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詞壇承續晚唐五代的詞風,寫景大多是閨閣亭園,言情也不離傷春怨別,體裁也仍然以小令為主,其中只有晏殊、晏幾道、歐陽修等能在藝術上繼承前人而有所創新。范仲淹在詞境上突破“花間”,張先于詞體上突破小令,但詞至柳永才稱得上“聲色大開”,從所抒寫的情感意緒,到用來抒寫的語言、結構和體裁,無不令人耳目一新。首先他使慢詞成為與小令雙峰并峙的文學樣式,其次他探索了慢詞鋪敘承接的結構手法,最后柳詞的語言“明白而家?!?。
第一節 五代詞風的承續與發展
宋初,詞基本是花間詞的延續——體裁主要還是小令,格調仍然細膩婉約,題材照樣多屬艷情。其間能承續五代詞風并加以發展的只有晏殊、晏幾道和歐陽修。
一、“溫潤秀潔”的《珠玉詞》
晏殊(991—1055),字同叔,江西臨川人。真宗景德二年(1005)以神童召試賜同進士出身,成年后更是仕途通達,位至宰輔。雖然他既飽于學問也不乏才情,可政治上既無大的風波也無大的建樹,官場生涯實在是平靜甚至平淡。史書說他未嘗一日不宴飲,綺筵公子和繡幌佳人陪伴他一生。身為北宋所謂“太平盛世”的宰相,高官、顯位、尊嚴、富貴、利祿……當時士子夢寐以求的一切他無不享有。然而,他那一百三十多首《珠玉詞》中沒有一點向上的沖動,沒有一絲火熱的激情,沒有任何美妙的憧憬,甚至沒有半點功成名就的得意。他反而常借惜別、傷春等題材來表現自己對個人生死的無奈,對世事盛衰的感傷,對功名事業的幻滅,如“勸君看取利名場,今古夢茫?!保ā断策w鶯》),“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踏莎行》),“一霎好風生翠幕,幾回疏雨滴圓荷。酒醒人散得愁多”(《浣溪沙》)。再看看他的兩首代表作: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浣溪沙》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蛞刮黠L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蝶戀花》
他感傷但不過分凄厲,幽怨又不至于痛苦,處處能見出他的明智與理性,能感到他的爽朗與曠達,不過,這些都是以失去執著為代價的,既然“今古夢茫茫”,何必又那么認真呢?“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浣溪沙》),“不如憐取眼前人,免更勞魂兼役夢”(《木蘭花》),他不可能有“為伊消得人憔悴”的一往情深,只是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憂郁而已,所以他以羨慕的筆調描寫少女們的淳樸天真: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 巧笑東鄰女伴,采桑徑里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
——《破陣子》
把他的詞集名為《珠玉詞》與他的詞風倒很切合,王灼《碧雞漫志》稱其詞“溫潤秀潔”,的確,它們都透出一種雍容典雅的貴族氣派,但又沒有絲毫鋪金疊繡的俗氣,溫婉、朗潤、秀雅、清麗,像圓潤晶瑩的珠玉一樣迷人。
二、“措詞婉妙”的《小山詞》
晏幾道(1030—1106?),字叔原,號小山,晏殊的第七子。這位宰相的貴公子為人很有個性,黃庭堅在給他的詞集《小山詞》寫的序言中說:“余嘗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絕人。愛叔原者,皆慍而問其目。曰: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他父親是北宋前期一代顯宦,富弼、范仲淹、歐陽修、宋祁、王安石皆出其門,但他自己寧可一輩子“陸沉于下位”,也“不能一傍貴人之門”。他為人傲兀而又天真,個性疏放而又有點迂闊,生活態度上鄙薄世務,過日子又拙于生計,這使他走向社會后吃盡了苦頭。早年享盡貴族公子的豪華,晚年飽嘗人生的艱辛與世態的炎涼。
他的詞大多通過情人的聚散離合,表現人生的飄忽和世事的無常,調子凄苦哀怨:“今感舊、欲沾衣。可憐人似水東西?;仡^滿眼凄涼事,秋月春風豈得知!”(《鷓鴣天》),“誰知錯管春殘事,到處登臨曾費淚。此時金盞直須深,看盡落花能幾醉?”(《玉樓春》),“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阮郎歸》)。由于極盛而衰的家世,他自己早年的詩酒風流與晚年的落魄潦倒形成巨大的反差,所以,他的詞多回味宴席上的衣香人影,重溫昔日的春夢秋云,陶醉于桃花扇影前的歌聲,魂系于樓臺月下的妙舞,可這一切過去的甜蜜只襯得今日更為孤獨悲涼: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 〈呵那?,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鷓鴣天》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臨江仙》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膭e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鷓鴣天》
晏幾道與李后主都曾有過前榮后枯的身世,兩人都用詞抒寫盛衰無常的感傷,所以有人將他比之于李煜,但晏幾道并未經歷李后主那種國破家亡的創痛,只是家道中衰、晚景堪哀而已,所以李后主不加雕飾,直抒天蒼地老的沉哀,晏幾道則以清詞俊句來抒寫前塵似夢的悲切。晏幾道受乃父的影響也較大,詞壇上有“二晏”之稱,但二者的經歷、氣質、個性和學養全然不同,所以詞風也判然有別。同樣是懷人,晏殊說:“不如憐取眼前人,免更勞魂兼役夢?!保ā赌咎m花》)晏幾道則說:“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阮郎歸》)同樣是感時,晏殊說:“乍雨乍晴花自落,閑愁閑悶日偏長?!保ā朵较场罚╆處椎绖t說:“留春不住,費盡鶯兒語。滿地殘紅宮錦污,昨夜南園風雨。”(《清平樂·春晚》)相對于小晏牽腸掛肚的癡情,大晏現實得鄰于世故、曠達得不近人情。晏幾道當然不可能有乃父那份雍容閑雅的氣度,但比乃父要執著純真,抒情也比他更細膩動人。他善于以曲筆來抒情寫意,造成一種蘊藉低徊的藝術效果,陳廷焯稱其“措詞婉妙,則一時獨步”(《白雨齋詞話》卷一)。
三、疏雋深婉的《六一詞》
歐陽修是北宋一代儒宗和文宗,立朝剛正不阿,論道儼然不茍,德業文章無不叫人肅然起敬??伤F存的《六一詞》和《醉翁琴趣外篇》兩詞集中的兩百四十多首詞,仍然承續五代詞風,寫景大多是閨閣亭園,言情也不離傷春怨別,如: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隀M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蝶戀花》
這首詞于境則深邃,于情則深摯,是《六一詞》深婉纏綿的代表作。它一度混入馮延巳的《陽春集》中,后經李清照指出才“物歸原主”,由此可見歐詞的淵源所在。他像馮延巳一樣喜歡用清麗的語言來寫柔婉的情懷: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踏莎行》
這些極盡嫵媚風韻的小詞與詩文中所見的歐陽修的面孔大不一樣,害得那些迂腐的衛道者以為它們“當是仇人無名子所為”(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一)。當然不能排除有些猥褻鄙俗之作是混入他人的作品,但不能說《六一詞》中所有艷詞全是“仇人無名子”所為。
封建社會后期,士人的精神結構中潛伏著深刻的矛盾,他們一方面追求治國平天下的功名,另一方面又日益沉湎于風花雪月的享樂。歐陽修宥于宋人所謂詩文體尊而詞體卑的成見,在詩文中不茍言笑地發議論,在詞中則無所顧忌地坦露風月綺懷。何況他本來就既有剛正嚴肅的一面,也有細膩多情的一面,筆記野史屢有他私生活中風流韻事的記載(見《侯鯖錄》《堯山堂外紀》)。他甚至常以俚俗活潑的語言,生動而又大膽地表現沉醉于愛情之中的少女少婦既羞怯又撒嬌的情態,如《南歌子》: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P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繡工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
詩文中的歐陽修與詞中的歐陽修都是真實的,各自表現了他精神結構的不同側面。當然也有少數詞所抒寫的情感,可與其詩文相互吻合。如《采桑子》十三首與散文《醉翁亭記》、詩歌《豐樂亭記》都生動地表現了他遣玩的豪興,還有些詞真實地抒發了他心靈深處的矛盾,下面是《采桑子》中的二首:
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盞催傳,穩泛平波任醉眠?! ⌒性茀s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俯仰留連,疑是湖中別有天。
——其三
群芳過后西湖好,狼籍殘紅。飛絮蒙蒙,垂柳闌干盡日風。 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其四
對仕途浮沉和人世滄桑的深切感嘆,絲毫不影響他“揮毫萬字,一飲千鐘”(《朝中措》)的豪情;明明感到“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的空寂,可還是興致勃勃地“穩泛平波任醉眠”;何曾不知道“富貴浮云,俯仰流年”,但這絲毫不妨礙他“蘭橈畫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間,水闊風高揚管弦”(《采桑子》)的曠達灑脫。他的詞風詞境兼具超曠豪宕之氣和深婉沉著之情,這兩方面都對后來的詞人產生了影響,“疏雋開子瞻,深婉開少游”(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
第二節 繼往開來的范、張詞
與晏、歐同時而能使詞別開生面的是范仲淹和張先。范仲淹于詞境上突破“花間”,張先于詞調上突破小令,他們上繼五代而下開蘇、柳,在詞的發展史上具有橋梁的作用。
范仲淹(989—1052),字希文,為北宋一代名臣,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自勵,并不想以翰墨為勛績,更不想以詞曲名后世,但他僅存的幾首小詞自成一格,在后世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從“花間”到晏、歐,詞幾乎離不開風月閨情,調子大多柔婉甜膩,到范仲淹才唱出聲震窮塞的《漁家傲》: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景物為“千嶂孤城”“長煙落日”,人情則“白發將軍”“勒功燕然”,秋塞的遼闊蒼茫之景與將軍慷慨悲壯的報國之情和諧統一,使全詞“蒼涼悲壯,慷慨生哀”(彭孫遹《金粟詞話》),實為蘇東坡“大江東去”的先聲。他善于抒壯志也工于寫柔情,如: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鲟l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蘇幕遮》
這首詞不像《漁家傲》那樣昂首高歌,它的主題不外是去國懷鄉,上片多為秾麗之語,下片純寫悱惻之情,風味仍與南唐、晏歐相近,但情雖纏綿,景卻遼闊。
張先(990—1078),字子野,烏程(今浙江湖州市)人,四十一歲舉進士及第,晏殊知永興軍時辟他為通判,七十二歲時為都官郎中,晚年優游鄉里,往來于杭州與湖州之間。他為人“善戲謔,有風味”(蘇軾《東坡題跋》),享高壽而又極風流,八十五歲還納一小妾,蘇軾曾以“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相謔。他至老還如此沉溺聲伎,填詞又哪離得了風月艷情?不是描摹女郎的衣著,便是贊賞佳人的容貌,自然更少不了兒女閑愁,不過,他的過人之處是對景物的感受細膩入微,并能用同樣精妙入微的語言傳達出這種感受,如他特別善于表現不易表現的“影”,并被人稱為“張三影”,現在看看他的代表作: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 ∩成喜⑶莩厣详裕破圃聛砘ㄅ?。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天仙子》
乍暖還輕冷,風雨晚來方定。庭軒寂寞近清明,殘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樓頭畫角風吹醒,入夜重門靜。那堪更被明月,隔墻送過秋千影。
——《青門引》
“暖”而說“乍”,“冷”而言“輕”;風吹影動以“弄”字來刻畫,風吹角響以“醒”字來形容,體物既微妙,下字更精細,抒情也含蓄有味。不過,它們雖然“味極雋永”,但寫法上已初露“清出處,生脆處”(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隨著時序變遷和景物轉換,層層敘寫自己的情感體驗,大不同于溫、韋、晏、歐的渾融蘊藉,而且一洗晚唐五代“花間”的鉛華,劉熙載稱“張子野始創瘦硬之體”(《藝概·詞曲概》)。
張先與晏、歐同時而略早,得以在小令上與他們一爭短長,又由于他獨享八十九歲的高壽,而且至老視聽還很精敏,這使他又有機會在慢詞上成為柳永的先導。北宋的都市商業日趨繁榮,市民的文化生活日益豐富,自五代以來為文人雅士“聊佐清歡”的詞逐漸又回到市井平民中,成為他們所喜愛的文學樣式。張先迷戀于市井的風月生涯,自然熟悉市井傳唱的流行樂調,他自己也嫻于聲律,晚年創作了近二十首慢詞,如《宴春臺慢》《山亭宴慢》《卜算子慢》《滿江紅》等?!吨x池春慢·玉仙觀道中逢謝媚卿》一詞是當時盛傳的名作:
繚墻重院,時聞有、啼鶯到。繡被掩余寒,畫閣明新曉。朱檻連空闊,飛絮知多少?徑莎平,池水渺。日長風靜,花影閑相照。 塵香拂馬,逢謝女、城南道。秀艷過施粉,多媚生輕笑。斗色鮮衣薄,碾玉雙蟬小。歡難偶,春過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調。
上片寫戶外融融意春和自己偊偊尋春,下片寫遇艷后兩心相許的激動及不能接近的悵惘。雖為慢詞但用小令筆法,有所鋪敘而又不失其含蓄,明顯帶有由小令向慢詞過渡的痕跡,夏敬觀認為他的“長調中純用小令作法,別具一種風味”(引自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
張先是晏、歐與柳、蘇之間的一位過渡性詞人,在詞的發展史上具有承前啟后的作用。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卷一指出:“張子野詞,古今一大轉移也。前此則為晏、歐,為溫、韋,體段雖具,聲色未開;后此則為秦、柳,為蘇、辛,為美成、白石,發揚蹈厲,氣局一新,而古意漸失。子野適得其中,有含蓄處,亦有發越處。但含蓄不似溫、韋,發越亦不似豪蘇膩柳,規模雖隘,氣格卻近古?!彼^“規模雖隘”,是指張詞沒有后來秦、柳、蘇、辛那種鋪張揚厲、淋漓盡致的格局;所謂“氣格卻近古”,是指他采用慢詞形式又保留了小令含蓄雋永的遺韻。
第三節 “變一代詞風”的柳永
詞發展到柳永才真正“聲色大開”,從所抒寫的情感意緒,到用來抒寫的語言、結構和體裁,無不令人耳目一新。自此而后,精致玲瓏的小令就不能獨領風騷了,春云舒卷的慢詞開始與它平分秋色;語言不再一味的含蓄典雅,也可以通俗淺顯明白如話;結構不再是半藏半露的濃縮蘊藉,而是如瓶瀉水似的鋪敘描摹。
可惜,這樣一位在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詞人,生前卻沒有什么社會地位,以致他的生平沒有正史的可靠記載。我們僅知道,柳永(987?—1054?),原名三變,字耆卿,排行第七,故又稱柳七。他出生于福建崇安縣一個官宦人家,父親柳宜在南唐時為監察御史,入宋后于太宗雍熙二年(985)登進士第,官至工部侍郎。這種家庭出身決定柳永必須像父兄那樣走科舉入仕的道路,但不幸的是他連考三次進士都以失利告終,痛苦之余寫了一首《鶴沖天》發牢騷: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熁ㄏ锬?,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永考進士之前就在汴京“多游狹邪”,還“好為淫冶謳歌之曲”,并以其“風流俊邁聞于一時”(見曾敏行《獨醒雜志》等)??荚嚱佣B三的失利不僅沒有使他收斂,反而更傲然以“白衣卿相”自居,以“淺斟低唱”的浮蕩來鄙棄封官晉爵的“浮名”,甚至還半是得意半是解嘲地說:“平生自負,風流才調??趦豪?、道知張陳趙。唱新詞,改難令,總知顛倒。解刷扮,能造字嗽,表里都峭……遇良辰,當美景,追歡買笑?!保ā秱骰ㄖΑ罚┦送驹讲涞潘驮椒趴v和消沉,縱游于秦樓楚館勾欄瓦舍,毫無顧忌地與那些綺年玉貌的佳人廝混在一起。他的《樂章集》中第一個重要內容就是描寫艷情和愛情。
柳永不只是了解和熟悉市井平民,而且是市井平民生活的參與者,因此他的艷情詞或愛情詞別具風味: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云亸,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么?;诋敵?,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定風波》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蝶戀花》
這兩首詞在語言上雖然有雅俗之分,但二者表達的方式都決絕直率。據北宋張舜民《畫墁錄》載,晏殊對“針線閑拈伴伊坐”公開鄙薄,想來他對“為伊消得人憔悴”也會皺眉。因為柳永以前,文人的艷情詞是封建士大夫理想化的產物,詞中的人物優雅清高一塵不染,從情感到格調都抹上了一層濃厚的貴族色彩,而柳詞中的人物卻是實實在在的市井小民。男的既沒有不凡的器宇,也沒有宏偉的抱負;女的談吐既不高雅,感情也較平庸,有時甚至低俗淺薄。但他們不知道什么是矯揉造作,更不去故作斯文賣弄風騷,而是熱情地品味人生的苦樂,真率地享受世間的男歡女愛?!版傁嚯S,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是純真樸實的夫妻恩愛,“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更是執著專一的愛情,這些詞真實地唱出了市井平民的心聲。
景祐元年(1034)柳永才考中進士,那時他已經是四十八歲的老頭了。中進士前他一直在江、浙、湘、鄂等地浪游,中進士后也長期過著奔波漂泊的游宦生活,先后做過睦州團練推官、定海曉峰場鹽官,十幾年后才得磨勘為京官,仕至屯田員外郎,后來人們稱他為柳屯田。他的仕途既十分坎坷,他對游宦自然非常厭倦,因而,《樂章集》第二個重要的內容就是描寫宦情羈旅。
這類題材的詞多屬于柳永中進士以后的作品,幾乎占了他詞作的一半,其中名作迭出: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嗲樽怨艂x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雨霖鈴》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蝗痰歉吲R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八聲甘州》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少年游》
他的宦情羈旅詞表現了對官場生活的厭倦,對功名利祿的淡漠,他在《鳳歸云》中感嘆道:“驅驅行役,苒苒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畢竟成何事,漫相高?!彼3c皭潯坝位鲁闪b旅”(《安公子》),甚至不斷追問“游宦區區成底事”(《滿江紅》)。就是那些認為他艷詞冶蕩低俗的人對他的宦情羈旅詞也不敢小看,如對柳永頗有微詞的蘇軾就稱贊“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三句“不減唐人高處”(趙令畤《侯鯖錄》)。他這類詞中氣象闊大高遠、感情深摯悲涼之作不止這幾句,除上面引詞中的“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外,《樂章集》邊幅寬遠而境界闊大的佳作不在少數,如:
凍云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渡萬壑千巖,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鹢、翩翩過南浦?! ⊥芯旗烽W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沙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酱艘蚰?,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后約丁寧竟何據!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
——《夜半樂》
隴首云飛,江邊日晚,煙波滿目憑闌久。一望關河蕭索,千里清秋,忍凝眸? 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別來錦字終難偶。斷雁無憑,冉冉飛下汀洲,思悠悠?! “迪氘敵?,有多少、幽歡佳會,豈知聚散難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臨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場消黯,永日無言,卻下層樓。
——《曲玉管》
就其飛揚的神采、勁健的音節、闊大的境界而論,它們都“不減唐人高處”。鄭文焯曾十分精到地說:“屯田則宋專家,其高渾處不減清真,長調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勁之氣,寫奇麗之情,作揮綽之聲?!保ā洞篾Q山人詞話》)
與他對市井愛情的肯定、對游宦生涯的厭倦緊密相連的,是他對都市文明的熱情歌頌,這是他詞作的第三個重要內容,它們在數量上占《樂章集》的四分之一。從汴京“銀塘似染,金堤如繡”(《笛家弄》)的富麗堂皇,到杭州“市列珠璣,戶盈羅綺”(《望海潮》)的豪奢富庶;從蘇州“萬井千閭”(《瑞鷓鴣》)的繁華喧鬧,到揚州“酒臺花徑仍存,鳳簫依舊月中聞”(《臨江仙》)的美麗風流,這里或人欲橫流打情罵俏,或水戲舟動笛怨歌吟,或狂歡豪飲分曹射獵,他為我們展示了一幅幅新鮮刺激的都市風情畫?!锻3薄肥沁@類詞的代表作: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睾B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人們總是把柳永的艷情詞稱為“俗調”,把他的宦情詞尊稱為“雅詞”,并把這二者完全割裂開來。其實二者在他身上具有深刻的內在聯系:它們都來自詞人對封建正統價值觀的懷疑和否定,對傳統的“讀書—做官”這種人生模式的反叛。他追求和神往的不是治國齊家、揚名千古,不是躍馬疆場、立功塞外,而是娼樓酒館的溫柔與銷魂。在北宋最繁榮的時期,知識分子沒有理想沒有追求,把全副本領都使在花巷柳陌中,甚至以“風流才調”和“追歡買笑”自負,這不僅說明北宋社會潛伏著深刻的危機,也表明整個封建社會的思想基礎已失去了維系人心的活力,這就是柳永詞思想內容深刻的社會意義之所在。
當然,柳詞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主要還是由它的藝術價值奠定的。首先,他使慢詞成為與小令雙峰并峙的一種成熟的文學樣式,在將舊曲翻新的同時,他還自制了許多新的詞調,如《戚氏》《笛家弄》《夜半樂》等,使詞能表現更豐富復雜的生活內容。他自創的新調多為慢詞,《笛家弄》為125字,《夜半樂》144字,而《戚氏》竟長達212字,《夜半樂》和《戚氏》二調都為三片,如《樂章集》中的最長之調《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凄然。望鄉關。飛云黯淡夕陽間。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凄楚,倦聽隴水潺湲。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 」吗^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凈,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 〉劾镲L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別來迅景如梭,舊游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聲殘。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蔡嵩云在《柯亭詞論》中說:“《戚氏》為屯田創調”,“用筆極有層次”。第一片從庭軒所見之景寫悲秋之情,第二片從永夜逆館之孤寫“未名未祿”時“綺陌紅樓”之樂,第三片接寫“當年少日”與“狂朋怪侶”的“暮宴朝歡”,以反襯眼下“停燈向曉,抱影無眠”的孤客之恨,抒寫他對自己為名利“長縈絆”的厭倦情懷。像《戚氏》《夜半樂》這一類他自創的長調,“章法大開大合,為后起清真、夢窗諸家所取法,信為創調名家”(蔡嵩云《柯亭詞論》)。
其次,他探索了慢詞鋪敘承接的結構手法。周濟在《宋四家詞選》中指出:“柳詞總以平敘見長,或發端,或結尾,或換頭,以一二語句勾勒提掇,有千鈞之力?!彼脑~在結構上“細密而妥溜”(劉熙載《藝概·詞曲概》),片與片之間的承接轉換緊湊綿密,尤其善于用領字來勾勒與點染。如《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詞,開端用“對”字領起一個七言句和一個五言句,接著又用一個“漸”字頂住上面兩個單句,領起下面三個四言偶句,中間連用“是處”“不忍”“望”“嘆”字領起,使詞意層層轉深,最后由一個“想”字領起結尾的七句一貫到底,詞的整個句法宛轉相生,行文一氣呵成。這首詞在片與片的承接轉換上也極見功力,上片的秋江暮雨、關河冷落、殘照當樓、紅衰翠減,本來是詞人登高所見,下片換頭處卻說“不忍登高臨遠”,“不忍”在章法上是承上傳下,在情感的抒發上則委婉曲折。
最后,柳詞的語言極少用典,前期詞常用市民的口語俗語,如上文引到的《定風波》中“是事可可”“厭厭”“無那”“無個”“恁么”“鎮相隨”“拋躲”,《錦堂春》中“認得”“誚譬”“恁地”“爭忍”“敢更”,還有《法曲第二》中“偷期”“草草”“怎生向”“自家”等,都是當時的口語俚語;后期詞也多用樸素精練的白話,如《戚氏》中“度日如年”“暗想從前,未名未祿”,《望海潮》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等,難怪劉熙載稱贊柳詞的語言“明白而常家”(同上)了,柳詞的字面通俗平易又和諧悅耳。
柳永積累的這些藝術經驗,沾溉了當時和后來的許多詞人,秦觀和賀鑄直接借鑒過它,周邦彥明顯受惠于它,就是蘇軾又何嘗沒有受過它的影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