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大姑
那是從城里回到鄉下不久,一天放學回家,見家里來了客人,是一個30多歲的婦女領著一個大我幾歲的小姑娘。這婦女文靜而秀氣,一見到我,一雙丹鳳眼里放射出異樣的光彩,她一眼不眨地看著我,目光里充滿了疼愛,并從兜里掏出一把粽子糖塞到我的兜里。我覺得似曾見過,但怎么也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我望著她親切的目光和慈愛的面容,覺得很不好意思,因為我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注視過。母親說這是你大姑。吃晚飯時大姑不時地給我夾菜,笑瞇瞇地看著我吃。晚飯后大姑走了,我注意到她在離開前又注視了我好久。從她的眼神里我感到她好像有很多話要說,更感到她很喜歡我,于是心里油然對她產生了一股親近感。
大姑和表姐與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和我家隔著幾個宅院。不知怎的自從那次見面以后,我總想著大姑,有事兒沒事兒就往爺爺奶奶家跑,目的就是想看看大姑。而大姑每次看到我去,總要把我拉到她的身邊,什么話也不說,只是深情地注視著我,用手輕輕撫摸著我的臉和頭發,然后從小壇子里抓一把花生或是蠶豆放到我的兜里,有時還給我一個又香又甜的芝麻脆餅和幾塊粽子糖或者花生糖。
但是我很快發現母親并不喜歡大姑,而且不讓我去爺爺奶奶家,不讓我接近大姑。這使我感到困惑不解,但我還是偷偷地去。有一次我從爺爺家回來,母親發了火。我從來沒有見她對我發過這么大的火,不由得嚇住了。雖然不敢輕易去了,但在心里有了一個解不開的謎團:母親為什么不喜歡大姑?
又是一天放學回家,我看到大姑在我家里,眼睛紅紅的,好像剛剛哭過。母親陰沉著臉,一臉的不高興。顯然她們之間發生過不愉快的談話。大姑看到我回來,愣愣地看了我一眼,一聲不響地走了。我望著她的背影,又看著還在生氣的母親,真是一頭霧水。
從那以后,我感覺到母親對我的要求更加嚴格,每天必須做完功課才能睡覺,而且每天要我做家務事:挑水、掃院子、抱柴火、打豬草、做飯、洗衣服。相反對我下面的幾個弟弟卻很寬容,甚至有點兒溺愛。我的心里開始產生一股怨氣,也使我更加想念那個疼愛我的大姑。
1958年的元旦剛過,全國掀起了“大躍進”的熱潮,我們的鄉成立了公社,原來擔任合作社社長的小叔叔成了大隊書記。那時我還不懂什么是“大躍進”,但有兩件事給我印象很深。第一件事是爺爺奶奶在叔叔的反復動員下,很不情愿地把家里所有銅制和錫制的茶壺、水勺、手爐、腳爐、銅鎖、箱柜的黃銅包角,以及銅板、銅錢統統送到了收購站,為這事奶奶和叔叔吵了一架。第二件事是叔叔按照公社的統一要求,全大隊統一行動,把丈半高的蘆葦就地砍倒漚在水溝里,兩天后水面上漂滿了死魚死蝦,再過幾天全成了臭水溝,然后用這水澆地,說是最好的肥料。這件事害得全大隊的社員當年沒有蘆葦用(蘆葦用來編簸箕、笸籮、卷簾),幾年沒有鮮魚吃,為這事叔叔內疚了一輩子。
那年夏天,我考上了中學,成了我家祖祖輩輩的第一個小秀才。
拿到錄取通知書還沒報到,父親打來電報說他已經脫下戎裝,被派到華東電力管理局屬下的崇明島開發電力,建設電廠,要我們全家遷往崇明。于是母親打點行裝,準備帶著我和三個弟弟前往崇明島。
就在臨走的前夜,大姑來了,送給我一個小包裹,里面是一套新衣和一雙新鞋。她反復囑咐我聽母親的話,好好學習。我看到她的目光里充滿了依戀和不舍。第二天上路時,大姑前來送行,我看到大姑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淚花在她的眼眶里打轉。在那一刻,我的心里有著一種沉甸甸的感覺,一顆心直往下沉,此去不知何時再能見到大姑。