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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北宋前期詩歌的革新歷程

文學創作并不像改朝換代那樣“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代一換詩風也隨之大變,相反,它有自身的承襲與慣性。唐初詩歌仍籠罩著齊梁余韻,宋初詩壇同樣也回蕩著前朝的“唐音”。宋初前后相繼的三種詩體——白體、西昆體、晚唐體,基本上都是跟著唐人鸚鵡學舌。歐陽修登上詩壇才唱出了“宋調”,發展到王安石宋詩才開出“新局”。

第一節 唐代詩風在宋初的流播

趙匡胤結束了唐末五代以來亂哄哄的政局,但宋代詩人并沒有馬上結束唐代詩歌的流風余韻,這只要看看宋初六十年前后相續的三個詩體的名稱——“白體”“晚唐體”“西昆體”——就知道當時的詩壇一直被中晚唐的詩風籠罩著,詩人們還沒有唱出有別于“唐音”的“宋調”來。

一、白體

盡管宋開國的國勢遠沒有唐那般強大,但開國后的一統天下仍然是一片歌舞升平,這使宋初的幾任皇帝得以以太平天子自居,朝政之余常常舞文弄墨,每逢慶典宴會便宣示御詩以讓侍臣們唱和,以詩酬唱便逐漸成為士人的一種時髦。這樣,白居易等人次韻相酬的“元和體”,自然就成了當時詩人模仿的樣板,因而就形成了宋初的所謂“白體”。

白體詩人包括李昉、徐鉉、徐鍇、王奇、王禹偁等,其中徐鉉、李昉是五代過來的舊臣,也是白體詩的首創者。徐鉉的詩歌語言像白詩一樣淺切流暢,如《送王四十五歸東都》“想憶看來信,相寬指后期。殷勤手中柳,此是向南枝”,又如《夢游三首》其一“魂夢悠揚不奈何,夜來還在故人家。香蒙蠟燭時時暗,戶映屏風故故斜”。白體詩詩人多用淺俗而又圓熟的語言唱酬消遣,抒寫自己閑適自足的心態,詩風平易、淺近、閑雅。如徐鉉的《晚歸》:

暑服道情出,煙街薄暮還。風清飄短袂,馬健弄連環。水靜聞歸櫓,霞明見遠山。過從本無事,從此涉旬間。

這派詩人中只有王禹偁在藝術上獨辟蹊徑,出于白體而能超越白體。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濟州巨野(今山東巨野)人,出身于一個兼營磨坊的農家。三十歲中進士,官至翰林學士,三次被貶,后死于貶所黃州齊安(今湖北黃岡),世稱王黃州,有《小畜集》《小畜外集》傳世。

王禹偁從小就喜愛白居易詩,其詩歌創作是以模仿白居易的唱和詩開始的,早年的《酬安秘丞見贈長歌》稱:“邇來游宦五六年,吳山越水供新編。還同白傅蘇杭日,歌詩落筆人爭傳?!敝羞M士前與濟州從事畢士安多有唱和,中進士后外任地方長官時又與各地的同僚頻繁唱酬。不過,王禹偁是一位既有政治抱負又富于同情心的詩人,他學習白體詩并沒有像其他白體詩人那樣只停留在白居易的唱和詩上,而是由白的唱和詩進而學習白的諷喻詩。三十五歲任左拾遺時就寫出了著名的《對雪》,將自己生活的閑適富足與下層人民和邊塞士兵的貧困艱難進行對比,引起詩人深切的自責和內疚:自己“不耕一畝田”而又無“富人術”,有愧于忍饑挨餓的“河朔民”;自己不持一只矢而又乏“安邊議”,有愧于在邊塞拋頭顱灑熱血的“邊塞兵”;自己既不是“良史”又算不上“直士”,而是尸位素餐的社會蠹蟲。這首詩在藝術上也深得白居易諷喻詩的神髓,以平易朗暢的語言夾敘夾議,將情感抒寫得淋漓盡致,初露宋詩議論化和散文化的端倪。

謫居商州以后,他的詩歌更接近白居易的新樂府和諷喻詩,或鞭撻貪官污吏,或同情下層人民,比較深刻地反映了北宋初期的社會現實,代表作有《感流亡》《畬田詞》《金吾》《烏啄瘡驢歌》《對雪示嘉祐》等。他很少以旁觀者的身份來同情勞動人民,人民的苦難使他有一種沉重的負罪感?!陡辛魍觥氛f“峨冠蠹黔首,旅進長素餐”,《對雪示嘉祐》更毫不掩飾地說:“胡為碌碌事文筆,歌時頌圣如俳優。一家衣食仰在我,縱得飽暖如狗偷?!边@種對人民生死禍福無限關切的情懷,自然而然地使他接近了杜甫。他不僅高度肯定杜詩里程碑的價值——“子美集開詩世界”(《日長簡仲咸》),而且明確提出“詩效杜子美”(《送丁謂序》)。后期詩歌平易的語言與和暢的風調,固然還可見出白詩影響的痕跡,但很少前期詩中那種輕飄飄的閑適心態,即使是寫景詩也不是輕松地流連光景,如《村行》: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

“馬穿山徑”和“信馬悠悠”看上去的確閑適,“萬壑有聲”和“數峰無語”也很清幽,如“胭脂色”的棠梨葉,似“白雪香”的蕎麥花,更叫人樂而忘返,不料尾聯陡然一轉:“何事吟余忽惆悵?”原來“村橋原樹似吾鄉”,他鄉的美景給詩人獻愁供恨,惹起他去國懷鄉的情懷。語言的暢達近于白居易,詩情的郁悶又近于杜甫。他的《新秋即事三首》其一更流露了杜詩影響的痕跡:“露莎煙竹冷凄凄,秋吹無端入客衣。鑒里鬢毛衰颯盡,日邊京國信音稀。風蟬歷歷和枝響,雨燕差差掠地飛。系滯不如商嶺葉,解隨流水向東歸?!彪m然其詩情還不似杜詩那般沉郁,詩境還不似杜詩那般壯闊,但詩語的精工、音節的頓挫、對仗的整飭都與杜詩相近。另一首名作《寒食》也有同樣的特點:

今年寒食在商山,山里風光亦可憐。稚子就花拈蛺蝶,人家依樹系秋千。郊原曉綠初經雨,巷陌春陰乍禁煙。副使官閑莫惆悵,酒錢猶有撰碑錢。

清人吳之振雖然認為他“學杜而未至”,但又肯定他“獨開有宋風氣”(《宋詩鈔·小畜集鈔》)。無論就其創作成就來看,還是就其開時代的風氣之先來看,王禹偁都不失為宋初詩壇上一位優秀詩人。后來林逋在《讀王黃州詩集》中稱贊他說:“放達有唐唯白傅,縱橫吾宋是黃州?!?

二、晚唐體

白體詩風行不久,宋初許多詩人就開始對它不滿,于是他們把眼光投向賈島和姚合,力圖以精巧的構思和素淡的語言矯白體詩的淺俗,這樣就形成了所謂的“晚唐體”。

晚唐體詩人主要有林逋、潘閬、寇準、魏野、魏閑及“九僧”等,而以林逋、寇準、魏野為代表。至于“九僧”,歐陽修就已記不起他們的姓名,司馬光偶然見到一本《九僧詩集》,這才得知“九僧”包括哪些詩僧(見《溫公續詩話》)。他們當中惠崇工詩善畫,其他諸人與當時詩壇名宿多有唱和。這派詩人除寇準外,都是在野的隱士和僧人,他們以不接人事和超塵脫俗相高。其詩主要寫隱士的孤懷、徜徉山水的樂趣、品茗博弈的閑情,缺乏廣闊的現實內容和深厚的情感體驗。筆致素淡而輕巧,詩境清寒而狹窄。進入他們詩中的意象不外是古寺、閑云、野鶴、臘梅、幽徑、孤鳥、寒流、奇石等等,即使位極人臣的寇準也不例外,如他的名作《春日登樓懷歸》:

高樓聊引望,杳杳一川平。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拇迳鷶囔\,古寺語流鶯。舊業遙清渭,沉思忽自驚。

即使春天里他的眼光也不投向那艷麗的鮮花和青翠的樹葉,而只盯著“野水”“孤舟”“荒村”“斷靄”“古寺”,渲染一種荒涼凄清的情調。

晚唐體詩人中以林逋的名聲最大。林逋(967—1028)字君復,錢塘(今浙江杭州市)人。史書稱他結廬西湖孤山,二十年間足不入城市,終身不娶不仕而友梅侶鶴。他的幾首詠梅詩極受時人和后人稱道: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山園小梅》

吟懷長恨負芳時,為見梅花輒入詩。雪后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人憐紅艷多應俗,天與清香似有私。堪笑胡雛亦風味,解將聲調角中吹。

——《梅花二首》其一

對梅花的描寫可謂生動傳神,遣詞下字也精細工巧,神韻更清高脫俗,一塵不染,誰見了都會擊節贊賞其精美絕倫,然而這種美是一種盆景式的美:玲瓏精致卻細碎小巧。林逋這兩首詩代表了晚唐體的全部優點和缺點。

三、西昆體

西昆體是由楊億編的《西昆酬唱集》而得名的。該集共收十七位作者的二百五十首五、七言近體詩。此派詩人的代表是楊億、劉筠、錢惟演,他們三人的唱和詩占了《酬唱集》的五分之四強。

西昆體詩人雖然與晚唐體活躍的時間相同,但晚唐體詩人多為在野隱士和僧人,而西昆體詩人全是朝中顯貴。晚唐體詩人將用事稱為“點鬼簿”(楊慎《升庵詩話》),忌用事而重白描;而西昆體則重用事而輕白描,一部《西昆酬唱集》幾乎全是堆砌故實、雕章繪句。這樣又帶來二者另一差異,晚唐體追求詩風的淡雅脫俗,西昆體則崇尚金碧輝煌、華艷富貴。我們來看看他們以《淚》為題的兩首七律:

錦字梭停掩夜機,白頭吟苦怨新知。誰聞隴水回腸后,更聽巴猿拭袂時。漢殿微涼金屋閉,魏宮清曉玉壺攲。多情不待悲秋氣,只是傷春鬢已絲。

——楊億

含酸茹嘆幾傷神,嗚咽交流忽滿巾。建業江山非故國,灞陵風雨又殘春。虞歌訣別知亡楚,燕酒初酣待報秦。欲訴青天銷積恨,月蛾孀獨更愁人。

——劉筠

他們寫淚全用典故并且絕不重復,讀者只驚嘆作者學養的淵博深厚,卻不至于為這些淚水所動情,因為詩人只羅列一串有關淚的故實,詩人自己本身則絕無悲傷的淚水可流,辭藻固然華美繁富,情感卻蒼白貧乏。他們只獵得李商隱屬對工巧和敷色秾麗的外形,缺少李詩中深沉幽怨纏綿動人的情感力量。

由于西昆體詩人在政壇和詩壇上的地位,影響所及,宋初詩人競以浮艷相高,以侈靡相尚,以致稍后的詩歌革新者都是以攻擊西昆體開始他們詩歌創作的。

第二節 詩歌革新的領導者歐陽修

白體、晚唐體、西昆體的詩人都忙著步趨中晚唐詩人的后塵,沒有顯露出自己的時代特征,待歐陽修登上詩壇后才自拔于流俗,團結一大批優秀詩人進行詩歌革新,賦予宋詩以不同于“唐音”的獨特風貌,我國詩歌的發展又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時期。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年又號六一居士,廬陵(今江西吉水)人。出身于一個小官吏家庭,四歲喪父,母用荻梗代筆在沙地上教其學書,少年的孤貧生活和母親嚴格的教育為他后來的成長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十幾歲時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鄰家的破筐里發現了韓愈文集,便如獲至寶似的借回家研讀揣摩。天圣八年(1030)舉進士,次年到洛陽任西京留守推官,當時的留守是西昆詩派代表之一錢惟演。在那兒他結識了一批富于才華的文學青年,如梅堯臣、尹洙等,他們在一起以詩相唱和,并寫古文來議論時事,開始了影響深遠的北宋詩文革新。

在施行慶歷新政期間,他始終支持范仲淹改革弊政。新政失敗后貶知滁州,三年后移知揚州、潁州。至和元年(1054)回京拜翰林學士,嘉祐二年(1057)知禮部貢舉,他利用這一機會以新的文風作為考生文章的取舍標準,錄取了像曾鞏、蘇軾、蘇轍這些后來的文壇詩壇巨擘。他通過自己的理論和創作實踐,團結了一大批詩人、散文家,成功地完成了北宋的詩文革新。他不僅是北宋前期的文壇盟主,也是有宋第一個在詩、文、詞各方面都卓有成就的作家。

就其詩歌創作而論,他遏阻了西昆體以聲病對偶雕刻聯綴是務的逆流,要求用詩來傳達時代的心聲,認為“美善刺惡”(《詩本義·本末論》)是寫詩的目的之一,同時,詩于社會既能“道其風土性情”(《書梅圣俞稿后》),于個人又必須能曲傳細微復雜的生活體驗,他特別激賞韓愈能用詩“資談笑、助諧謔、敘人情、狀物態,一寓于詩,而曲盡其妙”的本領(《六一詩話》),也十分稱道梅堯臣“本人情,狀風物,英華雅正,變態百出”(《書梅圣俞稿后》)的功夫。他的詩歌創作實踐了自己的詩歌理論:逼真地反映現實生活,細膩地抒發個人情懷。

前者如《食糟民》《邊戶》等,一針見血地揭示造成人民苦難的根源:要么是最高統治者懦弱無能,對外屈膝求和導致對內加倍盤剝,如《邊戶》所說的“自從澶州盟,南北結歡娛。雖云免戰斗,兩地供賦租”;要么是各層吸血鬼貪婪榨取,如《食糟民》所說的“田家種糯官釀酒,榷利秋毫升與斗”。這種反映既不像杜甫與人民的苦難息息相關,也不像白居易那樣站在客觀的立場上向天子如實報告下情,而是將自己置于當政者一方,在人民的苦難面前進行自責與反省。所以他的感情不像杜甫那樣一腔熱腸,也不像白居易那般滿腔憤慨,而是摻雜著愧疚與憐憫,全詩總是伴隨著反躬自問式的議論。

歐陽修大部分詩作是抒寫個人對官場和日常生活的情感體驗,包括對仕途沉浮的痛苦與超脫、對諸如茶酒飲食的品評、對古玩器具的鑒賞等等,它們更直接地表現了詩人的個性、氣質、趣味、追求和人生態度。如《啼鳥》通過“花深葉暗耀朝日,日暖眾鳥皆嚶鳴”時節各種鳥聲的描寫,抒發貶謫后的無奈心情與曠達態度;《菱溪大石》通過對“南軒旁列千萬峰,曾未有此奇嶙峋”的描繪,抒寫自己不同流俗的磊落胸襟;《嘗新茶呈圣俞》通過描寫“停匙側盞試水路,拭目向空看乳花”的品茗細節,展示自己平易近人的生活情趣;《豐樂亭游春三首》通過“鳥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歸”的鋪敘,表現自己對人生的熱愛、對自然的留戀和與民同樂的喜悅;《別滁》表現了滁州的人情與風物,也流露了詩人寬厚豁達的品性:

花光濃爛柳輕明,酌酒花前送我行。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離聲。

在他抒寫個人情懷的詩篇中,他自己最為得意同時也最為人傳誦的大概要數《戲答元珍》了:

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夜聞歸雁生鄉思,病入新年感物華。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

詩寫于貶謫峽州夷陵令的時候,清新秀美的詩風在當時一新人的耳目,情感苦悶卻能歸于坦然,語言工巧而不失其流動,很能代表他的藝術個性。

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說:“學歐公作詩,全在用古文章法?!边@里的“古文章法”主要指結構剪裁,如《廬山高贈同年劉中允歸南康》《啼鳥》《食糟民》等等,盡管其中有的詩其筆致的跳蕩奔放似李白,但其脈絡的連貫和結構的緊湊都近古文。以古文章法入詩是他詩歌散文化的表現之一。

他詩歌的散文化還表現為以議論入詩?!逗屯踅楦γ麇住范既谌肓舜罅康淖h論:

胡人以鞍馬為家,射獵為俗。泉甘草美無常處,鳥驚獸駭爭馳逐。誰將漢女嫁胡兒,風沙無情貌如玉。身行不遇中國人,馬上自作思歸曲。推手為琵卻手琶,胡人共聽亦咨嗟。玉顏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漢宮爭按新聲譜,遺恨已深聲更苦。纖纖女手生洞房,學得琵琶不下堂。不識黃云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

——其一

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一朝隨漢使,遠嫁單于國。絕色天下無,一失難再得。雖能殺畫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漢計誠已拙,女色難自夸。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耧L日暮起,飄泊落誰家。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

——其二

第一首幾乎全是以議代敘,縱橫辯博的議論中貫注著跌宕騰挪的詩情,使詩篇別具佳趣,如“誰將漢女嫁胡兒,風沙無情面如玉。身行不遇中國人,馬上自作思歸曲”四句,既是議論也是敘事,這種手法是典型的“亦敘亦議”?!巴剖譃榕齾s手琶,胡人共聽亦咨嗟。玉顏流落死天涯,琵琶卻傳來漢家”四句,前二句敘多于議,后二句則議多于敘。第二首的議論由小見大,如“雖能殺畫工,于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議論精警而又感嘆多情。“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等,有的議論成為升華全詩主題的警策,可惜有些觀念略嫌陳腐。他的絕句《畫眉鳥》其意不在描繪鳥形或鳥聲,而是通過它在林中自在啼叫來表達詩人對自由的渴望:

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

他詩歌的散文化也表現在詩歌語言的句法上。句法的散文化在他的古體詩中容易被人發現,如“胡人以鞍馬為家,射獵為俗”(《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其一》),“上不能寬國之利,下不能飽民之饑”(《食糟民》),又如“吾嗟人愚不見天地造化之初難”(《吳學士石屏歌》),在他的近體詩中則往往被忽略。唐代近體詩一般省略了虛詞,意象高度濃縮密集,正常語序遭到破壞,詩歌的脈絡隱而不明,呈現給讀者的是平行疊加的意象,詩人的思想情感一如嚴羽所言:“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滄浪詩話》)。歐陽修的近體詩重又召回被唐代詩人放逐了的虛詞,如“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戲答元珍》),“楚人自古登臨恨,暫到愁腸已九回”“行見江山且吟詠,不因遷謫豈能來”(《黃溪夜泊》)。虛詞是散文語言的重要組成部分,以虛詞入詩便讓詩歌的意象變得疏朗,詩的脈絡也因而變得通暢,詩句也像散文一般流暢自然。詩人對“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二句十分自負,說“若無下句,則上句不見佳處,并讀之,便覺精神頓出”(《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由于這兩句打破了唐詩一句一義或一句數義的慣例,像散文一樣兩句一義,前因后果,只有“并讀之”才能見到妙處。

以古文章法、散文句法和議論入詩,使歐陽修的詩風平易暢達,體勢自由流動,所以清人賀裳認為“宋之詩文至廬陵始一大變”(《載酒園詩話》)。歐陽修為宋詩的發展開辟了新路,但過多議論和散文化的引入,詩的脈絡固然顯豁了,可詩意也因而直露了,詩的意象固然疏朗了,可詩味也隨之稀釋了。

第三節 詩歌革新的主將梅堯臣、蘇舜欽

清人葉燮在《原詩》中說:“開宋詩一代之面目者,始于梅堯臣、蘇舜欽二人?!泵?、蘇同為歐陽修所敬重的詩友,同為反對西昆體和革新詩歌的主將。

梅堯臣(1002—1060),字圣俞,宣城(今安徽宣城)人,宣城舊稱宛陵,故世稱宛陵先生。沉淪于州縣十余年,因官場上坎坷失意,他傾全力于詩歌創作。他走上詩壇之際正是浮靡濃艷的西昆體風行之時,針對西昆體內容上“有作皆言空”的弊端,他提出“我于詩言豈徒爾,因事激風成小篇”(《答裴送序意》);針對西昆體詩風的堆垛浮艷,他提出“作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讀邵不疑學士詩卷杜挺之忽來因出示之且伏高致輒書一時之語以奉呈》)的主張。

梅堯臣是一位具有廣博同情心和強烈正義感的詩人,加之一生沒有隔斷與下層社會的聯系,所以有許多詩揭露社會貧富的尖銳對立:“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陶者》);有的真實反映人民生活的苦難,如《汝墳貧女》《田家》;有的揭露上層統治者的無能和鄉村土豪的強暴,如《故原戰》《村豪》?!缎〈濉芬詷銓嵉淖志淇坍嫗暮筠r村蕭條、荒涼和破敗的慘象,近人陳衍稱此詩“有畫所不到者”(《宋詩精華錄》):

淮闊州多忽有村,棘籬疏敗謾為門。寒雞得食自呼伴,老叟無衣猶抱孫。野艇鳥翹唯斷纜,枯桑水嚙只危根。嗟哉生計一如此,謬入王民版籍論。

梅堯臣詩歌的題材十分廣泛:從抨擊弊政到暢敘友情,從品詩論文到描寫山水,從抒發恬淡之情到描述瑣屑的家居生活……其中最為人稱道的是他的寫景詩,如《魯山山行》:

適與野情愜,千山高復低。好峰隨處改,幽徑獨行迷。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人家在何許,云外一聲雞。

在“千山”“幽徑”“空林”的背景下,熊升樹、鹿飲溪、人獨行,結句“人家在何許,云外一聲雞”,它們共同構成了一種幽深淡遠的意境,細致入微地表現了詩人閑適恬淡的情懷,典型體現了他“以深遠閑淡為意”(歐陽修《六一詩話》)的藝術特色。《閑居》《東溪》兩詩也有近似的特點,如《東溪》:

行到東溪看水時,坐臨孤嶼發船遲。野鳧眠岸有閑意,老樹著花無丑枝。短短蒲茸齊似剪,平平沙石凈于篩。情雖不厭住不得,薄暮歸來車馬疲。

這首詩邊敘邊議,寫景兼寫意,詩境清幽,詩情恬淡,在行文上多轉折而又不失其流暢,深得古文用筆的神髓。由于詩語洗盡了脂粉鉛華,讀來別有一種“老樹著花”的美感。

梅堯臣也工于言情,如他的《悼亡三首》:“結發為夫婦,于今十七年。相看猶不足,何況是長捐”“每出身如夢,逢人強意多。歸來仍寂寞,欲語向誰何?窗冷孤螢入,宵長一雁過”。以平淡之語抒濃烈之情,堪稱悼亡詩中的杰作?!稌А芬彩恰白顬槌镣础保愌堋端卧娋A錄》)的文字:“天既喪我妻,又復喪我子,兩眼雖未枯,片心將欲死?!彼云降瓉沓C西昆體的浮艷,可惜有時矯枉過正,使詩歌流于質木無文或笨重干燥。

蘇舜欽(1008—1048),字子美,祖籍梓州銅山(今四川中江縣),生于開封一個官宦家庭。景祐元年(1034)中進士,歷官蒙城和長垣縣令、大理評事、集賢殿校理。慶歷新政失敗后,因事被削職為民,退隱蘇州筑滄浪亭以自適,后被命為湖州長史,卒于官。

歐陽修稱他狀貌奇偉,早年慷慨有大志。他在《覽照》中給自己自畫像說:“鐵面蒼髯目有棱,世間兒女見須驚。心曾許國終平虜,命未逢時合退耕?!彼了罆r還“致君事業堆胸臆”,最后卻落得個“卻伴溪童學釣魚”(《西軒垂釣偶作》)的下場。景祐年間對西夏用兵喪師辱國的慘局使他大為震怒:

國家防塞今有誰?官為承制乳臭兒。酣觴大嚼乃事業,何嘗識會兵之機?

——《慶州敗》

《城南感懷呈永叔》寫城南郊外“十有七八死,當路橫其尸。犬彘咋其骨,烏鳶啄其皮”,而城中朱門里“高位厭粱肉,坐論攙云霓”,權貴的高談闊論和奢侈成性,不正是下層人民“當路橫其尸”的原因嗎?《吳越大旱》描寫了大旱年間“三丁二丁死,存者亦乏食”的慘象,還進一步挖掘了造成這種慘象的根源:它表面上屬“大旱千里赤”的天災,本質上則是“暴斂不暫息”的人禍。

他的詩“筆力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歐陽修《六一詩話》),其詩感情奔放粗獷,想象奇特夸張,語言剛健有力。如《大風》:“秋半收獲登郊原,欹側小屋愁夕眠。是夜大風拔樹走,吹倒南壁如崩山……披衣抱枕欲避去,去此乃是曠野田。況時風怒尚未息,直恐涇渭遭吹翻?!薄稐钭咏^風浪》描寫江中的風浪說:“日落暴風起,大浪得縱觀。憑凌積石岸,吐吞天外山。霹靂左右作,雪灑六月寒……大艦失所操,翻覆如轉丸。高山雖有路,轍險馬足酸。”

他的近體詩也同樣具有“超邁橫絕”的特色,如:

嘉果浮沉酒半醺,床頭書冊亂紛紛。北軒涼吹開疏竹,臥看青天行白云。

——《暑中閑詠》

浩蕩清淮天共流,長風萬里送歸舟。應愁晚泊喧卑地,吹入滄溟始自由。

——《和淮上遇便風》

這兩首詩筆致靈動而輕快,詩情恣縱而酣暢,充分表現了他豪放不羈的個性。《過蘇州》本屬流連光景的閑淡之作,但在閑淡中也散發著軒昂俊快之氣:“萬物盛衰天意在,一身羈苦俗人輕。無窮好景無緣住,旅棹區區暮亦行?!薄痘粗型聿礌兕^》是他的名篇:

春陰垂野草青青,時有幽花一樹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

從詩語到詩境都脫胎于韋應物的《滁州西澗》,韋、蘇二詩都閑淡秀朗,但蘇詩比韋詩境界闊大,閑淡處仍不失其豪縱本色。

梅、蘇都是宋詩的開路人,自然難免有開路者不成熟的地方:梅堯臣的古淡有時滑入干澀,蘇舜欽的粗獷又往往鄰于粗糙。

第四節 宋詩新格局的開創者王安石

即使對王安石的政治主張多有挑剔的人,對他的文學尤其是在詩歌上的創作成就也無不由衷折服。不過,要真正理解和評價他的詩歌創作,就不得不了解他的政治主張和政治生涯。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晚號半山,封荊國公,世稱王荊公;卒謚文,又稱王文公。生于撫州臨川(今江西臨川)一個中下層家庭,青少年時代隨同父親游歷各地,早年就有“矯世變俗之志”(《宋史》本傳),立下了“材疏命賤不自揣,欲與稷契遐相希”(《憶昨詩示諸外弟》)的抱負。

從二十二歲中進士到四十歲以前,除了短暫入京任群牧司判官外,他不鉆進繁華的京城而寧可去偏遠省份任職,歷任揚州、鄞縣、常州、饒州等地的地方官,廣泛接觸社會和鍛煉自己的政治才干,嘉祐三年(1058)還在地方任上時,他就寫出了洋洋萬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系統地闡述了改革弊政的主張。言事書雖沒有引起仁宗的重視,但他在地方上的斐然政績,在學術上的造詣和文學上的成就,使他在朝野都深得人望,一時的名公巨卿諸如文彥博、歐陽修等交口薦譽。嘉祐五年(1060)入朝為三司度支判官,神宗即位后被任為參知政事,他開始了歷史上著名的熙寧變法。由于新法觸動了大官僚的既得利益,引起了保守派的強烈反對,王安石一度被迫辭職,后不到一年又復職,但很快又在頑固勢力的圍攻下離職,此后退居江寧。元豐八年神宗逝世后,舊黨代表人物司馬光為宰相,新法盡廢,元祐元年王安石在憂憤中離開人世。

王安石以通過政治來獻身國家、造福社會相期許,并不滿足于僅以詩文名世。當他三十出頭會見歐陽修時,歐陽修曾在《贈王介甫》一詩中將他比為當世的李白、韓愈:

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憐心尚在,后來誰與子爭先。

王安石在酬答詩中卻似自謙而實自負地說:“欲傳道義心猶在,強學文章力已窮。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奉酬永叔見贈》)他的詩文創作既是歐陽修詩文革新的進一步展開,也是他個人政治事業的一個有機部分。他在理論上強調包括詩歌在內的一切文學創作“務為有補于世”“要之以適用為本,以刻鏤繪畫為之容”(《上人書》),因此嚴厲指責西昆體以“粉墨青朱”相高的浮靡惡習,甚至對韓愈過分重視語言技巧的傾向也大為不滿,認為他的創作是“力去陳言夸末俗,可憐無補費精神”(《韓子》)。他早中期寫了大量的政治詩,以詩來反映社會現實,抒寫自己的政治抱負;晚期改革流產以后,寫了大量的寫景詩和禪理詩,又以詩來撫慰那顆寧折不彎的心靈。

他的政治詩對社會的各個方面都作了深刻的反映?!逗颖泵瘛穼懪c遼夏交界的邊境人民深受民族壓迫和官僚剝削的雙重苦難:

河北民,生近二邊長苦辛。家家養子學耕織,輸與官家事夷狄。今年大旱千里赤,州縣仍催給河役。老小相攜來就南,南人豐年自無食。悲愁白日天地昏,路旁過者無顏色。汝生不及貞觀中,斗粟數錢無兵戎!

《感事》揭露那些“自謂民父母”的官僚,其實是壓榨人民的“奸桀”;《禿山》通過猴子坐吃山空諷刺北宋當權者蠹國害民、貪婪茍且的本性;《出塞》《入塞》譴責了上層統治者對外屈膝求和的賣國行徑。這些詩展示了北宋內外交困的可怕現實,他后來推行的變法就是這一現實的必然要求。他變法的目的是要使北宋出現“斗粟數錢無兵戎”的貞觀盛世。寫于晚期的《后元豐行》旨在歌頌變法的輝煌成果:“吳兒踏歌女起舞,但道快樂無所苦。老翁塹水西南流,楊柳中間杙小舟。乘興欹眠過白下,逢人歡笑得無愁?!痹娙艘蛘蔚男枰獙Υ迕裆疃嗌儆行┟阑?,但讓人民生活得甜滋滋樂融融卻是他畢生的心愿。

他還寫有大量的懷古詩和詠史詩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人生態度。《桃源行》抹去了王維、韓愈同題詩中的“仙氣”,直抒“雖有父子無君臣”的社會理想。著名的《明妃曲》二首一問世就被人們廣為傳誦:

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濕春風鬢腳垂。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歸來卻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幾曾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一去心知更不歸,可憐著盡漢宮衣。寄聲欲問塞南事,只有年年鴻雁飛。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

——其一

明妃初嫁與胡兒,氈車百輛皆胡姬。含情欲語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黃金捍撥春風手,彈看飛鴻勸胡酒。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蓱z青冢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其二

梅堯臣、歐陽修、司馬光等都有和作,它之所以引起轟動不僅在于“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這一類議論的聳人聽聞,也不僅在于它描繪了“低徊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這樣一位楚楚動人的美女形象,而且還在于它從習見的題材中發掘出了深刻的主題:“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通過王昭君的遭遇諷刺了最高統治者的昏朽,也流露了自己懷才不遇的感傷和自己在政治斗爭中難覓知音的孤獨。他的另一首詠史詩《賈生》,把希望君臣遇合之意表現得更明白:

一時謀議略施行,誰道君王薄賈生?爵位自高言盡廢,古來何啻萬公卿!

雖然在政壇叱咤風云,雖然為人強悍霸氣,但王安石的感情豐富細膩,他表現兒女情長的詩歌深沉動人,如為人傳誦的《示長安君》:

少年離別意非輕,老去相逢亦愴情。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自憐湖海三年隔,又作塵沙萬里行。欲問后期何日是,寄書應見雁南征。

詩中的“長安君”即詩人的大妹王文淑,工部侍郎張奎之妻,封長安縣君。“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可想見兄妹相聚的溫馨親密;“自憐湖海三年隔,又作塵沙萬里行”,更表現大丈夫與妹妹分別時的“愴情”,又不得不以事業為重的雄心。

他早中期詩歌喜歡用散文句式鋪張議論,有時選用奇險硬挺的韻腳和詞匯,詩風瘦勁而又雄直,進一步掃清了西昆體柔弱浮靡的余風。晚年罷相退居江寧以后,換了一種新的生活環境和心境,詩情和詩風也隨之發生了變化。辭去相位雖是對舊黨的妥協,但罷相以后新法仍在繼續推行,他在一定程度上仍可左右政局,這樣,一方面擺脫了政壇冗事的糾纏,另一方面又遂了賞愛大自然的夙愿,他精神上多少有點功成身退的安慰和平衡?!队赀^偶書》就是這種心態的坦露:“誰似浮云知進退,才成霖雨便歸山?!蓖砥谠姼柚芯荔@俗的議論明顯減少了,抒情味則越來越濃,詩風深婉而簡淡,含蓄且有韻致,尤其是那些短小的絕句,“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嘆”(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五)。如: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泊船瓜洲》

水際柴門一半開,小橋分路入青苔。背人照影無窮柳,隔屋吹香并是梅。

——《金陵即事三首》其一

茅檐長掃靜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

——《書湖陰先生壁二首》其一

北山輸綠漲橫陂,直塹回塘滟滟時。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

——《北山》

投身于大自然的懷抱中,詩人顯得那般恬靜閑散,看他“細數落花”那般曠逸,“緩尋芳草”那般從容,有人因此認為他晚期的詩作“有工致,無悲壯”(見吳之振《宋詩鈔·臨川詩鈔序》)。其實,這只是他晚年精神生活的一個側面,退隱絕非出于他的主觀意愿,何況他本來就不是一位安于投閑置散的老人,哪怕面對令人心醉的美景,也往往掩飾不住他的人生遲暮之感,悲壯即寓于閑淡之中:

午枕花前簟欲流,日催紅影上簾鉤。窺人鳥喚悠揚夢,隔水山供宛轉愁。

——《午枕》

一陂春水繞花身,花影妖饒各占春??v被東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

——《北陂杏花》

黃庭堅說:“荊公暮年作小詩,雅麗精絕,脫去流俗,每諷味之,便覺沆瀣生牙頰間。”(引自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五)嚴羽《滄浪詩話·詩評》中列有“王荊公體”,并在其后注道:“公絕句最高,其得意處,高出蘇、黃、陳之上,而與唐人尚隔一關?!笨梢姟巴跚G公體”主要是就其晚年絕句而言的。罷相后無官一身輕,王安石得以傾全力在詩歌藝術上慘淡經營,下字極盡錘煉而又渾融無跡,櫽栝前人詩句卻像出于己創,引典用事毫無獺祭之嫌,顯示了他的才情、學養和驅遣語言的能力,真正做到了“意與言合,言隨意遣,渾然天成”(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上)。

王安石的詩風是在不斷發展變化中形成的,早中期的詩歌以意氣自許,以語言的瘦勁和氣勢的雄健取勝,警拔犀利的議論英氣逼人;晚年的詩歌褪盡了鋒芒,“始盡深婉不迫之趣”(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的詩風一變而為深婉含蓄、精工絕妙。把他的詩歌創作作為一個整體來看,以散文式的語言暢發議論,好點化前人的詩句和引用典實,喜歡造硬語押險韻,體現了宋詩的某些基本特征,并導后來“江西詩派”的先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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