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行文化社會學(第2版)
- 高宣揚
- 19字
- 2019-09-21 01:37:49
第一章 導論:流行文化及其研究的重要意義
第一節 作為一種社會文化現象的流行文化
為了深入理解流行文化的重要意義,我們首先從總體社會宏觀現象的層面,以感性經驗的粗略觀察方式,對流行文化進行初步分析。由此,我們可以很容易地發現,流行文化已經成為當代社會生活中的一種重要社會文化現象。正如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1929—2007)
所指出的,“流行,作為政治經濟學的當代表演,如同市場一樣,是一種普遍的形式”(Baudrillard,J.1976:139)。流行文化不僅具有普遍性(universality),而且也具有一般性(generality)和滲透性(pervasiveness)。如果說在一百多年以前,面對古典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結構,馬克思得出了“商品是社會的普遍形式”(Marx,K.1867)的結論,那么,現在,當西方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產品隨著全球化而充斥于世界的時候,不僅在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而且在全球各個角落,普遍存在并滲透于社會各個領域的東西,就是已經徹底商品化和全球化的流行文化產品。既然在馬克思的時代里,他抓住了商品這個“最普遍”的社會存在形式作為分析資本主義社會整體結構的基本細胞,那么,現在,為了分析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也可以甚至應該抓住流行文化這個社會中“最普遍”的東西,作為我們分析當代社會的出發點。
流行文化雖然早已在古代和早期資本主義社會出現,但其盛行及其在社會中的普遍化和滲透,則明顯地只是近半個多世紀以來的事情。當代流行文化不僅已經完全市場化,而且也進一步全球化,成為整個資本主義市場的主要商品,也成為市場的主要運作機制,甚至成為市場生命力的主要來源。不僅如此,流行文化還遠遠超出經濟生活和經濟活動的領域,同時具有普遍而廣泛的意義。當代經濟的全球化趨勢,更使流行文化成為無所不在的政治經濟文化力量。它在社會生活中不僅已經成為最普遍的事物,而且也成為社會中最重要的因素和力量:(一)當代流行文化已經成為社會區分化和階層化的重要杠桿(Simmel,G.1890;1904;Frisby,D./Featherstone,M.1997:199—200;Veblen,1899;Elias,N.1988[1936];Braudel,F.1981[1979];Bourdieu,P.1980);(二)成為社會權力分配和再分配的強大象征性力量和指標;(三)也是推動社會改革和社會現代化的因素(Dant,T.1999:1—5;Lury,C.1996:1—9);(四)不僅如此,而且,流行文化與當代商業和媒體系統的高度結合,又使流行文化同時具有文化、商業和意識形態并重的三重性質;(五)在當代西方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全球化過程中,流行文化又成為最活躍的力量和酵母,通過媒體和各種大眾傳播的中介滲透到世界的各個角落,改造和更新各國社會的基本結構以及人們的基本心態和生活方式;(六)流行文化的日常生活化使它不僅成為社會大眾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也成為他們協調個人與社會整體相互關系的基本中介,使它同時成為社會大眾實現個人社會化和社會整合的重要環節;(七)流行文化不僅是社會大眾和上層“精英”分子的一種生活方式,而且也是他們的精神面貌、生活喜好、內心欲望和整個心態的表現。

時裝表演構成流行文化向社會滲透的最普遍和最有效的形式。

20世紀末,巴黎時裝春季表演展吸引了全世界各國時裝界巨商、重要媒體代表以及文學藝術界明星數千人。表演展歷時兩周,并在巴黎內外各著名時裝中心及名勝古跡同時舉行。其中,尤以在凡爾賽宮路易十四舉辦過節日宴會的場所的時裝表演最引人注目。
流行文化在當代社會中的蓬勃發展及其極為重要的社會影響,并非一個孤立和偶然的事件。盡管它無疑是一種文化現象,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繼續以傳統文化的角度和觀點去分析,但它在實際上已經超出文化的范圍,要從整體社會結構和性質的復雜變化狀況進行綜合觀察和探索;而且,還要從流行文化與社會文化各個領域的互動和相互滲透的角度,從它同人們心態和精神狀況的緊密關系的方面進行研究,才能對它的性質及其運作邏輯有更全面的認識。
流行文化成為當代人類生活中的一種重要社會文化現象,主要表現于它在社會生活中的極度的普遍性,以至于可以說它真正地在整個社會中無孔不入:在空間上無所不在,在時間上不僅無時無刻不起作用,而且也不斷重復地發生;不論是專業文化活動,還是政治、經濟領域以及日常生活,都滲透著它的精神,都可以感受到它的活動氣息。流行文化幾乎成為全社會的社會文化現象:一方面,它成為整個社會文化運作的重要中介力量,使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各個領域,都不得不靠它的介入才能在社會文化生活中充分發揮其作用;另一方面,它本身又深受政治、經濟和文化活動的牽制,成為一種史無前例的超文化社會力量,也成為具有“全社會性”的新型社會文化現象。流行文化同整個社會文化各個領域復雜因素之間的緊密互動,使它自然地成為分析和揭示當代社會文化性質及其特征的關鍵因素。
由于它與日常生活之間的緊密關系,又由于它通過日常生活的頻繁活動而時時發揮其社會區分化(social differentiation)和社會區隔化(social distantiation)的功能,法國著名社會學家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強調從日常生活實踐和行動者“生存心態”(habitus)的互動關系角度去分析流行文化的性質及其社會區分化功能(Bourdieu,P.1979;1980)。由于它的普遍性和群眾性,又由于它的普遍性和群眾性已經遠遠超出傳統文化的狹隘范圍,當代英國及西方各國大多數文化研究者,干脆就把“大眾文化”當成“流行文化”的同義詞,并把“大眾文化”當成“當代文化研究”(Contemporary Cultural Studies)的中心任務(Bennett,T.1981;1986a;1986b;1992;1993;1995;Brantlinger,P.1990;Clarke,J.1991;Fiske,J.1986;1989a;1989b;1993;Gray,A./McGuigan,J.1993;Grossberg,D.1992;Hall,S.1980a;1981;1990;1992;Inglis,F.1993;Johnson,R.1983;Kellner,D.1995;Leavis,F.R.1994;McGuigan,J.1992;McRobbie,1981;Morley,D.et ali.1995;Murdock,G.1989;Shiach,M.1991;Storey,J.1997;Turner,G.1996;Valda,B.et ali.1993;Waites,B.et ali.1982;Williams,R.1975[1961];Willis,P.1990)。英國伯明翰大學的“伯明翰當代文化研究中心”(Birmingham Centre for Contemporary Cultural Studies,簡稱CCCS)從它成立以來,就明確宣稱“大眾文化”是它的主要研究對象,而當代文化研究不同于傳統文化研究的地方,正是在于它不但以大眾文化作為其研究重點,而且還鼓勵廣大人民群眾積極參與這項研究活動。
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各國政府和國家最高領導人都關心、重視并親自參加各種重要的流行時裝表演活動。以當代流行文化的重要生產基地法國為例,國家領導人,包括總統和總理以及各相關部長在內,從80年代起都親自參加著名的流行時裝表演活動及其儀式。1985年,法國政府工業部長克勒松夫人(Edith Cresson,1934—),在文化部長賈克朗(Jack Lang,1939—2013)和密特朗總統夫人的陪同下,正式主持成立“法國時裝研究院”(Institut Franais de la Mode)。接著,1987年,法國政府又正式命名里昂第二大學為“法國時裝大學”(LUniversité de la Mode)。除了法國以外,幾乎所有的西方主要工業國家的政治領袖,不論在其正式的政治活動中,還是在其他的活動中,都很重視進行“文化修飾”或“文化秀”,盡可能地采用流行文化的形式和方式把自己“包裝”起來。美國前總統克林頓的夫人希拉里(Hillary Clinton)在紐約州競選參議員時,為了博得廣大選民的好感和支持,決定請整容醫生進行面部拉皮手術,除去眼袋并收緊日益松弛的下巴肌膚。她的整容醫生說:“萊溫斯基性丑聞對克林頓和希拉里的打擊都很大。希拉里的眼部和頸項都明顯地松弛了不少。她看起來筋疲力盡。”為此,醫生建議收緊她眼部四周的肌膚,抽除眼肚位置多余的脂肪和液體,使眼睛看上去更有精神和年輕,同時還要除去她下巴中多余的脂肪組織,使下巴收緊。這一切,標志著西方各國政府對于流行時裝和整個流行文化的高度重視,也典型地表現了當代流行文化與最高國家政權機關及其權力運作過程的緊密結合。不僅如此,而且,流行文化與當代商業和媒體系統的高度結合,又使流行文化同時具有文化、商業和意識形態的三重性質。這種狀況尤其使流行文化成為現代社會政治、經濟力量進行競爭和角力的重要手段和工具。
當代流行文化的滲透性和普遍性,主要表現在:第一,它已經成為社會基本結構的重要構成部分。一切構成社會基本結構的領域,都存在著流行文化的痕跡。它甚至成為影響社會基本結構的主要因素。例如,社會的硬件和軟件部分都受流行文化的影響。作為社會基本結構的基礎單位,當代家庭在流行文化的沖擊下已經沖破傳統家庭的基本形式,也改變了傳統家庭的基本功能。流行文化從社會的最基礎的家庭結構開始,改變著整個社會的結構模式及其運作方式。法國思想家布爾迪厄認為,雙向運動著的當代社會結構(structure sociale)和心態結構(structure mentale),是通過流行文化的“中介”(mediation)而運作的。流行文化與權力、媒體、意識形態和商業的緊密結合,使它具有宰制社會運作的神秘性質。英國社會學家季登斯(Anthony Giddens, 1938—)認為,流行文化通過全球化、媒體化、信息化和符碼化的過程改造了現代社會的基本結構。他還認為,流行文化同當代社會基本結構的緊密關系,使它成為社會現代化過程的重要力量。第二,流行文化直接影響了社會的基本組織狀況。流行文化滲透到社會組織的各個層面,不但重建各級社會組織內基本成分的相互關系,也調整了各社會組織之間的關系網絡。它改造了社會組織的基本原則、基本成分,也改變了社會組織的運作邏輯。第三,流行文化改變了社會變遷的基本過程及其形態。如前所述,流行文化已經深深地影響了現代化的進程。在當代,不論是社會變遷的溫和平穩過程,還是其改良或革命狀態,都不可避免地同流行文化相結合。第四,流行文化成為社會階層或階級結構變化的酵母,使社會階級的劃分和重構脫離不了它的影響。自從流行文化興盛以來,社會階級的劃分標準和各階級間的關系都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以往那種注重財富、權力以及職業區分的階級分析模式,逐漸地讓位于對流行文化享用和品味程度的分析模式。當代社會階級的劃分,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們對于流行文化的態度,取決于他們享用流行文化時所表現的不同生活方式及生活風格。受流行文化深刻影響的生活方式和生活風格,是當代社會各階級或階層結構評定的主要標志。(Goldthorpe,J.et ali.1968—1969;Bourdieu,P.1980)第五,當代流行文化在廣大民眾中的滲透,也使流行文化本身成為人民大眾的一種新型生活方式。這就是說,流行文化的生命與人民的實際生活息息相關。流行文化在當代社會中的重要地位,使它毫不遜色地可以成為時代精神的“晴雨表”,成為人們觀察社會文化動向的敏感標志。
流行文化在社會中的顯著地位和重要作用,表明人類文化已經發展到一個新的重要階段。在這個新階段中,第一,文化創造和鑒賞活動并不單純限于專業文化藝術界,而是成為廣大人民群眾的日常生活實際活動。第二,文化活動已經滲透到社會的各個領域,滲透到傳統文化領域以外的經濟、政治和社會活動中,成為社會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第三,文化的普及和提高過程采取了嶄新的形式。第四,文化的創造并不單純靠專業文化工作者的內在創造能力,而且還大大借助于科學技術的復制能力,借助于商業和媒體的中介力量,因而文化的創造和再生產采取了嶄新的方法。第五,文化的生產和再生產已經遠遠超出人與自然之間單純相互對立關系的模式,廣泛地在人造的“第二自然”,甚至所謂“第三自然”和“第四自然”的范圍內進行。也就是說,當代社會中的文化生產和再生產,更多地發生在由科學技術所創造的人為環境中。這種狀況雖然有它的好處,但它明顯地導致了對于原有自然界的破壞。文化同自然的相互關系,不但沒有因為人類社會和文化的發展而更加協調,反而更加對立,甚至最后有可能導致損害人類的自然生活環境本身。這是我們在研究流行文化時所要予以注意的一個重要問題。
所以,文化創造和再生產的實現過程,并非僅限于傳統的專業文化界,不僅限于學校、科學院、歌劇院、音樂廳、研討會、研究所等傳統文化機構之內,而是涉及政治、經濟和其他方面的各種復雜因素,同時又有廣大民眾的積極參與和共同享受,從而成為整個社會上下各階層成員實際生活的具體方式和基本形式,使流行文化的生命運作變成全社會整體結構性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
當代流行文化在社會中的顯著活躍狀況,已經使社會和文化的因素進一步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文化固然是人類經驗累積的結果,甚至包含相當程度的習俗因素,但在很大程度上,文化是需要經過學習,經過相當程度的系統教育過程才能獲得的。因此,在人類歷史上,在以往的各種社會中,文化總是按層次地先由少數知識分子掌握和壟斷,成為專業文化人士的特殊職業活動,然后才通過嚴格的教育手段和制度,慢慢地和有條件地在社會中推廣開來。文化的這種特點,也使它長期以來被社會中占統治地位的集團或勢力所控制,遠離了社會中廣大民眾階層的實際生活。但是,近一百年來社會的現代化過程,創造了前所未有的政治自由和經濟繁榮,以及科學技術突飛猛進的優越條件,使文化的提升和普及有可能采取嶄新的形式和程序。當代流行文化就是在這樣的社會歷史條件下興起的。當代流行文化的全面活躍,既是社會文化高度發展的結果,又是文化發展新階段的重要標志。流行文化的興盛和蔓延,從根本上改變了文化本身的基本概念。文化已經不再是少數知識分子或精英分子所壟斷的精神財富,也不是單靠高深知識才能掌握的學問;經過幾千年的發展和演變,文化已經變成整個社會的成員共同關懷和實際參與的實踐活動,成為現實生活的一部分。(Bauman,Z.1999;Bennett,T.1995;Bennett,T.et ali.1986;Certeau,M.de.1984[1980])如果我們從文化發展史的宏觀觀點來總結人類文化發展的基本過程的話,我們可以說,人類文化經歷了三大歷史時期,并相應地采取三大基本形式。第一時期就是原始文化時期。在這一時期內,文化與人類衣食住行緊密地相互交錯在一起,人類文化創造直接表現在衣食住行的基本形式上面。第二時期是文化從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中脫離開來,成為少數專業知識分子的社會職業,這是由社會分工的發展所決定的。第三時期是文化又回復到原始文化時期的狀態。一方面,文化與人民大眾的日常生活,與社會大眾的衣食住行緊密相關,從而成為社會大多數人的日常實踐活動。另一方面,文化創造又更多地采用原始時期的文化創造形式,例如訴諸最簡單和最形象的象征性符號,采用較為模糊和不確定的形式。當然,這種對于原始文化的回歸并非意味著當代文化的倒退或簡單的復古,而是在新的基礎上重復原始時代的形式。就以日常生活方式而言,原始時期人們只能滿足于最低限度的基本生活需要,只要能活著就滿足了。現在則不一樣,社會生產力和科學技術的高度發展,使人們日常生活的需求,特別是肉體方面的欲求,必須達到極度的“舒適”(fitness)(Becker,H.S./McCall,M.M.1990:215),不僅僅是一般地滿足基本生活需要的問題,而是“無止境地要求舒適、再舒適”。正如法國社會學家所指出的,在這方面,人們的要求可以說是“永遠不滿足”,“永遠還要再增加”(toujours plus)。談到現代人的無止境欲求,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1898—1979)早在1964年就指出:“我們要區分真正的需求和虛假的需求。所謂虛假的需求是指特殊的社會利益壓迫從外部強加于個人之上所產生的。這種需求始終是圈套式的、帶攻擊性的、貧困的和非正義的(perpetuate toil,aggressiveness,misery and injustice)。絕大多數居于主流的對于休閑、找樂子和消費的需求,都是與廣告相配合,引導人們去愛和恨其他人所愛和恨的東西。”(Marcuse,H.1964:5)“在這種情況下,人們都是在他們的商品性中認識他們自己的身份的,他們是在他們的汽車、音響設備、套房和廚房設備中發現自己的靈魂的。連接著個人和社會的機制已經發生轉變,而社會宰制立足于社會所生產出來的虛假需求之上。”(Ibid:9)當代流行文化的興盛就是人類文化發展到第三時期的基本標志。
所以,研究流行文化,不僅是觀察當代文化動向所需要的,而且也是研究和深入探討整體社會結構及其運作邏輯的一個出發點,同時也是深入分析未來人類文化重構動向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