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的真諦:孫國華精選集
- 孫國華
- 5050字
- 2019-09-29 12:12:53
法不能從其本身來理解
馬克思曾指出:“我的研究得出這樣一個結果:法的關系正像國家的形式一樣,既不能從它們本身來理解,也不能從所謂人類精神的一般發展來理解,相反,它們根源于物質的生活關系”[1]。馬克思這段話,標志著歷史唯物主義的誕生,為我們認識國家與法這類上層建筑現象,提供了科學的方法論原理。目前我國法學界關于法是否是階級社會特有的現象,法是否都有階級性等問題,產生了不同的看法,我認為這恐怕同在認識論上是否能堅持馬克思早已指出的這一方法論原理有關。
一
堅持馬克思的這一方法論原理,承認不能從法本身來認識法,首先就必須堅持法與國家的必然聯系。的確,法這種社會規范作為一種社會現象,是受許多社會因素制約的。僅從現象上看,從人們的感性經驗能感知到的層次上看,法就總是與國家權力緊密不可分的。這種規范或者是由國家制定的,或者是由國家認可的,否則就不可能具有人人必須遵守的國家強制性。這種強制性的表現就在于法這種規范是以國家的強制力保證實施的,違法者要受到國家的制裁。法的背后就是國家權力,這一點人們憑日常感性經驗就可認知。“以身試法”這句話就表明法不是一般的規范,而是有國家強制性的規范,試法者會遭到國家的制裁。法的背后有軍隊、警察、監獄、法庭等整套的國家機器。法和國家的必然聯系,正是法這種社會規范區別于其他社會規范,如道德規范、社團章程、鄉規民約的重要特點。歷史上許多學者認識到了這點。英國的分析法學派,強調這一點,區分了法與道德的嚴格界限,在法學思想史上是一大貢獻。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在談到法的概念時,也都曾明確指出法的這一重要特征。恩格斯指出:“市民社會的一切要求(不管當時是哪一個階級統治著),也一定要通過國家的愿望,才能以法律形式取得普遍效力。”[2]列寧也深刻指出:“如果沒有政權,無論什么法律,無論什么選出的機關都等于零。”[3]“如果沒有一個能夠迫使人們遵守法權規范的機構,法權也就等于零。”而這個機構不是別的,恰恰是作為“特殊的強力組織”的國家。
現在有些同志為了論證法不是階級社會特有的現象,為了否定任何法都帶有階級性,割斷了法與國家的這種必然聯系。他們說什么在原始社會時,就有了法;先有習慣,后有法律,然后有階級,最后才有國家。試問沒有國家強制力的保證,原始社會的那種社會規范能叫作法律規范嗎?如果把那種規范叫作法,那么是否把我們現在的一些社團規章、道德規范也叫作法呢?這樣,法的質的規定性不是就不存在了嗎?
為了否定法是階級社會特有的、與國家存在著必然聯系的現象,這些同志還提出一個所謂“廣義的法”。其實“廣義的法”,就是要把不是法的東西也叫作法,把法“溶化”在一般的行為規則這個概念中,這泯滅了法律規范與非法律規范的原則界限。
這些同志可能會辯解說:“我指的不是一般的行為規則,而是以強制力保證實施的行為規則。”然而“強制力”的前面如果不加個定語,就是個十分模糊的概念,有輿論的強制,有一定社團組織內部紀律的強制,也有自然規律的強制,而只有國家強制才是與法律相聯系的強制,如果沒有國家強制力的保證法就不成其為法了。同時,也只有對違法者才能代表國家給予制裁。如果不明確指出法是由國家制定或認可的,以國家強制力保證實施的,而認為非國家的什么“社會管理機關”也可制定法,它們所制定的“法”也具有與法相同的強制力,那就必然混淆法律規范與非法律規范的原則界限,那么還怎能做到執法必嚴、違法必究呢?
可見,切斷法與國家權力的內在聯系,就法論法,不僅在理論上是錯誤的,而且對加強社會主義法制,做到“依法辦事”,也是十分不利而極為有害的。
二
認識法不僅必須把它同國家權力聯系起來,而且必須把它同一定的社會關系、一定的物質生活關系聯系起來。如果說法與國家權力的聯系是人們可感知的現象,如恩格斯說的“這是問題的形式方面,這方面是不言而喻的”[4],那么法與物質生活的聯系卻涉及內容、本質問題,即法這種由國家制定或認可并有國家強制力保證實施的規范的內容和本質到底是什么問題。歷史上有些人早已認識到法律體現的是國家意志,這也是人們憑經驗即可感知的東西,但國家意志又是什么呢?“為什么人們所期望的正是這個而不是別的呢?在尋求這個問題的答案時,我們就發現,在現代歷史中,國家的愿望總的說來是由市民社會的不斷變化的需要,是由某個階級的優勢地位,歸根到底,是由生產力和交換關系的發展決定的。”[5]這就是說,法律所反映的意志實際上是統治階級的意志,而這一意志的內容是由該階級賴以生存的物質生活條件所決定的。而這也就是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為我們確立的認識法的本質的方法論原理。[6]
現在有的同志在反對馬、恩的這一重要原理的普遍指導意義的同時,提出存在沒有階級性、只有“社會性”的法律規范。他們認為環境保護法、食品衛生法、水污染防治法和交通規則,以及有關森林保護、禁止近親結婚、統一規定度量衡、消防工作等的法律、法規,沒有什么階級性可言。其實,我認為這也是就法認識法,就規范認識規范,脫離了法與一定社會的社會關系、物質生活關系的必然聯系而導致的錯誤看法。
的確,如果僅就規范來認識規范的話,那么我國的法中有許多規范同資產階級國家的法中的相應規范是沒什么差別的。就拿交通規則來說,紅燈停、綠燈行,豈不完全一樣,有什么階級性?然而這講的只是形式。一涉及內容:這個規范是反映并保護什么樣的社會關系?保護這樣的社會關系體現的是哪些社會集團的意志?這個問題就十分清楚了。“紅燈停、綠燈行”這個規則,在資本主義社會是反映并保護對資本主義有利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秩序的,是資產階級意志的體現,在社會主義社會是反映并保護對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有利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秩序的,是工人階級為領導的廣大人民的意志的體現,是我們建設社會主義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所不可少的重要因素,階級傾向不是也很鮮明嗎!
其實如果按照這些同志的邏輯,不看規范是體現并保障什么樣的社會關系的規范,而是就規范來認識規范,那么不僅交通規則這類規范沒有階級性,就是執行階級統治職能的某些規范,如刑法中的某些規范(關于故意和過失的規定)也是沒有階級性的。
這些同志認為任何法都有社會性,但可惜他們心目中的“社會”不是具體的社會經濟形態,而是抽象的社會。但是法所體現的社會關系,總是一定階級在其中掌握國家權力的一定的社會經濟形態:奴隸制社會、封建制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和社會主義社會。不同歷史類型的法反映并保護這些社會中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秩序,就鮮明地體現了其不同的階級性。認識任何法,脫離與其有著內在聯系的社會關系,脫離其所賴以建立的經濟基礎,就規范本身是不能理解規范的。
的確,像交通法規這類執行社會公共職能的規范,是任何社會都會有的,但在不同的社會它卻維護著性質不同的社會關系,并且是該社會的法的體系的組成部分,這些法規同樣是在那個社會掌握國家政權的階級的意志的體現,同樣要服從該社會物質生活條件發展的需要。我國社會主義法,是工人階級為領導的廣大人民意志的體現,我國的交通法、食品法、衛生法等法律、法規,也不應例外,它們都必須從我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總體布局出發,都必須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如果不是就規范認識規范,怎么能說這些法規沒有階級性呢?要知道法的階級性實際講的就是法的階級意志性,而意志是帶有一定目的的意識。否定我國法的階級性,實際上,就會否定我國法規的這個目的性、方向性,這難道還不值得人們深思嗎?
應該承認,任何法中都有一部分規范執行著社會公共職能,這些規范不僅對統治階級有利,而且也對全社會有利。但是這個社會恰恰是一定階級在其中占統治地位或掌握國家統治權的社會。所以對“全社會”有利的規范,自然也是對在這個社會中占統治地位或掌握國家統治權的階級有利或至少不是對它有害的規范。所以,執行法的階級統治職能的規范和執行社會公共職能的規范,是相互聯系、辯證統一的。它們都是占統治地位或掌握國家統治權的階級的意志的體現,都是維護一定的階級政治統治所必需的。恩格斯指出:“政治統治到處都是以執行某種社會職能為基礎,而且政治統治只有在它執行了它的這種社會職能時才能持續下去。”[7]這就是說執行階級政治統治職能和執行社會公共職能,這兩個方面是緊密聯系的,不能截然分開。認為執行社會公共職能的規范只有“社會性”,沒有階級性,實際就是把這兩個方面截然分開了。實際上執行社會公共職能也正是維持政治統治的需要。如果興修水利,違背了統治階級的根本利益,危及了政治統治本身的存在,任何統治階級都不會去干這種事。同樣道理,只有在人民當家做主的社會主義國家,才能真正關心社會公共事業的發展,并且即使是人民當家做主的國家,也不能丟開國防、行政等開支于不顧,而把所有的人力、物力都投到興修水利、建高速公路等公共事務上去。因為在我們所處的歷史時期,仍然有一個堅持人民民主專政,即鞏固和強化人民當家做主的政權——政治統治的問題。
三
否定任何法都有階級性,否定法是與階級的存在緊密聯系的同志,看到了任何社會都必然有一定的社會組織和社會規范,這無疑是正確的。但他們卻看不到國家組織和與國家有著必然聯系的那種特殊的社會規范——法律規范不同于一般的社會組織與社會規范的質的區別。他們把恩格斯講的“隨著法律的產生,就必然產生出以維護法律為職責的機關——公共權力,即國家”誤解為是恩格斯認為在時間上,是先有了法律然后才有了國家。其實恩格斯這里講的根本不是法律與國家的產生在時間上誰先誰后的問題,而恰恰講的是法律與國家在發生上、在職能上的不可分割的聯系,即講的是有法律就必然要有以維護法律為職責的機關即國家。
至于說原始社會已經有了法的萌芽、雛形,這并不奇怪。因為從原始社會過渡到階級社會,是相當漫長的過程。原始社會后期出現法的萌芽、雛形,到了階級社會才成長為真正的法。在整個的過程中,發生多次部分的質變是合乎規律的。
這些同志還以執行社會公共職能的規范,如交通法規等,在共產主義高級階段也會存在和共產主義高級階段也會存在一些共同生活規則為理由,來論證共產主義高級階段也存在法。這實際上犯的仍然是就法律認識法律的錯誤。他們沒有看到,到那時,即使那些規范還存在,但其性質與現在大不相同了,因為社會關系大不相同了,社會物質生活條件大不相同了。如果我們想把它們還叫作法,那么必然是個帶引號的“法”,即使用的術語相同,但描述的事物在性質上已大不相同了。
任何一種行為規則,要成為法律規則,必須通過國家賦予它以法律上的屬性。技術規則、排除近親結婚的生物學上的法則、經濟規律,對人們的行為都有強制作用,違反了都要帶來一定的后果。但只有當把這些規則規定在法律中,或國家認可其有法律上的效力,以其強制力保證其實施時,這些規則或法則才可具有法律上的屬性,成為事先指明人們應當怎樣行為、能夠怎樣行為、禁止怎樣行為的指示,成為用國家強制力保證實施、對違反者要給予制裁的命令。不管規則原來是什么性質的,只要成為法,就具有了法律的屬性。而法律的屬性就使它與一定的社會關系、一定階級的意志、一定的國家權力緊密聯系起來,而這些社會關系、階級意志、國家權力,歸根到底又決定于該社會的經濟基礎。因此,技術規則,一旦成為技術法規,就具有了法律的屬性,就不單純是反映人與自然的關系,也反映人與人的關系了。法律總是為了一定的目的來調整人與人的關系的。技術法規雖然也調整人與自然的關系,但也是通過調整人與人的關系來實現調整人與自然的關系的,它是在調整人與人的關系時要求人們遵守正確處理人與物的關系所必須遵守的規則的規則。因為違反這些規則會給社會、階級或人民帶來損害,國家才采用法律的手段來保證人們對它的遵守。認為技術法規沒有階級性的同志正是沒有看到技術法規與社會和國家相聯系的這種屬性,而仍然把它視為單純的技術規范了。只有不把技術法規、禁止近親結婚的法律規定,認為單純是技術規范、生物學上的規范,而看到它們的法律屬性,并把它們放到與一定的社會政治關系的必然聯系中,才能認識這些法規的真正性質。
(原載《光明日報》,1986-12-28)
注釋
[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
[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34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3]《列寧全集》,第11卷,9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
[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345、345~346頁。
[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345、345~346頁。
[6]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26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19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