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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825年(2)

“他與傳統決裂,與愛國主義決裂,這不只毀了他這樣一個優秀的人;他的革命理想和與此相聯系的經常情緒激烈,也不容許他的天才得到充分發揮。還有他老是反對別人、挑剔別人,同樣有損他自己的那些優秀作品。倒不僅僅是詩人的不滿情緒會傳給讀者,而是一切的反對都會導致否定,而否定的結果只有虛無。我如果見壞就說壞,那又能得到多少好處?可如果我把好的也說成壞的,那害處可就大啦。誰真要想成就事業,千萬不要咒罵,千萬不要去憂心那些做顛倒了的事情,而應該永遠只做正確的事。因為需要的不是摧毀,而是建設;建設將使人類感受純粹的快樂。”

聽了這連篇妙語我頓覺心曠神怡,它們于我如同銘語箴言一般值得細細玩味。

歌德繼續說:“可以把拜倫爵士既看作一個人,看作一個英國人,也看作一個偉大的天才。他的好品質,主要都來自他作為人的天性;他還有一些壞品質,則源于他是一個英國人,一位英國上議院的議員;至于他的天才嘛,確實無人可比。

“所有英國人生來都不愛獨自思考,精力分散于各種瑣務并熱衷黨爭,根本靜不下心來提高自己的修養。但作為實踐家,他們卻很偉大。

“這樣,拜倫爵士從來不能好好自我反省,因此他即使進行反思也從來不會成功,例如他那句‘錢要多但不要權威’就莫名其妙,好像錢一多權威便自然削弱了似的。

“然而他的創作卻都成功了,真可以講,他這個人是靈感取代了思索。他必須不停地寫作;須知在創作方面,一切來自人的特別是心靈的東西,他都很杰出。他寫起詩來就像女人生孩子;她們不用思考,也不知道是怎樣生出來的。

“他是一位偉大的天才,一位天生的詩人;在我看來,沒有任何人身上有他與生俱來的那么多作詩的天分。還有在把握外在事物和洞悉歷史情境方面,他也與莎士比亞一般偉大。不過作為純粹的個人,莎士比亞更加杰出。對此拜倫心中有數,所以也不常談論莎士比亞,盡管他把莎士比亞的作品大段大段地背得爛熟。他真恨不得將莎士比亞給否定掉,因為他的快活爽朗如同橫在他前進路上的一塊巨石,他感覺自己無法越過。他不否定蒲伯[40],因為不害怕蒲伯。只要一有機會,他就提起蒲伯,對蒲伯欽敬有加,因為他清楚,蒲伯于他只是一道背景而已。”

歌德談起拜倫來似乎滔滔不絕,我呢,聽他講也不知疲倦。在幾段小的插話之后,歌德接著講:

“身居英國上議院議員的高位,對拜倫十分不利。因為任何天才都要受外界的影響,更何況出身又如此高貴,家資又如此豪富。中等的家庭環境,對于一位天才要有利得多;所以我們也發現,偉大的藝術家和詩人全都出自中產階層。拜倫那樣地不知節制,要是出身低一點,家產少一點,也就遠遠不會那么危險。可事實上呢,他有權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結果便陷入了無數的糾葛麻煩。再說,他出身如此地高貴,還有哪個等級能令他心生敬佩和顧忌呢?他心里想什么就說什么,這便使他與世人的矛盾難分難解。

“看著真是令人驚訝,”歌德繼續說,“這個高貴、富有的英國人,竟把生命的很大一部分耗費在了私奔與決斗中間。拜倫爵士自己就講,他的父親曾勾引跑了三個婦女。相比之下,他這個兒子還算理智的哩!

“他確實一直生活在原始狀態,以其稟性,他必定時刻覺得有自衛的需要。因此他總是‘放槍’。他不得不隨時準備著有人去找他決斗。

“他沒法獨自生活。所以盡管他有很多怪癖,對自己交際圈內的人卻極其寬容。他可以整個晚上朗誦悼念穆爾將軍的詩,讓他那些高貴的朋友如墜云里霧中。他不管這個,朗誦完了就把詩稿放回口袋里。作為詩人,他表現溫順如同綿羊。換上另外一位,可能就會叫那班高朋見鬼去。”[41]

1825年4月20日,星期三

(批評文壇浮躁之風和文藝家不守本分)

今天晚上歌德給我看了一個年輕大學生的來信。在信中,年輕人請歌德把《浮士德》第二部的寫作提綱給他,說他打算自己來完成這個作品。他直率、愉快和真誠地說出了自己的愿望和意圖,臨了還全然不加掩飾地表示,盡管時下所有人的文學創作都勞而無功,一錢不值,可是在他身上,一種新的文學即將開花結果。

這位文學青年真夠異想天開啊,以為僅僅愛好便能寫成功《浮士德》的第二部;領教了他,即使在現實生活中再碰見一個立志繼承拿破侖征服世界事業的年輕人,或是一個決心完成科隆大教堂建設的半吊子建筑師,我也不會更感到驚訝,不會認為他們更加瘋狂,更加可笑啦。

“國家的不幸就在于,”歌德說,“沒有誰愿意老老實實干好自己的事,人人都想施政掌權。文藝界也是,誰都不肯欣賞已經成功的作品,而非要自己動手重新創作。

“還有,沒人想到可以通過學習別人的作品提高自己,而是誰都希望馬上創作一部同樣的作品。

“再就是沒有顧全大局、以大局為重的認真負責的精神,而只想個人出風頭,在世人面前盡可能地表現自己。這種錯誤傾向無處不見,而始作俑者就是新近受到追捧的音樂大師,他們不選那類聽眾能獲得純凈音樂享受的曲目來演奏,而偏偏選一些演奏者能夠炫耀技巧、博取喝彩的曲子。到處看見的都是突出個人,哪兒也找不到個人服從全局、為事業真誠奉獻的努力。

“結果就是,人們在創作中養成了粗制濫造的惡習而不自知。還是個小孩兒就已經在寫詩啦,一個勁兒寫下去,到了青年就以為真能干出些名堂,直至成年后才恍然大悟,知道了現存的杰作是什么樣子,再回頭看看自己走冤枉路所浪費的光陰,便禁不住心悸心驚。

“是啊,許多人永遠認識不到杰作之完美和自身之不足,直至終老都在制造一些半吊子的東西。

“設若每個人都能及早意識到世界已經充滿杰作,并且知道要創作出足以與之媲美的作品需要滿足怎樣的條件,那可以肯定,在現有的一百位文學青年中,很難有一位還會覺得自己具備足夠的毅力、天才和勇氣,能夠心情平靜地繼續去爭當同樣的大師。

“許多青年畫家如果及早了解了一位像拉斐爾那樣的大師究竟創作了些什么,他們就會永遠不會再拿起畫筆。”

談話轉到了一般的錯誤傾向,歌德繼續說:

“比如我實際從事造型藝術的志向就是錯誤的,因為我不具備這樣的天賦,也沒法發展出這樣的天賦來。對于周圍的自然我是具有一定的敏感,因此最初的繪畫嘗試也挺有希望。到意大利的旅行破壞了這一實踐的樂趣。眼界擴大了,備受珍愛的繪畫技能卻丟失殆盡,由于藝術天才不是靠提高技術和審美修養所能培養出來的,結果我的努力便化為了烏有。

“人們說得對,要全面培養人的能力,包括最優秀的品質,”歌德接著說,“可是,人并非生來如此。人人只能發揮其特長,只不過應該努力理解人類的含義。”

談到這里,我想起了《威廉·邁斯特》,在這部小說里同樣講過,只有所有人的總和才能構成人類,我們要想受到尊重,必須懂得珍愛他人的所作所為。

我也想起《漫游時代》中雅諾總是勸人只學一門手藝,說什么現在是片面性的時代,并稱贊那位懂得這個道理,并努力讓自己和別人照著實踐的人,是幸福的人。……

同樣的道理,應該把人的修養和他的職業很好地區分開來。

例如詩人,他的修養要求千方百計地訓練眼睛,以便把握外在世界的諸多事物。在此前提下,歌德盡管稱自己把對造型藝術的愛好變成職業的想法是錯誤的,但作為一個詩人的修養,他這愛好卻又完全適得其所。

“我的詩歌具象生動,”歌德說,“歸功于我十分注意訓練眼睛,并對我觀察所得的高度重視。”

不過需要防止修養的范圍超過限度。歌德說:

“自然科學家最容易受到越界的誘惑,因為觀察自然的確需要有廣泛而協調的知識修養。”

反之,對于一個專業所必需的知識,又應力避狹隘和片面。

就說一個劇作家吧,他應該掌握舞臺知識,以便能夠掂量供他使用的表現手段,知道究竟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同樣,一位歌劇作曲家想要分辨好壞,不為不成氣候的東西浪費藝術才能,就不可以沒有對于詩歌的了解。

“韋伯不該為《歐里揚特》譜曲,”[42]歌德說,“他應該一眼看出,這是部很壞的素材,用它寫不出任何好東西。這樣的見識作曲家必不可少,是他從事那門自己藝術的前提。”

同樣,畫家應當有分辨各種事物的眼光;因為他的專業就要求他知道什么可以畫,什么不可以畫。

“說到底,”歌德講,“最大的本領還在于嚴格限定自己的活動范圍。”

就這樣,我整個晚上都待在歌德身邊,他努力告誡我永遠要專心致志于一件事,不能有任何的分心和旁騖。例如一旦我流露出要搞搞自然科學的想法,他就勸我放棄,在眼下堅持只搞文學。還有每當我想讀一本書,他知道這本書對我現在的進步沒有幫助,便會反對,說讀這樣的書對我沒有實際用處。

“在一些不屬于我本行的事情上,”有一天歌德對我講,“我浪費了太多的時間。想想維迦的成就,[43]便感到我自己作品的數量太少啦。我本該把精力更多地用在自己的專業上。”

“要是我沒有花那么多時間弄那些石頭,”他另外一次說,“而是干正經一些的事,我很可能已拿到最美麗的金剛鉆啦。”

出于同樣的原因,他很器重和贊賞他的朋友邁耶爾,說邁耶爾畢生致力于研究藝術理論,在這一領域里的遠見卓識便得到了公認。

“我自己也很早走上與他同樣的路,”歌德說,“也用了半生的時光觀察和研究美術作品,但在某些方面卻沒法跟邁耶爾相提并論。因此每有一幅新油畫我都當心,并不馬上給我這朋友看,而是先要弄清楚,我的見識離他還有多少距離。直到我相信自己對那畫的得失已經成竹在胸,我才把它拿給邁耶爾看;他呢,自然眼光更敏銳,看著看著還會有完全新的發現。于是我一次次重新認識,精通一件事意味著什么,為此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在邁耶爾身上,集中了人類數千年對藝術的真知灼見。”

可又有人會問,歌德如此堅信一個人只應該從事一件事,那為什么偏偏他自己一生中又那么多旁騖,那么多才多藝呢?

對這個問題我回答,如果歌德現在才出世,如果看見他自己的民族在文藝和科學領域已經處于現在的高水平——而且這在很大程度上歸功于他——那他肯定沒理由再做那么多不同性質的工作,而會專心致志于唯一的事業。

所以,做全方位的研究探索,弄清世間所有事物,不只是歌德的天性使然,而且也是時代的需要:要求他把感知的一切表現出來。

他誕生時繼承了兩個偉大遺產:謬誤和不足。為了消除它們,他必須終生全方位努力探索。

如果牛頓的理論在歌德看來不是大錯特錯,不是個對全人類極其有害的謬誤,那誰相信他會心血來潮寫一部《顏色學》,并為這個旁騖耗費了許多年的心血呢?決不會喲!而是心中對真理的執著與謬誤激烈沖突,促使他也要用自認為的真理之光去照亮這一黑暗領域。

對于他的形變學研究同樣可以這樣講。多虧歌德,在這門學科我們有了一個做科學研究的樣板,可是如果他當初看見同時代人已經走上正確的道路,那他也永遠不會再想到寫一部形變理論著作。

是的,對他文學創作的多方面努力,同樣可以作此理解。因為很值得問一問,如果當初德國人已經有一部《威廉·邁斯特》似的作品,歌德他還會寫這樣一部長篇小說嗎?很值得問一問,在這種情況下,他會不會僅僅集中精力于創作戲劇作品呢?

在如此專一于一種創作的情況下,歌德能完成些什么,產生怎樣的影響,完完全全不可測知。然而大致可以肯定,沒有一個頭腦正常的人會希望歌德最好別創作他正好創作了的那些作品,那些正好是造化促使他創作成功的作品。

1825年6月11日,星期六

(時代與文學;特殊與一般)

今天進餐時歌德就帕里少校寫拜倫的書談了許多。他極力稱贊此書,說它描繪的拜倫形象比迄今寫他的所有書里都豐滿得多,拜倫對他自己以及自己的種種意圖也有清楚得多的認識。

“帕里少校本身必定同樣是一位非凡的、甚至高尚的人,”歌德繼續說,“所以才能這么純粹地把握他朋友的本質,這么豐滿地描繪他的形象。他書里的一個提法特別令我喜歡,可謂正中我的下懷,堪稱是古希臘史家的手筆,普魯塔克的手筆。帕里少校寫道:‘高貴的爵士缺少所有那些裝點中產階級的品格,他的出身、教養和生活方式,都妨礙他獲得這些品格。可不是嘛,他的批評者全都來自中產階級,自然會對他吹毛求疵,表示遺憾——在拜倫身上竟找不到他們本身具備并因此沾沾自喜的那些品質。這些個好人不想想,拜倫位高爵顯,所具有的優秀品質非他們所能想象。’喏,怎么樣,”歌德說,“這樣的見解不是每天都能聽見吧?”

“很高興帕里少校公開發表這樣的見解,”我回答,“它對所有責難和貶低偉大天才的小人是個沉重打擊,將使他們永遠閉住嘴巴。”

隨后我們談到世界歷史題材與文學的關系,具體講,談到了一個民族的歷史可能比另一個民族的歷史對作家的發展更加有利。歌德說:

“作家應該把握特殊,只要這個特殊是健康的東西,他就可以在特殊中表現一般。英國的歷史非常適合用文學來表現,因為它是有為的、健康的,從而也是一般的和重復出現的。法國的歷史則不然,它不適于文學表現,因為僅僅是一個不會再出現的生活階段。這個民族的文學既已扎根在那個時代,就只能作為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老化過時的特殊而存在。

“現階段的法國文學,”歌德接著又講,“眼下還完全沒法評判。滲入其中的德國影響正在發酵,要在二十年后方可看出結果如何。”

飯后我們談到了某些美學理論家,說他們拼命用一些抽象的定義闡明文學和文學家的本質,肯定得不出明確的結果。

“有多少定義好下啊!”歌德說,“對現實情景有鮮活感受又能將它表現出來,就能成為作家。”

1825年10月15日,星期三

(文學界所有弊病的根源全在于缺少人格)

我發現今天晚上歌德興致特別高,并有幸從他嘴里又聽到了一些重要談話。我們談到了德國文學的最新發展動態,歌德于是說:

“咱們當代文學所有毛病的根源,都在于一些理論家和作家缺少人格。這種情況特別是在文學批評方面危害極大,它要么顛倒是非,要么用雞毛蒜皮的真理,取代意義重大且對于我們也更有益的東西。

“從前所有人都相信路克里提亞和斯克夫拉的英雄氣概,[44]并從中得到鼓舞。現在可好,跑出來一幫歷史批評家,說什么這樣的人從來不存在,而只是羅馬人偉大的精神所杜撰,只可看成為寓言和臆造。我們拿如此雞毛蒜皮的真理做什么用啊!既然羅馬人偉大到足以杜撰出這樣的英雄,那我們至少也應該大氣到足以相信他們才是。

“同樣,十三世紀時弗里德利希二世皇帝得與教皇周旋,地處北方的德國要面對所有敵人的進犯,這時候的每一個壯舉總令我歡欣鼓舞。亞洲的游牧民族也真打進來了,鐵騎一直沖到了西里西亞;可是里格尼茲大公打敗了他們,嚇跑了他們。他們于是掉頭去占莫拉維亞,可在那兒又遭施特恩伯爵痛擊。這些英勇的統帥因此迄今一直活在我的心中,被我視為德意志民族的偉大救星。[45]現在可好,跑出來一些歷史批評家,說什么那些英雄的自我犧牲毫無意義,因為亞洲人的部隊原本已經接到命令,即將不戰自退。如此一說,一樁偉大的愛國壯舉就一筆勾銷,就意義全無,叫人心里實在不是滋味兒。”

發表了對歷史學家的看法,歌德又談起另一類文學理論家和作家。

“我終于認識了這類人的渺小可憐,胸無大志,”歌德說,“我之所以能如此說,完全是因為我在從事自然科學研究時對他們有所領教。我發現,搞科學對于多數人來說僅僅為的是謀生,因此只要能保住飯碗,他們不惜把謬誤奉為神圣。

“文學的情況并沒有好一點。同樣少見遠大的目標,少見對于真與善的純潔追求和張揚傳播。你吹捧抬高他,因為他也抬高吹捧你,真正偉大的作品卻為他們所反感,真恨不得把它從地球上除掉,以便他們自己能稍微出人頭地。多數人都是這樣,個別的精英也未必就能夠免俗。

“波提格爾[46]才高八斗,學識淵博,原本可以對民族大有貢獻。可是同樣由于缺少人格,他不但沒有對民族做出理當做出的卓越貢獻,也使自己失去了民族對他的尊敬。

“我們缺少像萊辛那樣的人!因為這個人之所以如此偉大,正是由于他的人格,由于他的堅持精神!非常聰明、非常有學問的人很多很多,可哪兒還有這樣一位人格高尚的人呢!

“許多人聰明絕頂,博學多才,可同時也滿腦子的虛榮;為了博得一班淺見庸眾的贊賞,讓他們視自己為智者,這種人會不知羞恥,無所忌憚,對于他們任何東西都不再神圣。

“根里斯夫人[47]批評伏爾泰自由放縱,因此安全有道理。因為歸根到底,一切不管多么富有睿智,卻對世界毫無裨益;以此為基礎只能毫無建樹。是啊,相反甚至有害之極,因為會是使人思維混亂,失去必需的支撐。

“還有吶!我們知道什么,憑我們所有的智慧我們到底能走多遠!

“人生來不為解決世間的問題,可也要發現問題之所在,并且隨后在可知解的邊界上堅持不懈地努力。

“人的能力不足以測知宇宙的所有運動,站在他渺小的立足點上,想給宇宙以理性的解釋絕對是徒勞。人的理性和上帝的理性完全是兩碼事。

“一旦我們給人以行動自由,那上帝的全知全能就完了;因為一旦上帝知道我將干啥,那我就會被迫如上帝已知的那樣行動。

“我說這些只為表明,我們知道的多么少,對于種種神秘的事物,還是不碰為好。

“只有那些有益于世界的崇高法則,我們可以直言不諱,別的應該自己保留著。可它們像隱藏著的太陽仍將散發出溫柔的亮光一樣,照樣指引著我們的行動。”

1825年12月25日,星期日

(談莎士比亞與拜倫)

晚上六點我去看歌德,發現他一個人在,便和他一起度過了幾個美好的鐘頭。……

歌德說:

“有一些批評家真叫奇怪。他們指責《威廉·邁斯特》這部小說,認為它讓主人公在鄙俗的圈子里待得太久了。殊不知我正好視所謂鄙俗的圈子為一個容器,以便把我要表現的高尚內容置于其中,這樣一來我便獲得了一個既富有詩意又多姿多彩的載體。可反過來,假使我通過所謂高尚的圈子表現高尚的內容,那就沒有誰再愿意讀我這本書嘍。

“《威廉·邁斯特》中那些看上去渺小猥瑣的描寫,實際上總是蘊含著深義。問題在于得有足夠的眼光、閱歷和胸懷,才能從渺小中看出偉大來。至于其他的人,能發現如實描繪的生活就夠了。”

隨后歌德給我看一部極有意思的英文書,一個莎士比亞全部作品的銅版插圖本。書里每一頁用六幅小圖概括一部喜劇的內容,每一幅圖下面印有幾行詩,如此一來,每部作品最重要場景的主旨就栩栩如生地展現在眼前。莎士比亞所有不朽的悲劇和喜劇,就這樣像舉行假面游行似的從我們心里走過。

“瀏覽這些小插圖真叫人震驚,”歌德說,“現在我才發現,莎士比亞真是無限的豐富和偉大!幾乎沒有人生的哪個題材他不曾表現過,探討過。而且一切都那么輕輕松松,揮灑自如!

“對莎士比亞真是沒得說的,說什么都不足以表現其偉大。我在《威廉·邁斯特》里曾探討過他,但那沒多少意思。[48]他不是戲劇家,從不考慮舞臺的要求,舞臺對他博大的心胸過于狹窄;是啊,甚至整個可見的世界對他都太狹窄啦。

“他過于宏富,過于有力。一個作家每年只能讀他一部作品,不然就會讓他給毀掉。我做得挺聰明,寫完《葛慈·封·伯利欣根》和《哀格蒙特》就擺脫了莎士比亞;拜倫也很聰明,沒有對他過分崇拜,而是自己走自己的路。有多少杰出的德國作家毀在了莎士比亞,毀在了卡爾德隆!

“莎士比亞給我們送來一銀盤子的金蘋果,”歌德繼續說,“我們呢通過學習他的劇本接過這只銀盤子,然而只用它來裝了些土豆,真是糟糕透頂!”

歌德這個絕妙的比喻叫我高興得笑起來。

隨后歌德給我念了一封策爾特談在柏林上演的《麥克白》的信。策爾特在信里批評演出時的音樂跟不上劇本的偉大精神和氣魄,對此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肆意進行旁敲側擊。經歌德朗誦出來,策爾特信中的口氣顯得很生動;他還不時終止朗誦,和我一起欣賞一處處擊中要害的地方。

“我認為《麥克白》是莎士比亞最出色的劇本,”歌德趁機指出,“它體現了莎士比亞對舞臺藝術最深刻的理解。你要想認識他的自由精神,就去讀《科洛伊盧斯和克里希達》好啦;在這部戲里他對《伊利亞特》的素材做了獨具特色的處理。”

談話轉到了拜倫,具體說到他與莎士比亞的純真歡快相比卻是遜色;還有就是他作品中多有表現的否定傾向經常招來多半是不公正的批評。歌德講:

“拜倫要是能夠在議會中放言無忌,把郁積在胸中的反抗情緒統統發泄出來,那他就會成為一個純粹得多的詩人。然而在議會上他幾乎發不了言,所以就把所有對自己國家的憤懣憋在心中,想要擺脫卻沒有別的法子,只能寫詩。因此,大部分拜倫富于否定精神的作品,我都想稱作被壓抑的議會發言;我相信,這樣稱呼它們沒啥不妥。”

最后我們談到普拉藤[49],同樣批評了他的否定精神。歌德說:

“不能否定他有許多光輝品質,但是他缺少——愛!他不愛他的讀者,不愛別的詩人,他只愛他自己;這樣,他就落入了可以用那位使徒的名言來評判他的境地:‘盡管我用的是人和天使的舌頭在講話,可由于缺少愛,聽起來也只像發出聲音的銅鐵和叮當作響的鈴鐺而已。’最近幾天我還讀過普拉藤的詩,也發現了他的大才。不過我說過了,他缺少愛,所以也就永遠發揮不了他本該發揮的作用。他令人畏懼,只能成為和他一樣喜歡否定,卻沒有他同樣才能的人的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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