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的技藝:塔奇曼論歷史
- (美)巴巴拉·W·塔奇曼
- 4966字
- 2019-09-06 18:27:24
歷史何時開始?
去年10月英國保守黨出現危機之后三個月,倫道夫·丘吉爾記述這一事件每日經過的書就寫成并出版了。當事件的意義還未經足夠的時間從周遭環境中顯現出來就急于盤點,可能很有膽量,但很有用嗎?這么做的作者會尷尬地發現,當興奮感散去,他的題材變得毫無意義。近來,這種滾燙鮮活的歷史大受出版商的青睞,這提出了一個問題:歷史應該,或者說是否可以,在它還冒著熱氣的時候就被寫成?
在話題走遠之前,我們應該先回答:歷史是什么?專業的歷史學家已經興致勃勃地用這個問題考驗自己多時了。一個聲名卓著的闡釋者——劍橋大學的愛德華·H·卡爾在他的特里維廉講座和他1962年的同名書中對此做出了說明。
他問道,歷史,是對過去事件的檢視,還是過去事件本身?我運氣很好,在讀到他這本書之前就開始了歷史寫作,不然可能根本不敢下筆。我天真得根本沒有意識到卡爾先生提到的這個問題。我簡單地認為,歷史就是獨立存在著的過去的事情,不論我們檢視或盤查它們與否。
我以為,我們對過去的評論外在于過去,或許對理解過去有幫助,但畢竟與它們的存在無關。我認為,不論希羅多德寫不寫出它們,希臘擊敗波斯的事實對西方歷史走向的推動都是一定的。但卡爾先生卻否認這點。他說:“認為歷史事實獨立于歷史學家的闡釋而存在,是個荒謬的錯誤,一個難以根除的錯誤。”
我第一次讀到這句話,覺得這才是荒謬的錯誤。這是要轉個彎才能理解的笑話嗎?不過,如此卓越的思想者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在與卡爾先生長期的無聲辯論中——可幸他一直都不知道有這件事——我開始領會到他的意思。我想他的意思是,過去的事情不能脫離歷史學家存在,是因為沒有他們,我們就不會知道過去的存在。簡言之,未被記錄的過去正是我們歷史學家的老朋友,是那棵原始森林中倒掉卻無人聽見聲響的樹。如果沒有了耳朵,那還有聲音嗎?
我不會被這個難題嚇倒,它問錯了問題。關鍵不在于倒下的樹是不是發出了聲音,而在于它是否在森林中留下了痕跡。如果,它的倒下讓陽光灑向了之前的喜陰生物;如果,它砸死了一頭領頭的野獸,而新的頭領脾氣迥異;如果,它橫在了一條獸徑之上,使得動物些微地改變了行進的習慣,從而引發了更大的變局;那么,不論是否有人聽到,它的倒下都創造了歷史。
我由此宣布了我對“荒謬錯誤”的堅定信仰:歷史事實獨立于歷史學家存在。我想,就算《末日審判書》和那個時代的其他記錄都被燒掉,撒克遜人把土地所有權轉交給諾曼人的事實也仍然存在于英國歷史中。當然,《末日審判書》算作記錄,而不是闡釋,卡爾先生所說是歷史事實不能獨立于歷史學家的闡釋而存在。我發現了這個漏洞。他也可能會說,要是沒有濟慈,就沒有希臘古甕。
照我看,證據比闡釋更重要,事實就是歷史,不管闡釋與否。我認為,邊疆的外擴對美國擴張的影響和弗雷德里克·杰克遜·特納沒有關系,雖然他發現了這個現象;有閑階級這一存在和凡勃倫
無關;海權的歷史作用也和海軍上將馬漢
沒有關系。在馬漢的例子中潛藏著一個可用于反駁的因子,因為馬漢的著作《海軍對歷史的影響》在1914年的前幾年,強烈引導了德意志帝國和英帝國的海軍政策,他對某個重大歷史事實的關注和描述讓他創造了新的歷史。卡爾先生或許會借此發揮。
與此同時,我認為卡爾先生的設論并無如此“形而上”的必要。我就非常自足于把歷史定義為我們所知的過去事件,而那些未知的則無須費心——直到考古學家把它們從地里挖出,讓它們變成已知。
接下來我要討論歷史學家。他們是誰?是歷史的同代人,還是后來者?答案顯然是二者均可。在歷史的同代事物中,最不可缺少的第一手材料是(或多或少是不自覺地形成的)如下這些:書信、日記、回憶錄、自傳、報紙和期刊、商業文件和政府檔案。這些都屬歷史的原始材料,而不是歷史。作者在創作它們時有意無意地要讓它傳諸后世,但這也不能表示他們就是歷史學家。要成為歷史學家還需要超然物外的視角和有意為之的手法。
情況稍有不同的是那種現場的見證者,通常是記者。他們的敘述中往往藏有金礦,而金礦通常掩埋于對日常新聞的報道中,那些每日見聞隨時間流逝最終都變成了瑣屑。一些《八月炮火》中最為生動的細節就是出自當時的媒體報道:被德國火炮車碾過的布娃娃來自歐文·科布的描述;50萬未清洗的尸體散發出陣陣惡臭,飄蕩在被侵略的比利時村莊,這是威爾·歐文的報道;馬克斯·霍夫曼上校朝著日本將軍大喊大叫的事件則來自報道日俄戰爭的弗雷德里克·帕爾默。而每日的新聞,即便結集成書,也只能和信件差不多,本質上只是原始材料,不是歷史。
仍屬同代物件,但可有可無的是那種把剪報、采訪倉促編輯拼湊在一起的書,只是為了在大眾興趣還未消退之時大撈一筆。這種快餐布丁的典型就是那些好似一夜寫出的人物傳記,比如《林登·約翰遜的故事》(The Lyndon Johnson Story),催生它的事件才發生了幾周,各大書店就能見到這本書了。這些編纂者提供不出任何有助于思考的東西,以歷史學家的標準,他們是微不足道的。
除去上面那些不堪大用的,歷史同代人中還有一類純粹的、自覺的歷史學家,有兩種。第一種是“旁觀者”。他們有意記錄下時代的片段——戰爭、蕭條、罷工、社會革命等等——以自己的風格和邏輯把它們變成歷史敘述。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和白修德的《總統的誕生》就是這樣的例子,一個宏大,一個短小,但內質是一樣。
第二種是“積極的參與者”,或稱“操刀人(Axe-Grinders)”。他們希望把自己熟悉的事件寫成真正的歷史,但他們下筆卻有偏頗,有時微妙而不被察覺,有時則大刀闊斧地涂改,全憑他們希望自己能在這段歷史中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約瑟夫斯的《猶太戰爭史》、克拉倫登伯爵的《英國叛亂史》以及丘吉爾的《世界危機》《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都是此中顯例。
對于后世史家,以上亦是原始材料之一種。那么,所有這些敘述在手,我們就是歷史學家了嗎?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的,當你手握一串葡萄開始擠壓,你就已經擁有葡萄酒了。不過,它未經發酵,不夠年頭。后世史家最大的優勢在于時間提供給他們的距離。遠觀那些歷史事件,他的描述視覺會更為寬闊,他能更多地看見那時發生了什么,區分什么是要緊的,什么又無關大局。
歷史同代人卻無此視角,所有事件對他們來說都在眼前,大小一致。微不足道的看上去巨大無比,而巨大無比的因為邊際不易看到而被人忽略。越南和巴拿馬的新聞標題在今天的報紙上占據了四欄,50年或100年后,歷史學家或許只把它們共列入史書的一章而已,我們無法想象。
歷史同代人,尤其是身在此山中的歷史參與者,并非完全占據優勢。他得之與歷史的親密——這一點我們望塵莫及,卻失之超然的視角。他們無法公正地裁斷爭論中的雙方,比如對1914年法國馬恩河戰役的勝利究竟應歸功于誰的爭論。所有當時的歷史記述者鮮明地分為支持霞飛和加列尼的兩派,他們的爭鋒是那么激烈,以致沒人(除了法國總統普恩加萊)注意到一個站在時間遠處就能看得非常明白的事實:這兩位將軍都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加列尼看準了時機,為勝利助推;霞飛帶領部隊、援兵展開廝殺,但直到50年后,這個既簡單又公平的評價才算得出。
距離也不總是帶來客觀性。你很難說吉本的羅馬帝國和卡萊爾的法國大革命寫得多么客觀。客觀性是個程度問題。后世史家做到相對客觀是可能的,但這和中立、不站隊又是不同。根本就沒有中立和純粹客觀的歷史學家。沒有了觀點,歷史學家就變成了一臺時鐘,也寫不出好東西。
距離也確能冷卻人們的判斷,提供比前人所見更為公正的評價。多年以前我剛當記者的時候,我正在報道富蘭克林·羅斯福為競選做的巡回演說,他計劃在匹茲堡或者是哈里斯堡有一場重要的講話,具體是哪兒我忘了。當我們都忙著下火車時,有一個記者卻還在餐車舒舒服服地蹺著腳,他說他作為一個為共和黨報紙工作的新政支持者,必須嚴守“客觀性”,而他“在這里會比緊跟在羅斯福屁股后面更加客觀”。他理解的保持距離而得客觀是空間上的,而非時間上的。
我從親身經歷中發現,我寫不了當代史。有些人行,比如威廉·夏伊勒,他們不因身在其中而受其影響,但我不能。我寫第一本書《圣經與劍》的時候發現了這一點。我當時把英國和巴勒斯坦的關系從腓尼基時代一直梳理到現代。我本意是要把內容延續到英國托管、阿以戰爭和1948年的以色列復國。
我花半年時間研究了過去30年的苦澀歷史:阿拉伯的歷次反抗和起義、圓桌會議、白皮書、英國阻止猶太移民、質詢委員會,然后是歷史最終的巨大諷刺——發表過《貝爾福宣言》的英國人居然強行截停了“出埃及”號。通通都是綏靖主義下最卑劣的篇章。
我嘗試著寫這段歷史,但我做不到。憤怒、惡心和不公正地對待能夠激起一些作家雄辯滔滔,下筆千言,但這種情緒卻只能扭曲我寫下的東西。我發現最后一章的語氣和前面十七章完全不同。因為我突然越過界線進入了當代史,我深卷其中的姿態顯露無遺。盡管出版商希望我寫到當今,但我知道,最后一章將斷送前面所有的精彩,我也沒法讓自己不這么寫。我終于作罷,放棄了半年的工作,整本書在1918年畫上了句號。
我并不是在說情感在歷史寫作中沒有一席之地。相反,我認為那是歷史的一種核心因素,就像它在詩歌中的作用那樣——華茲華斯把詩的起源稱為“重歸平靜的情感”。人們會說,歷史是情感和事實的重新整理,或者——對后世歷史學家來說——是詳查記錄之后于平靜中的思考。歷史學家的首要任務是忠于證據。但有趣的事實是,詩人沒有這條戒律,他們反而把歷史寫得很好,不管是同時代還是時代久遠的歷史。
丁尼生在克里米亞的巴拉克拉瓦戰役后三個月寫出了長詩《輕騎旅的沖鋒》。“加農炮火在前,萬炮齊轟……所有的軍刀都已出鞘……沖進炮火硝煙之中……炮彈和彈殼橫飛……他們的榮耀何時消逝無蹤,噢,多么狂暴的沖鋒!”他的敘述甚至藏于維多利亞雙行體之中:“他們不想為何如此,他們只是上前赴死。”它或許少了些現代詩朦朧的品性,但作為歷史,它抓住了榮譽和荒謬的合一——19世紀騎兵面對加農炮沖鋒的場面。就像一個現場目擊者所言:“太壯觀了,但這不是戰爭。”這一點,丁尼生比任何一個歷史學家都傳遞得淋漓盡致。
我是在布魯斯·卡頓開始寫作前即成長起來的一代人,我眼中的內戰往往是這樣的:
在盛產玉米的草地上,
在9月涼爽寥廓的早上,
弗雷德里克教堂尖塔簇立。
惠蒂爾也寫當代史。另一方面,麥考利在事發2500年之后寫出了《橋頭的賀雷修斯》(“Horatius at the Bridge”)的故事。雖然麥考利的主業是歷史學家,只兼任詩人而已,但如果沒有“克盧西烏姆的拉斯·波希納/對著九神起誓(Lars Porsena of Clusium/By the Nine Gods he swore)”以及其后的70小節的詩,誰又能想起暴君塔克文或者愷撒之前的羅馬史呢?我們還從朗費羅的老北教堂信號燈中知道了美國革命是怎么爆發的:
一盞,就是陸路,兩盞,就是水路,
我會在對岸,
騎馬把警報,
傳遍米德爾塞克斯的每一個村莊和農場。
這些詩人比歷史學家更能讓普通人熟悉歷史,他們有時還會推動歷史。吉卜林在1899年就這么做過,他對美國人疾呼:“肩負起白人的重擔吧。”那時,美國人糊里糊涂就被杜威上將在馬尼拉的冒險拉進了帝國主義的征程,正不知該如何處置那些菲律賓人。“拿出你們培育的最優秀的東西,”吉卜林堅定地告訴他們,
讓他們背負沉重的馬韁,
那些剛被抓到的郁悶的民族,
他們驚慌不定又野蠻未開,
一半惡魔,一半小孩。
……
肩負起白人的重擔,
為了和平的野蠻戰爭,
喂飽饑餓的嘴,
讓疾病停止。
……
肩負起白人的重擔,
你們不敢不從……
這一建議刊登在《麥克盧爾雜志》上,整整兩頁。經此傳播,一周之內全美無不爭相引用,迅速地讓美國人接受了由此而來的軍火開銷、殘酷手段和陰謀詭計——這幾者很快就被證明是實行建議必需的。
吉卜林有著在近距離認清歷史的才能。當他感受到國民情緒中泛濫著一種令他害怕的驕矜自負時,他在1897年為維多利亞女王在位60周年寫作了《曲終人散》(“Recessional”)。在第二天一早的《泰晤士報》上,人們看到了他的提醒:
看,我們昨天所有的盛況,
與尼尼微和推羅一樣消亡!
萬國的審判者,饒恕我們,
免得我們遺忘,免得我們遺忘!
人們大驚失色。曾經為奧斯卡·王爾德辯護過的大律師愛德華·克拉克爵士宣稱,《曲終人散》是“未死之人寫出的最偉大的詩”。
詩人所做的是傳遞他在歷史時段或瞬間的感受。歷史學家的任務是在事實的規范下講述到底發生了什么。
想象力之于詩人,就像事實之于歷史學家。他的取舍中有他的判斷,材料安排中有他的藝術。他的工具是敘述。他的對象是人類的過去。他的作用是讓事實被人們看到。
刊于《紐約時報》書評版,1964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