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西周初期的“德”觀念

楊慶中

一、引言

孔子曰：“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敝艿降住耙颉绷恕耙蠖Y”中的哪些東西？《周書》中有一篇《大誥》，是記載周公誘勸諸侯支持并參與東征之事的（注：武王伐紂后，余年即死。太子成王年幼，武王弟周公旦“屏成王而及武王……履天子之籍”（《荀子·儒效》），三監(jiān)（被武王派去監(jiān)視紂王之子武庚的人）“乃流言于國，曰：‘公將不利于孺子’”（《尚書·金滕》），并聯(lián)合武庚進(jìn)行反叛。周公率兵東征，三年乃克。），其中透露了不少周人的傳統(tǒng)觀念，從中可以窺知殷周思想的連續(xù)性。在這篇誥文中，周公為了說服諸侯，搬出了三張王牌，一張是天帝，一張是文王，一張是龜卜。

三監(jiān)反叛，周公很害怕，認(rèn)為這是“天降割于我家”（《周書·大誥》），“割”，《爾雅·釋詁》：“害也”，即上帝把大禍降給了我們的國家。于是用“文王遺我大寶龜”進(jìn)行占卜，問征討叛亂的事，結(jié)果“朕卜并吉”，即得到的都是吉利的兆象。周公指出：

已，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天休于寧王，興我小邦周。寧王惟卜，用克綏受茲命。今天其相民，矧亦惟卜用。嗚呼！天明畏，弼我丕丕基。（《大誥》）

“寧王”即文王?！疤妗?，廢?！坝谩?，因而?！敖棥保俳枳?，繼承?！帮颉?，又?！板觥保f明。意思是說，我是文王的兒子，不敢廢棄上帝的命令，上天嘉獎文王，使我們小小的周國興盛起來。文王又通過占卜，繼承了上帝授給的大命。現(xiàn)在上帝命令臣民幫助我，我用占卜了解了上帝的這番用意。你們應(yīng)該敬畏，幫助我把統(tǒng)治加強起來。

從周公的勸誘中可以發(fā)現(xiàn)，在當(dāng)時的“多邦”、“御事”中至少流行著這樣的信仰：天帝崇拜、祖先（如文王）崇拜和龜卜迷信。這也就是上面所說的“三張王牌”。而它又恰恰是殷商社會所盛行的?？梢?，周公東征之前，殷周在思想觀念方面是比較一致的。這就是孔子所謂的“因”，周公的“損益”便是在此基礎(chǔ)上進(jìn)行的。

周公對“殷禮”的“損益”，有其現(xiàn)實政治的原因，如總結(jié)殷商滅亡的教訓(xùn)，鞏固業(yè)已獲得的勝利果實等，這是不必說的。此外還有其社會歷史的基礎(chǔ)和思想歷史的淵源。在《大誥》一文中記載了反對東征者的兩點理由：

其一，“艱大，民不靜”；

其二，“亦惟在王宮，邦君室，越予小子考翼，不可征”。

“越”，語中助詞。“考”，長輩?！耙怼?，敬。其一的意思是說東征困難太大，勞民傷財，民心會受驚擾。這固然是反對東征的一個理由，但恐怕不是最根本的理由。最根本的理由乃是第二條：那些發(fā)動叛亂的人有的就出在王宮里面和邦君的家中，并且還有不少是邦君的長輩，所以不該去征討。這的確是一個難題，三監(jiān)都是文王之子，周公之弟，武王派出的大員?，F(xiàn)在，提倡“元惡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周書·康誥》）的周公又要誅滅他們，許多諸侯在思想上是搞不通的。他們反問周公“王害不違卜”？“違卜”就是違背上帝的命令，這在有著濃厚天帝信仰的時代是不可思議的。它表明，在周人的傳統(tǒng)觀念中，家族血緣關(guān)系有著超乎尋常的重要性。固然，殷人也并非不重視家族血緣關(guān)系，但相對而言，他們似乎更迷信占卜?！渡袝ず榉丁份d殷遺臣箕子向武王傳授的治國大法“稽疑”中，談到了“龜筮共違于人”時的情況及應(yīng)對辦法，但沒有談到“違卜”，說明殷人是不“違卜”的。可見，殷周作為兩個發(fā)源于不同文化圈的集團（考古學(xué)已證明了這一點），其社會結(jié)構(gòu)及與之相應(yīng)的傳統(tǒng)觀念又是有所不同的。這是周公損益“殷禮”的社會歷史前提。

就思想傳統(tǒng)而言，周族歷史上曾多次輾轉(zhuǎn)遷徙，或“自竄于戎狄之間”（《國語·周語》），或“避夏桀于戎狄”（《史記·劉敬傳》），或“去幽、度漆、沮，逾梁山”，為求生存，歷盡艱辛，因而養(yǎng)成了一種憂患意識。傳說文王拘羑里而演《周易》，《易·系辭傳》云：“作《易》者其有憂患乎？當(dāng)殷之末世與周之盛德邪？”周公在平叛定國的過程中繼承了這種思想傳統(tǒng)，為圖周祚的“永終”（《周書·金滕》），積極主動地反思?xì)v史，對殷人思想進(jìn)行了一系列的“損益”。

那么，周公是如何“損益”殷禮的呢？《莊子·天下》有句話叫“以德為本，以天為宗”，我們認(rèn)為可以借來概括周初的思想特征。本文只就其中的“德”觀念作一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