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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歷史

我從6歲左右開始見識歷史的魅力。那時我在看盧克·菲奇·帕金斯的“雙胞胎”系列,為荷蘭那對雙胞胎的命運牽腸掛肚;為美國大革命時那對雙胞胎的事跡感佩不已,他們勇敢地在船舷上涂上了“自由(freedom)”一詞的反寫——“莫迪爾夫(modeerf)”號;還為那對比利時雙胞胎憂心忡忡,他們的家園布魯塞爾在1914年淪為德國的占領(lǐng)區(qū)。

“雙胞胎”之后,我迷上了亨蒂亨蒂(1832—1902),英國小說家,以歷史冒險小說著稱。沃爾夫是他的小說《和沃爾夫在加拿大:大陸的勝利》中的人物。——譯者注,開始與加拿大的沃爾夫同喜同悲。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是我的大小仲馬時期,這時我對瓦盧瓦王朝、皇后、皇室情婦還有那些公爵如數(shù)家珍,我們一家去法國城堡參觀時,我就能指出,誰在哪間屋子里捅死了誰。接下來,柯南·道爾的《白衣軍團》、簡·波特的《蘇格蘭酋長》毫無疑問影響了我。當我穿戴蘇格蘭格子襯衫和天鵝絨圓帽,裝扮成高貴的華萊士威廉·華萊士,蘇格蘭獨立戰(zhàn)爭的領(lǐng)袖之一,也是小說《蘇格蘭酋長》的主角。——譯者注,生平第一次參加化裝舞會時,周圍卻是一群12歲的弗洛倫斯·南丁格爾和朱麗葉,兩相對照下有一種無聲的悲劇感。在書中,女伯爵背叛華萊士的一段有一個注腳我至今難忘。“這個邪惡女人的罪行,”書里陰郁地說,“已經(jīng)被歷史證明。”

及至我進入拉德克利夫?qū)W院,我沒費什么力氣就選出了自己的興趣方向,后來我的興趣越來越傾向于歷史文學(xué)方向,而不是純歷史。在大學(xué),我從沒有感受到有哪一個時刻,決定了我以后要進行歷史寫作,那個時刻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我不知道,只知道那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并且遲遲未見蹤影。但拉德克利夫確實給了我歷史寫作的動力(不用說,也給了我歷史的教養(yǎng))。這種動力一半來源于出色的課程和出色的教授。有意思的是,對我?guī)椭畲蟮娜T課中,有兩門都是文學(xué),不是歷史。它們是歐文·巴比特教授的“比較文學(xué)課(2)”和約翰·利文斯頓·洛斯教授的“英文課72”。后者在課上的看家絕技是講授《古舟子詠》和《忽必烈汗》的創(chuàng)作起源。他仰慕華茲華斯,崇拜濟慈和雪萊,會用12周的時間讓自己信馬由韁地大談柯勒律治詩歌中的意象,再花上至少一周分析打斷他創(chuàng)作的不速之客——“波洛克來的人”柯勒律治在創(chuàng)作詩歌《忽必烈汗》時,一個來自波洛克村的人打斷了他的寫作,致使這首詩沒有完成。——譯者注。洛斯講課時激情四溢,這讓我們,至少是我臀不落座,傾心受教。

這種精髓和氛圍在麥基爾韋恩教授的課上也可見一斑,這門課講授自《大憲章》開始的“英國憲法史”。作為知名學(xué)者和歷史學(xué)家,麥基爾韋恩教授對只有四個人選他的課不以為意,對他先在哈佛講過一遍,又再來對我們原樣照搬的安排也安之若素(是的,那時就是這么個奇怪的傳統(tǒng))。這是因為他當時正狂熱地愛戀著盎格魯?shù)姆珊汀洞髴椪隆罚矣浀茫貏e是第三十九條。和一切墜入愛河的人一樣,他急不可耐地要告訴世人他的愛物是如何美麗動人。他一頭銀發(fā),兩頰緋紅,一雙藍眼睛閃著我見過的最亮的光。雖然《大憲章》第三十九條我一個字也想不起來了,但我卻記得他在熱烈討論時眼中如何星芒閃爍,我又是如何再次臀座分離;我還記得,為了表達敬意,我本準備全力以赴答好這一課的期末試卷,卻發(fā)現(xiàn)卷子上有一半的題目用的是盎格魯—撒克遜語(古英語)——他忘了提前告訴我們。最后這變得無關(guān)緊要,因為他給我們四人都打了“A”,可能是感謝我們給了他又一次機會,讓他談?wù)摀磹鄣摹洞髴椪隆贰?/p>

和前兩人不同,巴比特教授是個古典主義者,排斥浪漫主義,對一切激情嗤之以鼻。但他對激情的蔑視是如此激情澎湃、精力充沛和博學(xué)多聞,他以一種管風琴賦格曲的形式滔滔不絕地講述著,這最終達到了一種激情飽滿的狀態(tài),聽得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人全神貫注,津津有味。

盡管那時我毫不知覺,也并未有意地培養(yǎng)對自己研究對象的熱愛,但正是這種熱愛,才是寫出好歷史和一切好文字必不可少的關(guān)鍵。幾個月前我在一所大學(xué)演講,晚餐時和老師們及當天的到訪嘉賓結(jié)識。一個歷史系的年輕老師對我說,他特別羨慕我能有《八月炮火》這樣的寫作主題,他現(xiàn)在正在做博士論文,可是卻陷入了死胡同。他的論文寫的是早期在剛果布道的一個傳教士,以前還沒有人做過此人的研究。我問他目前的困難在哪兒,他絕望地搖晃著手中的雞尾酒說:“我就是不喜歡他。”我感到悲哀,為他,也為當前的學(xué)術(shù)環(huán)境。我不知道讀者中有多少人正在或?qū)⒁钛芯可绻愕恼撐念}目是“洛佩·德·維加晚期戲劇中勒班陀戰(zhàn)役的潛在意象”的話,我希望你是真正強烈地關(guān)心其中的“潛在意象”,而不是因為你所在的院系認為這是一個原創(chuàng)度很高的題目。

在我寫論文的過程中——不是博士論文,而是我的本科優(yōu)秀論文,我從沒取得過博士文憑——一個塑造我今后職業(yè)生涯的事情出現(xiàn)了。它并不得益于我的導(dǎo)師、任課老師、同窗和任何一本偉大著作的啟發(fā),也不受惠于來訪講學(xué)者光芒四射的榜樣力量——即便是查爾斯·韋伯斯特勛爵這樣優(yōu)秀的學(xué)者——而是來自于懷德納圖書館懷德納圖書館位于哈佛大學(xué)校園內(nèi)。——譯者注。它是我的“阿基米德浴缸”,是我生火的樹枝,是我發(fā)現(xiàn)青霉素的培養(yǎng)皿。我在那里眾多的桌椅中擁有了一張自己的靠窗小桌。我剛得知它們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閱覽桌(carrel)”,這是我當年都不知道的一個諢名。我的座位就深埋在序號為“942s”的群書中(英國史的存放處)。我在豐富的書架間隨興徜徉,隨心所欲地翻閱。這種經(jīng)歷妙不可言。在大約15年后正式開始歷史寫作前,我學(xué)術(shù)生活中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在懷德納的書架中度過的。我的女兒露西,也是1961級的校友,有一次對我說,她每次去懷德納就會想,在這個大迷宮里她應(yīng)該帶上指南針、三明治和哨子。其實,我對于自己能否順利走出這個大迷宮從來也不是信心滿滿,不過每當我來到這里,就像是一頭母牛被帶到了一片新鮮的苜蓿地,欣喜若狂,根本無暇擔心晚上會不會被鎖在里面。

有一次我在里面耗到很晚,出來天已經(jīng)漆黑,早過了宿舍的晚餐時間。發(fā)現(xiàn)兜里只剩一個鋼镚兒,我大驚失色。外面寒氣襲人,而我餓著肚子。我盤算著,是用這一個鋼镚兒買一塊巧克力吃了之后,在寒風中走回家呢,還是把錢花在坐電車上,空著肚子回家。就像“美女還是老虎”“美女還是老虎”是美國作家弗蘭克·斯托克頓的一個小故事,后成為英文中的典故,意為“兩難的選擇”。故事講的是從前有一個國王,他審判犯人的方式是讓其在兩扇門中選擇一扇——一扇后面是美女,另一扇后面則是餓虎。如果選擇的是美女,那么犯人須和美女結(jié)婚,選擇猛虎則被吃掉。而故事的高潮在于,這一次審判的犯人是公主的情人,他如何選擇都將令公主傷心。在他選擇了一扇門之后,故事戛然而止,把懸念留給了讀者。——譯者注的故事一樣,我只記得了那個艱難的選擇,卻忘了它最終的結(jié)果。

在書架間游蕩的成果就是我的論文,那是我持久的歷史寫作生涯的第一次嘗試。論文題目叫“大英帝國的道德合法性”——無聊的標題,而且并不準確,我的本意是寫帝國主義者對帝國存在的道德辯護。對我來說,這是一段既美妙又痛苦的經(jīng)歷。美妙是因為我在查找文獻的過程中,隨著資料探幽訪微,一直處于興奮的狀態(tài)。我實在對此題材著迷,因為這是我自己想出的題目。我的導(dǎo)師對此基本持否定態(tài)度,他的專業(yè)是英語文學(xué),不是歷史,他只對沃爾特·佩特感興趣,或者是沃爾特·薩維奇·蘭德?管他呢,反正不是大英帝國。自從我們倆的討論會變得異常艱難、無法溝通之后,我決定放棄和他討論,我想他也松了口氣。

這段歷程也是痛苦的。因為我沒能把它寫得和我希望的一樣好,一樣耐讀。筆下的東西與我的理想相去甚遠。我腦中鮮活的人物落到紙面后變得僵直生硬。最后我寫完了,但很不滿意。系里同樣不滿意,評價道:“風格平平。”幾年前,我為了查一處參考文獻又翻箱倒柜找出了這篇文章,讀后得出了同樣的結(jié)論。這讓我想起《不可兒戲》中,塞西莉說她與想象中的未婚夫解除婚約后,每每重讀她假冒“未婚夫”給自己寫的那些信,不能不潸然淚下——因為內(nèi)容寫得太美了,但拼寫錯誤太多了。我對我的論文有同樣的感覺:立意多好啊,寫得多差啊。所以,光有熱情是不夠的,還需要知道如何運用語言。

我發(fā)現(xiàn),寫作是在練習(xí)中學(xué)會的。我在雜志歷練了7年發(fā)現(xiàn),有沒有好的文字,關(guān)鍵在于寫作者有沒有一雙好耳朵。寫作者需要傾聽自己文章的聲音。這是很多美國作家的缺點之一,太多的作者并不這么做。比如,聽聽我的歷史同行在《美國歷史評論》中的這句話:“說明性的簡化并未削弱他的報告的歷史價值。”原句為“His presentation is not vitiated historically by efforts at expository simplicity”。——譯者注短短一句話,就有五個長單詞,每個都有四到五個音節(jié)。你必須讀上三遍,再花點兒時間思考,才能知道這句話到底想說什么。

我認為,短詞比長詞為佳,音節(jié)越少越好。那些單音詞,比如“bread(面包)”“sun(太陽)”“grass(草)”,干凈漂亮,則是好上加好。愛默生的一首詩幾乎全是單音詞,我認為這是最精美的英文詩句這首詩是愛默生的《康科德贊歌》。——譯者注

By the rude bridge that arched the flood,

Their flag to April's breeze unfurled,

Here once the embattled farmers stood

And fired the shot heard round the world.

簡陋的拱橋下河水潺潺,

他們的旗幟在四月的風中舒展,

被圍攻的農(nóng)場主曾經(jīng)站在這里,

打響的槍聲為全世界聽見。

28個單詞中,24個都是單音詞。這是英語的至純之境,雖然它并非這位作者的代表作。再看這首這首詩是愛倫·坡的《致海倫》。——譯者注

On desperate seas long wont to roam,

Thy hyacinth hair,thy classic face,

Thy Naiad airs have brought me home 

To the glory that was Greece

And the grandeur that was Rome.

習(xí)慣了怒海飄蕩,

你紫藍色的頭發(fā),你典雅的臉龐,

你水仙子的風姿伴我返航,

抵達希臘的榮耀,

抵達羅馬的堂皇。

想象一下,要是用這些詩句譜曲該多美!雖然這首詩出自一個自足于《烏鴉》《安娜貝爾·李》這種簡單韻腳詩的作者之手,但在我看來確是神來之筆。讀者會說,你拿詩來做例子并不公平。確實如此。但是,這些詩句難道沒有在文字的音律上對你有所啟發(fā)嗎?英語,這件我們?nèi)巳藭玫墓ぞ撸纯磩e人用得多么出神入化!至于以上所引兩首詩的作者都是美國人,居然也都寫歷史,這就是純屬巧合了。

我在首次失敗后定下了這樣的目標:寫吸引讀者的歷史,讓他們和我一樣對寫作主題欲罷不能。前提是,這段故事必須要先吸引我自己,以至于有一種分享的使命感。和誰分享呢?當然是讀者,我一直將之裝在心里的人。凱瑟琳·德林克·鮑恩說過,她寫作的書桌上用別針別著一張便簽箋,寫著:“你的讀者會看下去嗎?”

歷史作者,我相信,如果他希望讀者讀下去,他就肩負著對他們的很多責任。第一步是去粗存精。他必須做一些準備工作,搜集資料,組織邏輯,挑選精華,丟掉無關(guān)內(nèi)容——總之,丟掉它們——然后把剩下的綜合到一起,使之形成一種發(fā)展式的引人入勝的敘述。敘述,被稱為歷史的命脈。扔給讀者一大堆未經(jīng)消化的內(nèi)容、未敢確認的人名和未可定位的地名對他們來說毫無用處,這是作者的懶惰,或是炫耀所學(xué)龐雜的虛榮。丟掉無關(guān)內(nèi)容需要勇氣,還需要一些額外的工夫。正如帕斯卡的例子,他寫信給朋友解釋某個概念,在長篇大論數(shù)頁之后結(jié)束道:“我很抱歉用這么長的信來打攪你,但我實在沒有時間來寫一封短信。”歷史學(xué)家總是被歷史的旁門和枝節(jié)所吸引,但寫作的藝術(shù)——對藝術(shù)家的試煉——就在于,是否能夠忍痛割愛,直奔主題。

那么,歷史學(xué)家應(yīng)該是藝術(shù)家嗎?有意識地運用藝術(shù)手法當然應(yīng)該是他的工具之一。麥考利說他自己是一半詩人,一半哲學(xué)家。在這兩方面我都不期望達到他的高度,我認為自己是個講故事的人,一個講述者,只不過我講的確有其事,并非虛構(gòu)。二者的區(qū)別不在于誰比誰更有價值,只是歷史比小說更吸引我而已。我同意19世紀偉大的德國歷史學(xué)家利奧波德·馮·蘭克的說法,他比較了司各特《驚婚記》中的路易十一和國王的朝臣康明的回憶錄中的路易十一,認為“真實比小說更有意思”。

蘭克也為歷史學(xué)家設(shè)定了任務(wù):找到“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 ist”——發(fā)生了什么,或者就字面來說——真相是什么。他的目標是我們永遠也夠不到的,原因我在《八月炮火》的“文獻說明”部分已經(jīng)闡明(沒人會讀那個部分,但我認為那才是全書的精華所在)。簡而言之就是,我們寫過去的事,但我們不是過去的人。我們永遠也不能保證,我們重寫的故事是否就是真相,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是保證用證據(jù)說話。

我從不捏造任何東西,包括天氣。一個讀者告訴我,他尤其喜歡《八月炮火》中的一段,那段寫到英軍在法國登陸的下午,一聲夏日驚雷在半空炸響,接著是血色殘陽。他以為是我藝術(shù)加工出了一種末世景象,但事實上那是真的。我在一個英國軍官的回憶中找到這個細節(jié),他參加了登陸,聽到了雷聲,看到了血色的日落。如果存在藝術(shù)加工,那也僅僅是我挑出了這個細節(jié),最終用對了地方。

材料的選擇決定了最終作品的質(zhì)量,這是我只用原始文獻的原因。我對二手文獻的態(tài)度是,它們有用,但也有害。我在寫作計劃之初會看它們,它們引導(dǎo)我了解故事梗概,但我從不引用它們,因為我不想再重寫一遍別人的書。并且,二手文獻中的事實是已經(jīng)被篩選過的,使用它們就表明你放棄了自己篩選的機會。

我會毫不猶豫地以最快速度撲向原始文獻:回憶錄、信件、將領(lǐng)對戰(zhàn)役的描述,不管它是否有傾向性,以及欺騙性——有時它們會這樣。即便是一段不值得信任的材料,對了解來源者的個性也有參考價值,如果此人正是事件的實際參與者,那就更好,比如約翰·弗倫奇爵士的例子。原始文獻中的偏見是可以預(yù)見的,你應(yīng)該允許它存在,并通過閱讀其他版本來修正它。對于每一個歷史片段,我都盡量閱讀兩到三種材料,就算這個事件不具爭議性,它從不同見證者的角度看來,以及在他們各自的記憶中也是不同的。如果事件恰好還有爭議,那么你就有責任檢視雙方的言論。就像《伊索寓言》中的獅子對人說的那樣:“有很多表現(xiàn)人殺獅子的雕塑,但如果雕塑師是獅子的話,那些雕塑就會很不一樣。”

最為原始的文獻是未出版的材料:私人信件、日記、報告、命令,還有政府文檔中的便條。這些東西具有即時性和私人性的特點,最能傳遞出人物性格,事發(fā)場景也瞬間變得活靈活現(xiàn)。我還記得我在《齊默爾曼電報》中用到過國務(wù)卿羅伯特·蘭辛的工作日志。從他纖細的手寫體中,從他對每位來訪者一絲不茍的記錄中,從每次討論的記錄中,此人抬腿走出了日記本,來到了我身邊。每天記錄都以他來去辦公室的時間開始和結(jié)束。他甚至記下了他的午餐時間,每天不變的60分鐘:“1點10分離開,2點10分回來。”有一次,他被迫記下了自己早晨10點15分才到辦公室,但他補充道,并對后人做出一個苦惱的眼神:“車子拋錨了。”

國家檔案館讓懷德納的館藏相形見絀。沒有什么比在原始文件的紙張和墨水中檢索信息更讓人著迷的了。一份戰(zhàn)地情報員的報告,寫滿了戰(zhàn)爭部長的旁批——他與國務(wù)院和商務(wù)部之間的交流,還有后來批閱者龍飛鳳舞的簽名,這東西本身就是一段歷史。在檔案館,我找到了“齊默爾曼電報”原始的解碼手稿,我把它銷密、影印,作為我新書的封面。

更為直接的研究是實地勘察。在寫《八月炮火》之前,我租了一輛雷諾,也在一個8月,我開著它沿德國入侵的路線——盧森堡、比利時、法國北部,重訪1914年8月的戰(zhàn)場。除了對軍事行動中的地貌、距離、地形有了感性認識之外,我看到了遍野掛著成熟谷粒的小麥,也許騎兵隊當年曾在那里走過;我測量過列日默茲河的寬度;我還看到,法國士兵站在孚日山脈的高度俯視失地阿爾薩斯是一副什么模樣。我體會到了比利時道路的顛簸,并且在尋找英軍司令部舊址時,險些永遠迷失在雜亂的鄉(xiāng)間路上,這時我才知道,為什么1914年騎摩托車的英國通信員要花三個小時才能搜尋25英里(約40千米)的范圍。顯然,就英軍軍官對鄉(xiāng)間小屋的愛好來說,通信員也絕不可能找到司令部。而我注意到,法軍指揮官就駐扎在鎮(zhèn)上,因為那里有鐵路站點和電報機。

我有一個做研究的小技巧,就是在4×6的索引卡片上記筆記。每隔一個小時,我就要溫習(xí)從一本研究手冊上看來的規(guī)矩:“千萬不要在任何東西的背面記筆記。”既然復(fù)印是件煩人的工作,那么請使用卡片,越小越好,有助于你提取相關(guān)度最高的信息,從一開始就去粗存精,記下你在腦子里研磨過的材料。最后,當圍繞某個主題、某個人或依據(jù)年代順序把卡片聚集在一起時,我的故事就能開講了。順便一說,卡片很方便,可以收在鞋盒里,可以夾進口袋書帶走。當我想寫了,我只需要拿出相應(yīng)的章節(jié),就能隨時隨地工作;如果你習(xí)慣于在書山中寫作,那你就被限定在了一個地方,而且更有可能的是,你會受到其他作者的強烈影響。

關(guān)于做研究,最重要的事是要知道何時停止。怎么才能知道是何時呢?在我18歲左右,我媽媽告訴我,在跟年輕小伙子出去時,要在你冒出回家念頭的半個小時前回家。雖然我不知道這怎么可能實現(xiàn),但我認為這是個好建議,同樣可以運用于做研究。你必須在你完成之前停下來,否則你永遠也停不下來,也永遠完不成。有一次我在華盛頓國家檔案館,遇到過一個反例。當時我正在查找珀迪卡里斯案的文件,那是一個在1904年被摩洛哥土匪綁架的美國人,或可能的美國人。檔案館的工作人員介紹我去找一位女教授,她畢生都在研究美國和摩洛哥的關(guān)系。她1936年(我記得)的博士論文寫的就是這個主題,從那以后,她每年要花6個月的時間在檔案館工作。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年逾古稀,而且他們告訴我,她最近才犯過一次心臟病。我問她準備什么時候停下來,她驚訝地看著我,說道,她的新聞剪報做到了此時此刻。我相信,她比在世的所有人都更了解美摩關(guān)系,但她曾想過暫停研究,花點兒時間向世界講述她所知道的故事嗎?恐怕沒有。現(xiàn)在,我理解了她的感受。我也一樣,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要順藤摸瓜,窮盡關(guān)于我的主題的一切。但幸運的是,我希望看到作品編印成書的渴望更為強烈,這成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研究是無盡的誘惑,寫作是勞碌的工作。你需要坐下來思考,把思想轉(zhuǎn)化為可讀的、不偏不倚的、有趣的句子,既要文字言之成理,又要讀者讀之有味。這項工作是勞累的、緩慢的,常常是費力的,有時是痛苦的。它意味著對文字進行重新組織、修訂、增刪、改寫。但它也帶來了一種興奮感,像是一種喜悅,一種攀登奧林匹斯山的感覺。總之,這是一種創(chuàng)造。

當然,我擁有絕佳的便利來把《八月炮火》寫得精彩絕倫。就像丘吉爾所說,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的一個月,“戲劇也難以超越”。它有一種英雄主義的氣質(zhì),使之高于普通的繁蕪瑣碎,這是偉大的悲劇必需的元素。1914年的8月,有一種東西在逼近,不可逃避,無所不包,籠罩著每一個人。完美的計劃和易犯錯的人之間的可怕矛盾直讓人戰(zhàn)栗,仿佛嗅到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味道。

直到最后,直到我落筆開始寫尾聲部分,我才完全理解我寫了兩年的故事的每一處含義。我開始意識到我沒有寫好,但要回過頭去往文字里加入意義已經(jīng)太遲,就像在寫作課上,教授讓小女孩回頭往她的小說中加入象征手法。

歷史寫作的一個難點是,如何在人人都知道結(jié)果的情況下讓故事保持懸念。我一開始十分擔心這一點,但當我進入實際寫作,并且反復(fù)驗證之后,就有了辦法。我發(fā)現(xiàn),如果你裝作并未時過境遷,避免受惠于事后諸葛亮的聰明,忍住不要提到之后發(fā)生的事件,那么,懸念自然而然就會自己產(chǎn)生。有時,你會禁不住要提示讀者某個舉動或某個事件對后來發(fā)生事情的重要意義,這種沖動會無法遏制。但是,我盡量狠下心。我回身刪去了章節(jié)中所有提到馬恩河會戰(zhàn)的地方,只留下一處提及了其中一次戰(zhàn)役。我甚至避而不提德國最后的戰(zhàn)敗,盡管這樣顯得有點兒奇怪。我寫下的文字就像我并不知道誰將獲勝,而我告訴你的僅僅是哪種方法奏了效。當危機臨近,我也開始緊張焦慮。比如,霞飛此時坐在大本營外的樹蔭下,整整一個炎熱的下午都在思慮,是該繼續(xù)將法軍撤退至塞納河,還是接受加列尼的請求,就此調(diào)轉(zhuǎn)馬頭,于馬恩河反攻。德軍右翼正向巴黎掃去,側(cè)翼暴露無遺。時機正在溜走,霞飛仍然端坐苦思。即便大家都知道了結(jié)果,懸念仍然壓得人喘不過氣。因為讀者知道,如果他做了錯誤的決定,你我今天都不會身在此處了——或者,你我仍在,歷史則由他人撰寫了。

這將把我引向一個至今懸而未決的問題——歷史的本質(zhì)。如今,這場爭論如你所知還在擴散。一邊是宏觀思想家(big thinkers),或者說湯因比們,或者系統(tǒng)論者;另一邊是人性論者(humanists)——我這樣叫他們,取其關(guān)乎“人性”的意思,而跟“人道”無關(guān)。湯因比型的人著迷于尋找歷史的解釋。他們制作了種種系統(tǒng)和周期要把歷史擠壓進去,這樣歷史就會有一個標準的形狀,有了模式,有了意義。而當歷史頑皮地、毫不留情地蹦跳進錯誤的地方時,系統(tǒng)論者就忙不迭地將之歸因于環(huán)境的異常。其實,他們大可不必如此費勁,因為人的行為就是這樣。偉大的軍事史學(xué)家查爾斯·奧曼爵士說過:“人類的行為記錄是非邏輯的……歷史就是一系列發(fā)生的事,不含任何必然性。”

預(yù)設(shè)系統(tǒng)我不敢相信,而將科學(xué)方法運用于歷史學(xué)更讓我避之不及。對歷史最近乎本意的闡釋來自列昂·托洛茨基——一個同時創(chuàng)造和寫作歷史的人。他說,歷史上的因由,“都通過自然選擇后的偶然事件來折射自己”。你越琢磨這句話,越覺得對。更近一些時候,《時代周刊》文學(xué)增刊上的一位匿名評論者,用一種超于爭論之上的方式評論了系統(tǒng)論者。他說:“理論先行的歷史學(xué)家很難避免偏愛最適合他系統(tǒng)的事實。”他還說:“歷史讀者的心里都應(yīng)該有此判斷。”這簡直就是我的口號。

在一開始,找出發(fā)生了什么就夠了,不必急于確定“為什么”。我相信,在你搜集了足夠的事實,并將它們依時間順序排列之后——具體地說,是把它們落筆寫為句子、段落和章節(jié)之后,再問“為什么”,才更為安全。將人物性格、日期、槍炮口徑、信件和演講化為敘述的特定過程,最終將把“為什么”逼出水面。它會找一個晴朗的天氣,從你寫下的發(fā)生了什么的故事中跳將出來,拍你的肩膀。但如果你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就去追蹤它,它會永遠躲著你。

如果歷史學(xué)家屈服于自己的材料,而不是把自己強加于材料,那么,那些材料最終會對他說出歷史謎團的答案。我多次遇到這樣的事。在某人的回憶錄中,我讀到尼古拉大公1914年在被任命為俄軍總司令的時候落下淚來,據(jù)作者說,這是因為他覺得不堪此職的重任。這聽上去就像當代的歷史觀察者最應(yīng)該提防的那種一廂情愿,不像真的。尼古拉大公據(jù)說是皇室唯一的“硬漢”,以硬派作風著稱,為士兵欽佩,在宮廷中凜然生威。我不相信他會感到不堪重任,但是,他為什么流淚呢?我可以忽略這條信息,但我不想。我想找到合理的解釋。(因為不合理而丟掉某個情節(jié)是小說的寫法,不是歷史。)我好幾天在身上帶著尼古拉大公的筆記卡,憂慮不已。然后,我想起了另一起哭泣的事。我檢索了筆記,發(fā)現(xiàn)了一條記述丘吉爾落淚的筆記,同樣如此的還有法國戰(zhàn)爭部長梅希米。我一瞬間理解了他們,他們不是為某個人而哭,而是為世事。我的這句話幾乎脫筆而出:“1914年的某種氣氛讓感受到它的人為人類的命運顫抖。”我發(fā)現(xiàn)這句話解釋了我一開始想寫這本書的原因。你看,那個“為什么”自己出現(xiàn)了。

同樣的事還有一次,來自馬恩河戰(zhàn)役前夜霞飛的戰(zhàn)斗命令。我著意把這個命令寫成一個高潮,一次最后的沖鋒號角,它確實就是那樣。但奇怪的是,這道命令平靜、沉悶,全然沒有那樣的氛圍。我試著用了十幾種方式來翻譯它,但都不理想。我對這道命令簡直怒不可遏。接著,有一天,當我第二十次重讀它的時候,它突然就順暢了。我發(fā)現(xiàn)它的平淡正是它的意義所在。現(xiàn)在,我在最后一章的末尾引用了它,并且補充道:“它不是一聲‘前進!’的大喊,也沒有用榮譽來感召士兵。在經(jīng)歷了1914年頭30天的戰(zhàn)爭之后,人們已經(jīng)預(yù)感到,前路上已經(jīng)沒有任何榮譽可言了。”

正如疑點像這樣在寫作者腦中解開一樣,我們時代的暗喻和意義也這樣在讀者的腦中呈現(xiàn)。但這樣的收獲——如果存在并且有效的話——必須出自歷史材料,而非寫作者。我寫作的目的不是指導(dǎo)什么,只是講故事而已。啟示是聰明的讀者自己從書中獲得的。我想,這是因為(也應(yīng)該如此),最好的書得益于作者和讀者的通力合作。

本文刊于《拉德克利夫季刊》,196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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