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法律關系的識別
1.識別的必要性
所謂法律事實的識別,是指根據證據規則確定的事實,明確法律關系的性質和要素。法律關系指調整人們行為過程中形成的權利義務關系。法律關系被作為整理法律和展示法律的技術工具,而且成為體系構建的基本方法。[1]法律關系的識別是一種法律技術,其廣泛運用于各種事實的分析和判斷,是梳理紛繁復雜的案情事實的工具,也是認識確定小前提的基礎和適用法律規范的前提。作為一種法學方法論技術,其具有如下特點:
第一,法律關系是一種條理化的法律思維。法律關系是根據法律規范建立的一種社會關系[2],是對社會生活關系的一種法律歸納和抽象,反映了社會關系的一些共同特征。法律關系是對紛繁蕪雜的社會關系的抽象歸納,其選取了社會關系中具有法律意義的共同特征。也就是說,并非所有社會關系的特征都具有法律意義,只有總結出與特定事實相關的法律關系,才能準確找到可適用的法律規范。例如,在“餐館服務員傷人案”中,從“張某上菜不及時”這一事實開始,本案中存在大量復雜的事實關系。如果不從法律關系角度出發來考慮案件中的各項事實,我們難以得出引起法律適用的小前提。
對任何一個案件,一個法律人不能陷于事實的迷宮,他首先需要掌握的是法律關系的思維。在事實的迷宮中,需要厘清案件事實所涉及的法律關系,并厘清它的性質,這就需要進行分析,將不屬于法律關系的生活關系予以排除。法律關系是法律調整的人與人之間具有權利與義務內容的社會關系。“法書萬卷,法典千條,頭緒紛繁,莫可究詰,然一言以蔽之,其所研究和所規定者,不外法律關系而已。”[3]法律對社會的調整,需要從整體著眼,將民法體系作為研究的對象,而法律關系正是貫穿始終的一根紅線,它將民事主體、客體、行為、各種民事權利等諸要素整合為一體,形成清晰的脈絡。
第二,法律關系也是一種類型化的思維。類型化是一種界定和認識事物的方法,其通過采用特定標準對一定范圍內的事實予以分類,通過歸類對可適用的案件類型和生活經驗進行歸納和總結。類型思維的實質在于相似而非同一,它實際上是將主要特征相同的案件類型和生活經驗加以歸納,從而使不確定概念和一般條款具體化。通過對生活事實或典型案例的分析,歸納出若干類型,從而將不確定概念和一般條款具體化,使不確定概念和一般條款具有可適用性和可操作性,以彌補其難以具體適用的不足。[4]在類型化的情況下,概念的外延可以通過特殊案件的歸類和篩除進一步精確化。它通過歸類的方法,可以實現“類似案件類似處理”。在前述“餐館服務員傷人案”中,法律關系通過類型化被區分為合同關系和侵權關系。在侵權關系中,可進一步區分為一般過錯責任關系、用工責任關系等;在合同關系中,需要進一步考慮是雇用合同關系還是消費合同關系等。
法律關系的分類是一種基本的法學方法,法律關系作為一種認識社會關系的工具,不僅涉及對性質的識別,還可能需要對其進行分類,即運用類型化的思維將其歸入某一類別中去。分類的方法與歸類是不同的,歸類只是將一類案件通過價值判斷等方式,將其歸入特定的類型,主要依循類型化的思維模式。案件事實也需要進行類型化,類型化等方法本身是一種思維方式,因為“法學方法是一門區分的藝術”[5]。事實類型化(fact categorisation),是指將作為小前提的事實進行識別、分類,從而為大前提的確定和連接提供基礎。通常情況下,作為三段論推理的小前提并非一個單一的事實,其可能包含了大量事實細節。與此相應,作為大前提的法律規范也同樣對小前提中的多種具體事實予以了明確規定。法官在運用三段論推理得出裁判結論之前,首先需要將這些事實加以有序整理,對案件中涉及的多種事實予以準確地界定。只有在保證其中每一項具體事實與規范中所要求的事實相符合時,才可能說小前提與大前提是相一致的。[6]事實類型化的過程是一個復雜的價值判斷過程,它是為連接做準備的必要前提,在方法論上具有重要意義。法律關系的定性,本身屬于類型化的一種方式。在小前提確定之后,要進入找法階段,必須對案件事實予以確定。這就需要在案件事實與法律關系之間找到一個連接點。通過事實識別分類,能夠將某一類事實和另一類事實歸類,這是類似案件類似處理的前提。類似案件類似處理必須以案件事實的類似性為前提,如果不是類似的案件,就無法進行類似處理。試舉兩個案例進行分析,在一個案例中,某人盜用他人的財產而處分;在另一個案例中,某人將雖然登記在自己名下、但是屬于他人的財產進行了處分。從表面上看,兩者是不同的,似乎前者是無權處分,后者是有權處分。但是,我國《物權法》第106條將其都歸入善意取得。所以,通過適用統一的大前提,兩個案件的事實又被歸入一類。在這個過程中,不是籠統地將事實歸入某一類型,而是將通過識別過程基本定性的事實,進一步加以區分。
第三,法律關系是連接事實小前提和法律大前提的橋梁。法律關系既是對事實的條理化和類型化,是從法律意義上認識事實的前提,也是法律規范調整的基本對象。在三段論方法中,法律關系的一端連接的是社會事實關系,另一端連接的是法律規范。法律事實正是通過法律關系這個橋梁通向另一端的法律裁判結論的。對法律關系的識別,也是判斷小前提的基礎。首先,需要判斷是否形成法律關系,該種關系是否具有權利與義務,是不是受法律調整。其次,判斷屬于何種類型的法律關系。從法律體系的角度來看,不同的法律部門具有不同的法律關系,法官應對所涉及的各法律部門的法律關系都要進行思考,從民法的視角而言,是債權關系、物權關系、侵權關系還是其他關系要作出判斷。在債權關系中,還需要確定是屬于合同關系、不當得利關系,還是無因管理關系等具體類型。最后,確定法律關系的構成,需要對法律關系的主體、客體、內容以及變動情況進行考察,從而厘清出確定的法律關系的性質和要素。
2.識別的步驟
法律關系正是貫穿始終的一根紅線,它將民事主體、客體、行為、各種民事權利等諸要素整合為一體,形成清晰的脈絡。在方法論上,要始終把握從法律關系來確定小前提。例如,在前述“熱氣球墜落傷人案”中,如果屬于侵權關系,在哪些當事人之間發生此種關系?是公司與市民之間的侵權關系,還是李某與市民之間的侵權關系,或者是李某、公司與市民之間的侵權關系?如果屬于合同關系,該種合同關系的主體是誰,李某、公司、市民哪些是合同關系的主體,這需要對此確定。
在法律關系識別的過程中,我們首先要確定法律關系所屬的法律部門,即我們所面對的究竟是民事法律關系、行政法律關系還是刑事法律關系。法律關系的概念包含的內容極為廣泛,依照部分法理學學者的觀點,在所有的部門法中,都存在與該種部門法相關聯的法律關系,這就是說,在民法中存在民事法律關系,在刑法中存在刑事法律關系,在經濟法中存在經濟法律關系,在憲法中存在憲法法律關系,等等。一般認為,法律關系有平權性的法律關系和隸屬性的法律關系,因此,法律關系這個概念應當不僅適用于民法當中,還可以適用于公法中。[7]之所以要首先對法律部門歸屬進行判斷,其理由在于:司法三段論推理都是因特定責任訴爭而起,不同的責任由不同的法律部門調整。確定法律責任和引起該責任的法律關系所屬的部門,有助于確定法律討論的范圍,提高法律判斷的準確度和效率。例如,有關登記錯誤所致損害的責任,可能涉及登記機構責任的性質,此種責任究竟是行政責任還是民事責任?這些責任能否與民事賠償責任并用?都需要確定。再如,在土地征收案件中,通常都會出現行政法律關系和民事法律關系的交叉。在這些情況下,確定不同法律關系的歸屬,進而適用不同法律部門中的不同法律規范并明確在不同法律規范中當事人的權利義務,是非常重要的。
其次,對所屬民法具體領域的判斷。即使在同一部門法中,還涉及不同的具體領域。例如,在民法中,民事法律關系還要分為人格權法、物權法、合同法、侵權法以及婚姻家庭法等不同領域。對于同一民事爭議,由于其可能涉及物權、合同或侵權等不同的領域,并且在不同的法律領域中,由于具體法律規范的不同,其適用的結果也具有不同的特點,所以,選擇正確的法律領域,事關案件的最終裁決結果,也非常重要。例如,甲租用乙的房屋,在租期屆滿前曾經向乙表示,在搬家之后要請乙代為收取和轉達信件,乙口頭表示同意。后來,在甲搬家之后,由于甲的幾封重要來信沒有及時被轉達,導致甲蒙受了重大損失,所以,甲訴請法院要求乙承擔損害賠償責任。如果法院確定乙已經違反了某種義務,這就涉及確定乙承擔的義務究竟是在哪個法律領域中,是違約、締約過失還是侵權責任。我們首先必須要明確甲與乙之間是否存在合同關系,如果不能夠明確合同是否存在就可能涉及締約過失和侵權責任。如果能夠證明代為轉信的約定存在,則要進一步明確,這種代為轉信合同是有名合同還是無名合同,如果是有名合同,究竟是委托合同還是租賃合同中的某種附隨義務。這些都要求對法律關系進一步予以類型化識別,進一步提高法律關系識別的精準度。
在對所屬領域的具體判斷中,應當盡量具體深入,只有當小前提足夠具體和清晰的時候,才能找到大前提和小前提之間的準確連接點。例如,在某個案件中,法官認為爭議的財產涉及物權關系,分析僅到此是不夠具體的,還必須通過對具體法律關系的分析,進一步深入其究竟涉及的是物權關系的哪種類型,是所有權、用益物權還是擔保物權,抑或是單純的占有關系。如果是所有權關系,還需要進一步確定是哪種類型的所有權,涉及的是所有權的移轉還是所有權的保護關系。如果已經確定了具體所有權的類型,那么還有必要進一步分析在當事人之間具體權利義務的歸屬,如爭議財產究竟是個人所有還是共同共有。這樣的分析應當是一個逐漸深入、逐漸具體的過程,越向具體規則深入和推進,越能夠找到準確的裁判依據。
通過事實的識別和分類,從而準確地尋找大前提。試舉兩個案例進行分析。“案例一”:甲借了乙的手機一部使用,數天后,甲以自己的名義將該手機出讓,所得價款并沒有返還給乙,乙可以提出何種請求?“案例二”:甲借了乙的自行車一輛使用,數天后,甲以乙的名義將其轉讓給丙。這兩個案件具有類似性,即都是未經他人許可而處分他人財產。但是,進一步分析可見,兩個案例并不應歸為一類。在“案例一”中,被告是以自己的名義出售,而在“案例二”中,被告是以他人的名義出售。如果沒有注意到這一區別,就將忽視很重要的案件事實。實際上,“案例一”屬于無權處分,而“案例二”屬于無權代理,它們所適用的法律規則是不同的。在這樣一個相同點和相異點的區分中,實際上摻雜了價值判斷。這兩個例子的比較說明了事實的識別和分類的重要性。
再次,需要對法律關系的要素進行識別。法律關系的要素是由法律關系主體、客體,以及內容即權利和義務所構成。法律關系要素的識別,主要是對其內容的識別,因為內容的識別與大前提的聯系最為密切。例如,在前述“餐館服務員傷人案”中,如果能夠確定本案中存在侵權關系,還需要進一步確定這種侵權關系究竟發生在哪些當事人之間。服務員張某與李某之間是否形成侵權關系,服務員張某與李某對顧客陳某、丁某是否構成共同侵權關系,餐館與受害人丁某之間是否形成單位用工責任。如果構成合同,則需要進一步判斷,這種合同關系究竟是在餐廳與顧客王某之間還是餐廳與顧客陳某之間。這就是說,主體的判斷可能和法律關系的判斷具有一致性,如在餐廳和陳某之間存在服務合同關系,我們在作出關于主體的判斷同時,能夠同時作出法律關系的判斷。但是在其他當事人之間,我們可能就有必要將主體和法律關系分別判斷。
注釋
[1]參見〔葡〕平托:《民法總則》,法律翻譯辦公室譯、澳門大學法學院,1999,第5頁。
[2]參見張文顯主編:《法理學》,2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第131頁。
[3]鄭玉波:《民法總論》,臺北,三民書局,1979,第63頁。
[4]Franz Bydlinski,Juristische Methodenlehre und Rechtsbegrif f,Wien/New York,Springer-Verlag,1982,S.548.
[5]Geoffrey Samuel,Epistemology and Method in Law-Applied Legal Philosophy,Dartmouth Pub Co,2003,p.107.
[6]See Geoffrey Samuel,The Foundation of Legal Reasoning,Antwerp:Maklu.Uitgevers.1994,p.212.
[7]參見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重點教材:《法理學》,北京,人民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第11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