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溪對◎
愚溪原名冉溪,在永州城西,柳宗元貶官永州后居住在此。本文假托作者與“溪神”的對話,曲折詳盡地表達了他的憤懣之情。文中雖有作者自嘲之詞,但內在的自矜隱約可見,而通篇以“名”“實”二字為眼,就溪神設為問答,這種構思高妙奇特,引人入勝,有助于作者一吐胸中郁壘。比喻、排比等修辭手法的使用恰到好處,篇中以惡溪比喻小人,以弱水比喻君子,濁涇不法知人,黑水賦質昏昧。文辭清癯勁健,情緒激動急迫,而缺乏一種氣韻。柳宗元遭到貶斥,謫居“遠王都三千余里”的永州,官場失意,生活困頓,怨憤不已。他以“愚”自喻,實際上是在替自己解嘲,“愚”字背后是對自己“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慨。林紓評其此文:“……泄其一腔之悲憤,楚聲滿紙,讀之肅然。”
【原文】
柳子名愚溪而居。五日,溪之神夜見夢曰:“子何辱予,使予為愚耶?有其實者,名固從之,今予固若是耶?予聞閩有水,生毒霧厲氣,中之者,溫屯嘔泄;藏石走瀨,連艫糜解。有魚焉,鋸齒鋒尾而獸蹄,是食人,必斷而躍之,乃仰噬焉,故其名曰惡溪。西海有水,散渙而無力,不能負芥,投之則委靡墊沒,及底而后止,故其名曰弱水。秦有水,掎汩泥淖,撓混沙礫,視之分寸,眙若睨壁,淺深險易,昧昧不覿,乃合清渭,以自彰穢跡,故其名曰濁涇。雍之西有水,幽險若漆,不知其所出,故其名曰黑水。夫惡弱,六極也;濁黑,賤名也。彼得之而不辭,窮萬世而不變者,有其實也。今予甚清與美,為子所喜,而又功可以及圃畦,力可以載方舟,朝夕者濟焉。子幸擇而居予,而辱以無實之名以為愚,卒不見德而肆其誣,豈終不可革耶?”
柳子對曰:“汝誠無其實,然以吾之愚而獨好汝,汝惡得避是名耶!且汝不見貪泉乎?有飲而南者,見交趾寶貨之多,光溢于目,思以兩手左右攫而懷之,豈泉之實耶?過而往貪焉,猶以為名,今汝獨招愚者居焉,久留而不去,雖欲革其名,不可得矣。夫明王之時,智者用,愚者伏。用者宜邇,伏者宜遠。今汝之托也,遠王都三千余里,側僻回隱,蒸郁之與曹,螺蜯之與居,唯觸罪擯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游汝,闖闖以守汝。汝欲為智乎?胡不呼今之聰明皎厲握天子有司之柄以生育天下者,使一經于汝,而唯我獨處?汝既不能得彼而見獲于我,是則汝之實也。當汝為愚而猶以為誣,寧有說耶?”
曰:“是則然矣。敢問子之愚何如而可以及我?”
柳子曰:“汝欲窮我之愚說耶?雖極汝之所往,不足以申吾喙;涸汝之所流,不足以濡吾翰。姑示子其略:吾茫洋乎無知,冰雪之交,眾裘我;溽暑之鑠,眾從之風,而我從之火。吾蕩而趨,不知太行之異乎九衢,以敗吾車;吾放而游,不知呂梁之異乎安流,以沒吾舟。吾足蹈坎井,頭抵木石,沖冒榛棘,僵仆虺蜴,而不知怵惕。何喪何得,進不為盈,退不為抑,荒涼昏默,卒不自克。此其大凡者也。愿以是污汝可乎?”
于是溪神深思而嘆曰:“嘻!有馀矣,其及我也。”因俯而羞,仰而吁,涕泣交流,舉手而辭。一晦一明,覺而莫知所之,遂書其對。

【譯文】
我給一條溪取名為愚溪,并居住在溪邊。五天后的一個夜里,溪神托夢對我說:“你為什么侮辱我,使我的名稱叫‘愚’呢?我如果當真愚蠢,當然應加以愚之名,我現在真的是愚蠢嗎?我聽說閩地有條河,生長出一種很毒的瘴氣,人吸入毒氣就會發燒,上吐下瀉;水里有暗礁,激流奔騰,船一只接一只地被撞壞;水里還有一種魚,長著像鋸齒一樣的牙齒,刀鋒一般的尾巴,還長著四只獸蹄;這是吃人的魚,經常把人咬斷后拋起來,然后跳起來仰頭咬住再吃掉,因而這條河的名字叫惡溪。在西海那里有條河,水渙散無力,連芥草都不能浮起;把芥草扔到水面上,就緩緩下沉,一直沉到底,所以它的名字叫弱水。在秦地還有一條河,河底摻雜混合著爛泥、沙子和碎石子,走到近處看就像看墻壁一樣,是淺還是深,是險急還是平緩,昏昏暗暗看不清楚,與渭水會合后,更顯出了這條河的混濁,所以它名叫濁涇。雍州的西面有條河昏暗兇險,水色漆黑,不知它源自哪里,所以它名叫黑水。‘惡’‘弱’是所謂六種極壞事物中的兩種,‘濁’‘黑’是卑下的名稱。他們獲得這些名稱而不推辭,經歷世世代代而沒有改變的原因,是由于名副其實。如今我清澈而優美,你很鐘愛,又有澆灌菜園的功勞,又有運載兩條并行船只的力量,朝夕都有人在此渡過,我榮幸地看到您選擇居住在這里,卻以不符事實的名稱來侮辱我,把我叫作‘愚’,到頭來你不念我的好處反而肆意誣蔑我,難道永遠不能改掉這個名稱嗎?”
我回答說:“你確實不愚,但是像我這么愚的人卻偏偏喜愛你,你怎能躲得了這個壞名稱呢?況且,你不見那個貪泉嗎?有人喝了這個泉的水后往南走,看見交趾的珍寶很多,光彩奪目,便想用兩手攫掠,不停往懷里藏,這難道是貪泉之‘實’嗎?有人從那里經過,之后變得貪財,還使這個泉得到了‘貪’的名稱。如今你偏偏招引愚蠢的人居住在你這里,并且久居而不離開,所以你已經無法改變‘愚’這個名稱。開明君主當權的時候,聰明的人被重用,愚蠢的人無出頭之日。被重用的人當然經常在皇帝左右,不出頭的人必然遠離京城。現在你所在的這個地方,相距京城三千多里,偏僻閉塞,與迷霧為伴,與螺蚌為鄰居,只有犯了罪受貶斥和因愚蠢而不被任用的人,才經常在你這里游玩,毫無拘束地跟你在一起。你想得到智的名稱嗎?為什么不叫如今那些聰慧高貴、掌握朝廷大權、主宰天下的人來,在你這兒經過一次,卻只有我一個人待在這里呢?你既然不能得到他們光顧而被我所喜愛,這就是你‘愚’名的‘實’,我認為你愚是符合上述原因的,而你卻認為這是受了冤枉,難道你還有理由說嗎?”
溪神說:“您說的這些倒也是對的,我大膽地問一句你到底愚到什么程度,竟可以連累到我呢?”
我說:“你想徹底了解我有多愚嗎?即使沿著你流經的地方走到頭,也沒有我要講的話長,我想寫的話,用干你的水,也不夠濕潤我的筆。暫且給你講個大概情況:我無知,冰雪交加的時候,大家穿皮襖而我穿單衣;潮濕悶熱的三伏天,大家去吹風乘涼,而我去烤火。我駕上車揚鞭飛馳,不知道太行山的路不同于別處四通八達的路,以致我的車被撞壞;我坐船盡情游玩,不知呂梁水與別處平靜的河水不一樣,我的船沉沒了。我腳踩上陷阱,頭撞在木石上,沖撞在荊棘叢中,跌倒在毒蛇身邊,而不知什么是害怕。什么是失,什么是得,我全都不計較,我不因被提拔而感到滿足和高興,也不因被貶而卑躬屈膝,冷漠茫然,始終不能自拔。這就是我愚的情況,用這種愚來玷污你,同意嗎?”
于是溪神深思之后感慨說:“哈!你也太愚了,怎么能不連累我呀!”我由此羞愧得低下頭,又仰天長嘆,滿面淚流,揮手告別。一暗一明,人神相隔,夢醒后,不知溪神到哪里去了,我就寫了這段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