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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經還須開生面[1]

宋志明

這次會議的主題是“經學:知識與價值”。按照我的理解,有這樣三層意思:一是說可以從知識的進路治經學,大概就是古文經學、樸學的路徑;二是說可以從價值的進路治經學,大概就是今文經學、宋學的路徑;三是說還可以用“與”字把兩者結合起來,找到一條綜合的進路,既有別于古文經學、樸學,也有別于今文經學、宋學,權且稱為新經學的進路。我覺得,對于我們這一輩人來說,似乎選擇第三條進路比較合適。

在我看來,知識的進路其實是從文獻學、歷史學的角度講經學,著眼于“舞臺上的哈姆雷特”。這種講法無疑是必要的:倘若看不清楚“舞臺上的哈姆雷特”,遑言“觀眾心目中的哈姆雷特”?把經學置于知識話語系統中,進行文本考訂,梳理學脈傳承,這是一項治經學的基礎工作。從知識的進路看,章學誠說“六經皆史”,并沒有錯。所謂“史”,就是文本的意思。經學就是先賢留下來的文本,有如在舞臺上演出的哈姆雷特。倘若不弄清楚文本,我們便無法進入經學的殿堂。漢唐經學家和清代樸學家,選擇知識的進路,取得了相當可觀的成績。由于他們的努力,經學作為一種文化資源流傳至今,使我輩有文本可讀。由此觀之,他們功不可沒。他們那種嚴謹的學風,令人肅然起敬,使我輩獲益頗多。

做文本考訂,其實是一苦差事。要想把數百年前乃至數千年前的文本搞清楚,談何容易!有許多問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至今尚未搞清楚,令我輩摸不著頭腦。例如,六經之中的《樂》經,哪里去了?為什么會遺失?古文《尚書》和今文《尚書》真偽如何鑒別?《易傳》究竟為何人所作?三禮是否真的就是先秦的周禮?為什么對《春秋》會有三家的歧解?這些問題至今都沒有定論,還有待于進一步研究。隨著地下文物的發現,文本的確定性不斷受到現代學者的質疑。馬王堆帛書出土后,有人主張重新考訂經典文本,郭店楚簡出土后,又有人提出重新考訂文本的主張。倘若將來再有牛王堆、李店的文物出現,是否還得推倒重來呢?清代樸學家譏諷陽明后學“束書不觀,游談無根”,總想找到六經的“根”之所在,殊不知這種“尋根之旅”是沒有盡頭的!我們不能設想,等到把文本完全搞清楚了的那一天,再去詮釋義理,那是不可能有的事情。

清代樸學家不買宋明理學的賬,要求回到漢學的路徑,回到知識的路徑,這有其歷史的合理性。對于他們的訴求,我們可以表示同情,但不能完全認同。他們似乎矯枉過正,有意無意地將經學限制在知識話語系統之中。乾嘉時代的樸學家,只盯著經學的知識層面,而忽略了價值層面,以至于把經學講成了無魂之學。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對乾嘉學派的批評是:“在清代學術界,功罪參半。篤守家法,今所謂‘漢學’者壁壘森固,旗幟鮮明,此其功也。膠固,盲從,褊狹,好排斥異己,以致啟蒙時代之懷疑精神,幾夭閼焉,此其罪也。”這個評語切中肯綮。如果完全局限在知識的話語系統中,勢必疏離人們精神世界、意義世界、價值世界,從而失落經學的生命力,使治經學僅僅成為文人雅士鉆故紙堆的樂趣。我覺得這是不可取的。對于乾嘉學派這種只談知識、不問價值的講法,套用王國維的話說,那就是“可信而不可愛”。

至于價值的進路,則是從哲學的角度講經學,著眼于“觀眾心目中的哈姆雷特”。由于每一位觀眾的視角不同,知識結構不同,所處的語境不同,因而“觀眾心目中的哈姆雷特”自然也就不同。“舞臺上的哈姆雷特”是“一”,而“觀眾心目中的哈姆雷特”則是“多”。“一”、“多”固然相互含攝,但不能畫等號。從價值的進路講經學,就是講者從各自的立場出發,對經學文本作出價值詮釋,講自己讀文本的心得,不完全拘泥于文本。今文經學家所循的路徑,就是這種路徑。他們不像古文經學家講究“文物訓詁”,而特別看重“微言大義”,力求從經典中發掘出符合時代要求的新觀念。他們所說的“大”,所說的“微”,皆有價值意味。他們并不能完全脫離文本(否則就不算是經學家了),但并不受文本的限制,力求作出創造性的詮釋。在古文經學家眼里,經學是客觀的知識,不能摻入主觀的因素,不能預設有我;而在今文經學家眼里,經學是搭建價值世界的材料,必須預設有我。在哲學上,所謂價值是指客體對于主體的有用性,不預設主體,怎么可能談得上價值?價值判斷與事實判斷不同,必須以主體為前提。舉個例子來說,老鼠對貓來說有食用價值,而對狗來說則沒有食用價值。今文經學家從價值的進路講經學,會講出文本原本沒有的意思。例如,《春秋·隱西元年》寫道:“元年春王正月”,這本來是計時用語,而《公羊傳》竟然解釋為:“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從知識的進路看,可以說站不住腳;但從價值的進路看,則無可厚非,因為這才是漢代語境與先秦語境的溝通,講出了符合時代需求的價值理念。從價值的進路看,陸九淵“我注六經,六經注我”、“六經皆我注腳”的說法,并沒有錯。

如果說古文經學的講法“可信而不可愛”的話,那么今文經學的講法則是“可愛而不可信”,二者皆不能令人滿意。能否把知識的進路同價值的進路結合起來,找到第三種進路呢?先賢已經想到了這一點,這就是清儒王夫之說的“六經責我開生面”。令人遺憾的是,由于受到當時語境的限制,王夫之并未實現他的想法。王夫之以后,經學論壇上依然保持著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競長爭高的局面。在清代,龔自珍、魏源推崇今文經學,阮元、俞樾推崇古文經學;在近代,康有為推崇今文經學,章太炎推崇古文經學。

20世紀50年代以后,由于“左”的話語作祟,無論今文經學還是古文經學,都不允許講了,經學幾乎成了絕學。不意近年來隨著“國學熱”的升溫,經學再次成為學術界關注的焦點之一。我覺得,在現今的經學論壇上,古文經學的聲音過強,而今文經學的聲音過弱。學者似乎偏愛知識的進路,而冷落價值的進路。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我覺得有兩點:一是同20世紀末的學術環境有關。當時學術環境不夠寬松,流行著“學問家出場,思想家退場”的說法。大家覺得價值評判是有風險的,搞不好要挨批,還是做純學術比較保險。二是同章太炎的影響有關。在近現代中國,章太炎是國學運動的積極推動者。他屬于古文經學派,自然會影響后學。近年來“國學熱”再起,人們自然會追隨章太炎的腳步,踏上知識的進路。

倘若這種重知識、輕價值的風氣不改變,我覺得很難實現王夫之所期待的“六經責我開生面”。我們不能走古文經學的老路,不能把經學限制在知識話語系統中。事實證明,這種講法,只能講出無生命力的死經學,講不出有生命力的活經學。我們也不能走今文經學的老路,不能停留在他們的價值判斷上。他們所處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們只能立足于當今時代解讀經典文本,得出屬于自己的價值評判結論。我們唯一的選擇,就是走知識與價值并重、綜合創新的進路。我們一方面要用相當多的精力(但不是全部精力),琢磨“舞臺上的哈姆雷特”,整理文本,研讀文本,作足“學”的功夫;另一方面還要讀活經典文本,建構自己“心目中的哈姆雷特”,作足“思”的功夫。知識關乎“學”,而價值關乎“思”。每個學者可能有所側重,但不可割裂。用孔子的話說,就是“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我們不是為古人治經學,而是為自己治經學,不必以“求原意”為終極目的。我們治經學,并不可能再現原意,只能立足于當下的語境,利用古人留下的資源打造屬于自己的價值世界。六經只是先賢留下的思想材料,并不是思想本身。思想乃是我們這些在場的、活著的人才會有的活的話語,先賢已經退場了,思完了,想完了,已經不思不想了。不過,我們只能利用古人留下的思想資源搭建自己的思想世界。我們不可能照著古人的講法講經學,只能接著古人的講法講經學,力求講出有靈魂、有生命的新經學,講出體現時代性、民族性、人類性有機統一的新經學。至于這種新經學到底該如何講,尚需學界同人共同探索。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


注釋

[1]根據在“經學:知識與價值”學術研討會閉幕式上的講話整理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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