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合同法研究(第三卷)(第二版)
- 王利明
- 12009字
- 2019-09-21 01:08:12
第四節 贈與人的撤銷權
一、概述
所謂贈與人的撤銷權,是指在贈與合同成立以后,贈與人依法所享有的撤銷贈與合同的權利。贈與人的撤銷權主要包括一般贈與中的任意撤銷權與法定撤銷權。在法律上,贈與人的撤銷權主要具有如下特點:
第一,撤銷權是一種形成權。贈與人的撤銷權在性質上屬于形成權,只需要贈與人單方意思表示就可以發生效力,而無須相對人的同意。(注:參見[德]迪特爾·梅迪庫斯:《德國債法分論》,杜景林、盧諶譯,149頁,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需要指出,此處譯者將其譯為撤回權,但是從上下文看,應當為撤銷權。)而且贈與人撤銷權的行使受除斥期間的限制,依據《合同法》第192條第2款規定,贈與人的撤銷權應當在其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撤銷原因之日起1年內行使。
第二,此種撤銷是指撤銷已經成立的贈與合同,效力上類似于合同的解除。也就是說,與合同解除類似,贈與合同撤銷后,合同的效力自始消滅,贈與人不再負擔交付贈與物的義務,已經交付的贈與物,贈與人應有權請求返還。但其與合同解除也存在不同,即在贈與合同撤銷后,一般不涉及違約責任的承擔問題。
第三,贈與人撤銷權行使后,應當發生恢復原狀的法律后果。不過,因為贈與合同通常是單務的、無償的合同,在贈與合同被撤銷后,贈與人一般不負有相關的返還義務。
二、一般贈與中的任意撤銷權
一般贈與中的任意撤銷權,是指一般贈與中,贈與人在贈與財產的權利移轉以前,依法享有的可以無條件地撤銷贈與合同的權利。《合同法》第186條第1款規定:“贈與人在贈與財產的權利轉移之前可以撤銷贈與。”這就在法律上確認了贈與人的任意撤銷權。此種權利是《合同法》中“合同嚴守原則”(Pacta sunt servanda)的例外。根據這一原則,合同一旦成立,當事人就應當按照合同約定的內容履行自己的義務。但在贈與合同中,贈與人在實際履行贈與之前,可以任意撤銷合同。在法律上確立贈與人任意撤銷權的主要原因在于:
第一,贈與人享有任意撤銷權符合贈與合同無償性和非交易性的特征。從等價交換原則來看,合同是反映交易的法律形式,因此合同應反映價值法則,而贈與合同具有無償性和非交易性,其屬于合同交易的例外情形,在性質上并不是一種等價交換。德國學者梅迪庫斯認為,“相較于訂立有償合同的情形而言,贈與合同的無償性使贈與人可以方便地擺脫自己所受到的拘束”(注:[德]迪特爾·梅迪庫斯:《德國債法分論》,杜景林、盧諶譯,147頁,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所以,贈與人對受贈人贈與財產的行為實際上是一種施惠行為。因此,贈與人反悔的,法律一般不應強制其履行合同,交付贈與財產。英美法也明確了贈與因缺乏對價而不能強制交付,這與大陸法承認贈與人享有任意撤銷權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第二,贈與人享有任意撤銷權,一般不會損害受贈人的利益。契約正義屬于典型的交互正義,注重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平衡。(注:參見謝哲勝:《贈與的效力要件》,載《臺灣法研究參考資料》,1998(8)。)在贈與合同中,由于受贈人不負擔對待給付義務,雙方的權利義務嚴重不對等,因而,應當賦予贈與人任意撤銷權,以平衡雙方當事人的利益。而且贈與人享有任意撤銷權一般也不會損害受贈人的利益,不會導致雙方的利益失衡。
第三,贈與人享有任意撤銷權與我國贈與合同所采的立法例也有極大關系。如前所述,從比較法上看,既可以將贈與合同界定為諾成合同,也可以將其界定為實踐合同。如果將其界定為實踐合同,則在贈與物權利移轉之前,贈與合同不成立。如此一來,贈與人反悔的,無須任意撤銷權的行使,其拒絕交付贈與財產就使得合同不成立,從而保護其利益;但如果將其界定為諾成合同,則只有賦予贈與人任意撤銷權才可平衡贈與人與受贈人之間的利益。雖然兩種立法例在是否賦予贈與人任意撤銷權方面存在區別,但實際上是殊途同歸的。(注:參見易軍、寧紅麗:《合同法分則制度研究》,163~167頁,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3。)我國《合同法》將贈與合同界定為諾成合同,因此,應當賦予贈與人任意撤銷合同的權利。
關于《合同法》第186條第1款所規定的贈與人撤銷贈與的權利究竟屬于撤銷權還是撤回權,存在不同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此應為贈與人的撤回權,撤回是指因特種事實的發生,法律準許利害關系人收回其所作的無瑕疵的法律行為,因此,應當將該條所規定的贈與人撤銷權界定為贈與人的撤回權。(注:參見易軍、寧紅麗:《合同法分則制度研究》,161~162頁,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3。)另一種觀點則認為,依據《合同法》第186條的規定,此權利應為贈與人的撤銷權。筆者贊成后一種觀點,因為撤回是指意思表示在發出以后,尚未到達意思表示的受領人之前,表意人將其意思表示撤回。只要撤回的通知先于意思表示到達或與意思表示同時到達,該撤回就是有效的。通常,在到達生效主義下,撤回的意思表示要先于意思表示本身到達相對人才能夠被視為撤回,否則會被視為撤銷意思表示。而贈與人的撤銷權是指對于已經成立并生效的贈與合同予以撤銷,其針對的是贈與合同本身而非贈與的意思表示,因此,贈與人針對有效的贈與合同所進行的撤銷,應當認為是行使撤銷權,而不是撤回權。
依據《合同法》第186條的規定,贈與人行使任意撤銷權應當滿足如下條件:
第一,贈與合同已經成立。撤銷的對象是意思表示還是合同?對此一直存在爭議。這就涉及贈與合同的性質究竟是諾成合同還是實踐合同。由于我國《合同法》將贈與合同界定為諾成合同,在當事人沒有實際移轉贈與財產權利的情況下,合同也能夠成立,因而筆者認為,贈與人撤銷的對象應當是合同而非意思表示。如果贈與合同沒有成立,則撤銷權的對象本身就不存在,此時撤銷權的行使也就沒有任何意義。
第二,贈與人尚未實際移轉贈與財產權利。這就確立了行使任意撤銷權的時間。一方面,如果贈與人已經實際交付了財產且移轉了財產權利,此時再要求撤銷,就違背了誠實信用原則,同時也可能會對受贈人的正常生產、生活造成不利影響。因此,贈與人任意撤銷權的行使應以贈與人尚未交付移轉贈與財產權利為條件,如果已經交付且移轉權利的只是贈與財產的一部分,則任意撤銷權的行使范圍僅限于未交付或未移轉權利的部分。另一方面,此處所說的移轉財產權利應當區分動產和不動產。(注:參見胡康生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釋義》,280頁,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對動產而言,行使任意撤銷權的前提是尚未交付;對不動產而言,行使的前提則是尚未完成變更登記(注:例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第6條規定:“婚前或者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當事人約定將一方所有的房產贈與另一方,贈與方在贈與房產變更登記之前撤銷贈與,另一方請求判令繼續履行的,人民法院可以按照合同法第一百八十六條的規定處理。”這實際上是認為,夫妻之間贈與不動產的,也應依照《合同法》中關于贈與合同的規定進行處理。),在變更登記之前,即便贈與財產已經交付,贈與人仍應有權任意撤銷合同。
第三,贈與人行使任意撤銷權無須任何理由,只要撤銷的意思表示到達受贈人處即生效。在一般贈與中,只要贈與財產的權利尚未移轉,贈與人就能夠撤銷贈與。而且從《合同法》第186條第1款的文義來看,贈與人行使任意撤銷權并不需要提供撤銷合同的理由。而且,一般贈與的受贈人通常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對抗贈與人撤銷的意思表示。(注:參見魏耀榮等:《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釋論(分則)》,130頁,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0。)
第四,必須是非公益的贈與、非履行道德義務的贈與以及非經過公證的贈與。《合同法》第186條第2款規定:“具有救災、扶貧等社會公益、道德義務性質的贈與合同或者經過公證的贈與合同,不適用前款規定。”該條確立了贈與人任意撤銷權行使的例外情形。具體而言,贈與人任意撤銷權行使的例外情形包括三種類型:一是具有救災、扶貧等社會公益性質的贈與。公益事業是指有關公共利益的事業,對公益事業的資助必須是普遍性的,即不能局限于封閉的、有限的人群。(注: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國家法行政法室、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益事業捐贈法學習輔導讀本》,34頁,北京,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0。)公益事業是非營利的,受贈人不得利用捐贈的財產從事以營利為目的的活動。二是具有道德義務性質的贈與。它是指當事人約定的贈與事項旨在實現某種道德上的義務,或者履行某種道德上的責任。例如,男女雙方在合同中約定,如果將來保持不正當的關系,男方將贈與女方財產,此種贈與是違反公共道德的合同,屬無效合同,贈與人不享有任意撤銷權。三是經過公證的贈與。公證具有一定的公信力,一般認為,公證是一個社會公權力的證明過程。因此,經過公證的贈與合同,贈與人也不得任意撤銷。
對上述幾種贈與合同而言,贈與人不得行使任意撤銷權,法律作出此種規定的原因在于:(1)對公益贈與而言,其目的主要是用于公益事業。另外,在從事公益贈與時,贈與人有可能已經享有了一些優惠措施(如稅收優惠等),也可以通過公益贈與建立起良好的形象,因此,贈與人不應任意撤銷合同。(2)對具有道德義務性質的贈與合同而言,由于在此類合同中,當事人之間有著道義上的因素,如果允許贈與人任意撤銷,與道義不符。例如,成年子女對父母具有贍養性質的贈與;受害人在放棄損害賠償請求權后,加害人對受害人道義上補償性的贈與等,贈與人都有一定的道德義務,不能允許當事人通過隨意撤銷逃避此種義務。(3)贈與合同經過公證后,其就取得了一定的公信力(注:《公證法》第36條規定:“經公證的民事法律行為、有法律意義的事實和文書,應當作為認定事實的根據,但有相反證據足以推翻該項公證的除外。”),不能任意撤銷。在贈與合同訂立后,如果當事人對贈與合同進行了公證,則表明當事人已經十分審慎地表達了其贈與意思。因此,對經公證證明的贈與合同,贈與人不得任意撤銷。
需要指出的是,依據《合同法》第186條第2款,“具有救災、扶貧等社會公益、道德義務性質的贈與合同或者經過公證的贈與合同”,不得任意撤銷。所謂不得任意撤銷,是指在贈與合同訂立之后,贈與人應當依據合同規定履行其義務,向受贈人交付贈與財產,并移轉贈與財產權利。如果其拒絕交付的,受贈人有權要求其履行。需要指出的是,即使在上述合同中,雖然贈與人不得行使任意撤銷權,但贈與人仍然能夠行使窮困抗辯權。從文義解釋來看,《合同法》第195條規定并未排除在上述贈與合同中贈與人的窮困抗辯權。因此,如果贈與人的經濟狀況顯著惡化,嚴重影響其生產經營或者家庭生活的,仍然可以不再履行贈與義務。
由于任意撤銷權的行使是在贈與財產權利移轉之前,因而,任意撤銷權的行使一般不存在溯及既往的效力,而只是向將來發生效力。在例外情況下,如果在交付贈與財產之后,贈與財產的權利尚未發生移轉,則有可能發生溯及既往的效力。但是贈與合同成立后,受贈人為受領贈與物進行了準備,此時,如果贈與人行使任意撤銷權,可能使受贈人遭受一定的損失,受贈人是否有權請求贈與人賠償該損失?筆者認為,在贈與人行使任意撤銷權之后,如果因此給受贈人造成損失(如受贈人為接受贈與而租賃場地、交通、食宿等費用損失),受贈人有權基于締約過失責任要求贈與人賠償其所受損失,主要理由在于:由于贈與人的承諾,受贈人產生了合理的信賴,并付出了一定的成本,贈與人事后的撤銷破壞了這種信賴,并使得受贈人遭受了一定的經濟損失,這種信賴和經濟利益在法律上應當加以保護,否則對受贈人將不公平。因此,贈與人行使任意撤銷權給受贈人造成損失的,基于公平原則,其也應承擔一定的賠償責任。
三、法定撤銷權
(一)法定撤銷權的概念
所謂法定撤銷權,是指在具備法律規定的事由時,由贈與人或者其他撤銷權人享有的依法撤銷贈與合同的權利。《合同法》第192條規定:贈與人可以因下列情形撤銷贈與:(1)受贈人嚴重侵害贈與人或贈與人近親屬;(2)對贈與人有扶養義務而不履行;(3)不履行合同約定的義務。這就在法律上確認了贈與人的法定撤銷權。除此之外,《合同法》第193條還規定了贈與人的繼承人或者法定代理人的法定撤銷權,二者共同構成了贈與合同中贈與人法定撤銷權的內容。
《合同法》第192條、第193條所規定的法定撤銷權與任意撤銷權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從廣義上說,任意撤銷權也是由法律規定的,因此其屬于法定撤銷權的一種。兩者都賦予了贈與人撤銷贈與的權利,但兩種撤銷權存在明顯區別,主要表現在:第一,適用范圍不同。任意撤銷權適用于一般贈與,而法定撤銷權既適用于一般贈與,也可適用于特殊贈與。贈與人在行使法定撤銷權時必須符合《合同法》第192條、第193條的規定。對于《合同法》第186條第2款所規定的特殊贈與而言,贈與人不享有任意撤銷權,但其仍享有法定撤銷權,即只要出現了第192條規定的三種法定撤銷事由,贈與人仍然可以行使撤銷權。(注:參見胡康生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釋義》,288頁,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第二,適用條件不同。任意撤銷權僅適用于贈與財產權利未移轉的情況,一旦贈與財產權發生移轉,贈與人即無權任意撤銷合同。但贈與人一方的法定撤銷權則不受此限制。同時,任意撤銷權在行使時并不需要符合特定條件,也不需要贈與人指出撤銷的原因,但贈與人行使法定撤銷權必須符合法律規定的適用條件。第三,受贈人是否承擔責任不同。對任意撤銷權而言,在贈與撤銷之后,受贈人可能有權請求贈與人承擔締約過失責任,但其自身一般無須承擔責任。但在法定撤銷權的情況下,贈與人一方享有法定撤銷權一般是因受贈人的原因導致的,因此,受贈人一般不僅無權請求贈與人賠償其信賴利益損失,而且由于受贈人通常對法定撤銷事由的發生具有故意,因而贈與人在行使法定撤銷權之后,受贈人還可能需要對贈與人一方承擔其他法律責任。第四,是否具有溯及既往的效力不同。在贈與人行使任意撤銷權時,贈與財產的權利尚未發生移轉,所以任意撤銷權一般不具有溯及既往的效力。當然,在交付贈與財產之后,贈與財產的權利尚未發生移轉的情形下,任意撤銷權可能具有一定的溯及既往的效力。而在法定撤銷權中,因贈與財產已經交付給受贈人且權利已經發生移轉,法定撤銷權的行使具有溯及既往的效力。
(二)法定撤銷的事由
依據《合同法》第192條,法定撤銷權行使的具體事由包括以下幾種情形:
1.受贈人嚴重侵害贈與人或贈與人近親屬。
這種行為通常包括如下內容:
第一,受贈人實施了侵權行為。此處所說的受贈人的侵權行為不僅指直接侵害贈與人或贈與人近親屬法益的行為,還包括受贈人在侵害國家利益或者社會法益行為過程中間接或者同時侵害贈與人個人法益的行為。(注:參見邱聰智:《債法各論》上,245頁,臺北,自版,1994。)故此行為通常并非僅受《合同法》調整,同時還受《侵權責任法》等法律調整。
第二,此種侵權行為在程度上是比較嚴重的。關于如何認定該行為在程度上是否嚴重,有幾種觀點:一是故意或犯罪行為。我國臺灣地區“民法”認為這應當是故意的或者是要受到刑罰的行為,《法國民法典》也認為必須是“受贈人對贈與人犯有虐待罪、輕罪或者侮辱罪”(注:易軍:《債法各論》,76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二是程度說。此種觀點認為,侵害行為應當不限于故意或者犯罪,只要結果上造成了嚴重損害即可。(注:參見胡康生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釋義》,288頁,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我國《合同法》沒有對此作出明確規定,筆者認為,主要應當從結果的角度判斷受贈人行為是否構成嚴重侵害贈與人或贈與人近親屬的行為。在通常情況下,在造成嚴重結果的情況下,行為人往往具有主觀上的故意,但二者并不完全一致,主觀故意并不必然導致嚴重的損害后果,反之,嚴重的損害后果也不一定源于故意,此處所說的嚴重主要是針對行為的客觀后果而言的,過錯因素并不居于重要地位。例如,因毆打贈與人致贈與人殘疾,或在網絡上傳播侮辱、誹謗的言辭而造成贈與人名譽嚴重受損。
第三,侵害的對象是贈與人本人或者近親屬。近親屬是指關系密切的親屬或者親等較近的親屬。按照《民法通則意見》第12條的規定,“近親屬”概念外延包括配偶、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孫子女、外孫子女。也有學者認為,這里近親屬不僅應依親等,而且應當考慮與贈與人的感情關系,與贈與人親等雖然疏淡但關系親密的主體,也可以視為是此處的“近親屬”(注:易軍:《債法各論》,76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筆者認為,從立法目的考量,該條規定的目的在于保護與贈與人有密切感情聯系的親屬的利益,因此,即使不屬《民法通則意見》第12條所規定的近親屬范圍,但如果其與贈與人有密切的感情聯系,如長期同居等,也可以依具體情形將其認定為此處所說的“近親屬”。
2.對贈與人有扶養義務而不履行。
此處所說的扶養義務是否包括約定的扶養義務?從法律解釋的規則來看,如果法律未作出區分則解釋時也不作區分,既然此處所說的扶養沒有僅僅限定于法定的扶養,則應當包括約定的扶養。(注:參見鄭玉波:《民法債編各論》上冊,158頁,臺北,三民書局,1986。)《合同法》第192條所規定的“受贈人對贈與人有扶養義務而不履行”應當是指受贈人有能力履行而沒有對贈與人履行扶養義務。例如,雙方約定某青年甲對某老人乙盡到扶養義務,則乙去世后將所有的財產贈與甲,在甲沒有盡到扶養義務的情況下,乙有權撤銷贈與合同。在受贈人對贈與人負有扶養義務而不履行的情況下,受贈人的行為既嚴重違反了誠信原則,也違反了其應負的法定義務,贈與人一方應有權撤銷合同。
3.不履行贈與合同約定的義務。
此處所說的“不履行贈與合同約定的義務”主要是指違反了附義務的贈與中的義務,在一般贈與中,受贈人并不負有特定的義務。而只有在附義務的贈與中,受贈人在接受贈與后,還需要履行合同約定的義務,如果其不履行此種約定的義務的,贈與人可以撤銷贈與。其構成要件是:第一,當事人在贈與中約定了受贈人應當履行一定的義務。例如,當事人在合同中約定受贈人在接受贈與人所贈與的設備時,應當提供一定的配套設施。第二,附義務的贈與已經合法生效。如果附義務贈與所附義務違法,或者顯失公平等,該合同則是無效或可撤銷的。在此情形,就不存在違反義務的問題。第三,受贈人沒有履行贈與合同規定的義務。此處所說的“不履行”是否包括部分履行?值得探討。筆者認為,“不履行”既包括完全沒有履行也包括部分沒有履行。當然,如果受贈人已經履行了義務的主要部分,贈與人一方是否有權撤銷合同,應當由法官根據案件具體情形酌情考量。但應當指出,雖然《合同法》第192條中沒有指出“不履行”是否是因受贈人的過錯所致,但如果受贈人不履行合同義務不是由于可歸責于他本身的事由所導致的,則不能適用本條規定,例如,因為不可抗力導致受贈人不能按照附義務的贈與合同建造有關配套設施,在此情形下,受贈人是沒有過錯的,贈與人一方不能行使撤銷權。(注:參見易軍:《債法各論》,77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三)法定撤銷權人
法定撤銷權人通常是贈與人,但又不限于贈與人。《合同法》第193條第1款規定:“因受贈人的違法行為致使贈與人死亡或者喪失民事行為能力的,贈與人的繼承人或者法定代理人可以撤銷贈與。”該條實際上確立了贈與人以外的其他主體也有權行使法定的撤銷權。具體來說:一是贈與人的繼承人,這是指在贈與人已經死亡的情況下,應當由贈與人的繼承人行使撤銷權。如果贈與人有多個繼承人,只要有一位繼承人行使了此項權利,即可產生撤銷合同的效力。二是贈與人的法定代理人,這主要是指在贈與人喪失行為能力的情況下,撤銷贈與的權利可以由其法定代理人行使。但贈與人以外的其他主體行使法定的撤銷權的條件較為嚴格,其構成要件是:
1.受贈人從事了違法行為。此處所說的違法行為應當如何界定?其是否包括《合同法》第192規定的法定撤銷的三類情況?有學者認為,違法一詞表述不清,應當解釋為一種過錯行為。(注:參見易軍、寧紅麗:《合同法分則制度研究》,16頁,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3。)筆者認為,違法行為在這里應當受到嚴格的限制,因為依照本條意旨,應只適用于受贈人的行為造成贈與人本人喪失民事行為能力或死亡,并不包括造成贈與人以外的人的人身傷害或者違約行為等。例如,受贈人故意加害贈與人,致使其死亡或傷殘,即屬于該條所規定的“違法行為”。
2.受贈人從事的違法行為導致了贈與人死亡或者喪失民事行為能力。具體來說:一是違法行為導致贈與人死亡,即贈與人作為民事權利主體的資格已經消滅。二是違法行為導致贈與人喪失民事行為能力,即贈與人從事民事行為的能力受限或喪失。例如,由于受贈人的毆打行為,致使贈與人腦部受到損害,失去了行為能力,則其法定代理人可以行使撤銷權,撤銷之前的贈與合同。需要指出的是,贈與人死亡或者喪失民事行為能力與受贈人從事的違法行為之間應具有因果關系。
3.贈與人的繼承人或者法定代理人應當在規定期限內行使撤銷權。《合同法》第193條第2款規定:“贈與人的繼承人或者法定代理人的撤銷權,自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撤銷原因之日起六個月內行使。”該條就是關于撤銷權的行使期限問題,該期間的性質究竟為何尚有爭議,一般認為其是除斥期間,不存在中止、中斷或者延長的問題。該期限應當從贈與人的繼承人或者法定代理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具備撤銷條件開始計算,經過6個月而消滅。
在比較法上,一些國家法律規定,即使在受贈人嚴重侵害贈與人的權益的情況下,贈與人享有“原諒”的權利,如果贈與人明確表示原諒的,則贈與人已在法律上放棄撤銷權。但贈與人所作出的原諒的意思必須是明確無誤的,而不應僅是贈與人的內心意愿;且原諒行為必須是自愿的、不受到任何脅迫的。(注:See Christian von Bar and Eric Clive,Principles,Definitions and Model,Rules of European Private Law,Volume Ⅰ,(Munich:Sellier.European Law Publishers,2009),pp.28662869.)在贈與人原諒之后,如果受贈人再從事此類行為的,或有其他撤銷事由的,贈與人仍可以行使撤銷權。
(四)法定撤銷權行使的效果
在行使法定撤銷權以后,將發生溯及既往的效力。在當事人之間,應當恢復原狀。(注:See Christian von Bar and Eric Clive,Principles,Definitions and Model,Rules of European Private Law,Volume Ⅰ,(Munich:Sellier.European Law Publishers,2009),p.2845.)這主要是因為法定撤銷權的行使一般是在贈與財產已經交付且權利已經發生移轉的情況下發生的。所以,一旦贈與人行使法定撤銷權,贈與人有權要求受贈人返還受贈財產,恢復原狀。如果贈與財產已經毀損、滅失,贈與人也有權要求賠償贈與物的價值損失。
四、窮困抗辯權
窮困抗辯權(Einrede des Notbedarfs),是指在贈與合同成立后,因贈與人的經濟狀況嚴重惡化,如果繼續履行贈與合同將造成贈與人生產經營或家庭生活受到嚴重的影響,贈與人因此享有拒絕履行贈與義務的權利。(注:參見鄭玉波:《民法債編各論》上冊,162頁,臺北,三民書局,1986。)此種抗辯權是情勢變更原則在贈與合同中的具體運用。有學者認為,在贈與中,還可以適用情勢變更的規則。(注:See Christian von Bar and Eric Clive,Principles,Definitions and Model,Rules of European Private Law,Volume Ⅰ,(Munich:Sellier.European Law Publishers,2009),p.2874.)也就是說,如果訂立贈與合同時的基礎或周圍情勢發生實質變更的,贈與人可以撤銷贈與。筆者認為,除了窮困抗辯權之外,贈與人不應再享有情勢變更的撤銷權。這主要是因為,在贈與合同中,如果在窮困抗辯權之外,再賦予贈與人情勢變更的撤銷權,將導致其撤銷權的適用范圍過于寬泛,不利于保護受贈人的利益。《合同法》第195條規定:“贈與人的經濟狀況顯著惡化,嚴重影響其生產經營或者家庭生活的,可以不再履行贈與義務。”該條規定賦予了贈與人窮困抗辯權。法律承認窮困抗辯權的主要原因在于:一方面,贈與合同是無償的單務合同,受贈人因贈與而純獲利益,在贈與人的經濟狀況顯著惡化的情況下,如果強制贈與人履行贈與合同則會嚴重影響其生計,不應強迫贈與人繼續履行贈與義務,否則可能給贈與人的生活或生產造成重大妨害。在此情形下,應當給予贈與人以反悔的機會,否則無法實現當事人之間利益的均衡。另一方面,由于贈與合同是單務合同,受贈人并未履行某種對待給付義務,因而,即使允許贈與人反悔,也不會給受贈人造成實際損害。從比較法上來看,這種減輕贈與人負責事由、限制贈與人責任范圍的規定也符合贈與合同的發展趨勢。(注:See Christian von Bar and Eric Clive,Principles,Definitions and Model,Rules of European Private Law,Volume Ⅳ,(Munich:Sellier.European Law Publishers,2009),p.2821.)
在贈與人經濟狀況惡化的情況下,就如何減輕贈與人的責任,比較法上有兩種立法例:一是抗辯權主義,即在贈與人陷于窮困之后,賦予贈與人以抗辯權。這種抗辯權一般被稱為窮困抗辯權、緊急需要抗辯權、拒絕贈與抗辯權或者贈與履行拒絕權。德國、俄羅斯和我國臺灣地區等采取此種立法例。(注:參見易軍:《債法各論》,86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二是撤銷權主義,即賦予陷于窮困的贈與人以撤銷權。瑞士法和西班牙民法采取這種立法例。《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也采納了此種觀點。(注:See Christian von Bar and Eric Clive,Principles,Definitions and Model,Rules of European Private Law,Volume Ⅰ,(Munich:Sellier.European Law Publishers,2009),p.2872.)我國《合同法》第195條規定的“可以不再履行贈與義務”實際上是賦予贈與人一種抗辯權,即允許贈與人反悔而不再履行贈與義務,即使拒絕履行也不因此而承擔違約責任。從法律上看,即便是贈與人出現了上述情況,但如果贈與人自愿履行,法律上仍然予以認可。但在贈與人的經濟狀況顯著惡化的情況下,只有在受贈人請求贈與人履行之后,贈與人才可以行使抗辯權。如果受贈人沒有要求贈與人履行,則贈與人沒有行使此種權利的必要。當對方當事人請求贈與人履行給付時,經濟狀況嚴重惡化的贈與人可以依法對抗對方的請求權。可見,我國采取的是抗辯權主義的立法例。
窮困抗辯權的構成要件是:第一,贈與合同已經成立,但贈與財產的權利尚未完全移轉。《合同法》第195條規定的“可以不再履行贈與義務”,從文義解釋來看,此項抗辯權應當在贈與物的權利移轉前行使。如果贈與人已經交付了贈與物,或已經移轉了贈與財產的權利,則贈與行為已經完成,贈與人也就無法反悔自己的行為,否則會嚴重影響到受贈人的生產生活,也不利于社會財產關系的穩定。(注:參見胡康生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釋義》,292頁,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第二,贈與人的經濟狀況顯著惡化。所謂顯著惡化,是指在贈與合同成立之后,贈與人的經濟狀況出現明顯惡化的狀態。例如,因為經營不善導致負債明顯增多等。如果是輕微的經濟狀況的變化(如某月工資中獎金有所減少),則不屬于顯著惡化。此處所說的顯著惡化應當僅限于經濟狀況,而非社會狀況、健康狀況等其他方面的內容。經濟狀況出現惡化的時間,必須發生在贈與合同成立之后,此時才能夠滿足情勢變更原則適用的前提條件。在贈與合同成立之前贈與人已經無力捐贈,卻仍然作出捐贈的表示,就表明贈與人主觀上缺乏誠意(注:參見胡康生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釋義》,291頁,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此時仍然允許贈與人援引窮困抗辯權,將違反誠信原則,甚至可能引發道德風險。第三,經濟狀況顯著惡化達到嚴重影響其生產經營或者家庭生活的程度。所謂嚴重影響,就是指因為經濟狀況的惡化導致生活狀況急劇下降,或者導致生產活動難以進行。如果贈與人經濟情況并未達到嚴重惡化的程度,其就不能主張窮困抗辯權。此處所說的“影響生產經營”,主要是針對贈與人是企業或者個體經營者的情況,贈與人必須將財產投入正常的生產經營中才能夠正常繼續經營,如果強制要求贈與人繼續履行贈與義務,將對其生產經營活動產生重大影響,此時法律應當允許贈與人提出抗辯。(注:參見易軍:《債法各論》,87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而“影響家庭生活”主要指因贈與人的經濟狀況嚴重惡化,導致其家庭開支嚴重拮據。如果強制要求贈與人繼續履行贈與義務,將會對其正常的家庭生活產生重大影響。第四,受贈人已經要求贈與人履行贈與義務。由于此權利為抗辯權,所以贈與人并不能夠主動提起這種抗辯,而只能在受贈人請求履行時,以抗辯的形式行使此項權利。
需要指出的是,贈與人在主張窮困抗辯權時,并非解除贈與合同,如果贈與人行使抗辯權僅導致其不履行部分贈與義務,而其事后又因經濟狀況改善等原因而恢復了經濟能力的,則應當繼續履行其贈與義務。(注:See Christian von Bar and Eric Clive,Principles,Definitions and Model,Rules of European Private Law,Volume Ⅰ,(Munich:Sellier.European Law Publishers,2009),p.2872.)
五、撤銷的效果
《合同法》第194條規定:“撤銷權人撤銷贈與的,可以向受贈人要求返還贈與的財產。”該條規定了撤銷權行使的效果。撤銷權是一種形成權,一經行使就發生效力,將導致贈與合同消滅。如果財產已經交付,因為贈與法律關系已經消滅,當事人雙方就具有恢復原狀的義務,贈與人有權針對受贈人行使物權返還請求權,主張贈與物的返還。需要指出的是,在撤銷贈與時,如果贈與的財產已經毀損、滅失的,受贈人是否應負有賠償義務?筆者認為,該條所規定的返還僅限于現有財產的返還,即便贈與人撤銷贈與,也不能要求受贈人對贈與財產的毀損、滅失承擔賠償責任。至于受贈人是否構成侵權并承擔侵權責任,則應適用其他法律的具體規定。
但是,《合同法》第194條是否僅適用于法定撤銷還是也可適用于任意撤銷?筆者認為,依據《合同法》第186條的規定,任意撤銷權行使的前提是,贈與人贈與財產的權利尚未移轉給受贈人,既然贈與物權利尚未移轉,自然不存在返還原物、恢復原狀的問題,故該條不適用于任意撤銷權的情形。因此,該條僅適用于法定撤銷,但這不意味著其適用于所有的法定撤銷的情形,本條應僅適用于贈與財產權利已經轉移的法定撤銷的情形。由于法定撤銷既可以適用于一般贈與,也可以適用于特殊贈與,因而,對于《合同法》第186條第2款規定的有關具有救災、扶貧等社會公益、道德義務性質的贈與合同或者經過公證的贈與合同,也可以適用法定撤銷。在撤銷之后,贈與人可以向受贈人要求返還贈與的財產。
六、撤銷權的行使期限
《合同法》第192條第2款規定:“贈與人的撤銷權,自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撤銷原因之日起一年內行使。”關于該期限的性質如何,學界存在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該期限屬于除斥期間,另一種觀點認為此期限為訴訟時效期間。筆者認為,由于訴訟時效主要適用于請求權,而撤銷權屬于形成權,因而該期限屬于除斥期間,該期間一旦開始計算就不產生中止、中斷、延長的效果,期限屆滿則撤銷權歸于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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