解讀。對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研究,需要我們站在一個應有的理論高度,至少站在一個應有的理論平臺上。這個高度和平臺就是我們的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解讀,就是我們拋開原有的教科書體系之后的問題意識和理論眼光,就是我們愈加開放和活躍的思想認知境界。

深入發掘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傳統,重新認識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來源,這也是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標新立異的關鍵所在。由于在馬克思本人的經典文本中,大多是面對社會現實問題的評析(比如堪稱范文而總被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提及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或者是對“批判的批判”所作的批判(比如《〈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等),少有對于馬克思主義理論本身的論述,這樣就為后人留下了極為廣闊的思想闡釋空間。其實,正像阿爾都塞所強調的那樣,思想家一般不會直接去思考他的“理論框架”本身,而往往是在他的“理論框架”范圍內去思考具體的問題,“一般而言,問題結構并不是直接呈現出來的,而是躲藏在思想的深處,在思想的深處發揮作用。只有不顧思想的否認和抵抗,才能夠從思想深處將問題結構挖掘出來”(注:Louis Althusser,For Marx,London:Allen Lane,1969,p.34.)。盡管馬克思對于他的理論觀點及其方法進行了論述,但是他并沒有非常具體地說明他的理論來源及其體系構成。或者說,對于他的“理論框架”和“總問題”,馬克思并不是明明白白地寫在文本中的,需要我們去進一步地清理和考證。

我們有一個深藏不露的頑固觀念,總以為我們已經一勞永逸地認清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體系及其構成問題。在馬克思主義原理教科書的思維邏輯中,無論是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來源和組成部分還是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性質,一切似乎都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正是這種固有觀念妨礙了我們去深入探究馬克思主義的種種理論問題,封閉了馬克思主義理論發展的思維空間。對于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研究,差不多都是在不斷地重復已有的結論:關于馬克思主義的三個理論來源,關于馬克思主義的三個組成部分等。我們需要做的事情只是拿著馬克思主義的原理方法,戴著帽子式地去比照現實、衡量現實和評判現實。我們完全滿足于既有的理論解釋,很少去探討作為馬克思主義來源之一的黑格爾哲學及其辯證法問題,也很少去深入解讀馬克思主義的其他重要理論來源,致使我們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走向僵化,使得我們的理論研究無法跟上現實的步伐。從已經出版發表的東西來看,無論是教科書還是各種專著論文,差不多都是千篇一律或者千人一面。即使說稍微有一些不同,也只是在個別表述上的不同,只是在對一些概念理解上的不同。思想上的老套子始終沒有破,理論研究的思路始終打不開,當然就談不上有什么理論的新發現和新觀點。

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們為什么有如此多的新發現和新觀點?究其原因,主要在于他們將現實的關照與理論的創新完全結合起來,不斷地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來源及其理論特征進行深入發掘和重新解讀,讓馬克思主義總是以嶄新的面貌出現在世人面前。為了提升和重塑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品格,他們始終盯住黑格爾哲學,力求找出馬克思主義哲學與黑格爾哲學之間的思想關聯性。幾乎每一個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都十分注重黑格爾的哲學。從某種程度上說,西方馬克思主義是以復興和梳理黑格爾哲學為己任的,似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成敗就維系在黑格爾哲學的身上。“黑格爾主義的馬克思主義”這頂帽子,可以戴在許多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頭上。“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研究”是盧卡奇的代表作《歷史與階級意識》的副標題,其實這個副標題也可以用“關于黑格爾辯證法的研究”來代替。因為在盧卡奇看來,“黑格爾的哲學方法——最令人信服之處是在《精神現象學》中——同時是哲學又是歷史哲學,就這個基本觀點而言,它決沒有被馬克思扔掉。黑格爾使思維和存在辯證地統一起來,把它們的統一理解為過程的統一和總體,這點也構成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哲學的本質”(注:Georg Lukács,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Studies in Marxist Dialectics,Cambridge:The MIT Press,1972,p.35.)。自盧卡奇開創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品格以來,黑格爾哲學就逐漸擺脫了被后人當作一條“死狗”的命運,翻轉身子成為了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活水源頭。與盧卡奇同時代的科爾施寫下《馬克思主義和哲學》一書,旨在扭轉第二國際的馬克思主義(以考茨基和伯恩施坦等人為代表)極度輕視辯證法,尤其是否定黑格爾哲學的科學化傾向,最終復興馬克思主義的哲學維度及其總體社會學說。他明確提出,“當馬克思和恩格斯從黑格爾的辯證唯心主義轉向了辯證唯物主義的時候,對于他們來說,廢除這種哲學并不意味著就是簡單地拒絕哲學。即使當我們考慮到他們后來的立場的時候,也必須時刻注意把下述這個情況作為一個出發點,馬克思和恩格斯首先是一個辯證法家,然后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注:Karl Korsch,Marxism and Philosophy,London:New Left Books,1970,p.68.)。

對于黑格爾哲學的研究,也是法蘭克福學派的一個重要理論任務。馬爾庫塞寫出了《理性和革命》一書,專門就“黑格爾和社會理論的興起”展開了深入的理論分析。他試圖去改變“傳統馬克思主義”的錯誤認識,以一種肯定的態度來重新闡述黑格爾哲學與馬克思主義理論之間的內在聯系。如果說傳統馬克思主義過分強調了黑格爾與馬克思主義之間的差異性和對立性的話,馬爾庫塞則要極力論證黑格爾與馬克思主義之間的同一性和繼承性。在馬爾庫塞看來,馬克思剝去黑格爾唯心主義的外殼之后,完全吸取了黑格爾的辯證法思想,尤其是黑格爾的理性主義。可以說,馬克思的哲學思想浸透著黑格爾的理性主義精神。“同黑格爾一樣,對于馬克思來說,辯證法關注于這樣的事實:內在的否定是一種‘運動和創造的原則’,因此辯證法就是‘否定的辯證法’。”(注:Herbert Marcuse,Reason and Revolution:Hegel and the Rise of Social Theory,Second Edition,London:Routledge,1969,p.267.)事實上,無論是肯定黑格爾哲學也好,還是否定黑格爾哲學也好,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都很看重黑格爾與馬克思主義之間的血脈關系。

盡管我們的理論研究也承認黑格爾與馬克思主義之間的思想關聯,但往往只是停留在一般性的和比喻性的是非評說上面。我們已經習慣的說法是黑格爾的辯證法思想是馬克思主義的三個理論來源之一,馬克思主義吸收了黑格爾的“合理內核”從而把唯心主義辯證法改造成了唯物主義辯證法,把被顛倒的辯證法思想再重新顛倒過來。“顛倒”其實只是一個比喻性的用詞,難道從黑格爾哲學轉化成馬克思的實踐哲學就這么簡單嗎?對此,阿爾都塞有一個評論:“關于把辯證法顛倒過來這個不確切的比喻,它所提出的問題并不是要用相同的方法去研究不同對象的性質(黑格爾的對象是理念世界,馬克思的對象是現實世界),而是從辯證法本身去研究辯證法的性質,即辯證法的特殊結構,不是對辯證法含義的顛倒,而是對辯證法結構的改造。”(注:Louis Althusser,For Marx,London:Allen Lane,1969,p.72.)我們必須去深究馬克思對于黑格爾哲學的改造過程,必須深入到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內在邏輯里面,不然就只是生吞下一堆概念,結果是患上理論的消化不良癥而無法吸收到應有的理論營養。我們以往的馬克思主義研究始終缺少哲學的味道,也就是缺少用哲學去統攬馬克思主義體系的理論作為。這樣的理論狀況跟我們一直缺乏對黑格爾哲學乃至整個近代西方哲學的深入挖掘有著緊密的關系。如果我們對黑格爾哲學沒有進行過深入的研究,那么我們如何去判斷黑格爾與馬克思主義之間的理論關系呢?我們又怎么有資格去評說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有關論述呢?關于馬克思主義理論來源的研究,關于黑格爾哲學思想的研究,其實都關系到我們對于馬克思主義的總體把握,關系到我們對于馬克思主義理論性質的基本判斷。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中間存在著兩種完全對立的基本判斷:盧卡奇等人把馬克思主義看作一種以總體性辯證法為基礎的歷史哲學,阿爾都塞等人將馬克思主義視為一種以無主體的社會結構為前提的歷史科學。那么,馬克思主義究竟是一種哲學批判還是一種理論科學呢?哲學與科學是水火不容還是可以相通的呢?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兩種判斷似乎都有他們的道理,那么我們應該對此做出怎樣的評價呢?要想回答這個問題,只有去深入發掘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傳統。

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標新立異”,直接牽涉到當代西方哲學的方法論變革。當代西方哲學之所以讓人感覺有些眼花繚亂,就在于哲學方法上的推陳出新。自19世紀下半葉始,各種現代哲學思潮紛紛在方法論上進行創新,比如生命哲學的直覺主義方法、現象學的現象還原和本質直觀方法、分析哲學的邏輯分析和語言分析方法、精神分析學的無意識解讀法、結構主義的結構分析方法、后結構主義的解構方法等,這些新方法不僅給當代西方哲學打上了理論的烙印,而且也給西方馬克思主義帶來了方法論上的革新。我們可以看到,西方馬克思主義在力圖“回到馬克思”以及“回到黑格爾”的過程中,也在積極地吸收并發揮各種當代哲學的種種新方法,由此而出現了各式各樣的新馬克思主義流派,諸如新黑格爾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新康德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實證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現象學的馬克思主義、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分析的馬克思主義、弗洛伊德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以及解釋學的馬克思主義等。西方馬克思主義與傳統馬克思主義之間的差異,除了理論的關注點不同之外,更重要的就在于方法論上的巨大變化。

面對哲學的新老問題,當代西方哲學始終掙扎在危機與重建的困境之中。在方法論上尋求理論變革,就成了當代哲學思潮抓住的救命稻草。不斷翻新的哲學方法,確實讓哲學的新老問題有了得到求解的可能。生命哲學指向直覺主義的主觀文化方面,力圖打破實證主義思維模式一統天下的局面;現象學以意向性概念為基礎,憑借現象學的還原方法來揭示意識的自我超越性結構,由此給主體性問題提供了一個無限的闡釋空間;分析哲學以經驗主義的“證實原則”推動了當代西方哲學科學化的發展,邏輯分析和語言分析旨在追求知識的可傳達性和理論的實證性,使哲學走向科學;精神分析運動則注重挖掘人性的深層問題,它將無意識的本能欲望和壓抑理論變成了人文社會科學的基本工具,由此精神分析方法引爆了整個當代哲學思潮中的非理性主義情景;結構主義更是以方法論的新奇和大膽而獨領風騷,由結構語言學和結構人類學開始,尋找無人稱的社會深層結構逐漸成為理論研究的時尚,一時間結構分析方法打遍天下無敵手。從某種意義上講,方法論的結構主義實現了康德之后又一次的哥白尼式的革命。在應對當代社會變革的種種理論思考中,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們都為自己安上了這些方法論的引擎,由此來發動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創新。

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目標不僅僅是解釋這個世界,而且還要改造這個世界。馬克思強調經濟基礎和歷史規律的決定作用,但是從來沒有得出要讓我們去消極等待和冷眼旁觀歷史過程自行結束的結論。按照馬克思去世之后比較流行的經濟主義的理論邏輯,人的主觀創造性完全被擱置起來,歷史社會的發展只是一種必然性的產物。在這種必然性面前,人似乎只有被動地等待。可是,冷酷的現實把問題擺在了馬克思主義者的面前:俄國為何在1917年取得了社會主義革命的成功呢?相反,社會更加成熟的歐洲國家卻遭遇了失敗呢?這其中的歷史緣由究竟在哪里呢?可以說,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潮在20世紀20年代的興起,就是沖著這樣的現實斗爭問題來的。盧卡奇等一批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滿懷理想的憧憬而“皈依”了共產主義,同時也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革命理論。盡管歐洲革命失敗而使他們心存困惑,但是共產主義的理想又使得他們無法停下腳步,他們要繼續尋找重新爆發革命的可能性。通過理論上的檢討和反思,他們把歐洲工人革命失敗的主要原因歸結為主體能動意識及其歷史主動性的缺失。

于是,他們將重建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動性方法論作為理論思考的方向,力求對主體性問題進行更加全面和深入的“撥亂反正”。探索人的主體性和人的解放之間的關系,就被寫在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旗幟上面。當時十分流行的新黑格爾主義、生命哲學以及文化批判思潮,正好為他們的理論重建提供了理論上的支持。在盧卡奇、科爾施、葛蘭西、布洛赫的哲學思想中,明顯可見新黑格爾主義的背影。可是,我們對于新黑格爾主義、生命哲學以及文化批判理論的研究是非常薄弱和非常欠缺的,這樣就影響到我們對于盧卡奇等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思想進行深入的哲學分析。

對于受到主體性問題困擾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來說,存在主義與弗洛伊德主義無疑可以起到理論補充的作用。薩特(Jean-Paul Sartre)在《辯證理性批判》一書中,力圖將存在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捏合起來建立他的歷史人學。薩特特別突出了中介方法的重要性,因為他認為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存在著有待解決的“中介問題”。馬克思主義一方面主張是人在創造歷史,另一方面也肯定是歷史在創造人。如果說人創造歷史和歷史創造人都能夠成立的話,那么在它們之間是不是存在著一個“中介問題”呢?換言之,在物質經濟條件與人的主觀意志之間是不是存在著一些具體的“中介環節”呢?薩特的目標是想建立一種馬克思主義的人學辯證法,將歷史發展問題納入到生活的真實性之中,也就是把“外部的內在化”和“內部的外在化”更加真實地結合在一起。因此,他稱之為“向前—回溯”的人學中介方法,一方面要抵制和消除唯經濟主義的決定論后果,另一方面也要脫離那些抽象的唯心主義思想。在構建其人學中介方法的過程中間,因為精神分析學抓住了家庭中介問題也被薩特所看重,“只有精神分析方法能夠使我們深入研究一個小孩在不自覺的情況下,他是如何模仿著扮演大人強加給他的社會角色的……他是否對社會感到恐懼,他是否想擺脫社會給他的角色。只有精神分析方法能夠使我們在成年人身上重新找到完整的人,不是只看到他現在的規定性,而且還要找出他的歷史承負。如果我們認為精神分析學與辯證唯物主義根本對立,那就完全錯了”(注:Jean-Paul Sartre,Critique de la Raison Dialectique,Paris:Gallimard,1960,p.58.)。薩特一方面強調馬克思主義是我們這個時代“不可超越的哲學”,作為一種思想體系的存在主義需要寄生在這種哲學上面,另一方面又認為今天的馬克思主義患上了理論的貧血癥,需要存在主義為它填補“人學的空場”(注:Ibid.,pp.21-30.)。薩特就這樣將馬克思主義與存在主義進行了嫁接。

法蘭克福學派的成員大多是猶太人,在二戰期間深受法西斯主義的迫害,因而對于法西斯主義所引發的人性問題特別關注,再加上他們對于以美國為代表的發達工業社會中的文化操縱問題也非常關注,使得他們求助于精神分析學理論來破解這些問題。他們認為,“社會批判理論”需要走弗洛伊德主義加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綜合道路。盡管精神分析理論在諸多理論觀點上面與馬克思主義相距甚遠,但是在人性和異化等核心理論問題上面,精神分析理論卻有著可供開掘的思想資源。在馬爾庫塞看來,在論及人性及其解放的問題上,馬克思只是提出了一些理論原則,至于如何把握這些原則卻是一個有待深化的理論問題。馬克思把人看作“社會關系的總和”,把人類的解放看作“異化的揚棄”,完全是從社會存在的現實條件出發的。馬克思也肯定了作為人的本質力量的感性情欲方面,但還沒有具體深入地去探究人性的各種規定及其特征,尤其是人的原始本能問題,這樣就為他的社會主義革命理論留下了生物學的“空白”。根據這個理論上的判斷,馬爾庫塞為他對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的生物學改造找到了充分的理由。當然,從生物學的角度去挖掘人的本質規定,就要借助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理論。對于馬爾庫塞來說,精神分析學理論將人的本質規定充分地生物學化和本能化了,因而使人性問題得到了根本的解決。弗洛伊德的最大理論貢獻就在于揭示了人的行為動機及其心理秘密,讓我們看到了人的本質所在。“弗洛伊德提出了一種‘人’的理論,一種嚴格意義上的‘心理學’。這一理論使弗洛伊德成為一位偉大的哲學家。我們的目的不是去糾正或者完善弗洛伊德的理論概念,而是要發揮出這些概念的哲學和社會學的意義。”(注:Herbert Marcuse,Eros and Civilization:A Philosophical Inquiry into Freud,Boston:Beacon Press,1955,p.15.)無論是為了挖掘法西斯主義的心理學基礎,還是為了最終確立人類徹底解放的生物學基礎,法蘭克福學派幾乎就成了“弗洛伊德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代名詞。

盡管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有著這樣那樣的分歧,但是他們都一致認同歷史唯物主義是馬克思的理論貢獻,是能夠真正代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學說。可是,歷史唯物主義又是被后人誤解得最多的理論學說。最簡單化的理解方式,就是將馬克思的歷史觀與經濟決定論直接等同起來。西方馬克思主義所要“糾正”的就是這樣的歷史唯物主義觀。人類歷史當然有人性因素摻和其中,而且人類歷史的發展演變無法回避人的主觀作用,所以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決不會是一種庸俗的經濟唯物主義。與其他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觀點有所不同,阿爾都塞是用“結構因果觀”取代“線性因果觀”,用“多元決定論”取代“經濟一元論”,對馬克思的歷史觀進行結構主義的理論解讀,最終是為了說明歷史現象的復雜性,為了證明歷史唯物主義是一種“歷史科學”。當然,為了阻止“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復興,他將歷史看作是一個“無主體的過程”,似乎又走到了理論的另一個極端。他堅持認為馬克思是一個結構主義者,馬克思用他的概念來描述經濟的時候(我們這里暫時用空間的比喻來解釋他的思想),他不是在同一個平面空間的無限性中,而是在局部結構所制約的,而且是作為整體結構的組成部分的特定領域中來說明經濟現象的。他是把經濟現象當作一個復雜深沉的空間,而這個空間又是另一個更為復雜深沉的空間的組成部分。(注:參見阿爾都塞:《哲學與政治:阿爾都塞讀本》,陳越編譯,212頁。)在20世紀60年代,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曾經風行一時,幾乎主導了當代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探索。

文化問題為什么會成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增長點?文化批判為什么會成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主旋律”?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為什么要將社會意識形態批判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發展方向?我們只要翻開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眾多理論著作,就會得到一個極為深刻的印象,這就是文化問題的探討占據了絕大多數的理論話語,文化政治學批判的鋒芒遠遠超過了政治經濟學批判。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這種理論轉換的深層根據在哪里呢?大體上可以排列出三個方面的理由:一是需要從理論上解決馬克思留下的這個兩難問題:人創造歷史和歷史創造人是矛盾的嗎?它們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對于這個理論上的難題,我們過去沒有給予具體和深入的探討。我們沒有去深究一下這個問題,如同我們以前唱著“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國際歌》)的同時,又唱著“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東方紅》)一樣。我們好像不覺得有什么矛盾和沖突,就這樣習以為常了。二是20世紀西方社會現實的發展表明了文化意識形態的強力作用,尤其是消費文化的操縱作用。其實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經濟的作用有時明顯有時隱蔽,文化的作用也是有時明顯有時隱蔽。然而,今天所形成的消費主義社會,使得意識形態的滲透和導向作用愈加突顯出來。在西方發達工業社會,表面上以娛樂和贏利為目標的“文化工業”,其實扮演了統治的意識形態的角色。工人階級為什么沒有起來造反?因為在“福利國家”及其意識形態的引導下,他們都成了“單向度的人”。他們不僅沒有了造反的理由,而且也沒有了造反的意識。三是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自身的原因,他們主要生活在書齋和大學里面,大多從事哲學或者文學批評這樣的研究工作,往往脫離了現實的政治斗爭和政黨活動。他們更容易從文化觀念和社會心理方面來尋求問題的解釋,更愿意相信人是觀念性的存在。人類解放的根據不在外面的世界,而在人類內心的世界。

我們應該看到,馬克思確實留下了一個有待完善的理論問題,這就是文化在歷史發展中的作用問題。限于當時的歷史發展條件和對于資本主義經濟規律的特別關注,馬克思的思考主要集中在資本主義凸現出來的經濟問題上面。于是,馬克思給我們留下了《資本論》這一理論巨著,但沒有就“文化論”留下什么系統的論述。或許,馬克思晚年在他的《人類學筆記》和《歷史學筆記》中的探索,可以看作馬克思探討文化問題的準備性成果。如果對于人類歷史發展規律的研究,只是強調經濟活動而忽視文化心理作用,不去深究人的主體性作用機制,那等于是排除了人的因素。在文化問題上,盡管馬克思沒有給我們提供一個現成的理論答案,但是他論及的“總體性”方法論原則還是提供了一個思考文化問題的起點,至少提示了一個具有啟發性的研究路徑。盧卡奇認為,馬克思的總體性辯證法是以主客體的相互作用為基礎的,因為離開人的活動就沒有歷史的運動。正是憑“總體性”的辯證方法,我們才能意識到自己是社會存在物,而且是社會歷史過程的主體和客體。(注:Georg Lukács,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Studies in Marxist Dialectics,Cambridge:The MIT Press,1972,p.19.)

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大多從屬于左翼激進知識分子的群體。他們在“皈依”馬克思主義以前已經有了自己的社會批判立場,而這種立場往往與流行的各種批判資本主義的文化哲學相關聯。因此,他們在思考社會革命問題時總是傾向于文化主義的邏輯。20世紀20年代歐洲工人運動的失敗,促使他們提出“回到馬克思”的理論口號。當然,他們心目中的馬克思主義不是第二國際的理論家解釋的實證科學體系,而是承接了黑格爾辯證法的總體性思想。馬克思有一個極其重要的思想,即人的思想不僅僅是觀念性的而且也是生產性的。人的思想不僅僅是反映和適應現實社會,而且還要推動和改造外部世界。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盧卡奇提出了“革命的文化主義”或者“文化的共產主義”這樣的理論邏輯。在《馬克思主義和哲學》中,科爾施極力強調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批判維度,旨在恢復馬克思主義所固有的社會實踐功能。在《獄中札記》中,葛蘭西提出了一個全新的“領導權”概念,力圖將文化斗爭視為歐洲國家革命與俄國十月革命的區別所在,并由此探討了“有機知識分子”在社會革命中所擔負的使命。在《烏托邦精神》中,布洛赫力求恢復和擴展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烏托邦”維度,強調馬克思主義就是一種烏托邦理論,但不是那種“抽象的烏托邦”,而是一種“具體的烏托邦”。因為“具體的烏托邦作為最遙遠的也是最實際的烏托邦,它們所表示的東西,對個人的主體來說就是幸福和他的希望內容,對作為主觀因素的社會方面來說就是團結合作,就是我們作為人應該走的可能的道路”(注:Ernst Bloch,A Philosophy of the Future,New York:Herder and Herder,1970,p.16.)。不過在他看來,馬克思主義的烏托邦思想還不夠充實和深入。如何挖掘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主體性思想?如何充實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辯證法思想?這些都是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焦點。

德國納粹及其法西斯主義所造成的戰爭災難,促使法蘭克福學派理論家的社會批判理論轉向了社會心理機制方面的研究。無論是他們的集體研究成果(如《權威性格研究》)還是他們的個人研究著作(如《逃避自由》),都在反思為什么希特勒的納粹政權能夠上臺?為什么法西斯主義能夠橫行一時?為什么在20世紀會發生如此的大屠殺?他們認為,在法西斯國家存在著相應的社會心理基礎作為法西斯主義興起的現實條件。對于納粹實施的反猶主義,對于極權主義國家的建立,不能簡單套用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樣的公式,重要的是必須揭示其后面的社會心理基礎。作為一般的社會歷史理論,歷史唯物主義也需要探究這種社會心理是如何形成的。法蘭克福學派對法西斯主義展開了跨學科的研究,并且獲得了一批頗有分量的研究成果。戰后歐洲社會的迅速復興,尤其是大眾消費文化的興起,使得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批判理論鋒芒轉向了“文化工業”,其矛頭指向大眾文化的意識形態功能。面對60年代西方青年造反運動折射出的諸多社會文化問題,馬爾庫塞采用“愛欲解放論”來重新論證人類解放的目標。對于現代科技力量給西方發達工業社會帶來的富裕和穩定,哈貝馬斯提出了他的“晚期資本主義”理論,以此作為“重建歷史唯物主義”的出發點。法蘭克福學派的幾代理論家始終以批判資本主義和推進馬克思主義為己任,現實問題與理論問題被緊密地聯系起來,由此而樹起了“批判理論”的旗幟。

英國新左派的“文化研究”,后馬克思主義提出的多元主義文化政治哲學,其直接的現實背景就是在西方國家興起的“新社會運動”(New Social Movements)。這些運動具有十分明顯的局部性、分散性、獨特性和偶發性,以至于很難用傳統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理論來加以解釋。對于女權主義、生態保護、反種族主義、黑人民權主義、反獨裁主義、少數族裔權利、反核武器擴散、同性戀權利等這些新社會運動而言,它們的政治斗爭訴求大多與權利平等、身份認同、環境保護、世界和平等有關,完全脫離了傳統的階級斗爭模式。英國新左派及其在伯明翰大學建立的“當代文化研究中心”,特別關注這些社會運動中所反映出來的“青年亞文化現象”,特別關注影視文化、流行文化、街頭文化的社會意義,不僅在理論上而且在經驗研究方面都極大地豐富了馬克思主義的文化理論。以拉克勞和墨菲為代表的英美后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則對多元化的新型政治主體給予了特別的關注,如青年學生、家庭主婦、少數族群、同性戀者和城市失業者等。他們試圖在一種后現代主義的世界觀中去理解新社會運動,理解女性主義者、同性戀者、生態主義者、和平主義者的實踐,并將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政治理論與這些現實社會斗爭聯系起來。于是,他們對馬克思主義進行了許多重要的修正和補充,“使它不至于落后于時代,但同時并沒有放棄馬克思主義的終極目標,沒有放棄馬克思主義把所有人從剝削和壓迫中解放出來,使之獲得平等和完全的民主的希望。不管這種剝削和壓迫是伴隨著資本主義生產還是其他制度而存在”(注:保羅·鮑曼:《后馬克思主義與文化研究》,黃曉武譯,16頁,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

西方馬克思主義所專注的“文化批判”,首先是對當代西方社會現實的理論回應和問題分析,由此而形成了“文化研究”的基本方向;其次是對馬克思主義學說的“完善”,是對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的重新構建。對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轉調,我們不能采取簡單的理論比較研究方法。不問青紅皂白,只要是馬克思本人沒有論述過的理論觀點,就判定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背離之說。在“文化批判理論”已經成為氣候的今天,在西方哲學以及人文社會科學大有“文化的轉向”的今天,我們當然不能輕視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成就。即使我們與這些理論觀點之間總是有不少的隔膜,難以理解也難以接受,但只要我們找對研究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路徑,真正做到入乎其內、出乎其外,保持開放的而不是封閉的理論視野,我們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就能得到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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