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釋“德”
“德”的觀念產生于何時,學界說法不一。有人認為它是周人的發明,有人說商已有之。我認為,周公提出德的問題,目的無非有二:一是總結殷商滅亡的教訓,警戒周族統治者;二是論證周人代殷而為天下宗主的合理性。前者是講給統治者自己聽的,后者是講給被統治者和被征服者聽的。要想讓這兩種人都能接受,如果只拿周人固有的或臨時發明的東西進行說教,對周族內部尚可,而對被統治者,特別是殷商舊族,顯然是不合適的。因此,周公所大力提倡的“德”,一定是在殷周之際諸邦國均已認可的某一具有政治含義的概念的基礎上創造而成的。
甲骨文中有“直”字,學者認為“德”字,意為“循行察視”。周金文“德”字初文與甲文寫法相近,后增加一個“心”符作“德”形。金文中有“民”字,字形恰似德字中“直”的倒寫。郭沫若先生認為金文“民”字“橫目而帶刺,蓋盲其一目以為奴征”(注:郭沫若:《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見《十批判書》,40頁,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因而釋民為奴隸。今人王培德不同意郭氏的說法,他認為:
按王說較為可信。與“民”字相關,“直”字“目”上一豎,有上視之意,上視,視上帝及祖先神也。殷統治者無事不卜而求諸神命,出行當然也要問卜。“直”在甲骨文中有循行察視之意,實為依帝命而出行巡視也。依帝命出行,表明出行是必要的和合理的??贾T甲骨文,殷王的出行多與征伐有關,如:所卜問的“伐土方”(甲1、27、21)的“土方”本是殷之方國,“伐土方”就是依照上帝的命令討伐“土方”。這誠如劉澤華先生所說:“殷代關于德的觀念受敬天、尊祖思想的支配。所以,德首先是一個宗教觀念。當然也包含人事?!保ㄗⅲ簞扇A:《先秦政治思想史》,20~21頁,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84。)周公正是在這個概念的基礎上損益“殷禮”,豐富德的內涵。他大講“以德配天”,同時又講“天之元德”,仍然包含了遵從天帝之命的意思。只不過周公側重的是“遵從”(人的行為),殷主側重的是“帝命”罷了。然而,這個側重點的轉移卻是一個不小的變革,它使人們的努力方向由猜度一個沒有理性的天帝之命轉而成為對自身行為的認識和把握。金文中“德”字從“心”或許就表明了這一點。
“德”有遵從之意,那么這種遵從的行為有沒有道德的意義呢?據某些專家研究,這種意義似乎是不存在的。如王培德認為:
王先生的說法很有道理,但只表達了問題的一個方面。我們認為,要想搞清楚這個問題,必須把“德”這種“行為”與行為施于的對象一并考察,才能全面地了解其實質。即如殷代,德是指遵從上帝的命令。如果上帝是一個具有道德屬性的至上神,則對它的遵從必然也包含道德的意義,反之亦然。有學者曾撰文證明,殷商時期的上帝如同一個沒有理性的魔王,喜怒無常,降禍降福,沒有什么規律,因而也就無法說清它究竟是善還是惡。但是,對于一個至上神,當人們懷著復雜的心情去貞問它,或去順應它的命令時,一定又會帶著一種美好的期望。當人們不斷地把這種美好的期望與至上神聯系起來,并一點一點地賦予至上神時,它的道德意義便會漸漸地產生出來。后來的周公在重塑德觀念時,便是以至上神(天)為參照物件的。
其實,在周初的一些典籍中,我們也不難發現一些例子,證明德字具有道德的意義。成書于殷周之際或周初的《周易》一書中有幾段爻辭,如:
高亨先生注曰:“《說文》:‘蝕,敗創也?!撑f德,謂虧損其故日之德行也。食舊德則危難至,危難至則知惕懼,知惕懼則可無敗。故曰‘食舊德,貞厲,終吉?!保ㄗⅲ焊吆啵骸吨芤坠沤浗褡ⅰ?,178~179頁,北京,中華書局,1984。)這里的德字如果只有行為的意思,就無法理解“虧損舊日的行為”何以會“貞厲,終吉”了。又如:
這句話曾被孔子引用過。如果德只作沒有道德意義的行為解釋,那么“不恒其德”就不能必然得出“或承之羞”即招致羞恥的結論。因此,德字并非僅僅如王培德所說“只當作一種‘行為’或‘作為’的意思來使用”,它同時還含有道德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