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的真諦:孫國華精選集
- 孫國華
- 16489字
- 2019-09-29 12:12:54
當代中國法學界關于法的概念和本質之爭(上)
一、新中國法學界五六十年代有關法的概念和本質的觀點
1949年2月,新中國建立前夕,黨中央頒布了《中共中央關于廢除國民黨的六法全書與確定解放區的司法原則的指示》,明確指示廢除包括六法全書在內的國民黨反動派的一切法律、法令,在人民的法律還不完備的情況下,司法機關的辦事原則應該是:有綱領、法律、命令、條例、決議、規定者,從綱領、法律、命令、條例、決議、規定。無綱領、法律、命令、條例、決議、規定者,從新民主主義政策。這一指示,體現了馬克思主義基本的法律觀,著重揭示了法的階級、社會本質,表明了正在形成的新中國的新法與反動統治時期的舊法的根本區別。正是在這些原則性理論認識的基礎上,根據當時的國情和革命形勢的發展,正確地確定了廢除偽法統、廢除國民黨六法全書的方針。這一指示對新中國法學的發展和法制建設起著綱領性文件的作用。新中國成立以后,黨領導全國人民在摧毀國民黨反動派的軍事官僚國家機器和法律制度進行土地改革的過程中,建立和不斷完善著工人階級為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的國家制度和新的人民共和國的法律制度。
隨著土改、鎮反和三反五反等運動的開展,逐漸暴露出人民司法機關思想不純、組織不純、作風不純等問題,不少留用的舊司法人員中超階級、超政治的舊法觀念嚴重,有些黨政領導干部也對舊法的本質認識不很清楚。當時處于法律不完備而一時又難以完備的情況下,許多領域中,還沒有明文的法律規定,而不得不適用有關政策。因此,有些人建議沿用國民黨的六法全書。甚至有人借口“罪刑法定主義”和“法律不溯及既往原則”等為反革命分子開脫罪責。一時間什么是法的本質問題,成為學術界、法學界關注的重心。20世紀50年代對這一問題的討論,大致呈現為三個階段。50年代初期,主要集中于法是否是超階級、超政治的問題以及舊法是否可用;中期主要集中于法的階級性與繼承性之爭;到后期又集中于法與政策的關系的討論,這實際上都是對什么是法、什么是法的本質如何認識的問題。
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左”的指導思想逐步發展,這一時期關于法的概念和本質問題幾乎沒有爭論。直到“文化大革命”前,法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是階級專政的工具的觀點,一直占據著統治地位,并且隨著“左”的“以階級斗爭為綱”的路線的形成,強調法的政治性,認為黨的政策就是法,政策可以代替法,甚至認為法僅僅是對敵專政工具的觀點,日益占據主導地位,直至“文化大革命”的發生,無法無天局面的出現。
(一)對舊法的態度以及如何認識法的階級性
新中國成立伊始,百廢待舉、百業待興。中國共產黨在領導全國人民廢除國民黨偽法統的同時,參考、借鑒蘇聯社會主義法制建設的經驗,積極地推動著新中國的法制建設。但社會主義法制建設是一樁嶄新的艱難復雜的巨大工程,在廢除了偽法統以后,如何以馬克思主義法律觀為指導,結合中國的具體國情,參考古今中外法制的成功經驗,來進行我國的法制建設,便成為黨和全國人民必須解決的一個重大理論問題。
十月革命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獲得廣泛傳播。馬克思主義的法律觀也在法學界獲得傳播,并指導了中國人民的革命和在蘇區和解放區的法制建設。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后,法學界又通過對蘇聯社會主義法學理論的學習,法具有階級性獲得了普遍的認同。并且有的學者也曾正確地認為,法除了具有階級性以外,作為人類行為的規范,它還呈現出一定的客觀必然性,它是調整人類社會生活所必需的。這些學者認為,在必須劃清新法與舊法的界限的同時,也不應對舊法采取簡單否定的態度。他們指出,舊法中有大量法律規范是調整社會生活而非起鎮壓作用的規范,如交通法規。這部分法律規范雖然是構成舊的法制大廈的組成部分,但在粉碎舊法統之后,應社會生活所需,可以就地取材,使之服務于新中國的法制建設。在新中國成立之初,這種對舊法的利用就顯得尤為必要。這些學者認為,舊法還是有用的,關鍵在于利用舊法的方法。這就是所謂的“舊法有用”的“磚瓦論”。另外,確實也還有一些學者受舊法觀點的影響對法的階級性認識不夠深刻,他們要求從抽象的人道主義立場來看待法,否定法與政治的聯系。
上述觀點,在20世紀50年代初全國廣泛開展批判舊法觀點,進行司法改造,毫無保留地接受蘇聯法學理論的大環境下,沒有能夠進行冷靜的分析,更沒有恰如其分地指出其錯誤之所在,肯定其觀點中的合理成分,而是一概斥之為反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受到了嚴厲的批判。可見50年代初,在司法改革、批判法律超階級、超政治的舊法觀念的過程中,就已經出現了“左”的苗頭。經過一段時間討論,絕大多數學者都充分肯定了法的階級性、政治性,認為法律只能是“上升成為規范”的統治階級意志,是統治階級公開以武裝為后盾來強制執行的所謂國家意識形態。因而,法律只能是統治階級用以進行階級斗爭、鎮壓被統治階級的一種工具,它具有強烈的、鮮明的階級性。在社會主義國家,法律是代表工人階級和廣大勞動人民利益的,它是工人階級和廣大勞動人民意志的集中表現,它是保護人民、鎮壓反動勢力的重要工具。學者們從蘇聯的社會主義法制建設的實踐中認識到,社會主義的法律是共產黨領導勞動人民進行革命實踐的經驗總結,是用來指導人民的生活實踐和革命斗爭的。它“不是按照什么‘計劃’寫出的,不是在書齋里制定的,也不是資產階級的法學家強加給勞動群眾的東西”[1]。而是在革命斗爭實踐中,由人民群眾根據自己的實踐活動,創造出來的新的適應革命群眾需要的法律。所以,社會主義法律的產生,不受任何形式主義限制,也沒有一定的成規,而是根據需要,從實際情況出發制定出來的。正因為如此,解放初期的若干年內,沒有“完備的法律”是完全正常的現象,中國共產黨領導全國人民在當時的主要任務是從反動統治下解放人民,破除舊的生產關系,解放社會生產力。斗爭的方法是廣大人民直接參加的群眾運動,中央政府根據黨的政策,規定一些臨時性的綱領性的法律,同時根據斗爭的具體需要,頒布一些單行法規。學者們普遍認為,如果忽視無產階級取得勝利的最初一段時間里革命實踐和社會主義法律產生的方式,而只憑主觀愿望要求制定完備法律,這既不切合實際,而且還會束縛群眾的手腳,限制了群眾的直接行動。不僅如此,還會給舊法借尸還魂找到借口。一些持舊法觀點的人往往會借口“民主法治”思想,反對人民民主專政,反對中央人民政府的立法路線。他們把法律說成是“至高無上”的、“萬能的”,以完備法制為借口為恢復國民黨的“六法全書”尋找根據,在實踐中,只強調法律條文的作用,而忽視人民群眾的歷史作用,且希望用法律束縛群眾。因此,大多數學者都對舊法是否有用持否定態度,否定法具有超階級的屬性。在對舊法的批判過程中,大多數學者都認為,為了正確地建設新中國的法制,首先必須劃清新舊法的原則界限。對于兩種根本不同的法律原理絕對不允許混淆在一個觀念中,必須一方面宣傳馬列主義的國家和法律學說,以此為指導,逐步建立我國的法律制度,另一方面堅決批判反人民的舊法觀點。這些觀點和看法在當時確實有一定道理,也是基本適合當時需要的,但片面地強調了法的階級性、政治性,完全否定舊的法律文化的意義,就顯露了“左”的苗頭,埋下了后來日益夸大階級斗爭、忽視法的社會性內容的根子。
(二)關于法的階級性與法的繼承性的討論
法的繼承性的正式提出和討論,是在1956年。對于舊法是否可用問題的討論,實際上也涉及法有無繼承性的問題。但這個問題在20世紀50年代初在強調法的階級性、政治性、廢除舊法統的條件下,幾乎沒有怎么討論,“舊法有用論”和所謂“磚瓦論”就受到了嚴厲的批判。新中國經過三年恢復,到1952年開始了社會主義改造和社會主義建設,在這個過程中制定了許多重要法律、法規。195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部憲法公布,標志著新中國法制建設的里程碑。1954年憲法是在毛澤東主席的親自領導下制定的。他采用了參考古今中外一切憲法資料,借鑒其合理成分的辦法。1954年憲法頒布后,新中國面臨著以憲法為根據進一步完善國家法律制度的任務,大量的立法工作擺在面前。在制定新的法律時,是否可借鑒、吸取舊法律中有用的、合理的因素?這是理論上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于是,法的繼承性問題的討論正式提上日程。在黨的雙百方針的號召下,這次討論從北京開始,在上海展開,隨即在全國學術界引起廣泛的關注。
討論初期,主要存在兩種觀點。這兩種觀點都承認法是統治階級意志的表現,是統治階級用來進行階級統治的強有力的工具,即都認為法是有階級性的。但對階級性的內涵存在分歧,從而一種觀點認為法具有繼承性,另一種觀點則否認法具有繼承性。
持法既具有階級性又具有繼承性觀點的人,反對簡單、機械地看待法的階級性。他們列舉了簡單地認識法的階級性的五種表現:(1)認為法律的來源是決定法的階級性的唯一表現。照此理解,產生于某一個階級社會的法律規范,就永遠是反映那個階級的意志,而沒有看到法律規范所反映的階級意志最終取決于該階級的社會經濟及文化條件,因而看不到一些由于維護人類社會生活正常秩序而產生的法律規范,在不同的社會服務于不同的目的而具有的不同階級本質。(2)認為法律規范所反映的階級性是一成不變的,因而,凡曾被某一階級采用過的法律規范,永遠只能為那一階級服務,即使被另一個階級所采取,它仍然還保持著原來的階級本質。這種觀點同第一種觀點相類似,它是孤立、機械地看問題,沒有看到法律規范在不同歷史條件下,因為社會政治經濟的具體環境不同,可以具有不同的內涵而發生不同的作用。(3)認為法律形式是判斷法律階級性的可靠性標志,因而,凡是形式相同的法律,其階級性亦相同。(4)認為一個法律體系內的法律規范反映統治階級的意志的程度是一樣的。持法具有繼承性觀點的人認為這是與事實不相符的。他們認為一個法律體系中的法律規范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主導性或關鍵性規范;一類是輔助性的規范。主導性規范的變動可以改變法的本質,而輔助性規范的變動則無傷大體。(5)認為一個國家的法只能反映一個階級的意志。這也與歷史事實不相符,因為歷史上有許多法律是各個階級相互妥協的結果。因而,這種法律也反映著不同階級的立場,特別是在現代資本主義國家,勞動人民的反抗斗爭此起彼伏,進步的勢力不斷壯大,資產階級也不得不在法律上對人民的進步要求作一些讓步。[2]
針對那種簡單地、不加分析地看待法的階級性的觀點,持法具有繼承性觀點的人認為,應該根據法律規范的性質,聯系具體的社會歷史條件,決定法律的階級性。因此,有人對法律規范進行了分類:(1)法律規范的規定只對某一階級或某一部分人有利而對另一階級或另一部分人是不利的。如維護特權的法律;種族歧視的法律;限制或剝奪人們天賦自由的法律;以身份等級定罪量刑的法律。這些法律本身就是不正義、違背人性的。而剝削階級則往往采用這些法律來保護他們的既得利益。因此,這些法律規范的階級性表現在它本身的反動性上。(2)法律規范的規定是有利于全社會的成員的,如:保護公民基本權利的法律;限制政府機關及其職員專橫的法律;罪刑法定的法律。這些法律本身是具有進步性的。這些法律在階級社會中,雖然形式上表現為統治階級意志的反映,但實際運用中,其階級性表現為其具體服務的對象。因此,這些法律的自身進步性也就是它的階級性的表現。(3)法律規范的內容本身就具有反抗性。如承認罷工權的法律,在資本主義社會,它反映的是勞動人民的利益,是進步的。但在社會主義國家,其破壞性往往大于進步性。這種法律規范的階級性要視其運用的場合或用來對付誰。(4)法律規范本身不直接表現出階級性,它們大都起輔助作用,主要是一些有關程序上的各種法律規定。這種法律規范的具體階級性取決于它所輔助的主導性法律規范的階級性。[3]
持法具有繼承性觀點的人從他們對法的階級性的理解出發,認為有些法律規范具有正義性、進步性,因而是可以繼承的。不僅如此,新社會的存在條件是不可能離開舊社會而憑空產生的,新的法律也不可能與舊法律完全割裂開來。新的法律和法律思想有相當大的部分是從舊法繼承來的,這可以從三方面來理解:(1)新法對舊法的語言、結構形式、體系編輯方法上的繼承。(2)新法對舊法中一些有利于保護人民利益的條款繼承。(3)新的法律理論對舊法理論中一些具有實用價值的理論的繼承。如社會法學中的實證理論。[4]他們也指出,法律的繼承并不意味著無原則地、機械地抄襲,而應該是根據馬列主義的基本原理,根據具體的需要,對過去的法律予以批判性的、有選擇的吸收。從舊的法律體系中所吸收的法律規范,盡管還保持著原來的形式,但在新的社會和政治條件下,會失去舊的內容。這些法律規范,在新的統一的法律體系中,根據新的任務,執行著新的使命。從歷史上看,法具有繼承性具有歷史必然性。因為任何一個新的政權建立后,不可能立即就創造出一套全新的法律及法律制度,這種情況在新政權建立以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持續存在。它只能及時地制定一些主導性法律規范,此外就需要大量借鑒、繼承人類歷史長期發展過程中積累的智慧成果。任何統治階級要想獲得成功的統治,與承認和利用法律的繼承性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
否認法具有繼承性的人對于上述觀點表示了各自的看法。他們反對前者把部分和整體割裂開來的觀點,認為法律只能是統治階級意志的表現,是統治階級進行階級統治的工具。剝削階級的國家所制定和認可的法律,具有不同的表現形式,有的直接表現為鎮壓勞動人民的條款,有的則掩飾其服務于剝削階級的本質,以一定公正的面目出現,甚至還有些似乎有利于勞動人民的條款。這些不同形式的法律,從根本上說,都是為了保障剝削階級的利益和統治地位,因此并不存在超階級的法律。舊法的根本思想是反人民的,是直接為反動的統治階級壓迫和剝削勞動人民服務的。因此,它是與人民的法勢不兩立的。絕不能從形式上看法律條文的相似性,而得出新法對舊法具有繼承性的結論。而對舊法的研究只具有有限的意義,只是為了認清法在人類社會中的產生及發展情況。觀察歷史上統治階級如何運用法律手段來對人民進行統治以及勞動人民如何同反動的統治階級進行斗爭。從研究舊法的過程中批判和揭露舊法的反動本質,以此來提高對新法的階級性的認識,以顯示新法的優越性。不應存在從研究舊法過程中吸取舊法思想中有益成分為新法即社會主義法制建設服務的想法。
隨著關于法的階級性與法的繼承性問題的討論在全國范圍內的展開,法學界一些學者逐漸認識到上述兩種觀點的片面性。學者們大多數認為法的階級性和繼承性并不是互相排斥的。法固然是具有強烈的階級性,但以此為根據,認為工人階級執政的國家的法與一切剝削階級的法在其根本性質上是對立的,而否認兩種法之間存在繼承關系,是把問題過于簡單化了。另一種觀點雖然也認為法的階級性與繼承性是相容的,但卻否認剝削階級國家的法律具有統一的階級性。他們認為有的法律體現統治階級意志,有的法律則反映被統治階級意志而具有超階級意志。顯然,這種觀點也是錯誤的。經過討論,學者們普遍認為,在某一階級占統治地位的時代,一切為統治階級所制定或認可的法都屬于階級意志的體現,都是統治階級法律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都直接或間接地服務于鞏固統治階級的政權,因此,在階級社會里,任何法律規定都不能沒有階級性。
法具有鮮明的階級性,那么社會主義國家工人階級執政以后繼承了某些舊法規定,是否意味著繼承了剝削階級的意志呢?學者們認為,事實上,法是貫徹統治階級意志的一種工具。舊的國家政權消滅后,被推翻的統治階級的意志便不再延續。舊法如果在新的政權下繼續有效,必須以新的統治階級意志為根據。在社會主義國家,作為新的統治階級的工人階級的政權繼承舊法的某些部分,是從這些規范對它是否有用出發的,并不意味著繼承了舊的統治階級意志。從鞏固自身政權立場出發,“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化腐朽為神奇,利用舊社會遺留下來的有用的東西,服務于人民的革命事業,是完全可能和必要的。
大多數學者都認為,法具有繼承性是因為有客觀基礎的。任何階級制定的法律在一定范圍內不能不受以下幾個方面因素的影響:社會經濟發展的規律及條件;有關社會生活的自然法則;被統治階級的反抗等。這些因素使舊法中不能不包含著一些進步的、科學的和大眾的成分,這些成分的存在便構成了法的繼承性的事實根據。[5]資本主義社會和社會主義社會的經濟基礎固然不同,但是社會生活不能截然割裂開來,社會生活在許多方面還不可能立即變成兩樣,如在有關工廠衛生、交通運輸、教育等領域,工人階級政權從革命的需要出發,創建社會主義法律體系時,必須依據這些客觀實際條件。這是法具有繼承性的現實必要性。對于代表資產階級意志的舊法,社會主義法可以繼承些什么東西,這些學者認為需要作進一步的研究。這里面既包括資產階級屬于上升時期的一些東西,也包括人民在反動統治下通過斗爭爭取的東西,還包括對社會和自然規律的應用的條款以及其他有用的東西。這些條款、規定的繼承,不是一個簡單的照搬問題,必須根據實際情況作進一步具體分析。
總之,后一階段對法的階級性和繼承性的研究,克服了前一階段兩種觀點的片面性,在理論上獲得了一些重大進展。但由于1957年下半年反右派運動的擴大化,一部分主張法具有繼承性的人被打成右派,受到批判,因而,法學界關于法的階級性和繼承性問題的討論也就告一段落。
(三)關于法與政策的關系的討論
1956年社會主義三大改造基本完成后,我國進入了建設社會主義時期。為了更好地開展各方面的工作,中共中央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口號。在黨中央的號召下,學術界就一些理論問題展開了廣泛的討論。適應社會主義民主與法制建設的需要,法學界也就法學理論和實踐中若干問題進行了深入的討論,法與政策的關系問題就是當時爭鳴的問題之一。
討論初期,一部分學者對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法制一直處于不完備狀態,一些基本的法律如刑法、民法、刑事訴訟法與民事訴訟法都未能及時制定出來,司法實踐中大量依靠的是黨的政策,他們認為這種狀況不利于法制的完善,且容易造成以黨代政、以政策代替法律的局面,在具體辦案過程中,由于政策的靈活性使具體辦案人員不易準確掌握,很容易造成錯案、冤案。因此,這部分學者認為很有必要劃清政策和法律的界限。他們認為,政策是黨根據階級斗爭需要和具體歷史時期的任務以及當時當地的客觀情況,制定出來的對具體工作具有指導意義的方針、路線。政策具有暫時性、原則性和適用靈活性等特點。與政策不同,法律是由國家機關通過立法程序所制定的,法律具有穩定性、權威性和具體性的特點;以法律為依據進行司法能保證判案的準確性和一致性。這些學者也認為法律與政策具有內在的聯系,這主要表現在立法過程中,要以黨的政策為指導,應將黨的政策中成熟的穩定的部分具體化為法律條文,即法律是政策經過實踐后上升總結而制定出來的,因此較之法律而言,政策是初級的。作為社會控制的手段,法律比政策重要,有法律的地方應堅決依法辦事,只有在沒有法律規定的地方,以政策作為法律的一種輔助手段。適應社會主義法制建設需要,應加快立法步伐,盡快建立較為完備的法律體系,以改變司法實踐中主要依靠政策辦案的局面,否則,社會主義法制就難以建立。
當時法學界多數學者和司法工作人員都反對這種過分強調政策和法律區別的觀點。他們著重強調政策與法律的一致性,認為黨的政策是法律的靈魂,法律是黨的政策的條文化、具體化。
第一,認為法與政策是同質的東西,它們同是階級斗爭的產物,它們具有同一的階級內容,為著同一的階級服務,都是統治階級實現專政的工具,都是統治階級意志的表現。政策和法律都是同一經濟基礎的產物,它們在性質上、任務上都是一致的。正是從這種意義上說,政策和法律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不能把政策和法律割裂開來。過分強調法律和政策是沒有現實意義的。[6]它們的區別在于法律只是政策的主要表現形式和最有效形式,法律并不包括全部政策。法律的執行由國家強制力來保證,且法律具有普遍的約束力。人們違反了法律,就可能因此受到法律的制裁,而一般違反政策的行為,只能用批評、教育或行政處罰的辦法來解決,不能用法律制裁來處理。在內容上,法律規定得比較具體、細致,帶有相對穩定性,而政策則比較原則,靈活性也比較大一些。政策除了通過法律體現以外,還可以通過其他方法來體現在上層建筑的其他領域,通過各種政治活動以及文化、藝術活動,傳播到社會各領域。
第二,大多數學者認為,政策是法律的靈魂,法律是政策的定型化;法律是隨著政策的變化而變化的。這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首先,法律是依據政策而形成和確定的,政策又是靠法律來實施的。在社會主義類型國家,共產黨的政策是國家立法的依據并決定著法律規范的內容。其次,法律隨著政策而變化,并最終決定于經濟基礎和階級關系的客觀形勢變化。脫離政策指導,孤立地教條地來理解和適用法律,必然無法解決司法實踐中復雜多樣的各種案件,轉而認為這是法制不完備的原因,這在根本上說,是超階級超政治的舊法觀念作怪。如果努力研究和學習黨的各項政策,就可以在實際工作中擺脫那種不自覺的盲目狀態。[7]
總而言之,占大多數的學者認為在政策與法的關系上,必須堅持政策是法律的靈魂,法律是政策的條文化的基本立場。
隨著1957年年底反右運動的擴大化,法與政策的相互關系的認識,受到“左”的思想和法律虛無主義觀點的干擾,理論上對此問題的看法,出現了許多片面觀點,完全抹殺了政策與法律的區別,夸大政策在社會調整中的作用。1959年下半年到60年代初,在這種觀點的影響下,以黨的政策代替法律的觀點逐漸占據了主導地位,認為黨的政策就是法,是最好的法。認為革命形勢的不斷發展,使得條文式的法已不能適應這種形勢的需要,只有黨的方針、政策才能及時指引人民前進的方向。社會主義國家的管理,主要靠黨的領導,通過群眾運動,發揮人民群眾的積極性。有的人甚至提出黨的政策本身就是法的片面觀點。這種理論觀點,實際上完全否定了法在社會中的作用,為以政策代替法律和以黨代政的現象,作了理論上的論證。直至“文化大革命”的爆發,出現了無法無天的局面。
二、“文化大革命”后撥亂反正過程中關于法的概念和本質之爭
“文化大革命”后,人心思治,人心思法。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反映了人民的愿望,拋棄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錯誤公式,在把黨和國家工作的重心轉到經濟建設上的同時,提出了發展社會主義民主,加強社會主義法制的正確方針。法學界以十一屆三中全會的精神為指導,在一系列重大理論問題上開展了廣泛熱烈的研究、討論,在撥亂反正的工作上,取得了很大的進展。[8]
法的概念和本質問題是法理學的一個根本性問題,許多法學理論的討論,如關于法的作用、法的繼承性、法與政策的關系、人治與法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等問題的討論,無不涉及法的概念和本質問題。爭論就是從法是否“單純是階級斗爭的工具”開始的。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我國法學理論界,普遍拋棄了“法單純是階級斗爭工具”的觀點,承認法不僅執行階級統治職能也執行社會公共職能,當時的教材、講義大都已有了這種共識。1980年《法學研究》第1期發表了周鳳舉同志一篇題為《法單純是階級斗爭工具嗎?——兼論法的社會性》的文章,明確提出反對把法視為單純是階級斗爭的工具,這一點獲得法學界的普遍肯定。[9]然而該文在論證法不單純是階級斗爭工具時,卻涉及了如何認識法、法的本質等一系列問題,從而就引起了關于這個問題的爭論。爭論主要在以下三個問題上層開,第一,法是否階級社會的產物:第二,階級性是否法的本質屬性?是否有沒有階級性的法?第三,如何看待法的階級性和社會性?
(一)法是否階級社會的產物
在撥亂反正中,法學界對“法不單純是階級斗爭的工具”,沒有不同意見,但對為什么法不單純是階級斗爭的工具,卻分歧很大。
周文認為:把法看成是階級斗爭的工具,并同國家聯結在一起,認為法是隨著國家的產生而產生,也將隨著國家的消亡而消亡,是不對的……早在沒有階級、沒有階級斗爭的原始共產制的氏族社會里,法這東西就出現了……事實說明,法不是階級斗爭的產物,它的出現同國家沒有關系。當然也談不上是階級斗爭的工具了。
這種觀點一提出,就遭到一些學者的反駁。他們正確地指出:法與國家是不能截然分開的,它們產生于同一根源,建筑于同一基礎之上。這個根源就是私有制的出現、階級的產生;這個基礎就是人類進入階級社會之后各個不同形態的經濟基礎。沒有法不成其為國家;沒有國家法便等于零。他們還正確地指出不能把習慣和習慣法混為一談。[10]
然而贊成法不是階級社會的產物的同志,卻引經據典,力圖論證:“斷言原始社會沒有法,法只是在社會劃分為階級以后才有的說法是不足憑信的。”“馬克思、恩格斯從來沒有講過法律是國家、階級出現之后才有的。”[11]有的學者還為習慣、法律、階級和國家的產生排出了“先后順序”,說“先有習慣,后形成了法律,以后又出現了階級,最后才形成了國家”[12]。
其實這完全是一種誤解。正如許多學者指出的,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確實用過“氏族法權”、“法權習慣”、“母權”、“父權”等術語,但這不能說明恩格斯認為原始氏族社會就有了法。因為恩格斯有過說明,這是使用了“現代的說法”[13],“為了簡便起見,我仍然保留了這一名稱,不過它是不大恰當的,因為在社會發展的這一階段上,還談不到法律意義上的權利。”至于以恩格斯在《論住宅問題》中講的“隨著法律的產生,必然產生以維護法律為職責的機關——公共權力、即國家”為根據,論證法是先于國家而產生的,也是誤解了恩格斯的原意。其實恩格斯這里講的不是法和國家的產生在時間上誰先誰后的問題,而恰恰講的是二者不可分割的內在聯系。并且“隨著”只能理解為“伴隨著”而不能理解為在后面“跟隨著”[14]。
(二)階級性是否法的本質屬性
與法是否是階級社會的產物相聯系,自然會發生階級性是否法的本質屬性問題的爭論。
主張法不是階級社會產物的同志,自然會認為階級性不是法所固有的本質屬性。“既然法不是階級社會的特有現象,那么,從總體上看,階級性不僅不是法的唯一本質屬性,而且也不是法的本質屬性。”[15]他們認為法的本質屬性是其社會性,因為法是社會需要的產物,其職能是維護社會公共利益,只是到了階級社會有些法才有了階級性。所以他們不僅認為原始社會的法、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的法沒有階級性,并且認為就是階級社會的法,很多也沒有階級性。“有一些法律根本說不上有什么階級性。對此,除了《環境保護法》、《食品衛生法》、《水污染防治法》和交通安全規則外,還可以舉出有關森林保護、禁止近親結婚、統一規定度量衡、消防工作等法律、法規。這些法律、法規顯然沒有什么階級性可言。有些同志堅持在階級社會中一切法律毫無例外地帶有階級性,是從概念出發,而非從事實出發,是缺乏對具體事物作具體分析的結果。”[16]這就涉及了問題的核心和實質:過去人們否定或忽視法的社會公共職能,片面地只講法的階級統治職能。現在普遍承認了法的社會公共職能,承認了法不單純是階級斗爭的工具,但卻對主要執行社會公共職能這部分法律規范的性質產生了不同的看法。有的同志認為這部分法律規范沒有階級性,只有社會性,從而他們把階級社會的法也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有階級性的,一部分是沒有階級性而只有“社會性”的。而另外一些同志卻反對這種劃分。這就是所謂“法的階級性與社會性”之爭。
(三)法的階級性與“社會性”之爭
這是有關法的概念和本質問題爭論的焦點,事實上關于法是否是階級社會的產物、階級性是否法的本質屬性、法是否統治階級意志體現之爭,都是由這個問題引起的。人們只要注意瀏覽一下有關材料便會發現,周鳳舉同志以及后來同意周的論點而又有所發展的文章的基本思路大體是一致的。即:他們承認法不單純是階級斗爭的工具,還執行著社會公共職能(按:這是對的),但卻認為執行社會公共職能的法律、法規沒有階級性,顯然這類規范在無階級的社會也曾有或會有。因此就必然得出法不是階級社會的產物的結論,從而也必然得出階級性并非法的本質屬性的看法和對法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的原理的懷疑。
其實這種思考問題的方法并不是從周鳳舉同志開始,我們在上一節講到的20世紀50年代討論法的階級性與繼承性問題時,楊兆龍先生就曾使用過這種方法。把法的階級性與其社會性截然對立起來,把一國的法分為有階級性和無階級而只有社會性的兩大部分,用一部分法的無階級性來論證法的繼承性。可惜那次討論采用了錯誤辦法,實際上并未認真展開,楊先生的正確結論(法有繼承性),被簡單否定,楊先生論證法的繼承性的不科學的思想方法(如,把法的階級統治職能和社會公共職能截然割裂開對立起來,把法的階級性和其社會性截然對立起來,認為法的社會性就是超階級性、無階級性、共同性)也沒能澄清。誰知卻給撥亂反正時留下了“后遺癥”,引起了對馬克思主義關于法的概念和本質最基本原理的懷疑和動搖,導致了長達十多年、直到目前還沒有完全結束的爭論。
為了便于闡述,我們想把這個問題再分解為以下幾個問題來談:
第一,法是否有社會性?有沒有與法的階級性截然排斥的法的社會性?討論中絕大多數人認為法有社會性,問題在于對法的社會性怎樣理解,怎樣理解法的階級性與社會性的關系。主張法不是階級社會的產物的同志,把法的社會性與其階級性截然對立起來,認為法的社會性就是法的超階級性,就是指法反映了“整個社會的利益和要求”。如果這個“整個社會”指的是某個有階級的社會形態,那么這種社會性并不一定同法的階級性截然對立。問題在于這些同志講的“整個社會”實際是指抽象的社會、任何社會,包括無階級社會。所以他們心目中的“社會性”,實際就是超階級性、非階級性。正如當時有的文章就正確提出的,“這樣理解的‘社會性’,必然是與法的階級性絕對排斥的社會性,這是法根本沒有的屬性”,“法的社會性和法的階級性不是絕對排斥的,而是辯證聯系、有機統一的,法的社會性反映法的階級性,法的階級性說明法的社會性。”[17]
第二,有沒有不帶階級性的法律規范?主張一部分法律規范有階級性、一部分法律規范沒有階級性而只有“社會性”的同志,提出了種種理由來論證他們的觀點,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理由就是一些主要執行社會公共職能的法律規范,為全社會利益服務,沒有階級性。
反駁者指出:這是“把‘對全社會有利’同‘有階級性’絕對地對立起來了。似乎任何現象只要對全社會有利,就沒有階級性。反之,只要有階級性就不能對全社會有利。這是一種簡單化的觀點,并不完全符合歷史實際”,“像環保法、食品法這類法律規范,確實是對全社會有利的,但是不能因此就說它們沒有階級性。首先,這是因為所謂社會并不是抽象人的集體,而總是以一定的物質生產關系為基礎的人們的機體。對這個‘全社會’有利,實際上也是對以一定的生產關系為基礎的社會有利,并不是沒有傾向性的;就是這些對‘全社會’有利的法律規范,也是國家意志的體現,也是有國家強制力保證實施的,而且還是在其他法律規范的配合下發揮作用的。”[18]
主張一部分法律規范沒有階級性只有“社會性”的同志指出:“規定行人車輛在馬路一律靠右邊走,綠燈放行紅燈禁止等等,硬要說這些規定有什么階級性,恐怕未免是多余的。”[19]
針對這種觀點,反駁者指出:“‘綠燈放行、紅燈禁止’這類規則本身,確實是沒有什么階級性的。但一旦掌握國家權力的階級,把它規定在法律或其他規范性法律文件中,它就成了國家的命令,它就是維護一定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秩序的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就帶上了階級性。我國的交通法規,顯然也是我國工人階級為領導的廣大人民意志的體現,是維護有利于社會主義建設的社會秩序的重要工具。”[20]
第三,如何看待法的階級統治職能和社會公共職能?如何看待主要執行階級統治職能的規范和主要執行社會公共職能的規范?如何看待法的社會階級性質?
看來這是這次爭論的焦點。爭論的雙方都承認有類規范主要執行法的社會公共職能。但主張法的階級性和其社會性截然對立、互不相容的觀點,實際上是把這兩種職能截然對立起來了,以為執行階級統治職能,就不執行社會公共職能;執行社會公共職能,就不執行階級統治職能。這樣必然要把法的階級性與社會性也截然對立起來,認為一部分規范只有階級性,一部分規范只有社會性。其實法的這兩種職能是辯證統一的,這兩種規范都既有階級性,也有社會性,不過有的表現明顯、強烈,有的表現不明顯、不強烈而已。對這點反駁者大都引用恩格斯“政治統治到處都是以執行某種社會職能為基礎,而且政治統治只有在它執行了它的這種社會職能時才能持續下去”[21]的著名原理,來論證兩種法律規范的統一,反對把這兩種法律規范截然割裂開、對立起來的觀點。
第四,如何觀察法律規范的性質?這是討論中涉及的方法論問題。
主張執行社會公共職能之類的規范只有社會性、沒有階級性的同志,實際上是犯了割裂一國法律規范的統一性,脫離規范與規范的聯系,脫離規范與其調整或保護的社會關系相聯系,歸根到底脫離與該社會經濟基礎聯系,而就該規范觀察該規范的毛病。正如反駁這種觀點的文章指出的:“觀察任何法律規范,不應脫離開它與該國其他法律規范的聯系,也不應脫離開它與一定社會關系、階級意志、國家權力的聯系。如果脫離開這種聯系,就規范看規范,實際上是抽掉了規范的實質,這是一種形式主義的方法。用這種方法自然看不見規范與規范、規范與整個系統之間的內在聯系,自然也看不到規范背后的東西:一定的社會關系,一定的階級意志,一定的國家權力。”[22]的確,認識法的階級性或社會性,必須用整體的、聯系的、唯物的觀點,而把一國規范分成截然對立的兩類,正是拋棄了這種科學的方法。既不能真正認識法的社會性,也不能真正認識法的階級性。
第五,這次爭論的實質絕不僅僅是某些規范(如交通規則)有無階級性的問題,而是涉及要不要堅持馬克思主義關于法的科學原理的問題。不少人正是從一部分規范只有社會性沒有階級性這個錯誤命題開始,走向了法不是階級社會的產物,階級性不是法的本質屬性和法不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從而陷入懷疑、否定馬克思主義關于法的科學原理的深淵,并進而走上拋棄他們認為的“僵化理論”的危險道路的。
(四)所謂“三大質疑”
所謂“三大質疑”就是:“法律是階級社會特有的現象”的質疑;“法是統治階級意志體現”的質疑;“階級性是法的唯一屬性”的質疑。[23]關于階級性是法的唯一屬性,本來無須質疑。因為實際上法學界即使在“文化大革命”前也很少有人認為階級性是法的唯一屬性。通常人們認為階級性是法的本質屬性之一。個別人也曾有“階級性是法的唯一本質屬性”的不確切的提法,但這不是法學界公認的觀點。關于“法是階級社會特有的現象”的質疑,前面已作了分析,其起因蓋在于持這種觀點的人認為法律規范原本就是沒有階級性的,到了階級社會一部分才有了階級性,一部分還是沒有階級性而只有社會性。按這種理解,就必然對法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發生質疑,也就是說必然對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闡述的認識法的階級社會本質的基本原理發生質疑。關于《共產黨宣言》中關于法的本質的那段名言提出質疑或更不客氣地把這段名言斥之為“僵化了的模式”的人,從各方面(包括從譯文中找根據等)力圖否定《共產黨宣言》關于法是統治階級意志體現的原理。在80年代這主要是從兩方面進行的,即:一種是把法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與法歸根結底決定于社會物質生活條件截然對立起來,用后者反對前者,把法是統治階級意志體現的觀點斥之為“唯意論”。但是把統治階級意志與決定其意志的物質生活條件脫離開認識的觀點本來就不是馬克思主義的觀點,而恰恰是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批判的斯蒂納等人的觀點。如果說在“左”傾思想下有人簡單化地錯誤地脫離了決定統治階級意志內容的物質生活條件來理解了這個原理,那是這些錯誤理解者的錯誤,糾正這種錯誤只要指出物質生活條件的決定作用就可以了,而不需要推翻法是統治階級意志體現的觀點,因為這二者本來就是統一的。另一種就是引用馬克思早期著作中的某些論斷,如“法典是人民自由的圣經”等提法,來否定《共產黨宣言》中成熟的馬克思主義原理,把法本質上是統治階級意志體現的觀點斥之為“以階級斗爭為綱”、“以階級性為綱”。這兩種錯誤方法,有時相互交錯、相互補充,殊途而同歸。對這兩種錯誤傾向,當時有許多文章就已指出[24],然而事物的發展有不依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內在規律。在改革、開放、反思過去的進程中,自覺不自覺地用類似的方法,干“倒洗澡水連小孩也一起倒掉”的事的,確仍后繼有人。對此我們將在以下幾章作進一步的分析。這里僅想把這些力圖否定《共產黨宣言》關于法的界定的同志自己對法的界定抄錄下來,以便作進一步分析研究。
第一,“一定的法是一定的物質生產關系的產物。它是由國家或社會管理機關制定、并以強制力保證施行的、調整各種社會關系的行為規范的總和。它的基本屬性是依賴于客觀存在的社會性;區別于道德的強制性,不同于一般習俗和習慣的規范性。”[25]
第二,“法律是客觀規律在人們意識上的反映,是由社會最高權力機關(或國家)制定、認可并保證其遵守的社會行為規則。正確反映社會發展規律需要的法律是真正的法律,是廣大人民意志的表現,維護與協調各種社會關系,促進社會正常發展;違反或歪曲反映社會發展規律需要的法律是特權法律,一般是篡奪了社會最高權力的剝削統治階級意志的反映,是維護剝削階級特權,實行階級壓迫(專政)的工具。”[26]
可以看出這兩種界定都強調了法的客觀方面,法與社會生活的聯系,卻都忽視了法與階級、階級斗爭及國家權力的內在聯系。這樣法就被說成既可以是有階級、有國家的社會的產物,也可以是無階級、無國家的社會的產物,從而法的階級性也就不是法的本質屬性了,法是統治階級意志體現的原理也被拋棄了。然而這是不符合社會生活的實際和歷史實際的,這是從馬克思主義已經闡明的科學的歷史觀、歷史唯物主義向歷史唯心主義的倒退,是從一種片面(夸大法與階級、國家的聯系,夸大國家權力的作用)走向另一種片面(完全否認法與階級與國家權力的內在聯系),是在糾正“左”的簡單化的錯誤時,糾正了馬克思主義的科學原理,實不足取。這種“界定”、“表述”打著“更新”的旗號,其實正如當時作者在一篇文章中指出的:“這并不是什么新觀點。翻開舊法書籍,最流行的一種觀點就是:法者,社會生活之規范也。作者的表述,同這一表述,實際上恐怕沒有什么重大差別。這種表述,確實有利于打破作者所謂的一些‘僵化了的模式’。但既然作者所指的‘僵化了的模式’,實際上正是馬克思主義關于法的基本觀點,是真正揭示了法的本質的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理論。試問按照這些同志表述的觀點來進行法學研究和指導我國法制建設的實際,其結果會是什么呢?”[27]
(原載孫國華:《馬克思主義法理學研究——關于法的概念和本質的原理》,第五章,北京,群眾出版社,1996)
注釋
[1]《列寧全集》,2版,第35卷,30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3]參見楊兆龍:《法律的階級性和繼承性》,載《華東政法學報》,1956(3)。
[4]參見曾炳鈞:《關于法的繼承性》,載《法學》,1957(2)。
[5]參見《研究“舊法”的意義和態度》,載《華東政法學報》,1957(6)。
[6]參見高呈祥:《適用法律必須服從黨的政策》,載《華東政法學報》,1958(3)。
[7]參見《正確地執行政策與法律》,載《法學》,1958(4)。
[8]參見孫國華:《改變觀念上的畸輕畸重》,載《浙江社會科學研究》,1993(1)。
[9]參見劉瀚、吳大英:《也談法的階級性》,載《法學研究》,1983(3)。
[10]參見劉瀚、吳大英:《也談法的階級性》,載《法學研究》,1983(3)。
[11]于浩成:《法學理論的更新和發展》,載《人民日報》,1986-09-29。
[12]《關于法學理論更新的幾個問題——記陳守一和張宗厚的一夕談》,載《法學雜志》,1986(4)。
[1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2版,第4卷,3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4]孫國華:《法學基礎理論》,46~47頁,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
[15]張宗厚:《對法的三個基本概念的質疑》,載《法學》,1986(1)。
[16]于浩成:《法學理論的更新和發展》,載《人民日報》,1986-09-29。
[17]孫國華:《試論法的階級性和社會性》,載《法學研究》,1982(4)。
[18]孫國華:《關于法的階級性和社會性問題的幾點意見》,載《浙江法學》,1986(1)。
[19]于浩成:《論法的階級性與社會性》,載《法學雜志》,1984(1)。
[20]孫國華:《關于法的階級性和社會性問題的幾點意見》,載《浙江法學》,1986(1)。
[2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19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
[22]孫國華:《關于法的階級性和社會性問題的幾點意見》,載《浙江法學》,1986(1)。
[23]參見張宗厚:《對法的三個基本概念的質疑》,載《法學》,1986(1)。
[24]參見吳大英:《“法的階級性”與“以階級斗爭為綱”是兩碼事》,載《光明日報》,1986-07-06;孫國華:《法不能從其本身來理解》,載《光明日報》,1986-12-28;孫國華:《也談法學的現代化與法的概念的科學表述》,載《政法論壇》,1985(6)。
[25]《法學理論要更新》,載《人民日報》,1986-03-31。
[26]吳世宦:《論法學現代化與法的本質概念的科學表述》,載《政法論壇》,1985(3)。
[27]孫國華:《也談法學的現代化與法的概念的科學表述》,載《政法論壇》,198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