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殷楚這句話,諾大寢宮霎時變得針落可聞。
阿蘅能感覺到,這一刻,許多人身上的“氣”都為之一變。有人緊張,有人興奮,有人恐慌,還有人極度不安。
為什么?
阿蘅有些疑惑,但她很快就懂了——除了她和殷長嬴之外,沒人知道昭王會怎么處理姜仲這個“權(quán)相”。
主少臣壯,這是不祥之兆。
所以,很多人都猜,昭王會不會將姜仲賜死,以絕后患?
姜仲一死,整個昭國政壇就將面臨一次大洗牌,許多人將萬劫不復,也有許多人一飛沖天。
事關(guān)身家性命,子孫前程,在場所有人都牢牢盯著昭王殷楚,看他究竟會怎么處置姜仲。而蒙、王、標三位將軍也早就做好了準備,只要殷楚一聲號令,他們立刻就將姜仲拿下!
阿蘅好奇地抬頭,打量位于風暴中心的姜仲。
這位大昭相邦鼻直口闊,相貌堂堂,鬢發(fā)烏黑,眼睛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此人心志堅毅,胸有成算。
只見他緩緩走到殷楚榻前,伏地大拜。
殷楚吃力地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試圖握住姜仲的手,卻因為沒有力氣,只是輕輕點了一下:“長信侯,你……襄助寡人于寒微之時,又對我大昭忠心耿耿。寡人,要去見先王們了,太子——”
姜仲原先還有些忐忑,但現(xiàn)在,他心中只剩下了痛苦和酸澀。
雖然當年,他投資殷楚是出于“奇貨可居”之心,卻也做好了兔死狗烹的準備。誰料殷楚卻始終對他委以重任,深信不疑。
即便姜仲心中清楚,這是因為殷楚不信昭國公卿,更愿意用他這個毫無根基之人。
但士為知己者死,殷楚既能重用他,讓他實現(xiàn)理想和抱負,又為他擋下一切非議和責難,臨終的時候還將太子托付給他。
這是何等信任,又是何等大恩?
姜仲立刻行了大禮:“臣,為太子,為大昭,粉身碎骨,肝腦涂地,在所不惜。”
殷楚聽見姜仲的承諾,似乎松了一口氣:“太子。”
殷長嬴立刻跪下來:“兒臣在。”
殷楚似乎想要說什么,卻再也沒有力氣,嘴唇動了幾動,聲音極其微弱,微弱到只有跪在父親身邊的殷長嬴,和六識過人的阿蘅聽清了。
他在說,“大昭”。
這位昭國的君主,生命中最后兩個字,還是“大昭”。
霎時間,悲意席卷了阿蘅全身。
她以為自己不會落淚,因為她就是個外來者,一縷穿越時空的孤魂野鬼,又與此間的血脈之親并沒有深厚的感情。
可眼睜睜地看著殷楚咽氣,阿蘅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悲痛。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落淚,是遺憾?是惋惜?是感同身受?還是其他感情?但這一刻,她真的很難過,非常難過。
阿蘅忍不住想,上輩子的她,是不是也像現(xiàn)在這樣,死在病床上?有沒有親人在她身邊,認真傾聽她最后的絮語,為她悲傷,為她哭泣?
“我想回家。”眼淚大滴大滴地滾落,阿蘅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真的好想回家。”
不做公主,不要有超凡力量,當一個普通人,回到那個平凡溫馨的家。
默默流淚的阿蘅并不顯眼,因為寢宮里的每個人都在大哭,哭剛剛駕崩的昭王,一個比一個表現(xiàn)得更悲傷。
殷長嬴心中猶如刀絞,仿佛被切成兩半。
一半是火,失去父親的悲傷與痛苦化作楚楚烈火,似乎要將他吞沒。
另一半則是冰。
明明是如此悲痛的時刻,他甚至都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可他卻比之前的任何一刻都要清醒。
這位少年君王撐著跪到搖搖欲墜的身子,緩緩站起,回望身后跪著的人,清楚地知道,這些人,沒有一個是真正為殷楚的死而全然悲戚。
群臣自不必說,心思各異,哪怕姜、蒙、王、標四人,也不可全信。
而殷楚的至親……
壽陽太后空有“母親”之名,此時也哭得很美,但心里在想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王后宋姬看似悲傷,可在一旁夏太后的襯托下,卻顯得無比虛假;
夏太后倒是真心實意地大哭,畢竟親兒子死了,但悲傷之余,更多的是恐懼和茫然,因為她和殷長嬴這個孫兒并無感情,不知道孫兒會怎么對待她。
成橋已經(jīng)八歲,宮中從來容不下孩子的天真,他知道父親在位和兄長在位,對他而言完全是天上地下,臉上是掩不住的緊張、茫然。
最后,殷長嬴的目光落到親妹妹身上。
他看見阿蘅在哭,無聲地哭。
妹妹還那么小,不懂昭王的死代表什么,如果她知曉父王臨終時候?qū)⑺斪鞴ぞ撸才藕昧巳ヌ帲€會為父王而哭嗎?
殷長贏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孤家寡人。
從未有哪一刻,殷長嬴對這四個字,有如此深的感觸。
而就在這時,有侍人躬著身,匆匆走來,稟報道:“馮夫人追隨大王而去了。”
馮夫人就是殷長贏異母弟成橋的母親,出身名門,當年與宋姬角逐正妻之位。因成蟜天真稚嫩,不如殷長嬴聰慧剛烈,從而落敗。
他們母子,一向是宋姬的眼中釘,肉中刺。
馮夫人深知,殷楚一去,他們母子就落到了宋姬手上,性命難保。所以她聽見殷楚死了,立刻吞金自盡,用自身性命換兒子一命。
雖說百年前,昭獻公就廢除了活人殉葬的制度,但妃嬪“自愿”為大王殉葬,這是美談啊!
宋姬挑了挑眉,剛要落井下石,就聽見殷長嬴沉聲道:“孤之王弟,年幼喪母,孤不忍也,特封王弟為長安君。令馮媼暫代女職,撫養(yǎng)王弟成人。”
眾臣聞言,不由陳陳稱是。
按照昭國慣例,君王繼位,那么他的兄弟就不該住在宮里,甚至不該留在廬龍,否則就有窺伺王位的嫌疑。
何況昭還有個“公子無功不得封”的制度,不能單獨為成橋破例。
可如果父親尸骨未寒,做兒子的就急匆匆將唯一的弟弟趕出去,什么都不給,吃相又太難看了。
從這點上看,殷長嬴的處理方式無疑是非常合適的。
他封成橋為君,卻沒說封邑在哪,戶數(shù)多少,可見這就是個虛銜,是否能落實要看成橋未來的表現(xiàn)。而成橋的外祖家,既是昭國公卿,又能養(yǎng)出馮夫人這種自愿殉葬的好女兒,可見家風良好。
放成橋到馮家教養(yǎng),也算對得起這位公子了。
正當群臣以為這事就這么了了的時候,殷長嬴又道:“先王仁德,布惠于民。諸姬、宮婦、宮人,為先王守孝三月后,可放歸回家;無家可歸者,由太后作主發(fā)嫁。若不愿離宮,便侍奉三位太后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